蘊育《紅樓夢》的“清代思潮”

【摘要】學術的存在論前提是因其所存在的問題，學術以所面對的問題為出發(fā)點，目的是解決這些問題。顯然，存在論問題形成于本體論，而本體論只能為哲學所專屬，是故，只要學術存在問題，則必然歸結(jié)為哲學本體論問題，故哲學本體論是解決所有學術問題的本源性的邏輯起點，故這必然也是《紅樓夢》的邏輯起點。

【關鍵詞】《紅樓夢》 清代思潮 文化反思

中圖分類號：G4文獻標識碼：ADOI：10.3969/j.issn.1672-0407.2021.06.194

學術的存在論前提是因其所存在的問題，學術以所面對的問題為出發(fā)點，目的是解決這些問題。顯然，存在論問題形成于本體論，而本體論只能為哲學所專屬，是故，只要學術存在問題，則必然歸結(jié)為哲學本體論問題，故哲學本體論是解決所有學術問題的本源性的邏輯起點，故這必然也是《紅樓夢》的邏輯起點。顯然，《紅樓夢》要把“真思隱去”故不能明言本體，從而以“假愚蠢言”的“太虛幻境”“夢幻”等“無稽”概念運用于文本及其邏輯中，因此成為《紅樓夢》否定的本體論思想，“紅樓一夢”自然就是由“太虛幻境”“夢幻”產(chǎn)生的“無稽”形式，而對“太虛”“無稽”進行本體論分析，則非常契合《紅樓夢》作者生活的時代與文化背景———針對宋明理學之“假儒蠢然”，故而以“假愚蠢言”進行判釋與否定，這是多么奇妙而高超的文學筆法，古今中外，唯《紅樓夢》耳！

《紅樓夢》之“太虛”“無稽”等“假愚蠢言”表明，曹雪芹于這些概念之“真思”，乃基于晚明至大清中期之時代背景與學術思潮，通過極致的文學技巧，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性質(zhì)進行了“假愚蠢言”“假儒蠢然”“文化故意”的本質(zhì)性概括，描寫了犬儒文化與其造成的社會生態(tài)，以“無稽”否定了犬儒文化的本體論———太極陰陽論。由《紅樓夢》第三十一回可知，借助于湘云和翠縷的對話，以陰陽分析那些“理不清，道不明”的事務，對主體存在的社會與家庭形態(tài)———人間百態(tài)，亦推定為以陰陽存在的“假儒蠢然”。

“太極兩儀”之論，源于傳統(tǒng)易學，而為宋儒集大成。自宋儒創(chuàng)《太極圖說》，把“太極”推為宇宙本體，“太極”為天地萬物之本源。故政治意識形態(tài)以太極冠皇家稱謂，幾成傳統(tǒng)，至大清極盛，故“清太宗”稱“皇太極”。《清史稿·太宗本紀一》：“初，太祖命上名，臆制之，后知漢稱儲君曰‘皇太子’，蒙古嗣位者曰‘黃臺吉’，音并闇合。及即位，咸以為有天意焉。”由此可見，太宗、太子不但名正言順，而“皇太極”乃符合“天意”的至高無上的存在?！都t樓夢》第120回僧道二人攜賈寶玉回歸大荒山之《離塵歌》云：“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游兮，吾與誰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保@然，《紅樓夢》以“離塵”之“警喚”，否定了“現(xiàn)實”———社會之合法性。做為“警喚”之本體論，鴻蒙太空、渺渺茫茫即陰陽未分之太極，歸彼大荒為陰陽所不能儀者，故“無極”———無稽———是也，以“無稽”稱謂太極兩儀之本體“無極”，不但否定了“太極本無極”，而且否定了“清太宗”“皇太極”的合法性，進而否定了“一陰一陽之謂道”、[1]“《易》以道陰陽”[2]。做為一種否定的存在論敘事，表明《紅樓夢》作者深刻理解傳統(tǒng)《易》學，故以“無稽”稱“無極”，并借湘云、翠縷之言，論說天地、社會、人生直至大觀園都是陰與陽的形式，從而把這千古不易之理的太極陰陽思維嘲笑為“糊涂”與“放屁”。[3]由此可知，《紅摟夢》作者深知易學對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與其“無稽”所造成的問題，故把“太極”“陰陽”思維視為“假儒蠢然”并融入“真思隱去”的敘事中，以對社會與人間百態(tài)的深入描寫而“警喚”之，直至以詳盡的醫(yī)案及中醫(yī)藥學分析，對于以“陰陽”為本體的中醫(yī)及其受宋明理學影響形成并流行于清代的中醫(yī)“溫病學派”的問題進行了反思與否定。

中國思想史表明，對傳統(tǒng)文化反思的人文理性，至清朝時期已非常成熟，其一反以宋明理學為尊的文化與政治意識形態(tài)，興起了對宋明理學進行反思批判的“清代思潮”。關乎此，梁啟超說：“‘清代思潮’果何物耶？簡單言之，則對于宋明理學之一大反動，而以‘復古’為其職志者也。其動機及其內(nèi)容，皆與歐洲之‘文藝復興’絕相類。而歐洲當‘文藝復興期’經(jīng)過以后所發(fā)生之新影響，則我國今日正見端焉?！盵4]梁啟超所謂清代思潮，“一言蔽之，曰‘以復古為解放’。第一步，復宋之古，對于王學而得解放。第二步，復漢唐之古，對于程朱而得解放。第三步，復西漢之古，對于許鄭而得解放。第四步，復先秦之古，對于一切傳注而得解放。夫既已復先秦之古，則非至對于孔孟而得解放焉不止矣?！盵5]顯然，梁啟超雖然把“清代思潮”比作歐洲的文藝復興，并認為“所發(fā)生之新影響”“已見發(fā)端”，而近現(xiàn)代學術思想史卻表明，雖然“清代思潮”之后發(fā)生了徹底反傳統(tǒng)的“五四新文化運動”，以“打倒孔家店”的形式使傳統(tǒng)文化退出了歷史舞臺，但又經(jīng)一百余年后的今天，所興起的復興傳統(tǒng)文化潮流，卻不是循序“清代思潮”之“以復古為解放”，故不是重新認識孔子儒學而為復興之基礎。顯然，無論“港臺新儒家”還是“大陸新儒學”，都不是“對于宋明理學之一大反動”，而是“照著宋明理學講”或“接著宋明理學講”，由此可見，這不能不是歷“清代思潮”之后又二百五十余年中國文化之吊詭。故梁啟超所謂的“文藝復興”至今沒有實現(xiàn)，究其問題實質(zhì)，不能不認為，盡管有“清代思潮”及其所提出的問題及“復古”理路，但是，由于對《紅樓夢》所揭露和否定的由“假儒蠢然”“文化故意”造成的犬儒文化沒有進行深刻的學術研究與學理清算，以至于“清代思潮”的學術成果在“文化故意”中被“故意”失落，從而產(chǎn)生“照著”或“接著宋明理學講”的曲意逢迎問題。所以，因為到現(xiàn)在仍沒有正確理解《紅樓夢》，因而沒有完成中國的“文藝復興”與理性啟蒙，國人的深層文化思想意識，仍被理學心學統(tǒng)治，由此形成當代中國文化復興的重大問題———因沒有清算“假儒蠢然”“文化故意”之文化土壤，故宋明理學與心學，反而有大興之勢！是故，由于《紅樓夢》以“警喚”啟蒙對傳統(tǒng)文化的深刻反思，故中國的文藝復興，必須從《紅樓夢》開始。

歷史表明，中國學術思想史之“清代思潮”，已對宋明儒學進行了徹底清算。對大清的學術思潮產(chǎn)生深遠影響的戴震認為：“程朱以‘理’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啟天下后世人人憑在己之意見面執(zhí)之曰‘理’，以禍斯民。更淆以‘無欲’之說，于得理益遠，于執(zhí)其意見益堅，而禍斯民益烈。豈理禍斯民哉？不自知為意見也?！盵6]從而深刻指出“酷吏以法殺人，后儒以理殺人，”戴震論曰：“宋以來儒者，以己之意見，硬坐為古賢圣之言之意，而語言文字實未之知。其于天下之事也，以己所謂理強斷行之，而事情原委隱曲實未能得，是以大道失而行事乖。孟子曰：‘生于其心，害于其政，發(fā)于其政，害于其事。’自以為于心無愧，而天下受其咎，其誰之咎？不知者且以實踐躬行之儒歸焉。圣人之道，使天下無不達之情，求遂其欲而天下治。后儒不知情之至于纖微無憾是謂理，而其所謂理者，同于酷吏之所謂法?？崂粢苑⑷?，后儒以理殺人，浸浸乎法而論理，死矣，更無可救矣……后儒冥心求理，其繩以理嚴于商、韓之法，故學成而民情不知，天下自此多迂儒。及其責民也，民莫能辨，彼方自以為理得，而天下受其害者眾也！而及其責以理也，不難舉曠世之高節(jié)，著于義而罪之，尊者以理責卑，長者以理責幼，貴者以理責賤，雖失，謂之順；卑者、幼者、賤者以理爭之，雖得，謂之逆。于是下之人不能以天下之同情、天下所同欲達之于上。上以理責其下，而在下之罪，人人不勝指數(shù)。人死于法，猶有憐之者；死于理，其誰憐之？”[7]顯然，宋明理學之“硬坐為古圣賢立言之意”所造成的文化與社會生態(tài)，《紅樓夢》不但視為“假儒蠢然”，而且表明其源于“文化故意”。宋明理學“以己所謂理強斷行之”、“事情源委隱曲實未能得”使“天下受其咎”，故《紅樓夢》以“無稽”與“荒唐”論之，從而把“以理殺人”所造成的犬儒文化與社會生態(tài)，推定為“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甲戌本《凡例》詩曰：“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漫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惫省罢嫠茧[去”之“假儒蠢然”成為《紅樓夢》之旨，而“浮生著甚苦奔忙”，乃由“假儒蠢然”所成之，究其旨，不過“古今一夢盡荒唐”?！按?，蟲動也?！盵8]“偄，蟲動也，此與蝡義同。以轉(zhuǎn)注之法言之?？稍莆p也。引申為凡動之稱。詩，蠢爾荊蠻。毛傳曰蠢，動也。鄉(xiāng)飲酒義曰：東方者春，春之為言蠢也。產(chǎn)萬物者也。注云。蠢，動生之皃。亦叚春為之?？脊び?。張皮矦而棲鵠，則春以功。注云春讀為蠢，作也，出也。蠢與心部惷訓亂義異?！盵9]故為假愚而動者，謂蠢，以假儒假言愚蠢而行，成就了犬儒社會存在，其假者終究，“文化故意”之“以理殺人”是也?？梢?，曹雪芹有感于戴震所論“酷吏以法殺人，后儒以理殺人”乃“文化故意”與“后儒”之曲意奉迎，從而以“假愚蠢言”、“假儒蠢然”之“真思”隱于《紅樓夢》中，可謂對宋明理學之流弊的清醒認識與深刻批判。

于本體論方面，清代經(jīng)學家胡渭作《易圖明辨》一書，把宋明理學的根基“無極”“太極”“先天”“后天”等種種矯誣之說徹底鏟除，故“胡渭之所以偉大，在其《易圖明辨》也。”[10]“胡渭之《易圖明辨》，大旨辨宋以來所謂《河圖》、《洛書》者，傳自邵雍。雍受諸李之才，之才受諸道士陳摶，非羲、文、周、孔所有，與《易》義無關。此似更屬一局部之小問題，吾輩何故認為與閻書有同等之價值耶？須知所謂‘無極’、‘太極’，所謂《河圖》、《洛書》，實組織‘宋學’之主要根核。宋儒言理，言氣，言數(shù)，言命，言心，言性，無不從此衍出。周敦頤自謂‘得不傳之學于遺經(jīng)’，程朱輩祖述之，謂為道統(tǒng)所攸寄，于是占領思想界五六百年，其權(quán)威幾與經(jīng)典相埒。渭之此書，以《易》還諸羲、文、周、孔，以《圖》還諸陳、邵，并不為過情之抨擊，而宋學已受‘致命傷’。自此，學者乃知宋學自宋學，孔學自孔學，離之雙美，合之兩傷。（此胡氏自序中語）自此，學者乃知欲求孔子所謂真理，舍宋人所用方法外，尚別有其途。不寧唯是，我國人好以‘陰陽五行’說經(jīng)說理，不自宋始，蓋漢以來已然。一切惑世誣民汨靈窒智之邪說邪術，皆緣附而起。胡氏此書，乃將此等異說之來歷，和盤托出，使其不復能依附經(jīng)訓以自重，此實思想之一大革命也?！盵11]

顯然，胡渭的易學研究深刻影響了清代學術，其對漢宋易學尤其對“太極圖”的本體論否定，使宋明理學成為“無稽”之談。有了胡渭對宋明理學本體論的否定，以此為基礎，其后的戴震對宋明理學的批判不能不震聾發(fā)聵。是故，如果說戴震、胡渭等是以傳統(tǒng)經(jīng)學的學術形式對宋明理學進行了批判否定，那么，與戴震同時代的曹雪芹則同樣基于胡渭對宋明理學本體論的否定，并且以極為巧妙的“真思隱去”之“假儒蠢然”，不僅對宋明理學進行了批判否定，并且就其化成的犬儒文化生態(tài)，進行了淋漓盡致的“文化故意”與曲意奉迎的反思與“無稽”“荒唐”之定性。職是之故，《紅樓夢》開篇即言“荒唐”：“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待在下將此來歷注明，方使閱者了然不惑?！盵12]曹雪芹“使閱者了然不惑”之“趣味”者若何？做為本體與主體，《紅樓夢》開篇即把補天剩石推定為“粗蠢”而“無稽”的存在，再以“到頭一夢，萬境歸空”推定文化生態(tài)，而補天之石卻非要人間走一遭而嘗試“萬境歸空”之“到頭一夢”，故以“質(zhì)蠢”并“假愚蠢言”謂以“通靈寶玉”。補天剩石人間走一遭的開場，則是以甄士隱的“太虛幻境”之“夢”，視“通靈寶玉”為“蠢物”而“真思隱去”，開始了“蠢物”經(jīng)驗“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13]之“假愚蠢言”的人生歷程，從而揭開了“文化故意”乃是看不見的手并由其鑄成“假儒蠢然”犬儒文化之真面目。是故，《紅樓夢》之“真思”并“使閱者了然不惑”者，乃“看不見的手”造成的結(jié)果：文化故意假作真，曲意奉迎真亦假，文化故意無為有，曲意奉迎有還無。

所以，《紅樓夢》表明，“無稽”的文化本體則必然“假愚蠢言”，從而使主體在“假愚蠢言”中陷入“假儒蠢然”的邏輯與形式，進而使主體之境遇“荒唐”而“辛酸”。顯然，這種文化雖“極盡荒唐”，然由于“文化故意”這個看不見的手及其產(chǎn)生的曲意奉迎，終使犬儒文化與歷史進路成為“酷吏以法殺人，后儒以理殺人”的形式與邏輯，故不能不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是故，《紅樓夢》以“假愚蠢言”和“假儒蠢然”徹底否定了犬儒文化與歷史進路。而就文學藝術而言，《紅樓夢》以無過其右的極其優(yōu)美的文學敘事與深刻思想，以“真思隱去”的“假愚蠢言”，揭示了“文化故意”就是看不見的手及其所產(chǎn)生的“以理殺人”之文化生態(tài)。顯然，《紅樓夢》徹底否定了“假儒蠢然”與“文化故意”造成的犬儒文化———大哉《紅樓夢》，“警喚”犬儒文化之終結(jié)者也！

職是之故，由《紅樓夢》“真思隱去”“假愚蠢言”的“警喚”所決定，對于傳統(tǒng)文化與文化傳統(tǒng)之本質(zhì)性及其問題的學術研究，方為紅學正題。是故，紅學研究應當走出蔡元培“悼明之亡，揭清之失”的“索隱派”與胡適張揚的“考證派”、“自傳說”以及“社會批評學派”等各種流派以及碎片化、娛樂化的文藝美學化等等誤區(qū)，通過對《紅樓夢》的索元正本，認識“假儒蠢然”“文化故意”之犬儒文化，在正本清源的基礎上，開新文化。當代新出土文獻《帛書易》表明，《紅樓夢》所揭示的“假儒蠢然”犬儒文化生態(tài)，乃后儒以“文化故意”篡改孔子儒學及其《易》“窮理盡性以至與命”思想體系之結(jié)果。[14]所以，以《紅樓夢》對“假儒蠢然”“文化故意”的犬儒文化之“警喚”為參照，重新正確理解孔子，走出“假儒蠢然”“文化故意”，理性與命，正本開新，是紅學研究應然之學術理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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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4： 12.

[12]曹雪芹.《紅樓夢》.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13]曹雪芹：《紅樓夢》.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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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馬克思恩格斯選集[C].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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