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宗昌
(汕頭大學 文學院,廣東 汕頭 515063)
征役詩是《詩經(jīng)》眾多題材內(nèi)容中的重要一類,本文所論征役詩指內(nèi)容與戰(zhàn)爭行役相關的詩歌,其中既包括行人在外,同時也包括與行役之人在外相關的室家思婦題材。
縱觀《詩經(jīng)》征役詩,不難看出這些詩歌最為基本的情感內(nèi)涵表現(xiàn)為對于離開家園的不甘和回歸家園的渴盼。
《邶風·擊鼓》:“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1)所引《詩經(jīng)》原文未特意標出者,均出自孔穎達《毛詩正義》,見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2009.毛序認為這首詩的主旨是:“怨州吁也。”[1]150方玉潤則認為是:“衛(wèi)戍卒思歸不得也。”[2]128雖對主旨認定有異議,但從詩句本身并不難看出作者對家園的眷戀,雖然“土國城漕”也屬勞頓,但是這些“南行”的戍卒仍然顯示出對他們的羨慕。因為“土國城漕”不必離開家園,這一羨慕之下盡顯作者的家園情懷。在“平陳與宋”之后,“不我以歸,憂心有忡”,則顯示出作者對于回歸家園的時時渴盼,戰(zhàn)事結束不能回歸讓他憂心不已。這首詩集中展現(xiàn)了濃郁的家園情懷。
《小雅·采薇》同樣也是這種情懷的直接展現(xiàn):“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弊髡叻磸晚灣霸粴w曰歸”,在歲月的流逝中不斷積淀對于回歸家園的期盼。
這種家園情懷是《詩經(jīng)》征役詩的主基調(diào),有時是如上的直接頌唱,有時則以變相的方式展現(xiàn)。
首先,通過征役的漂泊零落之苦,展現(xiàn)對于家園的懷念。漂泊零落之苦是這類詩歌常見的內(nèi)容。如《采薇》:“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薄巴跏旅冶W,不遑啟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痹娋渲屑扔袑貧w家園的直接頌唱,也有對于征役中漂泊零落之苦的描繪:“載饑載渴”“不遑啟處”,展現(xiàn)的是饑渴苦難,而且這種苦難明顯與回家的渴盼交融匯通,家與外、樂與苦,形成鮮明對比。
《豳風·東山》集中描寫征役歸來途中的感受,久久行役的苦難,沒有讓回家的士卒欣喜若狂,而是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整首詩歌沉浸在“零雨其濛”的低徊氛圍之中,如同在生死爭斗之后的舔舐傷口,復雜而憂傷?!巴浲浾呦?,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這種如同野蟲一樣的苦難生活久久烙印于作者的腦海,以至在歸途中還似傷口,讓他情不自禁地時時舔舐?!缎⊙拧u漸之石》中“漸漸之石,維其高矣。山川悠遠,維其勞矣”,則是對于山川遼遠、長途奔襲勞頓的書寫。
行役在外,將士們特別是底層士卒遭遇苦難是必定的事實,飲食缺乏、居處無所、奔襲勞頓是這些苦難的基本體現(xiàn)。對這些苦難的憂傷描寫與沉痛回憶,反映的是作者最為本真的生理感受,沒有過多的情操、道德、理想等的捆綁。而苦難的描寫經(jīng)常與回歸家園的渴盼交匯,襯托出對家園生活安逸舒適的向往,兩相對舉,一喜一惡斑斑可見。
其次,對長期和超期行役的厭倦與不滿。遠離家園出外征役,對于士卒而言已屬不悅。而超出約定期限的征伐無度,無疑更加重了征人對征役的厭惡之情。
《小雅·杕杜》云:“王事靡盬,繼嗣我日。日月陽止,女心傷止,征夫遑止?!弊髡邔Α巴跏旅冶W”耿耿于懷,沒有止息的征伐,日復一日地延長行期,讓行人痛苦不堪?!稏|山》中“慆慆不歸”,《采薇》中“曰歸曰歸,歲亦莫止”,《擊鼓》中“平陳與宋,不我以歸”“于嗟洵兮,不我信兮”,都是這種情緒的反映。久久在外,臨近歲暮仍然不得回歸,當權者不守信用、當歸不歸都使這些怨憤更加濃郁。
對期限的關注,同樣是在無奈行役情況下,對回歸家園的期盼。此時的期限就是回家的契機和期盼,而無休止的征伐與失信自然就擊碎了征人的愿望,引發(fā)傷感和不滿。
再次,與家中人的相互牽念也是家園情懷的集中表現(xiàn)。這種表現(xiàn)方式在《詩經(jīng)》征役詩中也屬常見形態(tài),其中還包括一些與征役相關的思婦詩。
《東山》從第二段唱出“不可畏也,伊可懷也”之后,最后兩段集中展現(xiàn)了回家途中對夫妻之情的回味。不論是作者想象自己妻子在家無限思念自己:“鸛鳴于垤,婦嘆于室?!边€是回憶當年結婚之時的場景:“之子于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边@首詩濃濃的家園意識都深深沉浸在這種牢固的夫妻感情之中?!稏|山》中的這位妻子成為征人心目中最為重要的家的符號。征人和妻子的思念是夫妻情感的自然展現(xiàn),這種思念之情是夫妻關系的重要紐帶,詩歌在這種相互思念的吟唱中,展現(xiàn)的是征人對家園的向往。那里除了有居所,更重要的是有家的基本紐帶----夫妻?!稏|山》中還回憶了當初的婚禮,這一合禮合俗的盛大婚禮,是征人心目中夫妻情感的象征,更是對夫妻關系的進一步確認。經(jīng)過盛大婚禮的妻子,她無疑是征人心目中家的符號。這種牢固而溫存的夫妻關系的確認,正是濃重家園情懷的展現(xiàn)。
這種夫妻情感的確認有時以思婦詩的形式展現(xiàn),如《衛(wèi)風·伯兮》中女主人公因為丈夫在外征役,而“首如飛蓬”“愿言思伯,使我心痗”,表達了自己對丈夫的忠貞與深沉思念?!锻躏L·君子于役》也是以女主人公口吻,觸景傷情思念在外行役的丈夫,希望他早日歸來。何平分析此詩時說道:“人的生理、情感和心理同大自然的生命節(jié)奏,同趨于平和安寧,家的意識,在農(nóng)耕文明的底色上彌漫、滲透出來。”[3]這類詩歌中,集中表現(xiàn)的都是夫妻之間深沉真摯的思念之情,宣示的是牢不可破的夫妻關系,具有濃厚的農(nóng)耕文明底色下的家園情懷。
當然家園之中除了夫妻關系之外,還有父母兄弟。如《魏風·陟岵》: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上慎旃哉,猶來!無止!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無寐。上慎旃哉,猶來!無棄!
陟彼岡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猶來!無死!
三段文字,寫行役者登上山崗,想象自己的父親、母親、兄弟對自己的牽念,可謂構思巧妙,一箭多雕,表達了多重情感。既有自己對父母兄弟的思念,也有父母兄弟對自己的思念,還有行役危難的暗寫等。這種深沉真摯的父母兄弟之情,是征人遠方的家園的基本組成要素。這份情感寫得越是動人真摯,征人的家園情懷表達得就越加深沉。
總之,家園情懷是《詩經(jīng)》征役詩的基本情懷,這種情懷有時展現(xiàn)為對零落苦難的厭惡,有時表現(xiàn)為對回家期限的渴盼,有時更表現(xiàn)為對于基本家庭情感的溫存。這類詩歌的家園情懷往往同征戰(zhàn)行役形成鮮明的矛盾和對立,很少道德、理想等捆綁,表現(xiàn)得較為單純,我們姑且稱之為“單純型作品”。
除以上情感外,有的詩篇還表現(xiàn)出更為豐富的內(nèi)涵,展現(xiàn)出《詩經(jīng)》征役詩的另一種形態(tài)?!肚仫L·小戎》的筆調(diào)就與上述詩歌有所區(qū)別:
小戎俴收,五楘梁輈。游環(huán)脅驅(qū),陰靷鋈續(xù)。文茵暢轂,駕我騏馵。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
詩歌以女主人公的口吻展開敘述,前半部分以鋪排之法對小戎內(nèi)外、車馬之容的描寫,可謂后世賦作的濫觴。這一細致的描繪從車外到車內(nèi)、從車到馬,盡顯車馬的文章威儀。車馬描寫的背后是對使用者----君子的贊揚,詩歌進入直接抒情,夸贊君子并表達對君子的思念。
《左傳·桓公二年》記載桓公取郜大鼎于宋被認為是非禮行為,臧哀伯進諫道:
君人者,將昭德塞違,以臨照百官,猶懼或失之,故昭令德以示子孫:是以清廟茅屋,大路越席,大羹不致,粢食不鑿,昭其儉也。袞、冕、黻、珽,帶、裳、幅、舄,衡、紞、紘、綖,昭其度也。藻、率、鞞、鞛,鞶、厲、游、纓,昭其數(shù)也?;?、龍、黼、黻,昭其文也。五色比象,昭其物也。錫、鸞、和、鈴,昭其聲也。三辰旂旗,昭其明也。夫德,儉而有度,登降有數(shù)。文、物以紀之,聲、明以發(fā)之,以臨照百官,百官于是乎戒懼,而不敢易紀律。[4]
他從儉、度、數(shù)、文、物、聲、明七個方面集中論述了“德”的表現(xiàn)方式。對比《小戎》中女主人公對君子所乘車馬的描寫不難看出,其鋪敘描寫的最終落腳點都在于“言念君子,溫其如玉”,是對君子如玉的品格和德行的贊揚。鋪敘只是展現(xiàn)主人公德行的手段。
就是這樣一位德行溫良的君子卻“在其板屋,亂我心曲”。此句各家多認為是君子行軍在外居于板屋,是有道理的。第二段“四牡孔阜,六轡在手”是對君子出眾才能的描寫。第三段“厭厭良人,秩秩德音”,毛傳認為“厭厭,安靜也;秩秩,有知也”[1]447,明確指出女主人公贊揚了君子的溫和寧靜之美和智慧,溫良、寧靜成為這位君子的重要特征。
駕馭戰(zhàn)車的征人,實際應展現(xiàn)勇武剛健之氣,但是這位君子的溫良、寧靜卻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他實際上展現(xiàn)的是浸潤著禮樂文化精神的武士風度,對此李炳海先生曾說:“春秋時期戰(zhàn)場上的武士風度,還體現(xiàn)在化緊張為悠閑,在刀光劍影中仍顯從容不迫、胸懷坦蕩。”[5]《小戎》中的君子雖然不在戰(zhàn)場,但是不論他駕馭戰(zhàn)車,還是戰(zhàn)車的布置,處處都透露著溫良的德行,展現(xiàn)的仍然是那個時代崇尚的武士風度。
《小雅·出車》也是一篇情感層次豐富的征役詩。第一,是對遠征的憂愁和恐懼?!霸O此旐矣,建彼旄矣。彼旟旐斯,胡不旆旆?憂心悄悄,仆夫況瘁。”作者看到飄揚的各種旗幟,遠征在即,內(nèi)心卻升起憂懼。鄭玄:“臨事而懼也?!盵1]586憂懼的正是遠征的勞苦以及性命之憂。第四段中“不遑啟居”的慨嘆實際也屬這一情感。第二,是對南仲威儀的贊美。“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車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獫狁于襄?!薄昂蘸铡笔菍δ现俚闹苯淤澝溃俺鲕嚺砼?,旂旐央央”展示的是南仲的威儀,雖然對戰(zhàn)斗場景不著一字,但是“獫狁于襄”的勝利顯得那樣順理成章。第三,是對王事的忠敬。這集中表現(xiàn)在第一段中,“我出我車,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謂我來矣。召彼仆夫,謂之載矣。王事多難,維其棘矣?!痹姼柙诰o張有序的氛圍中展開,因為王事急迫而如此。毛傳:“此序其忠敬也。”[1]586第四,就是家園情懷。集中表現(xiàn)在最后一段,“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執(zhí)訊獲丑,薄言還歸。”方玉潤稱之為“此真還鄉(xiāng)景物也”[2]343。這一氛圍與前段大有不同,還鄉(xiāng)場景充滿自然和諧寧靜,讓人感到踏實而安寧。這一點可與第一段相表里,安寧踏實與在外的苦難、憂懼形成對比,表現(xiàn)出明顯的家園情懷。
這首詩較之第一類詩歌情感也更為豐富復雜,作者除表現(xiàn)傳統(tǒng)的家園情懷外,還歌頌了南仲,展現(xiàn)出對王事之急的忠敬之心。另外,《采薇》集中表現(xiàn)家園情懷,其中也有對“戎車既駕,四牡業(yè)業(yè)”戰(zhàn)車威儀的贊揚,展示了情感表達的豐富性。我們姑且稱之為“復雜型作品”。
從作品的數(shù)量不難看出,第一類作品遠比第二類詩歌更多。第一類詩歌更加純粹地展現(xiàn)出家園情懷,展現(xiàn)出家園情懷和征役之間的矛盾狀態(tài);而第二類詩歌雖仍有重要的家園情懷,但是情感層次更為豐富,往往還會展現(xiàn)一定的對威儀、德行的宣揚,以及對王事的忠敬之情。
何以有這樣的差別?我們發(fā)現(xiàn),主人公或者作者的身份,是兩者差異的重要因素。第一類詩歌多與普通行人有關,第二類則多與有一定身份和職務者有關。要弄清這些詩篇主人公是誰、作者何人,往往困難較多,但仍可以作一定程度考辨,以盡可能說明其與作品的關系。
《出車》,其詩的作者多有雜說,毛序、朱熹都認為是君主慰勞凱旋之士的作品,方玉潤認為是:“乃下頌上,……大略此詩作于當時征夫。”[2]343從詩歌文本看,這首詩的作者當并非普通征夫?!罢俦似头?,謂之載矣”說明他有發(fā)號施令的權力,應屬軍官,而其中的主人公無疑還包括大夫南仲。
《小戎》,其詩的作者當是君子的情人,是一位女性。而詩中的主人公----君子也并非普通的士兵和征夫,應當是軍官。從行文可以看出,他有車馬座駕,作者正是通過描寫車馬座駕展現(xiàn)他的武士風范。
而其余的詩歌,如《擊鼓》《東山》《漸漸之石》《杕杜》《伯兮》《君子于役》等篇目,要對其中的主人公以及作者的身份進行確認的確存在困難,但是仍可以作進一步辨析。
《擊鼓》,方玉潤認為是“衛(wèi)戍卒思歸不得也”[2]128。從詩歌行文看,這一判斷基本屬實,“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于嗟洵兮,不我信兮”都說明這位征人跟從長官出征,處于被支配的地位,當是一位普通士卒。
《東山》,毛序認為:“周公東征也。周公東征,三年而歸。勞歸士,大夫美之,故作是詩也?!盵1]531認為作者是大夫贊美周公而作,這種說法過于牽強。從行文看,“敦彼獨宿,亦在車下”“伊威在室,蟏蛸在戶”等說明他行軍中只能車下休息,爬滿小蟲,結滿蜘蛛網(wǎng)的家也應是普通人家。這些信息透露這位主人公應是一位下層的普通士兵,不應是一位軍官。
《漸漸之石》詩中出現(xiàn)“武人東征”,鄭玄認為“武人,謂將率也?!盵1]817從詩歌行文看,確實難以確定主人公的身份。本詩從一般意義上表現(xiàn)對征役勞苦的哀怨,難于分辨主人公的具體身份。
《杕杜》毛序認為:“勞遠役也?!盵1]588認為作者是君主。但是從行文看,這種說法過于牽強,“征夫遑止”等句基本能確定詩歌主人公是普通士卒。
《鴇羽》從行文看,作者反復慨嘆“不能藝黍稷”等,基本可以推斷他是來自底層的普通士卒。
《伯兮》,王先謙認為:“伯以衛(wèi)國大夫,入為王朝之中士,妻從夫在王國,故因行役之久而思之?!盵1]306胡承珙還考證道:“執(zhí)戈盾夾車者為下士,其執(zhí)殳前驅(qū)者當為中士?!盵1]307基本能夠斷定這位男主人公應該是一位下層軍官,作者當是他的妻子。
《君子于役》,毛序認為:“刺平王也。君子行役無期度,大夫思其危難以風焉?!盵1]318王先謙對此進行了辨析:“據(jù)詩文雞棲、日夕、牛羊下來,乃室家相思之情,無僚友托諷之誼,所稱‘君子’,其謂其丈夫,《序》說誤也?!盵1]318王先謙的說法是有道理的,此詩的作者當是行人的妻子。但是男主人公的身份并不十分確定,從其妻子眼前的意象“雞”“牛羊”等基本的家園生活場景可以推斷,他是下層士卒的可能性較大。
《采薇》,毛序認為是文王作詩以遣師,此說牽強。從行文看,也難以確定主人公的具體身份。通過以上辨析,可列表如下:
表1 作者身份及詩歌情感類型分析
通過表1不難看出,作者或主人公身份與作品在家園情懷表達時的情感類型存在一定程度的對應關系:為數(shù)不多的復雜型作品,其作者或主人公多是有一定身份和地位的軍官和大夫。原因何在?
首先,作為軍官和有一定身份的征人,具有責任意識。他們不僅僅是被動參與征戰(zhàn),同時也作為征役的組織者和責任人存在。他們除了對家園的向往和回歸的渴望之外,較之于一般士卒還多了一份源自責任的勝利期盼。《出車》第一章所展現(xiàn)的同王事之急的忠敬之心,在主人公的身份和責任的背景下就顯得更加順理成章。“出車彭彭,旂旐央央”,“彭彭”毛傳認為“四馬貌”,馬瑞辰認為“蓋騯騯之假借。……亦謂馬盛。”[6]522綜合看來,“彭彭”當是形容車馬盛大之貌?!把胙搿?,毛傳和馬瑞辰認為其有鮮明之意[6]522,周振甫也認為是“鮮明貌”[7]。此句大致是渲染車馬、旗幟盛大鮮明,用以炫耀軍陣的威武,暗示戰(zhàn)事的必勝。
春秋時期類似的對軍容強弱的描寫有很多,如《左傳·僖公二十八年》的城濮之戰(zhàn),對于晉軍軍容的描寫:“晉車七百乘,韅、靷、鞅、靽。晉侯登有莘之虛以觀師,……”[8]其描寫雖簡,但確是寫軍容以暗示強弱成敗?!秶Z·吳語》中對于吳方軍容的描寫就詳細得多:
萬人以為方陳,皆白裳、白旗、素甲、白羽之矰,望之如荼……左軍亦如之,皆赤裳、赤旟、丹甲、朱羽之矰,望之如火。[9]
軍容的盛大顯赫與《出車》中的描寫如出一轍。通過詩篇對軍容的描寫,我們可以想象作者對軍隊的自豪感、優(yōu)越感,以及對勝利的期望。這種描寫并非廣泛見于所有征役詩,而是常常與那些有一定身份和職責的主人公或作者相關。
其次,身份地位與禮樂文化追求的關系。
《禮記·曲禮》記載:“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盵10]十分明確地講述了禮法在約束對象上的偏重,也喻示了身份地位的不同對禮樂文明尊崇程度的差異。
《大雅·詩經(jīng)》中通過威儀來透視士大夫人格美的詩篇有很多,“威儀是力”(《大雅·烝民》)、“威儀孔時”(《大雅·既醉》)、“敬爾威儀”(《大雅·抑》),等等,普遍顯示對威儀的重視?!缎⊙拧げ绍弧分袑Ψ绞暹@位大夫的威儀的描寫則已經(jīng)具體化:“方叔蒞止,其車三千。師干之試,方叔率止。乘其四騏,四騏翼翼。路車有奭,簟茀魚服,鉤膺鞗革?!痹S志剛先生曾分析道:“在詩人看來,方叔處處合于禮,這正是他先勝獫狁,又勝荊蠻的先決條件。同時,在對方叔威儀的贊嘆中,也表現(xiàn)了作者的‘人格美’理想?!盵11]
結合征役詩中的《出車》《小戎》,不難理解,這些飾物的鋪排、威儀的渲染,最終都將歸于對他們?nèi)烁衩赖馁潛P。人格美、合于禮法、重于德行,在春秋時期意義重大,不僅是禮樂文明中的基本人格確立,更是戰(zhàn)爭勝負的關鍵,《左傳》中“耀德不觀兵”的記載比比皆是。德行與軍容的盛大一樣,都成為喻示戰(zhàn)爭勝利的關鍵。我們有理由相信,《詩經(jīng)》征役詩對有一定地位者的人格美的贊揚,同時還喻示戰(zhàn)爭勝利,寄托對于勝利的渴望。
《詩經(jīng)》征役詩的家園意識無疑是最為主要的,與普通士卒相關的詩篇展示的往往都是最為樸素本真的家園情懷。家園情懷的具體內(nèi)涵與農(nóng)耕文明背景下的家園生活模式直接相關。
首先,居有定所、平靜安寧,充滿生產(chǎn)生活的家園氣息。在外征役的漂泊零落之苦是這類詩歌的重要內(nèi)容,作者往往通過描寫這些苦難,用以關聯(lián)深沉的家園情懷。家園中居有定所、飲食規(guī)律、安寧平靜,所以才有征人對“不遑啟處”“載饑載渴”長途奔襲等的抱怨?!而d羽》“不能藝黍稷”“不能藝稻粱”的慨嘆,則展示出作者心目中家園濃重的生產(chǎn)氣息。
農(nóng)耕文明之下的定居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庭居有定所對人們的意義非凡。“在生產(chǎn)家庭化底社會里,人可以在他的家之內(nèi)生產(chǎn)、生活。但在生產(chǎn)社會化底社會里,人即不能在他的家之內(nèi)生產(chǎn)、生活”[12]68-69,“在生產(chǎn)家庭化底社會里,人若無家,則即不能生存”[12]70。許倬云也肯定了家族關系在西周的地位,“在西周封建社會,家族關系在整個社會結構中占據(jù)了主導地位”[13]。家庭是那個時代人們生存生活的基本單位。惟其如此,在那些征人的心目中,家園才是他們的生活歸宿,同時也是精神歸宿。
其次,夫妻關系是家園生活的基本紐帶。費孝通曾說:
在我們的鄉(xiāng)土社會中,家的性質(zhì)在這方面有著顯著的差別。我們的家既是個綿續(xù)性的事業(yè)社群,他的主軸是在父子之間,在婆媳之間,是縱的,不是橫的。夫婦成了配軸。配軸雖則和主軸一樣并不是臨時性的,但是這兩軸卻都被事業(yè)的需要而排斥了普通的感情。[14]
費孝通從社會學意義分析了中國家庭中的主軸關系,認為中國家庭的主軸是由父子關系體現(xiàn)綿續(xù)性,夫婦關系只是配軸。有的學者在解讀《詩經(jīng)》征役詩的時候也與這一觀點呼應,認為其中的家園情懷主要體現(xiàn)為父子關系等親緣關系,而不是夫妻關系。
然而,根據(jù)筆者的解讀,《詩經(jīng)》卻顯示出不同事實:這些征役詩中家園情懷中的主要紐帶是夫妻情感關系。不爭的事實是:大量的詩歌通過夫妻之間的思念,對家園進行確認,夫妻深情成為家園的主要符號。雖然《陟岵》訴說了父母兄弟之情,《鴇羽》體現(xiàn)對于奉養(yǎng)父母的擔憂,但是這類詩歌顯然比例不高,更不占絕對主流。
普通的下層士卒來源于普通百姓,他們的家園最為基本的構成就是夫妻,他們共同構成最為基本的生產(chǎn)生活單位。這是再真實不過的生活場景,因而展現(xiàn)在了征役詩中。父母兄弟之情,屬親緣關系,思念之情亦屬自然,但不代表最基本、最真實的小單位家庭生活的真實場景。
所以,《詩經(jīng)》征役詩的家園情懷展現(xiàn)的主要是真實的生活場景,較少禮法、道德等捆綁。這樣,就進一步引出了對這些征役詩的認知:單純型的征役詩展現(xiàn)更多的是原生態(tài)、真樸自然的詩歌特征。
生命之憂是征役的必然內(nèi)容,在征役詩中也有所表現(xiàn)。《陟岵》中作者想象父母兄弟的“猶來無止”“猶來無棄”“猶來無死”慨嘆中,體現(xiàn)出深深的生命擔憂。有一定地位的作者所作的《出車》,也能看到“憂心悄悄”的生命擔憂?!稉艄摹分幸搽[藏著這一深沉的生命之憂,揚之水論述道:“其實這一篇訣別辭,又何止于悲怨中的兒女之情,更是無法把握自己命運的死生之際,于生的至深之依戀?!盵15]
所以,《詩經(jīng)》征役詩展現(xiàn)出較為明顯的原生態(tài)特征,本原地展現(xiàn)出對真實的家庭生活與家庭情感的眷戀,本原地展現(xiàn)出對生命的眷顧、對死亡的恐懼。
至于復雜型的征役詩,其中還有對軍容的鋪排,以及對主人公德行威儀的渲染。至于其情感內(nèi)涵,前文已述。其對主人公德行的贊揚,可以看作當時人格審美的表現(xiàn),沾染著濃厚的道德與倫理氣息,這與《詩經(jīng)》中其他詩歌中的人格審美差別不大。而其對戰(zhàn)爭勝利的映射與喻示,一方面可以看作是出于本能或責任的對于勝利的渴望,另一方面我們還能看到一點對于回歸家園的渴望。如《出車》末章:“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執(zhí)訊獲丑,薄言還歸。赫赫南仲,獫狁于夷?!比娫谀┱赂淖児P調(diào),展現(xiàn)了回歸家園的和平景象,而這一家園感,作者又自然地同“執(zhí)訊獲丑,薄言還歸。赫赫南仲,獫狁于夷”的勝利結合起來。歸家和勝利產(chǎn)生關聯(lián),勝利成為歸家的前提。此時,詩中展現(xiàn)的對勝利的渴望,無疑又表現(xiàn)為深沉的家園情懷。
在這些詩歌中,以獫狁為代表的敵方,成為融合家園情懷與行軍征役之間的重要紐帶。這些詩歌中的家園情懷無疑是濃重的,是所有情感中最為主要的一類。家園情懷在很多詩歌中表現(xiàn)為與行軍征役的矛盾和對立,當表現(xiàn)出對軍容軍威的渲染、對戰(zhàn)爭勝利的喻示,兩者往往通過“同仇敵愾”融合統(tǒng)一。不能回歸家園的悲慨,歸因于兵役,更進一步歸因于敵方;面對敵方時耀德?lián)P威,其直接的矛頭也指向敵方?!恫赊薄分小懊沂颐壹遥濁裰省薄八哪狄硪?,象弭魚服。豈不日戒?獫狁孔棘”即是如此。不能回家的仇恨,在“同仇敵愾”中得以轉(zhuǎn)移,同時使得武威有了施展的對象。不能回家之痛和“耀武揚威”在面對敵人時得到暫時的統(tǒng)一。
綜上所述,《詩經(jīng)》征役詩體現(xiàn)出明顯的原生態(tài)特征:情感真摯、家園具體、眷顧生命,家園情懷才是《詩經(jīng)》征役詩的主要情感,它的具體內(nèi)涵與農(nóng)耕文明背景下的家園生活模式直接相關。居有定所,以及以夫妻關系為基本紐帶的家庭生活,都是這一情懷的基本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