孫 鳳
(暨南大學人文學院,廣東珠海,519070)
維爾比夫人(Victoria Lady Welby, 1837—1912)的表意學理論目前在西方學術界逐漸成為符號學研究的一個焦點,成為繼索緒爾、皮爾斯之外的第三個理論來源。表意學關注隱喻問題,是因為隱喻是探究意義問題的一個關鍵。在表意學中,“隱喻”已不再呈現(xiàn)為純粹的修辭屬性,而是人類認知活動不可或缺的認知策略。對認知活動而言,隱喻是助力還是阻礙?表意學提出這個問題,并在其理論體系的構建中有意識強化了使隱喻成為認知助力的因素。維爾比夫人對隱喻問題的關注雖貫穿其學術生涯,但具體觀點仍有待系統(tǒng)論證。H.W.施密茨認為維爾比夫人關注隱喻與類比問題,是考慮到語言的不當使用影響了人類的思想,這問題涉及知識能否實現(xiàn)進步[1],但他未曾專門針對隱喻問題展開進一步探討。筆者認為致使隱喻與類比(或者說語言構造機制)不恰當之根源在于符義關系固化觀主導下對隱喻的認知價值的忽視,聚焦“認知”以重新凸顯表意學的隱喻思想,才能充分展現(xiàn)維爾比夫人對隱喻問題的獨特思考,將其理論洞見更為明確地呈現(xiàn)出來。
隱喻的形成,在于發(fā)現(xiàn)并表達相似性。表意學為隱喻認知理論的開拓奠定基礎的,是提出homology(結構相似)這一概念。另外,表意學認為事物之間的“關系”具有相對性,是變動不居的,而“關系”恰是隱喻跨域映射的重要依據(jù),其動態(tài)性決定了認知結果的多元性。隱喻是人類認知事物的必要途徑,這點,維爾比夫人是從“類比”(analogy)入手的。她十分注重“類比”之于認知的作用,類比是“我們進行大部分心智活動的唯一方法”[2],“必須再一次重復強調,不管我們愿意與否,我們的思想是從類比開始的。剝去這一切,你無法言說,只有假定你的心智和你要與之交談者的心智是類同的才行”[3]。在表意學中,“類比”與隱喻的關系是明確的,“隱喻當然是內隱之類比的產物”[4],“科學有效的類比生發(fā)出真正具有啟發(fā)性[能說明問題]的隱喻”[5],類比是隱喻的構成機制,相應地也是其工作機制。對于類比之力量的認識,維爾比夫人在寫給喬瓦尼·瓦拉蒂的信中有清晰的表述,“在我一生中,我感覺到對重要的類比的應用遠比我們設想的要廣泛。它們很可能不僅僅是類比”[6]。明確認識到“類比”之于人類認知活動的重要性是探究“隱喻”認知功能的基礎,這已蘊含了現(xiàn)代認知隱喻學的概念隱喻理論。當然,維爾比夫人的思索并未止步于此,她對“類比”之“比”是根據(jù)“表面相似、部分相似”(analogy)還是“結構相似”(homology)作了區(qū)分,從理論上為隱喻之認知屬性的確立創(chuàng)造了條件。
維爾比夫人指出,“在這里我們至少已觸及到造成當前混亂的一個原因并有望將其解決。各式各樣的比較,從最為荒謬且不可用的到最正確以及最齊全的,都以‘analogies’為名集聚在一起;隨后我們被嚴肅地告知,不能依賴于analogy展開論辯。但是,有些含糊地稱為analogies的比較,實質上是真正的homologies,還有一些是完全等同的;而從這出發(fā),一場論辯當然可以正確地開始了”[7]。維爾比夫人區(qū)分了基于兩種不同相似性而進行的比較,一種是analogy(表面相似、部分相似),一種是homology(同源性,結構相似);前者不足以作為論辯的依據(jù),后者卻是論辯理據(jù)之所在。對此,佩特麗莉作出如下闡發(fā):“借鑒生物學對于表面上或外觀上的相似(analogy)與結構上的相似(homology)的區(qū)分,維爾比確立了一種在表意過程和知識獲取中更‘強大’以及更有效的‘analogy’(homology)類型。”[8]
就更強大更有效的類比形態(tài),維爾比夫人在致克利福德夫人的信函中作了界定:“真正的類比能力是比較和結合真正可以被比較與結合的;是憑‘已知’掌握‘未知’的能力?!盵9]是否具有真正的類比能力,是作為高級動物的人類區(qū)別于其它動物的衡量準則。需要注意,維爾比夫人本人雖對“類比”有此區(qū)分,但在研究中,通常還是采用了analogy的說法。不過,我們仔細分析她所理解的“類比”,會真切感受到homology的存在?!耙驗轭惐鹊膬r值存在于它假定或宣稱的與經驗模式相聯(lián)系的能力顯然是發(fā)散的,甚至是不統(tǒng)一的,但必然是互不相關和完全不同的,它以這樣一種方式將它們聯(lián)系起來,以提升我們對兩種看似不相容或不相關的思想或工作的富有成效的控制?!盵10]此處,維爾比夫人強調類比的價值在于將表面不相關聯(lián)甚至完全不同的事物聯(lián)系起來,顯然,這是homology,結構上的相似使得關聯(lián)可以創(chuàng)建,而這為隱喻得以在不同的經驗領域中發(fā)現(xiàn)或構建“關聯(lián)”奠定了基礎。
Homology的提出是對“類比”內涵的進一步挖掘。我們要注意,“類比”之中雖側重于“比”,但也存在“類”,也就是相似性的問題。在類比(類推)理論史上,如何界定相似性是一關鍵問題,維爾比夫人雖然僅是簡單地提出了homology,但此舉之意義卻不容低估。隱喻的比較理論“不能將有關隱喻認知的認識完全建立于未經分析的相似點的關系上”[11],但表意學卻在這一問題上作出了回答,homology的明確,推進了問題的解答,因為它對“類”的理解由著眼于表層的相似擴展到更為深層而廣泛的領域,關注結構、價值上的相似,從而發(fā)現(xiàn)非預先存在的相似性。佩特麗莉認為,“維爾比宣稱,‘盡管語言本身是一個符號系統(tǒng),它的方法卻主要是圖畫性的’。通過求助于皮爾斯最根本的象征性、指示性和像似性符號三元分類,我們可以這樣‘翻譯’或‘改寫’這句話:‘盡管文字語言本身是規(guī)約系統(tǒng),它的方法卻主要是像似性的?!瘬Q言之,維爾比的說法承認了像似性作用的重要性,即文字語言發(fā)展中假設相似性的像似關系作用重大”[12]。我們視homology隸屬于像似關系,對homology的發(fā)掘就是一種假設相似性的努力,隱喻有著較強的“圖畫性”或呈像功能,這是其成為人類認知策略的基礎。發(fā)掘或創(chuàng)造這種homology(結構相似)關系的能力是實現(xiàn)隱喻認知作用的前提。從隱喻的運作來看,homology不僅關系到人類實現(xiàn)認知上的創(chuàng)新,還更深層次地參與了人類賴以思考、交流的日常概念系統(tǒng)的構建。
表意學對隱喻之認知屬性的確立,還體現(xiàn)于它對隱喻參與日常概念系統(tǒng)之構建的揭示中,其以“人類隱喻”映射“神圣事實”、經由“內/外”隱喻探究結構相似關系,并思索了時間是由空間派生而來,是空間經過隱喻運作而創(chuàng)造的。維爾比夫人以方位詞之間所確立“關系”的相對性入手,試圖闡發(fā)“關系”的動態(tài)性對隱喻實現(xiàn)其認知價值的影響。作為認知策略的隱喻所進行的從一組概念到另一組概念的跨域映射,所映射的正是“關系”。對被映射的“關系”進行抽象概括,便大致表現(xiàn)為homology(結構相似、同源性)的形態(tài),方位隱喻作為人類日常概念系統(tǒng)構建中的重要方式,其“普適性”在于它從人類基于自身來認識世界的感知能力,以“上下左右前后”等方位詞高度抽象地概括了事物之間的關系,將無形無狀之物“凝聚”起來,形成“圖示”,我們可以將其理解為概念隱喻的意象圖示。
我們正視隱喻具有的認知價值,意味著隱喻理解需成為更為審慎對待的事項。隱喻是具有結構性、工具性的認知策略,但隱喻揭示事物間某些相似性的同時也會掩蓋另一部分的相似性,它“隱藏”得越深,越自然,對思維的干擾力就越大。作為認知策略的隱喻退化為純粹的修辭隱喻,此時這種“掩蓋”就會給人類認知帶來潛在的危害。
表意學從關聯(lián)性視角出發(fā),認為人類對隱喻的使用與理解并不局限于語言層面,而是將它同人類的價值追求聯(lián)系起來。表意學相信事物處在普遍聯(lián)系之中,認識到語言對認知的影響力,可以通過約束語言來引導價值觀的構建。表意學的關聯(lián)性視角是十分明確的,其學科目標之一,就是勾連“母性感知”(mother sense)和“父性理智”(father reason),填補其斷裂處,恢復其內在關聯(lián)。準確地說,母性感知就是一種關聯(lián)性思維,它感知周遭的一切,但不對它們起分別之心,從最大程度上保證了對homology的發(fā)掘,而這一點使它與隱喻思維最為相類。佩特麗莉認為,“暗喻根據(jù)契合、選擇、吸引、愛的邏輯推進”,“暗喻是在選擇、吸引和契合構成的相似性關系之上建立起來的”[13]。其中,“愛的邏輯”(agapastic logic)是皮爾斯的理論術語,在此處用來強調如何“選擇”以創(chuàng)建事物間的關聯(lián),一方面,它通過吸引、契合來創(chuàng)建相似性關系,從而實現(xiàn)創(chuàng)新,但另一方面,它保留了個體性、獨特性,有其“選擇”、凸顯的一面。顯然,“愛的邏輯”就是母性感知的主導邏輯,也就是隱喻思維的主導邏輯,它暗含著對話思想,雖承認事物之間存在差別,但不主張使之對立,而是尊重他者,關注共性之所在,呼吁對話。
概念映射雖然能解釋并闡明兩事物之間的部分相似關系,與此同時,也會遮蔽其他的關系,引發(fā)誤解。維爾比夫人針對隱喻“阻礙”認知所舉出的實例,客觀說來,不見得是絕對錯誤的使用,只不過它凸顯了一面,卻隱藏了另一面,從而影響到人們對事物更為完整地把握。她批評“人穿衣,骨穿肉”這一表達,人將衣服撐起來,衣服包裹住人類的軀體,但身體和衣服畢竟是可以分離的,而骨與肉的關系不這么簡單,骨骼是肌肉所依附之物,但骨骼要想運動,還得靠肌肉協(xié)調。所以說,這一表達并非全然錯誤,它有一定的闡釋價值,卻也遮蔽了骨與肉間的內在關聯(lián)。維爾比夫人還由此進一步推衍,思考了語言和思想、語言與語法之間相依相存的關系,批評了視語言為思想的外衣、視語法為骨架的觀點[14]。隱喻本身就是遮蔽與揭示的結合體,這種情況提示我們要在具體語境中運用、理解隱喻,尤其要考慮到當時具體的表達意圖。若不假思索地接受隱喻揭示的一面,而不結合具體語境對其加以推敲,不免“人為物(語)役”。這正是維爾比夫人再三強調釋義要感知語境的原因。
我們?yōu)閷崿F(xiàn)自己的表意目的,往往根據(jù)自己的需求在本體和喻體之間擇取或創(chuàng)建其中一個方面的homology加以關聯(lián),從而凸顯這個方面,恰如我們的意識會突出主體而淡化“背景”,我們在關注一個方面的同時往往會忽略甚至隱藏其他更多的方面和關系。若是因為已認定某一方面存在相似性,固步于此,必然會失去其他相似性可能帶給認知的啟發(fā)。胡壯麟教授曾說,“意義不是‘提取’的,而是構筑的”[15],確實如此,意義不是一個客體,現(xiàn)成地存在在那兒有待提取,而是處于生成過程中,需要動態(tài)地構筑。構筑的過程是人類自覺或無意識參與的過程。維爾比夫人借由表意學想做的,是將無意之舉自覺化,并進一步引導自覺的建構活動。維爾比夫人闡釋時空之連續(xù)性問題,使用了一個盲人摸物的例子,物是一個整體,但眼盲的人受自身感官的限制,每次都只能依靠觸覺感知到其中的一部分,但他的感受是連續(xù)性的[16];事實上,我們在認知領域的探索中,也是這樣摸索前行的。每次能感知到的,只是事物的一個方面,唯有將各個部分在認知中關聯(lián)起來,我們才能獲取更多的認知成果。
隱喻作為修辭可以相對固定下來以便傳承,作為認知手段,其屬性則必須是動態(tài)的。在表意學中,隱喻是作為認知方式而存在的,這對恰當理解維爾比夫人的思想十分重要;對隱喻系統(tǒng)性的正視,是確保我們認知活動穩(wěn)步運行的重要保障。隱喻是人類認知活動不可或缺的認知方式,同時,也需警惕它帶來認知上的阻礙。因此,我們應自覺反思隱喻所包含的homology是否合理,它揭示了什么又有可能掩蓋了什么。從多重角度反復推敲、驗證幾乎成為共識的隱喻,明確其到底是否“有理有據(jù)”,這是進一步開拓認知版圖的嘗試。維爾比夫人清楚認識到隱喻自身的系統(tǒng)性對認知的充分展開所帶來的阻礙,這是其一貫的關聯(lián)性視角必然會發(fā)現(xiàn)的問題。
隱喻理解要做到由關聯(lián)性視角主導,就必然具有猜測特征?!坝捎谒季S過程的聯(lián)想能力不同于思維主體的笛卡爾模型,人們被描述為‘猜測者’,而不是理性思考者。得益于這聯(lián)想能力,像Peirce所聲稱的,猜測是推理的一個特征,并且推理越是具有創(chuàng)造性和創(chuàng)新能力,它就越是試圖聯(lián)結彼此相距遙遠的關系,也就是說,聯(lián)結處于文化的宏觀網絡中不同的領域以及相距甚遠的領域。隱喻促進各種話語中的知識和理解、解釋和發(fā)明的過程,識別解釋者之間先前沒有觀察到的關系,或者重新創(chuàng)造關系。從這個角度看,作為推理過程的一部分,甚至真理的概念也隱含著不同觀點之間的多元性和對話互補性?!盵17]維爾比夫人“對事物之意義的假定和假設”[18]是理解事物的有形框架,而在意義問題上,她對“模糊性”的積極價值的肯定,也印證了其對“猜測”拓展人類認知版圖的肯定??缬蛴成涞倪^程,其實就是猜測展開的過程。人類認知活動唯有不斷進行多視角的猜測,唯有隱喻生成與理解具有多元性,才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獲得新的契機,超越既有的“規(guī)約”,不斷開拓認知的疆土。猜測特性決定了符義之間的關系不應是固化的而是動態(tài)的,這為追索難以言說的意義提供了廣闊的空間。然而“猜測”過程的關鍵依據(jù)是什么?我們看到維爾比夫人用“體驗/經驗”與價值(尤其是倫理價值)來展現(xiàn)她對這一問題的思索。
在提及隱喻理解問題時,人們會首先記起隱喻義和字面義這對概念,而且,人們往往關注它們之間的語義沖突,如塞爾,關注人類如何通過“字面意義”表達間接的言外之意[19]。但索緒爾曾指出,不管本義還是隱喻義,其意義的產生和確定都出自關系之中,在關系之中才能確定它們的意義[20]。在都取決于關系這點上,隱喻義與本義之間沒有區(qū)別。與之相類,維爾比夫人也認為并不存在純粹的字面義與純粹的隱喻義,事實上,在她看來,“人們也許會說,只有一個詞比‘metaphorical’更具比喻性,也更為含糊,那就是‘literal’。大多數(shù)被稱作‘literal’的都在不同程度上沾染了比喻色彩,即使在語境的幫助下也并不總是易于區(qū)分?!甽iteral’這個詞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假若有的話,它也很少與書寫相關”[21]?!安还芪覀兪欠裨敢?,這些術語的含義正在我們的語言上發(fā)生改變,并且始終在我們所謂的字面義和隱喻義的兩極之間搖擺;例如,‘heaven’,在價值上從天空到人類命運;‘earth’,從土壤到人類可見的家園?!盵22]如此,隱喻義與字面義并非截然不同之物。維爾比夫人繪制了一扇狀圖形,將其命名為“意義圖”(a diagram of meaning),在其中,“從普通的話語領域到更專業(yè)的話語領域,她設想了意義的第三個區(qū)域或第三種價值,這在最大程度上標示了語言使用的特征,‘第三種價值,既非完全字面的,也非全然比喻的’,在其中‘字面意義’和‘比喻意義’在不同程度上都呈現(xiàn)出來”[23]。真正的意義是在“字面義端”與“隱喻義端”之間的區(qū)域依據(jù)“體驗”的變化而變動的[24],在此需要我們格外關注的,是其意義圖中對experience的突出,而experience就是維爾比夫人在意義闡釋方面找到的進行隱喻理解最為可靠的途徑。以表意學思想為基底,我們傾向于將experience理解為“體驗(v.)/經驗(n.)”。意義是動態(tài)變化的,對人類而言,決定這一變化的最直接的依據(jù)就是experience的變動,不斷變化的“體驗/經驗”決定了意義不是固著不變的,而是動態(tài)變化的。體驗(sense)是否充分與經驗(理性積累)的程度如何,都會影響到對隱喻的理解程度與恰當運用的能力。
從“體驗/經驗”的動態(tài)性來看,所謂“字面義”不過是過往經驗的固著結果,而這也意味著“體驗/經驗”的不斷更新與累積,對隱喻理解來說是一項挑戰(zhàn),因為人類對有些隱喻表達太習以為常,故難以覺察,這就使得一些錯誤、過時的隱喻有機可乘,干擾人類的認知思維。在隱喻問題上談符義觀的動態(tài)與固化之別會顯得尤其復雜,除卻大部分的語言或大部分的符號之意義都是經由隱喻沉淀而來這一原因外,還在于隱喻生成與理解間存在的為人所熟視無睹的差異。維爾比夫人指出,“我們總是忘記,現(xiàn)已蛻變?yōu)椤兇狻[喻的東西帶來了‘現(xiàn)實’的十分古老的特征”[25]。這句話的本義是在強調,來自前哥白尼時代的隱喻是由過時經驗鑄就的,帶有“過時”現(xiàn)實的古老特征,但此處我們還可這樣理解,隱喻最初是作為人類探索、認識世界的手段出現(xiàn)的,即便進入語言領域,其生成、使用、理解也都與現(xiàn)實生活息息相關,隨著世事變遷、時代更迭,曾包含“實際的現(xiàn)實”的認知隱喻已退化為修辭隱喻,而人們卻很難覺察到這一點,于是它以“字面義”為偽裝,潛入我們的符號系統(tǒng)之中。這是隱喻由認知手段退化為修辭手段的表現(xiàn),若放任這一狀況繼續(xù)發(fā)展下去,會造成人類對意義的感知(sense)能力的進一步喪失。萊斯(J.Reiss)認為,維爾比夫人眼中知識、文化的停滯不前與死隱喻(dead metaphor)的反復使用有關,它使人類無法跟上不斷發(fā)展的經驗的需求[26]。我們需要注意的是,維爾比夫人所講的“死隱喻”,其實與我們隱喻學中的此類概念有所區(qū)別,后者指去理據(jù)化,成為常見語詞,而維爾比夫人則更側重于突出“固化”,尤其是指隱喻之內涵已過時,已跟不上知識、時代的進步與變革這一狀況。
隱喻理解不應囿于對字面義與隱喻義的區(qū)分,某一語境中的語義沖突,最終都是在“體驗/經驗”中解決的。表意學以提高體驗(感知)的敏感度、端正認知態(tài)度為起點,從而確保所積累之經驗的可靠性、不斷更新性,最終為正確釋義保駕護航。一個詞所具有的字面義與隱喻義,就一時一地一人的理解認知活動而言,是不曾對立的,它們之所以存在,是綜合了這個詞在以往應用中的全部情況。因此,對于注重交際情景中意義的實效傳達的維爾比夫人來說,區(qū)分字面義與隱喻義并無必要,唯有“體驗/經驗”才能影響到釋義的準確性,而她對“體驗/經驗”的關注,顯然與表意學對“感知”(sense)的強調密切相關。
維爾比夫人對“經驗”在隱喻理解中重要性的強調是清晰的,而現(xiàn)代隱喻理論以及相關符號思想也注意到這一點,“隱喻只能通過概念的經驗基礎來幫助理解概念”[27],“沒有一種隱喻可以在完全脫離經驗基礎的情況下得到理解或者甚至得到充分的呈現(xiàn)”[28],“在意義中發(fā)揮著核心作用的是人類經驗和理解而非客觀真理”[29]。然而“經驗”所面對的嚴峻形勢正如卡西爾所指出的,人類文化即人類經驗逐漸客觀化,“在接近更高一級智力目標的同時,人的直接具體的生活經驗也在不斷消失,兩者是成正比的。剩下來的只是一個思想符號的世界,而不是一個直接經驗的世界”[30]。誠然,符號不等于符號所指涉的事物,要做到負責任地闡釋意義還是要回到“體驗/經驗”之中。隱喻是人類認識事物的必要途徑,對世界的探索是在不斷尋求homology,不斷揭示相似與差異的試探中進行的。在維爾比夫人看來,“經驗中最重要的要素是區(qū)分和統(tǒng)一、比較和結合——分析和綜合”[31],“體驗/經驗”是各類因素進行辯證統(tǒng)一之所。與此同時,現(xiàn)代認知隱喻學的研究已證實,人類自身的“體驗/經驗”決定了其概念隱喻系統(tǒng)的構建,比如聽力缺失、使用手語之人在時空概念表達上與正常人存有差異。維爾比夫人從實效主義立場出發(fā),明確了“體驗/經驗”在隱喻理解或者說在(語言)符號理解過程中的重要性,這與現(xiàn)代認知隱喻學不謀而合,而這也是清晰認識到隱喻之認知屬性的必然結果。
表意學隱喻觀點最為鮮明地體現(xiàn)出維爾比夫人對意義之“意味”的追求,突出了意義活動中倫理維度的重要性。從表意學觀點來看,隱喻作為一種認知方式,無所謂對錯,我們要做的是在使用時謹慎小心。隱喻既然會有所凸顯與隱藏,其中便已暗含了人類的倫理抉擇。從價值導向、倫理維度上講,隱喻的使用往往存在不妥善之處。事物具有多個面向,然而每次表達只能重點突出其中一面,這一表達為人所熟知并接納,就因“規(guī)約性”而得到了高度的偽裝:描述越多,偽裝得越好,危險性越強,隱喻在人們幾無覺察時發(fā)揮自己的作用。而且隱喻天然帶有教育屬性,“隱喻直接說‘這是那’構成了隱喻的教育功能”[32],它對認知造成的影響可想而知。出于對隱喻之認知價值的充分重視,維爾比夫人指出隱喻具有智力力量(intellectual power)與表達力量(expressive power),呼吁語言批評和表意教育[33]。“我們如何才能最好地將隱喻置于其真實而輝煌的寶座上,從我們言語的王國中,驅逐騙子和篡奪者?!盵34]使隱喻成為認知的助力而非阻礙,就成為緊迫的事情。隱喻的認知價值未得到充分重視是其成為阻礙的根源。隱喻助長“誤解”,尤其是在“道德”領域產生不良影響的那類概念映射,比如以軍事術語闡釋經濟問題,與其說這是不恰當?shù)念惐?,不如說是價值導向有問題的類比,它擴大了其侵略、凌霸的一面,而掩蓋了合作、共贏的一面,維爾比夫人認為這是應當改變的[35]。人類認識到過去對現(xiàn)在的影響,而維爾比夫人顯然更重視當下對未來的影響,以求通過價值上的預見性來充分干預符號活動。語言對人類行為、認知施以影響,這關系到隱喻運作中凸顯哪一面、隱藏哪一面的問題,在很大程度上這是由價值取向決定的。維爾比夫人想通過表意教育培養(yǎng)語言良知,最大化地引導這種隱藏的意義朝“向上的”倫理價值方向發(fā)展。只有認識到隱喻的認知價值,才會在使用時小心謹慎,規(guī)范其倫理指向,增強人類符號活動的倫理意識,以關聯(lián)性視角預見到其對未來的影響。
表意學充分承認隱喻的認知屬性,并從自身探究意義問題的立場出發(fā),對隱喻與認知之間的關系進行反復推敲,在充分認可隱喻之認知價值的前提下,實現(xiàn)隱喻理解或符號理解的準確。在明確了隱喻的認知價值之后,強調隱喻生成與理解的多元性就顯得格外重要:若意義固化,在貌似精確的同時制造了認知上的障礙,唯有通過隱喻的跨域映射活動,才能有思想和意義的新發(fā)現(xiàn)、新契機。隱喻生成結果和理解結果不是唯一的,而是多元的,這由具體情境、表達目的等協(xié)同決定。若僅僅視隱喻為一種修辭手段,這種“動態(tài)性”“多元性”就難以實現(xiàn)。絕大部分語言都經隱喻沉淀而來,語言的意義固著造成思想的頑固和僵化,原因即在于作為認知策略的隱喻所具有的系統(tǒng)性,它在揭示的同時進行了遮蔽。因此,隱喻是把雙刃劍,既能成為助力,也會成為阻礙,唯有確立隱喻的認知功能,才能真正有效地使之成為助力。表意學研究意義問題的根本目的即在于此。此外,表意學有其價值維度的追求,具有濃厚的倫理特色,其語言良知思想的提出,對隱喻生成與理解都有匡正之功:在規(guī)范隱喻運用的同時,還提醒人類注重隱藏在背后的倫理決斷,使人們能夠以關聯(lián)性視角思考問題。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重建符號學基本原理視域下的符號否定性與本體論研究”【17BZW003】、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基地重大項目“普通符號學與生態(tài)符號學研究”【16JJD740014】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 H. W. Schmitz, “Victoria Lady Welby’s Significs: The Origin of the Signific Movement”, In V. Welby,SignificsandLanguage,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1985, pp. xxxiv-xxxv.
[2] V. Welby,WhatisMeaning?StudiesintheDevelopmentofSignificance, 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983, p. 24.
[3] V. Welby,WhatisMeaning?StudiesintheDevelopmentofSignificance, 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983, p. 156.
[4] S. Petrilli,SignifyingandUnderstanding:ReadingtheWorksofVictoriaWelbyandSignificMovement, Berlin: De Gruyter Mouton, 2009, p. 248.
[5] V. Welby,WhatisMeaning?StudiesintheDevelopmentofSignificance, 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983, p. xiv.
[6] S. Petrilli,SignifyingandUnderstanding:ReadingtheWorksofVictoriaWelbyandSignificMovement, Berlin: De Gruyter Mouton, 2009, p. 415.
[7] V. Welby,WhatisMeaning?StudiesintheDevelopmentofSignificance, 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983, p. 21.
[8] S. Petrilli,VictoriaWelbyandtheScienceofSigns, New Brunswick and London: Transaction Publishers, 2015, p. 93.
[9] Mrs. H. Cust (ed.),EchoesofLargerLife:ASelectionfromtheEarlyCorrespondenceofVictoriaLadyWelby, London: Jonathan Cape, 1929, p. 250.
我由于胡思亂想,輸了。套包理所當然地要套在我脖子上了。猴子從脖子上摘下套包,像在游藝會上套圈那樣,單眼瞄準,拋了過來,我連忙用手一抓,抱在懷中。
[10] V. Welby,WhatisMeaning?StudiesintheDevelopmentofSignificance, 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983, p. 156.
[11] 胡壯麟:《認知隱喻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0頁。
[12] [意]蘇珊·佩特麗莉:《符號疆界:從總體符號學到倫理符號學》,周勁松譯,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47頁。
[13] [意]蘇珊·佩特麗莉:《符號疆界:從總體符號學到倫理符號學》,周勁松譯,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57頁。
[14] V. Welby,WhatisMeaning?StudiesintheDevelopmentofSignificance, 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983, pp. 43-44.
[15] 胡壯麟:《認知隱喻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69頁。
[16] Mrs. H. Cust (ed.),OtherDimensions:ASelectionfromtheLaterCorrespondenceofVictoriaLadyWelby, London: Jonathan Cape, 1931, pp. 130-131.
[18] V. Welby, “Meaning and Metaphor”, In S. Petrilli(ed.),SignifyingandUnderstanding:ReadingtheWorksofVictoriaWelbyandSignificMovement, Berlin: De Gruyter Mouton, 2009, p. 429.
[19] [美]約翰·R.塞爾:《表達與意義》,王加為、趙明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98頁。
[20] F. de. Saussure, “Science du Langage: De la Double Essence du Langage”, établie par René Amacker, écritsdeLinguistiqueGénerale,Genève: Droz, 2011, p. 206.
[21] V. Welby, “Meaning and Metaphor”, In S. Petrilli(ed.),SignifyingandUnderstanding:ReadingtheWorksofVictoriaWelbyandSignificMovement, Berlin: De Gruyter Mouton, 2009, p. 422.
[22] V. Welby, “Meaning and Metaphor”, In S. Petrilli(ed.),SignifyingandUnderstanding:ReadingtheWorksofVictoriaWelbyandSignificMovement, Berlin: De Gruyter Mouton, 2009, p. 424.
[23] S. Petrilli,SignifyingandUnderstanding:ReadingtheWorksofVictoriaWelbyandSignificMovement, Berlin: De Gruyter Mouton, 2009, p. 352.
[24] V. Welby,WhatisMeaning?StudiesintheDevelopmentofSignificance, 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983, p. 292.
[25] V. Welby,WhatisMeaning?StudiesintheDevelopmentofSignificance, 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983, p. 173.
[26] T. Reiss, “ Significs: The Analysis of Meaning as Critique of Modernist Culture”, In H. W. Schmitz(ed.),EssaysonSignifics:PapersPresentedontheOccasionofthe150thAnniversary of Victoria Lady Welby(1837-1912), Amsterdam/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1990, p.63.
[27] [美]萊考夫、約翰遜:《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何文忠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7頁。
[28] [美]萊考夫、約翰遜:《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何文忠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8頁。
[29] [美]萊考夫、約翰遜:《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何文忠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ii頁。
[30] [德]恩斯特·卡西爾:《語言與神話》,于曉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第165頁。
[31] V. Welby,SignificsandLanguage:TheArticulateFormofOurExpressiveandInterpretativeResources, London: Macmillan and Co., 1911, p. 13.
[32] 束定芳:《隱喻學研究》,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81頁。
[33] S. Petrilli,VictoriaWelbyandtheScienceofSigns, New Brunswick and London: Transaction Publishers, 2015, p. xxii.
[34] V. Welby,WhatisMeaning?StudiesintheDevelopmentofSignificance, 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983, p. 68.
[35] V. Welby,WhatisMeaning?StudiesintheDevelopmentofSignificance, 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983, pp. 2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