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永勝
哲學(xué)經(jīng)濟(jì)學(xué)研究
天命與人的抉擇:孔子思想的內(nèi)在矛盾
田永勝
(嶺南師范學(xué)院 國學(xué)院,廣東 湛江 524048)
以《論語》為主要依據(jù),對孔子的“天命”思想做了重新梳理??鬃影选疤臁弊鳛閭€體人命運(yùn)的決定者,并且認(rèn)為“天”不根據(jù)人的善惡進(jìn)行賞罰??鬃诱J(rèn)為,人的命是注定的,是天生的,與生俱來的,通過《周易》占卜、前兆等方式可以預(yù)測命運(yùn),君子應(yīng)“知天命”“畏天命”??鬃拥摹疤烀彼枷刖哂袃?nèi)在的邏輯一致性,但與孔子的整個思想體系存在著個體天命與國家天命、個體天命與個體主觀能動性、個體天命與個體道德修養(yǎng)等矛盾,這些矛盾影響到儒家思想的踐行。
孔子;命;天命;矛盾
孔子關(guān)于“天命”的思想是孔子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用超星發(fā)現(xiàn)檢索“孔子”“命”為標(biāo)題的文獻(xiàn),從《持志》1928年第1卷刊登謝仿林《談孔子的“命”》至今93年間,研究孔子“命”思想的文章只有32篇。這與孔子其他思想汗牛充棟的研究成果相比真是小巫見大巫。本文以《論語》中對“命”的論述為主,結(jié)合《孔子家語》《中庸》《史記》《論衡》等相關(guān)內(nèi)容及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周易》中的相關(guān)內(nèi)容,對孔子的“天命”思想做了全新的梳理,認(rèn)為“天命”思想與孔子的整體思想存在著諸多的矛盾。
“天”是中國古代哲學(xué)中非常重要的一個概念。商湯之賢相仲虺認(rèn)為商湯取代夏桀政權(quán)的合法性就是奉行上天的意旨,“惟天生民有欲,無主乃亂;惟天生聰明時乂,有夏昏德,民墜涂炭,天乃錫王勇智,表正萬邦”(《尚書·仲虺之誥》)。周代認(rèn)為萬物源自天,《詩經(jīng)》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保ā对娊?jīng)·蕩之什·烝民》)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侯征伐不斷,社會動蕩不安,平民生靈涂炭。這些人生的苦難使得很多人開始懷疑“天”的賞善罰惡功能。如《詩經(jīng)》中的“旻天疾威,天篤降喪。瘨我饑饉,民卒流亡,我居圉卒荒”(《大雅·召旻》),“昊天不傭,降此鞠讻。昊天不惠,降此大戾”(《小雅·節(jié)南山》)等,就埋怨天并不仁慈。
《論語》中孔子談到“天”的論述一共有13次,這些言論中“天”的涵義并不相同。馮友蘭先生認(rèn)為孔子所說的天“基本上仍然是當(dāng)時的傳統(tǒng)的宗教所說的天、帝、或者上帝,是宇宙的最高主宰者”[1]。侯外廬先生亦認(rèn)為“孔子基本上沒有擺脫西周以來的傳統(tǒng)思想,仍然認(rèn)為天是有意志的神,并且承認(rèn)天命?!盵2]孔子把“天”當(dāng)作有意志的人格神,認(rèn)為“天”是萬物的創(chuàng)生者,決定著人的吉兇禍福以及人世間事務(wù)的運(yùn)行、發(fā)展。“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3]261孔子認(rèn)為天掌管著“四時”和萬物,是宇宙萬物的創(chuàng)造者和支配者。萬物都是本源于天,“萬物本于天,人本乎祖,大報(bào)本反始也,故以配上帝”(《孔子家語·郊問》)。因此,孔子對“天”充滿敬畏和尊崇之情。“巍巍乎!唯天唯大,唯堯則之?!盵3]118孔子盛贊“天”的德行最高,贊嘆堯繼承天之德,這種對天的絕對信仰源于孔子對西周思想的繼承??鬃用鞔_說:“獲罪于天,無所禱也?!盵3]38足見孔子把“天”看作有意志的人格神,并以莊嚴(yán)敬畏之心向“天”祈禱和祭祀,萬萬不可獲罪于“天”??鬃硬≈仄陂g,子路讓門人假扮家臣??鬃由鷼獾卣f:“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3]128“天”是至高無上的,怎么敢欺騙“天”呢?就連孔子去拜見南子被子路誤會時都會指天賭咒發(fā)誓:“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3]217孔子即使面對弟子們的各種遭遇以及自身“弘道”不順的種種遭遇,也絲毫不曾懷疑“天”的至高無上權(quán)威性:“不怨天,不尤人,下學(xué)而上達(dá)。知我者其天乎!”[3]102
在西周的天命觀中,天具有懲惡揚(yáng)善的正義性,人趨善以邀天福,棄惡以避天禍[4]。必須注意,孔子的“天”與周朝統(tǒng)治者心目中的“天”的最大不同之處在于:“天”不具有依照人的德性進(jìn)行賞罰的功能,人只能理解和順從“天”。宋司馬桓魋曾經(jīng)派人砍伐孔子和弟子習(xí)禮的大樹。孔子生氣地說:“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3]39桓魋敢逼迫“天”賜予德性的孔子,豈不是“天”沒有賞善罰惡。孔子被圍困在匡地,他感慨說:“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3]124孔子作為周禮的繼承者,匡人居然把孔子圍困好多天,讓孔子和弟子們饑餓不堪??鬃诱J(rèn)為,周禮是否能夠傳承下去,就看“天”的旨意了,與孔子自身的德性和努力無關(guān)。顏淵是孔子弟子中德行最高的,“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3]80,孔子稱贊道“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3]82孔子曾經(jīng)當(dāng)著魯哀公的面稱贊顏回說:“有顏回者好學(xué),不遷怒,不貳過”[3]77,但是顏淵卻不幸早逝,孔子為之慟哭并且感嘆到:“噫!天喪予!天喪予!”[3]158“天”不僅沒有幫助孔子推行儒家之道,還讓孔子最賢良的弟子早逝,可見,孔子心目中的“天”顯然不具有賞善罰惡的功能。
王國維認(rèn)為:“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殷、周間之大變革,自其表言之,不過一姓一家之興亡與都邑之移轉(zhuǎn);自其里言之,則舊制度廢而新制度興,舊文化廢而新文化興?!盵5]夏、商時期,統(tǒng)治者認(rèn)為“命”由天定,不因個人的任何行為而改變。夏桀“謂己有天命,謂敬不足行,謂祭無益,謂暴無傷”(《尚書·泰誓》)。商紂認(rèn)為“我生不有命在天”(《尚書·西伯戡黎》)。殷、周之際在文化上的巨大改變就包括天命觀的改變。如果說夏、商的統(tǒng)治者都認(rèn)為天命不可改變的話,西周“天命”觀發(fā)生的深刻變化是統(tǒng)治者認(rèn)識到夏、商朝都是由于違背天命而覆滅?!渡袝分械摹短┦摹贰洞笳a》《康誥》《召誥》和《君奭》多次記載周公告誡周成王汲取商朝覆滅的教訓(xùn),認(rèn)為天命無常,要敬德保民。《泰誓上》說:“商罪貫盈,天命誅之。”《召誥》歷數(shù)夏殷兩代“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的歷史教訓(xùn)?!毒龏]》指出商喪失天命后才為周所取代:“弗吊天降喪于殷,殷既墜厥命,我有周既受?!敝苋苏J(rèn)識到“天命靡?!保ā对娊?jīng)·大雅·文王》),提出“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民心無常,惟惠之懷”(《尚書·蔡仲之命》)。周人開始把“德”作為天命更替的原因和標(biāo)準(zhǔn),天雖然降大命給周,但千萬不可以忽視天的威罰,也不能讓民眾產(chǎn)生不滿情緒??梢姡髦艿奶烀^中,“天”作為至上神依然具有神圣性,是君王獲取政權(quán)合法性的至高來源,在人類生活中發(fā)揮著決定性的作用。同時,西周的天命觀揚(yáng)升了人的主體性。這種主體性表現(xiàn)在國君以遵從道德修養(yǎng)、愛民保民抑或是殘暴苛政、傷害賢臣百姓的行為參與了天命的構(gòu)建?!疤臁钡莫勝p或懲罰都視國君的道德狀況而定?!疤烀睆囊笕送ㄟ^占卜以了解的對象變成了可以通過總結(jié)歷史教訓(xùn)理解的對象。人作為上天旨意的執(zhí)行者,如果不遵循“天命”的要求,可能導(dǎo)致“天命”向不好的方向轉(zhuǎn)變。因此,人必須依靠高度的自我覺悟和約束,努力主宰自我的各種不良言行,以企永保“天命”。可見,周代完全確立了“天命”這一語詞,周人的天命觀發(fā)生的革命性變化是強(qiáng)調(diào)天命無常,強(qiáng)調(diào)道德的重要性,強(qiáng)調(diào)人的努力[6]。
春秋時期,天命的含義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所說的受命于天,包含有受天之賜的意義,不僅指與國祚休戚相關(guān)的天命,而且與個人之命運(yùn)聯(lián)系起來了[7]。天命開始平民化,國君具有天命,普通平民的命也是天賜的??鬃拥摹疤烀彼枷刖褪窃谶@樣的背景之下產(chǎn)生的。
《論語》出現(xiàn)3次“天命”一詞,命運(yùn)之意的“命”出現(xiàn)10次。然而,孔子在《論語》為什么有時說“天命”,有時又說“命”,二者有什么差異?《論語》并沒有對“命”做進(jìn)一步的定義和解釋。馬振鐸認(rèn)為,孔子的天命主要指天賦予人某種東西,一則賦予人以德,二則賦予人以某種使命[8]。朱熹認(rèn)為:“‘知天命’,謂知其理之所自來。譬之于水,人皆知其為水,圣人則知其發(fā)源處。如‘不知命’,卻是說死生、壽夭、貧富、貴賤之命也。”[9]“命”就是指人的生死、壽命長短、貧富、貴賤的不同,“天命”只是強(qiáng)調(diào)“命”的來源是“天”。朱熹作為宋明理學(xué)的集大成者,對孔子的“命”及“天命”的理解值得借鑒。孔子認(rèn)為“命”是注定的,是生而具有的不可改變的人生軌跡,包括生死富貴壽夭都不可改變。這種命運(yùn)觀來自于孔子面對很多無可奈何的社會現(xiàn)實(shí)時束手無策的感慨??鬃右晕耐醯睦^承者自居,以恢復(fù)周禮為己任。但是,孔子的“命”思想與周代的“天命”觀有很大的不同,具體表現(xiàn)為以下兩點(diǎn):
首先,孔子認(rèn)為人的疾病、死亡、窮達(dá)、富貴都是由命決定的。冉耕是孔子很看重的一個弟子,孔子把他列入德行第三的弟子,“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3]82,但是冉耕卻遭受不治之疾,孔子握著冉耕的手感嘆地說:“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3]155像冉耕這么一個德行很高的弟子也會染上惡疾,這就是冉耕的命啊。至于德性第一的顏淵也“不幸短命死矣”[3]77,“短命”就是顏淵的命。這說明,在孔子看來冉耕、顏淵早逝都是命定的,與其德性無關(guān),任何人都無可奈何。司馬牛因?yàn)樽约簺]有兄弟而憂傷,孔子的弟子子夏安慰他說:“商聞之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盵3]174子夏的這句話也體現(xiàn)了與孔子一致的命定論思想。孔子為了復(fù)興周禮,從55歲到68歲帶著一些親近弟子周游了衛(wèi)、曹、宋、鄭、陳、蔡、楚諸國,但是卻“再逐于魯,伐樹于宋,削跡于衛(wèi),窮于商、周,圍于陳、蔡之間”(《莊子·山木》),并未為任何國君重用,孔子雖為命所困惑,依然受命行命。
其次,孔子認(rèn)為命是人力不可改變的。不僅自己的努力無法改定命,他人的權(quán)力也無法改變定命??鬃诱f“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3]102??鬃诱J(rèn)為自己的德性是天賜予的,像宋司馬桓魋這樣有權(quán)有勢的人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樣,顯然是認(rèn)為人間的權(quán)力無法抗衡孔子的“天命”。公伯寮在魯國世襲正卿季孫面前說子路的壞話,孔子感慨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3]218他認(rèn)為自己推行周禮的理想是否能夠?qū)崿F(xiàn)都是命中注定的,并不是權(quán)力能夠改變的。因此,在孔子的“命”思想中,“天”的意志已經(jīng)先天地決定了人的命運(yùn),無論人們后天怎么努力,都只能按照“天”事先決定的命運(yùn)生活??鬃舆@一觀點(diǎn)恰恰反應(yīng)了春秋時期人們面對諸多殘酷現(xiàn)實(shí)的無可奈何,人們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有“天命”,只能安于現(xiàn)狀,逆來順受,用“天命”慰藉困難的人生。
如果“天命”隨著人的行為善惡變化而變化的話,就不可能預(yù)測未來的命運(yùn)。但是,孔子既然認(rèn)為“天命”是生來就被注定的,那么,一定可以認(rèn)知命、了解命,最后,達(dá)到一種從心所欲而又不違背天命的自由境界??鬃铀^的“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3]15正是此意。孔子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3]294程頤對這句的理解是:“知命者,知有命而信之也。人不知命,則見害必避,見利必趨,何以為君子?”[10]285相信有“命”的存在,知道了自己一生的“窮達(dá)”,人就“畏天命”,便可以做好一個君子??鬃酉M藗儭爸烀薄拔诽烀?,從宏觀的角度看,就是要求人們遵從“天命”,實(shí)現(xiàn)“君君,臣臣,父父,子子”[3]178,改變禮崩樂壞的社會現(xiàn)實(shí)。
從孔子的論述看,知命的方法主要有兩類:
一是用《周易》進(jìn)行占卜。從夏商周到春秋時期,卜筮作為探求天意、推算命運(yùn)、進(jìn)行決策的重要手段,一直被廣泛運(yùn)用??鬃釉?jīng)感嘆到“加我數(shù)年,五十以學(xué)《易》,可以無大過矣?!盵3]100可見他把學(xué)《易》當(dāng)做“知天命”的重要手段,認(rèn)真研究《易》是為了使自己知曉“天命”,言行不會犯大錯誤??鬃釉凇墩撜Z》中還引用《周易》恒卦九三爻辭“不恒其德,或承之羞”[3]196。1973年,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周易》不僅有六十四卦經(jīng)文,還有《二三子》《系辭》《衷》《要》《繆和》《昭力》等6篇傳文。在《要》中:“子贛曰:‘夫子亦信亓筮乎?’子曰:‘吾百占而七十當(dāng),唯周梁山之占也,亦必從亓多者而已矣?!笨鬃硬粌H用《周易》占卜,而且百分之七十的占卜結(jié)果準(zhǔn)確。這些都是孔子深入研究《周易》的例證?!墩摵狻げ敷咂愤€記載了孔子與子貢為魯國占筮的情況:“魯將伐越,筮之,得‘鼎折足’。子貢占之以為‘兇’,何則?鼎而折足,行用足,故謂之‘兇’??鬃诱贾詾椤?,曰:‘越人水居,行用舟,不用足,故謂之吉。’魯伐越,果克之?!贝送?,《呂氏春秋·慎行論》《說苑·反質(zhì)篇》以及《孔子家語·好生》記載了孔子占得《賁》卦的記載,《易緯·乾坤鑿度》記載了孔子占得《旅》卦的事實(shí)?!妒酚洝た鬃邮兰摇分杏涊d孔子“讀《易》,韋編三絕”。這些都清晰地證明孔子通過《周易》占卜以“知天命”的事實(shí)。
二是通過其他前兆。古人認(rèn)為上天會通過卜筮、夢、禨祥、歌謠等預(yù)言后事[11]??鬃印安徽Z怪、力、亂、神”[3]101,但是孔子根據(jù)鳳凰沒有再來、龍馬也背負(fù)河圖洛書等前兆,認(rèn)為“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3]126??鬃影选傍P鳥不至”“河不出圖”“不復(fù)夢見周公”等前兆作為自己的思想得不到采納這個“天命”的顯現(xiàn)??鬃右哺袊@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fù)夢見周公”[3]94。朱熹認(rèn)為:“孔子盛時,志欲行孔子之道,故夢寐之間,如或見之。至其老而不能行也,則無復(fù)是心,而亦無復(fù)是夢,故有此而自嘆其衰之甚也?!盵10]234《禮記》和《史記》都記載了孔子臨終前夢到自己坐在兩楹之間被祭奠,告訴子貢自己將不久人世,七天后孔子去世。
孔子蚤作,負(fù)手曳杖,消搖于門,歌曰:“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既歌而入,當(dāng)戶而坐,子貢聞之曰:“泰山其頹,則吾將安仰?梁木其壞,哲人其萎,則吾將安放,夫子殆將病也?!彼熠叾搿7蜃釉唬骸百n!爾來何遲也?夏后氏殯于東階之上,則猶在阼也;殷人殯于兩楹之間,則與賓主夾之也;周人殯于西階之上,則猶賓之也。而丘也殷人也。予疇昔之夜,夢坐奠于兩楹之間。夫明王不興,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將死也?!鄙w寢疾七日而沒。(《禮記·檀弓上》)
可見,孔子到臨終前,還是通過解夢以認(rèn)識和揭示自己即將去世的“天命”。
有學(xué)者認(rèn)為:“孔子一方面避免了傳統(tǒng)天命論中的德命一致論,另一方面也避免了宿命論。”[12]然而,既然孔子的“命”思想否認(rèn)人力和德性能夠改變命,人們只能按照天命的規(guī)定去生存。怎么避免了宿命論呢?當(dāng)然,孔子面對“天命”不可改變的狀況,并沒有消沉,而是提倡“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3]246?!爸烀薄拔诽烀辈⒎悄⑷说闹饔^能動性,而是知道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然后就不會胡作非為,避免不良后果。
第一,知天命才能夠知道何者可為,何者不可為。當(dāng)一個人奮斗的目標(biāo)符合自己的“天命”,他就會成功。反之,則充滿波折枉費(fèi)心機(jī)。然而按照“天命”來行為,就大大降低了人的主觀能動性,因?yàn)槿瞬豢赡芟裎髦艿摹疤烀^”所認(rèn)為的那樣通過德性的修養(yǎng)改善自己的命運(yùn)?!爸烀北愠闪死硇栽谏鼘?shí)踐中的一種自覺提升,以期通過“知天命”擺脫不當(dāng)?shù)淖非螅苊忮e誤的行為,按照命運(yùn)安排的道路走好一生的生命旅程?!安恢瑹o以為君子也?!盵3]294君子通過良好的道德修養(yǎng),能夠安于天命不胡作非為,能夠安然對待命運(yùn)的不公平,把貧困坎坷視為命中注定而安然接受。
第二,畏天命才不會亂作為。“天命”實(shí)非人力之所能為,決定“天命”的第一要素依然是“天”而非“人”的意志。因此,孔子的“命”思想主張人們消極待命,安于現(xiàn)狀,去順應(yīng)承受不可改變的命運(yùn)。君子能夠安于命運(yùn)的安排,而小人則寄希望于僥幸而去做一些危險(xiǎn)的事情?!霸谏衔唬涣晗?;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xiǎn)以徼幸?!保ā吨杏埂罚┛鬃诱J(rèn)為上天賜給每個人不同的生死、福禍、貧富和貴賤等“命”,貴族統(tǒng)治平民百姓是“命”,平民百姓被貴族統(tǒng)治也是“命”,統(tǒng)治者也不需要“敬德保民”,人民也不用反抗。這就為宗法等級制度戴上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光環(huán),相較于西周的天命論思想就顯然退步了。
每個人一生中的很多因素從出生的時候就注定了,如父母、性別、生日、籍貫、基因、相貌、家庭背景等等。而且,在以后的人生歲月中,這些因素對每個人一生的命運(yùn)有著至關(guān)重要的影響??鬃拥摹懊彼枷肟吹饺说拿怯珊芏嗤庠谝蛩貨Q定的,這是孔子“命”思想的合理內(nèi)核。但是,從孔子的整個思想體系看,“命”思想也造成孔子思想體系的內(nèi)在矛盾。
首先,個體天命與國家天命之間的矛盾。春秋后期,周室衰微,諸侯爭霸,禮樂崩壞,“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史記·太史公自序》)。弱國君主考慮的首要目標(biāo)是如何自保,強(qiáng)國君主則考慮如何開疆辟土。因此,如何增強(qiáng)國力提高戰(zhàn)爭能力是各國君主面臨的主要問題。與此同時,新的生產(chǎn)關(guān)系已開始萌芽,奴隸社會已走到歷史的盡頭。按照孔子的“命”思想,春秋時期的這種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就是“天命”,各國根本不可能認(rèn)可和實(shí)行“周禮”。在這種歷史條件下,孔子提倡的推行“周禮”以及仁義治國實(shí)際上是違背了人類社會的“天命”。但是,孔子并不理會這種“天命”,反而于魯定公十四年(前496年)開始?xì)v時14年向衛(wèi)國、宋國、陳國、蔡國等國宣揚(yáng)他的思想理念和治國主張,希望得以重用?!妒酚洝た鬃邮兰摇酚涊d孔子本打算渡過黃河去見趙簡子,聽說趙簡子殺了竇鳴犢、舜華,就感嘆道:“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jì)此,命也夫!”決定不再去晉國游說,卻將自己不能去晉國推行儒家之道的原因歸結(jié)于“命”。當(dāng)孔子被困于陳蔡之間時曾經(jīng)反思自己的學(xué)說不能被各國接納是否因?yàn)樽约旱膶W(xué)說不正確,感嘆到“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并且分別詢問子路、子貢和顏回的看法。子路反思是不是孔子還不夠仁、不夠智,因此人們不信任孔子,也不接納孔子的思想。子貢則認(rèn)識到孔子提倡的思想太宏大了,建議孔子把自己的思想要求降低一些,“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并不認(rèn)同子路、子貢的觀點(diǎn),最后把自己的遭遇歸結(jié)為“命”。
其次,個體天命與個體主觀能動性的矛盾。(1)孔子的“命”思想認(rèn)為“富而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3]97。即個體的富裕不能通過人的努力而獲得,但是,孔子又稱:“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去之,不去也?!盵3]49按照這個說法,孔子認(rèn)為貧賤富貴在一定條件下是可以通過人力“棄”“取”或“去”“得”,并非由上天安排或命中注定的。(2)孔子的“命”思想認(rèn)為人的生死富貴都是“天”決定的,不可能通過人力而改變。但是,孔子又說:“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盵3]228即可以根據(jù)“仁”道對“天命”制約的死生進(jìn)行選擇,有學(xué)者從高度評價儒家思想的角度把這種矛盾當(dāng)做是“義命分立”。如勞思光先生認(rèn)為“孔子辨義命之分,一方面奠立日后儒學(xué)精神之方向,一方面則是清除原始信仰之迷亂”[13]。但是,勞思光先生的解釋只不過承認(rèn)孔子思想存在這種內(nèi)在矛盾,卻把這兩者的矛盾分而言之?!白勇匪抻谑T。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唬骸侵洳豢蔀槎鵀橹吲c?’”[3]219連守門人都知道孔子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難道像孔子這樣的圣者不知道這一點(diǎn)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符合個體“天命”嗎?一個人一直做違反個體“天命”的事情,怎么能夠成功呢?如果不成功,又為什么要違背“天命”呢?孔子的思想并沒有解決這二者之間的矛盾,也沒有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第三,個體天命與個體道德修養(yǎng)的矛盾??鬃釉岢觯骸爸鼙O(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盵3]39但是,周代的“天命”觀提出以德配天命,而孔子的“命”思想則摒棄了西周“天命”思想中的主觀能動性,這造成了他的思想的內(nèi)在悖論,命德不符合??鬃印吨杏埂贩Q贊舜的功德時說:“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保ā吨杏埂罚┮虼?,當(dāng)孔子和弟子在陳絕糧時,子路很不高興地問孔子:“君子亦有窮乎?”孔子又回答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盵3]225子路質(zhì)疑君子擁有美德卻要忍受窮困,孔子無法回避“命”與“德”這個矛盾,只能以君子和小人對待“窮”的態(tài)度不同來解釋。另外,孔子也根據(jù)諸多歷史事實(shí),質(zhì)疑善者有好命,惡者有壞命?!捌┦谷收叨匦?,安有伯夷、叔齊?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史記·孔子世家》)如果德命相符,像伯夷、叔齊那樣仁德的人怎么會餓死在首陽山,像比干那樣的忠臣怎么會被紂王剖心呢?孔子一生倡導(dǎo)仁義,“仁遠(yuǎn)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3]105。但是,當(dāng)“命”與“德”這兩重價值彼此之間沒有關(guān)系時,人為什么要有“德”?或者說追求“德”的目的是什么?尤其是當(dāng)這兩重價值發(fā)生根本性沖突時,為什么要為了“成仁”而拋棄死生、富貴?即使如孔子所提倡的圣人、君子能夠彌合這兩者的矛盾,大眾又如何能夠信奉儒家思想,踐行儒家思想?孔子曾經(jīng)感嘆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3]131、“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3]90。大眾好色者多于好德者,且很少有人能夠做到中庸。盡管“孔子鐘愛顏回,不吝贊美,顏回的人格價值毋庸置疑”[14],然而,顏回也只能做到幾個月不違背“仁”,其余的弟子只能做到幾天或個把月不違背“仁”。作為個體,如何認(rèn)識與“天”所代表的“終極存在”的客觀規(guī)律的關(guān)系,如何除惡揚(yáng)善,知天命、尊大道、有人德,始終是人類思考的主題、踐行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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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ndate of Heaven andChoice of Human:The Internal Contradiction of Confucius' Thought
TIAN Yong-sheng
(Institute of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Academy, Lingnan Normal University, Zhanjiang524048, China)
Based on "", Confucius’ thought of destiny is reorganized. Confucius regarded heaven as the decision of individual people’s destiny and it did not punish or reward people according to their goodness or evilness. Confucius believed that human’s destiny had been determined by heaven, so he could “know the destiny of heaven” by means of divination and precursors in Zhouyi. Only “know the destiny of heaven” could a man become a gentleman, and a gentleman who “feared the destiny of heaven” would not misbehave. Confucius’s thought of destiny has internal logical consistency, but there are contradictions between individual destiny and state destiny, individual destiny and individual subjective initiative, individual destiny and individual moral cultivation and so on, which affect the practice of Confucianism.
Confucius; destiny; the Mandate of Heaven; contradiction
B22
A
1009-9115(2021)05-0082-06
10.3969/j.issn.1009-9115.2021.05.015
2021-04-07
2021-07-26
田永勝(1969-),男,山西忻州人,博士,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yàn)橹袊軐W(xué)。
(責(zé)任編輯、校對:郭海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