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國
(銅陵市文化館,安徽 銅陵 244000)
喬羽是當代詞作家中流傳和留下作品最多的詞壇泰斗,他寓意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與生動淺顯的表達方式,讓歌詞有情、有理、有趣、有境,他為我們奉獻的不僅是音樂文學,還有人生的智慧和哲學的啟迪,哲學思想將成為確定喬羽歌詞歷史地位的一個重要參照,也是喬羽歌詞美學的重要特征。
寫歌詞是離不開寫景的,作家往往通過景物的描寫,暗示出自己對周圍世界的思考。喬羽在他的代表作《夕陽紅》中寫到:“最美不過夕陽紅,溫馨又從容,夕陽是晚開的花,夕陽是陳年的酒,夕陽是遲到的愛,夕陽是未了的情,多少情愛,化著一片夕陽紅。”仔細揣摩這一連串排比句,美妙的意象中蘊含中豐富的人生哲理。又如喬羽的《祖國頌》:“太陽跳出了東海,大地一片光彩,河流停止了咆哮,山岳敞開了胸懷?!盵2]作者在這一幅幅生動的畫面里,滿懷深情地贊頌了新中國所取得的輝煌成就。喬羽在他的《波紋》(見《詞刊》1983年4期)中這樣寫道:“誰把石子投入湖心?湖面泛起層層波紋。輕輕的波紋,緩緩的波紋……待到一切歸于平靜,樹又婆娑云又從容。船行明鏡里,山色有無中。誰料想一陣晚風,又把它輕輕吹動。晚風,晚風,你又擾動了它的平靜。”平靜的湖面呈現(xiàn)著一種柔性美、靜態(tài)美。但由于人為造成或自然界本身的緣故,致使平靜的湖面不得平靜,“攪亂了岸邊的綠樹,搖碎了天上的白云”,縱使是這樣,湖面也是美的,因為它泛起了“一層輕輕緩緩的波紋”,它的流動變化是那樣微妙而又富于節(jié)奏,給人以靜中生動之美感。這里暗示了一個哲理,那就是湖欲靜而風不止,靜與動只能是相對的。同期發(fā)表的《蘇州的窗口》同樣是精彩的,作者把春光明媚的每一個窗口,看成是“一個世界”“一片錦繡”,透過窗口即可看到“那小巷深處,悄悄飄來一葉輕舟”的特寫鏡頭,最后以擬人化的手法,通過“你把春光收入畫圖,又把春光全部泄漏”這一美麗多情的窗口,暗示出采擷是為了奉獻這一哲理。再如《風箏之歌》與《陽臺》(見《詞刊》1988年3期),“風箏”與“陽臺”是主要描寫對象,但作者采取主景虛寫,襯景實寫,情理著重寫的手法,從“一切愛我的人,都愿把我引入他的夢境。一切我愛的人,我都愿為他永遠活潑年輕”中暗示出只有互愛才能互悅的這一哲理,和從“我愿家家都有一個陽臺,我愿人人都有一個世界”中暗示出陽臺雖小,天地真大這種以小喻大的哲理。它激勵人們?nèi)釔凵?,去?chuàng)造未來。這就是作者滲透在作品中的意旨和理智,這種啟人心竅的理智,就是我們通常說的哲理。所以它并不顯得神秘,因為在作者巧運靈思、生峭多變的妙筆下,孤立的景物變成了有機的整體,靜止的景物化為了活動的形象;眼前的景物蘊藏著深遠的道理;普通的景物閃現(xiàn)出奇特的光彩。這“光彩”不以旖旎華瞻取勝,而以素雅清新見長,不以雕章琢句畢現(xiàn)物象,而是穿透物表擷其精,揚棄外殼取其核[3],這正是喬羽歌詞審美追求之所在。
唐代詩人白居易曾說過:“感人心者,莫先乎情,”[3]他認為詩歌必須以情為根。對歌詞來說也是如此,但是在強調(diào)歌詞是情感的表現(xiàn)時,不能把它跟思想截然分開甚至對立起來,因為人的情感是建立在一定的思想基礎(chǔ)上的,它們兩者的關(guān)系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情與理的關(guān)系,成功的詞作應(yīng)該是情理交融,讓感情作為思想的翅膀飛進欣賞者的心靈。請看喬羽的歌詞《心中的玫瑰》:“在我心靈的深處,開著一朵玫瑰。我用生命的泉水,把它澆灌栽培。啊,玫瑰,心中的玫瑰,但愿你天長地久,永遠永遠把我伴隨?!痹倏磫逃鸬摹端寄睢?“你從哪里來?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飛進我的窗口;不知能做幾日停留,我們已經(jīng)分別得太久太久。你從哪里來?我的朋友,你好像一只蝴蝶飛進我的窗口;為何你一去別無消息?只把思念積壓在我心頭。難道你又要匆匆離去,又把聚會當成一次分手。”[2]這首詞寫的是思念之情,在寫法上以設(shè)問的形式,表現(xiàn)“又把聚會當成一次分手。”這一有聚有分的人生哲理,這不能不成為作品傳唱的原因之一。從中可以看出歌詞是以情動人這一特征,首先是通情,然后才達理,只有這樣,才能達到以情奪人,以理深情,感人心脾的效果。
哲理不是人為的外加物,它是情感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ハ酀B透,有理無情則索然無味,有情無理則流于平俗。喬羽的《說聊齋》可以說是寓理于情,情趣盎然的又一力作:“你也說聊齋,我也說聊齋,喜怒哀樂一時都到心頭來。鬼也不是鬼,怪也不是怪,牛鬼蛇神倒比正人君子更可愛。笑中也有淚,樂中也有哀。幾分莊嚴,幾分詼諧,幾分玩笑,幾分感慨,此中滋味誰能解得開?”(見《詞刊》1988年3期),這首歌詞是為大型電視系列片《聊齋》主題歌而寫的,當時在創(chuàng)作這首歌詞的時候曾有一段饒有興味的佳話,即在藝術(shù)顧問蘇里推薦著名詩人、詞作家喬羽創(chuàng)作主題歌的歌詞后,大家翹首以待,可是時間過去了一個月,還未見喬羽的動靜,因首批錄制完成的電視片急需配歌,急得大家像熱鍋上的螞蟻,直到一個半月后,喬羽才把主題歌《說聊齋》寄來,導(dǎo)演李棟念著歌詞“你也說聊齋,我也說聊齋…”話音剛落,大伙拍案叫絕,以后又經(jīng)作曲家王立平譜曲和歌唱家彭麗媛演唱,從而珠聯(lián)璧合,相映生輝?!墩f聊齋》跟他的《說溥儀》《人說山西好風光》和《牡丹之歌》里的“有人說你嬌媚”中的“說”一樣,并未單純地去“說”故事或“說”人物,而是通過傾吐自己獨特的感受,從而形成其平中見奇、“大巧若拙”的藝術(shù)風格。它不僅打破了歌詞常用的二段體的程式,更主要的是通過寓理于情,深刻而形象地表達了該劇的內(nèi)涵,使作品情趣盎然。在寫法上不落窠臼,以凝練的筆法,從“鬼也不是鬼,怪也不是怪”這一感情鋪墊入手,再進入到“牛鬼蛇神倒比正人君子更可愛”這一特定的類比層次中,使真、善、美,與假、惡、丑在本質(zhì)上得到真正的甄別,接著,筆鋒陡轉(zhuǎn),寫出“笑中也有淚,樂中也有哀”這一感情的反向變化,這雖是突變性的,但符合生活的辯證邏輯?!皽I”和“哀”原是作為痛苦感情的表現(xiàn),而在這里倒成了“笑”與“樂”的畸形形式,兩者是矛盾的,但又可轉(zhuǎn)化為統(tǒng)一的,甚至是互為因果的。古人說的“否極泰來”、“樂極生悲”、“塞翁失馬焉知非?!币约啊暗溬?,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老子語)[1]就是這個意思。通過感情的反向變化,正表現(xiàn)了那種“幾分莊嚴,幾分詼諧,幾分感慨”的喜怒哀樂的復(fù)雜內(nèi)涵和叫人哭笑不得的旨趣。自嘲之味溢于言表,或愛或憎,或喜或悲,或莊或諧,或是或非,如此等等,任人品評,最后留下一個廣闊空間:“此中滋味誰能解得開?”明知故問,問而不答,余味無窮。
“造境達理,境中寓理。”這雖是歌詞創(chuàng)作中一種常用的手段,而喬羽卻能在“常用”中給予其“妙用”。他善于“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通過自然化我,我化自然,物我相融的結(jié)合,去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意境。作者把自己對生活的哲理思索隱藏在意境之中,從而使境與理、意與味和諧地統(tǒng)一在視覺或聽覺的形象上。請看他在1988年3期《詞刊》上發(fā)表的《金色的小月亮》:“我失去了,也許永遠失去了,我的金色的小月亮,我失去了,也許永遠的失去了,這個唯一屬于我的月亮……”首段在“失”字上著墨,給人以難以言狀的失落感。第二段通過追憶,創(chuàng)造出一個美好的境界:“你會記得,那是一個春風拂面的晚上,原野一片暮色蒼芒,忽然一輪明月從天邊升起,像黃金閃著光芒,你輕輕地對我說道:叫我一聲小月亮!”面對這充滿詩情畫意的迷人之夜,誰能不身臨其境并為之陶醉呢?接著在第三段情思進一步發(fā)展,使境界更為開闊:“從此它便代替了你的名字,從此我便有了一個月亮,你要我把它寫成一首歌曲,讓陌生人在無意中為我們傳唱。如今歌曲已經(jīng)寫成,你卻不知去向何方,只好遵照你的囑愿,讓歌聲去尋找我的月亮。”(末段與首段同)作者在這里巧妙地把自然之月化成人之“月”,創(chuàng)造一種得月失月尋月之境界,暗示出“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這一哲理,啟迪人們無論是順境或逆境,無論是有所得或有所失,應(yīng)一如既往地堅定信念,熱愛人生,做生活的強者。從這首歌詞看,誰會相信作者當時已是年逾花甲的老人了,正如他說的,“作品能使作者年輕”,的確如此。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4]境界有大有小,寓理于境,可使境界“別有洞天”,顯示出獨辟境界的成功。毫無疑問,寫哲理必須含蓄耐思、露而不直、隱而不晦,即不能直來直去,而是要以物去生情,情景相互感發(fā),形成主體之情與客體物象契合的藝術(shù)境界和閃光的審美意蘊,使之“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喬羽不僅很講究在詞作中造境,而且在境中鑄煉出不少名句,如“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礬……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有獵槍”(《我的祖國》),“人說山西好風光,地肥水美五谷香。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呂梁?!?《人說山西好風光》),“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huán)繞著綠樹紅墻……水中的魚兒望著我們,悄悄地聽我們愉快地歌唱,小船兒輕輕飄蕩在水中,迎面吹來涼爽的風。”(《讓我們蕩起雙槳》),“有時候憂愁是幸福的前奏,有時候幸福是憂愁的源頭”(《河流》),“有人說你嬌媚,嬌媚的生命哪有這樣豐滿,有人說你富貴,哪知道你曾歷盡貧寒?!?《牡丹之歌》),“難忘今宵,難忘今宵,無論天涯與海角……明年春來再相邀,青山在人未老”(《難忘今宵》),“人從高處跌落,往往氣短神傷,水從高處跌落,偏偏神采飛揚。看看我們的黃果樹吧,看看我們的大瀑布吧,飛流直下,懸崖萬丈,沒有猶豫,不可阻擋,跌落的水在這里,變成了強中之強?!保ā饵S果樹瀑布》)?!拔迨鶄€民族,五十六只花,五十六個兄弟姐妹是一家。五十六種語言匯成一句話,愛我中華,愛我中華。”(《愛我中華》),“只要你我熱情相助,懦夫也會變成金剛”(《世界需要熱心腸》),“得罷休時要罷休,拋卻了金玉枷鎖便是自由”(《說溥儀》)[2]等等,或比喻,或描述,或勸戒,或象征,或警策,均可說是閃光的名句。它們各自在作品中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一語點破,使人更進一步領(lǐng)略作品的意旨和境界,同時又得到了某種啟示,產(chǎn)生一種頓開茅塞之感和若有所悟之喜悅。
追求詞作的哲理美,不等于在歌詞創(chuàng)作中提倡用哲學方法代替藝術(shù)方法。宋人曾“以議論為詩”當不可取,但也要具體分析,不能一概否定,例如蘇軾的《琴詩》《題西林壁》以及朱熹的《觀書有感》不也成了具有發(fā)人深省的寓哲理于耐人尋味的詩意的名詩么?[1]應(yīng)該說歌詞和詩歌一樣需要從生活礦藏中提煉出來的哲理,不需要從意念出發(fā)的圖解和闡釋。哲理需要暗示,暗示不等于朦混;哲理也需要深邃,深邃也不等于玄奧,它渴望藝術(shù)表現(xiàn),不能離開富有美感的形象和情景交融的境界。否則,它就無法生存。
喬羽詞作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將深刻的哲理寓于生動的藝術(shù)形象之中,讓哲理具有美學意義,造成一種哲理美。因此,在他大部分詞作中,不難看到躍動于篇章間的哲理美的閃光。作品通過寫人狀物、繪景抒情、隱喻類比等藝術(shù)手段,去揭示大自然的奧秘、生活的底蘊和人生的真諦,使詞作收到思想與形象互依、哲理與美感相融的藝術(shù)效果。
生活總是充滿哲理的,哲理是生活中最本質(zhì)的東西。喬羽以其敏銳的藝術(shù)眼光,在生活的礦藏中去尋找發(fā)現(xiàn),開采礦苗,經(jīng)過加工制作,將閃光的金屬元素選進了作品。所以,喬羽歌詞中的哲理是生活哲理的提煉和升華,它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哲理。因為它不是邏輯的抽象,而是藝術(shù)概括的結(jié)晶;它不是對科學的總結(jié),而是對生活的思索和對人生理想的追求;它不是干巴的陳述、枯燥的說教,而是用感情燃起來的撲騰的思想火焰。為此,總結(jié)一下喬羽在表現(xiàn)哲理美方面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對進一步提高我們的歌詞創(chuàng)作質(zhì)量將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