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雯璐 張 涌 吳秀群
(銅陵學院,安徽 銅陵 244061)
《詩經》是我國重要典籍之一,也是儒家文化的精髓之作。復譯,顧名思義為“再次翻譯”,而翻譯本身就是一個不斷生成譯文的動態(tài)再創(chuàng)造過程。受譯者思想意識、歷史文化、語言語境、贊助媒介等翻譯要素的影響,復譯成為不可避免的趨勢。19世紀70年代,理雅各曾三次修改《詩經》的英譯本,這種特殊翻譯行為的主客觀因素值得探究。本文將基于安德烈·勒菲弗爾的翻譯操縱理論,分析理雅各1871年和1876年兩個英譯本的特點,分析影響典籍復譯的具體因素,探索典籍復譯的有效途徑,以期推進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走向世界。
翻譯在一段時期內被視為兩種語言之間轉換的工具。隨著世界文化的多元發(fā)展和互動交流,翻譯成為了傳遞文化的方式。20世紀70年代初,荷蘭和比利時誕生了翻譯研究學派,巴斯奈特和勒菲弗爾的學說里孕育了“文化轉向”概念,提倡從文化角度切入去審視翻譯,賦予翻譯研究新的視野和新的活力。
安德烈·勒菲弗爾是比利時籍美國比較文學家和翻譯學家。他曾在1992年出版的《翻譯、改寫以及對文學名聲的制控》一書中提到“翻譯是對原文的改寫”[1],并通過翔實的例子闡釋翻譯活動如何受到意識形態(tài)、贊助人與詩學等因素的操縱?!耙庾R形態(tài)”是指在一定政治、經濟、社會等條件影響下的譯者個人思維模式和審美取向等,對翻譯策略產生影響;“贊助人”一般來說是指文學系統(tǒng)中的專家如翻譯家和評論家等,以及文學系統(tǒng)外的權利團體如宗教組織和出版社等;“詩學”概念由兩個成分構成,一是與文學相關的技巧、體裁、主題和場景等,二是整個社會文化體系。文學作品的翻譯成果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譯者個體思想的轉變、時代的特征和受眾讀者的需求,而需求的不斷更新是改寫行為持續(xù)性動機。
19世紀40年代,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后,香港淪為英屬殖民地。身為傳教士的理雅各選擇從馬六甲遷往香港,他為順利傳教而采取文化適應路線來挖掘中國儒家經典作品的文化價值。之后他潛心投入《中國經典》的翻譯,立志為西方讀者呈現(xiàn)更加完整的中國文化。他曾在1871年、1876年和1879年三次翻譯《詩經》。所有翻譯文本都是各個主體之間相互作用、相互否定、相互協(xié)調與相互交流的結果,當翻譯中任何一個主體發(fā)生變化時,就意味著新一輪對話開始出現(xiàn),復譯現(xiàn)象即將產生。[2]理雅各的復譯行為是他在不同時代背景下重塑翻譯思維的結果,他的1871年譯本與1876年譯本各有鮮明特點,具有較強的可研究性。
“副文本”是指“在正文本和讀者之間起著協(xié)調作用的、用于展示作品的一切言語和非言語的材料”[2]。兩版理雅各譯本均有豐富的副文本材料,但他復譯時調整篇幅致使內容由“繁雜”化為“簡潔”。1871年《詩經》譯本為《中國經典》系列卷本的第四卷,理雅各嚴格遵循原著權威,在譯本中附有多達200頁的文獻式序論、詩歌評注和譯文索引,較客觀地闡釋了詩歌本身內容以及當時的綜合文化背景等,具有極高的學術參考價值。1876年版本中未保留漢語詩歌的原文,緒論也縮減到僅57頁,精煉地介紹了《詩經》相關內容,源語文化的背景得到有效的傳達。
1871年《詩經》初譯本在形式上依照原文本的詩節(jié),采用逐字逐句翻譯的方式,呈散文體特征。初譯本旨在精確地傳達詩歌所要呈現(xiàn)的內容,所以譯文沒有拘泥于詩歌的形式,而是通過散文體準確地傳達詩歌內涵。但這種方式忽略了《詩經》原詩的格律與押韻,以及譯入語環(huán)境對于品讀詩歌的審美需求。1876年譯本在形式上有了巨大的變化,理雅各按照英詩的格律和韻將305首詩歌均譯成了韻體詩歌。在格式排版和語言風格上,將提升詩歌的審美價值視為翻譯工作的重要考量因素,在不違背自己語義忠實的翻譯原則的基礎上,為作品賦予文學情感。
西方對于東方文明的研究往往與其傳教活動密不可分。鴉片戰(zhàn)爭后,香港淪為殖民地,中英關系陷入僵局,理雅各正是在這個時期在香港開展傳教與漢學研究工作。他曾在香港發(fā)表了關于殖民地的公開演講,言辭中透露出其身為大英帝國臣民的民族優(yōu)越感。之后在翻譯《中國經典》的過程中,他參照基督教文明對東方圣人孔子進行了激烈批判。當他1867年著手初譯《詩經》時,盡管抱著“為第一百個讀者而工作”的初衷而完善學術評注,但受制于傳教士身份,譯本存在被“狹隘”內容操控的痕跡。而在復譯《詩經》前,他在中國北方以及山東地區(qū)旅游,受中國文化環(huán)境和思想道德的熏陶,其社會角色由傳教士向漢學學者轉換,復譯時以更加包容的心態(tài)和開放的思想力圖完美重現(xiàn)作品的文學價值。
典籍是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載體,語言是源語文化精髓對外傳播的重要媒介?;谟绊憽罢Z言”的范圍不斷延伸至文化傳播領域,典籍復譯過程的實質是反復更新語言以及語言承載的文化涵義,不斷在文化領域積累與創(chuàng)新,提升國家文化軟實力。理雅各散文體譯本和韻詩體譯本在文本、形式和內容上出現(xiàn)了巨大的變化,可見復譯行為與意識形態(tài)、贊助人和詩學等因素密切相關。
“意識形態(tài)”這一概念源自特拉西,是一個哲學范疇詞匯。在翻譯研究領域中,“意識形態(tài)”是譯者形成對世界和社會的看法,并以此指導自己的翻譯行為,因此譯者進行翻譯決策是在觀念引導下的主動選擇[4]。
1.選擇合適源文本
“源文本”在本文中指廣義上的哲學、宗教和文學典籍等。中國傳統(tǒng)典籍數(shù)量繁多,文化底蘊深厚,因此翻譯過程不失為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碰撞和融合。復譯時為了譯本的受眾度和流行度,譯者往往會根據意識形態(tài)的需要對源文本進行選材。從理雅各復譯《詩經》的行為中可得,《詩經》本身在西方傳教士譯介中占有重要地位。理雅各從小接觸的教育環(huán)境處處滲透著基督教思想,而因為傳教士的社會身份,他將宗教的布道宣揚視為己任,旨在“讓全人類實現(xiàn)自我拯救與基督教的全球復興”。西方傳教士在外譯中國典籍時了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所包含的意識形態(tài)內涵,努力在基督教思想內涵中找到相通之處,以滿足傳教需求。2017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fā)《關于實施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發(fā)展工程的意見》,指引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道路方向,把弘揚傳統(tǒng)文化擺在至關重要的位置,體現(xiàn)了中國對于傳統(tǒng)文化體系構建的迫切需求。復譯中國典籍作品的選材應該緊扣需求,一是考慮源文本在譯入語文化的意識形態(tài)內容的受眾度和流行度,二是考慮源文本在目標語文化中意識形態(tài)內容的影響力,從而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構建話語權,打造文化傳播體系中的符號媒介,由此推動中國傳統(tǒng)文化走向世界,樹立國家的文化自信。
2.關注術語爭議詞
幾十年間,理雅各的社會身份實現(xiàn)了從傳教士到漢學家的轉變?!对娊洝返膭?chuàng)作背景處于西周時代,提倡以血緣關系為紐帶,以家庭為單位實現(xiàn)帝位更替,孔子的儒家學說是服務于這套社會體系的倫理道德之根基。《詩經》中多次出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化術語“帝”和“上帝”。在中國古代神話中便有“三皇五帝”一說,甚至自然個體都可以被尊為信奉對象。直至西周時期,儒家思想中的宗親觀念引導人們祭拜祖先和贊美君王,具體的人物形象被高置于中國社會的神靈地位。中國社會中的“帝”和“上帝”的自然屬性強于人格屬性,不具有唯一性。深受傳教身份和基督文化的影響,理雅各在初譯《詩經》時展現(xiàn)出根深蒂固的“歐洲中心”傳教觀。初譯時,他囿于西方價值體系,將這些術語譯為基督教的唯一信奉神——大寫的“God”,企圖為基督教在中國的發(fā)揚光大鋪路。1876年復譯本的《小雅·苑柳》中,他將“上帝”譯為“deemed a god”,用含有客觀色彩的“deemed”一詞修飾小寫的“god”,不難看出譯者雖未在心中抹滅基督教的地位,但心態(tài)已逐漸轉向開放包容,這正體現(xiàn)了意識形態(tài)影響的削弱。在譯本的更迭過程中,典籍復譯的譯者作為譯本中意識形態(tài)的顯性操控主體,其所扮演的社會角色和承擔的歷史任務要求其權衡攝入的源語文化與譯入語文化知識。關于意識形態(tài)導向的術語爭議詞更是復譯的重點。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典籍中包含諸多術語爭議詞,涉及宗教、倫理、道德等,復譯時應當順應當時主流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需求,根據譯者本身的知識儲備與身份優(yōu)勢做出能動選擇,從意識形態(tài)領域出發(fā)構建譯本的話語權,向世界傳達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理念。
贊助人是操縱翻譯活動的主體,具體在翻譯行為中衍生出消極的控制或積極的影響。典籍復譯工作是動態(tài)的精益求精的再創(chuàng)作過程,而贊助人對復譯文本質量的操控主要體現(xiàn)在于影響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的團體組織和個體評論家。
1.提供資金支持
理雅各初譯本《詩經》屬于《中國經典》系列作品,他在翻譯這個系列作品時遇到了經費與材料問題。后來因得到英國商人的資助,系列作品才可以順利出版。當時身為傳教士的理雅各與贊助人商人團體在華有共同的利益,即保證帝國主義在殖民地國家的絕對控制權。19世紀70年代初期,理雅各在留在香港的最后日子里解除了與倫敦傳教會的約定,他將作為牛津大學的漢學教授接受市民委員會的資助,得以重新審視翻譯工作?!对娊洝分卸嘤匈x、比、興等表現(xiàn)手法,但理雅各在初譯本中選擇簡單直譯字面含義。開展復譯工作時,理雅各擺脫了經濟因素制控,開始以學者心態(tài)解讀詩作的內在含義。如在《邶風·簡兮》中的末句提及“西方美人”,初譯本中譯為“the fine man of the west”,譯法言簡意賅,意蘊模糊。而復譯本中,理雅各深挖《詩集傳》中“興也……托言以指西周之盛王,如離騷亦以美人目其君也”[5]之義,在翻譯中詳譯并增譯了“th’early days of Chow”和“muse upon its chiefs”,將此詞的寓意在譯文中得到了更好的傳達。當利益團體的經濟制控權削弱后,譯者自身學術意識也走上了覺醒之路。針對于典籍復譯工作,政府應該在宏觀層面上規(guī)范經濟和社會等因素。結合新時代發(fā)展的趨勢,政府一可通過具有政策導向的資金項目為典籍復譯提供強有力的背景支撐;二可為各大出版機構和媒介平臺提供經濟支撐,在最大程度上給予譯者單純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復譯具有持續(xù)性和時代性,唯有宏觀上強大的資金支持才能為傳統(tǒng)文化典籍復譯培植優(yōu)良的土壤。
2.注重專業(yè)意見
《詩經》初譯本問世后雖受到廣泛的好評,但部分學者和評論家還是提出了批評。批評主要集中在一個領域,即初譯本的翻譯風格與文體。1871年的初譯本所采用的散文直譯法使語言風格顯得生硬呆板。評論家阿爾弗雷德李斯特曾在《中國評論》中發(fā)文批判該譯本是“不折不扣的散文”。盡管理雅各一直認為《詩經》中只有部分篇章值得被譯為韻詩體,但在1874年春天接受其侄子約翰以及朋友提出的復譯韻詩體版本《詩經》的建議。他在1876年減少譯序和注釋的篇幅,并用英詩韻律復譯整本《詩經》,打造“可以超越之前譯本”的奇跡。復譯本的成功證實了專業(yè)意見為翻譯再創(chuàng)作營造了有機的環(huán)境。專業(yè)意見主要來源于兩類人群,一是包括在翻譯過程中給予思想影響和行為協(xié)助的學者,二是包括在每個新譯本問世時給予專業(yè)性評價的個人評論家。運用傳統(tǒng)文化典籍復譯相關學者與評論家的專業(yè)素養(yǎng),即運用他們專業(yè)的知識和經驗形成意見的總和,最大限度詮釋作品的內在文化價值,生成滿足目標語讀者的新譯本,為典籍譯本的動態(tài)形成過程提供方向。
勒菲弗爾理論中認為詩學中包含兩個要素:“一是構成要素,其中包括文學文體,特定象征,原型人物和情景等;另一個是功能要素,一種觀念,即在社會體系中,文學應起到什么樣的作用?!盵6]中華典籍兼具內在文學性和外在功能性,所以《詩經》復譯即不斷構建源文本的文學價值,根據時代需求發(fā)揮典籍在社會領域的最大功效。
1.完善文學特征
理雅各初譯本與復譯本在語言風格上有巨大的差異,即散文體和韻詩體的差異。《詩經》的語言結構屬于詩樂舞相結合的韻文語言系統(tǒng),從語音的構成來看,單音節(jié)詞和雙音節(jié)詞交叉使用的方式使句子充滿了美感,讀起來朗朗上口;從詞法和句法的構成來看,《詩經》以四言詩為主,大多數(shù)句子采用句句押韻、隔行押韻和交錯押韻等技巧,句子對仗工整,富有韻律。理雅各在復譯序言中提到“押韻一直以來都是中國詩歌的特征之一”,為了凸顯源文本的韻律特征,多采用倒裝、增譯等方式保留原有的韻律美。如在《周南·兔罝》中“肅肅兔罝,稼之丁丁”一句,初譯本中用散文的形式直譯為“Carefully adjusted are the rabbit net;Clang clang go the blow son the pegs”,而復譯時在句末分別增譯了“sound”和“resound”,整體上還原了源文本中的韻律節(jié)奏。在操縱論中詩學觀的指導下,復譯中國典籍時不應再以“直譯傳達信息”為基礎,而是牢牢抓住典籍中的文學特征,運用翻譯的技巧傳達其所蘊含詩學體驗。在滿足人們精神文化需求的同時,吸引更多的人了解、關注和研究中華文化,這也是中華文化走向世界的重要途徑之一。
2.弘揚精神風貌
理雅各初譯《詩經》時采用了深度翻譯法中的加注詮釋,以學術式翻譯法介紹了整部作品所附加的文化信息,譯文忠實、嚴謹。在復譯《詩經》時,理雅各將歷史文化背景都嵌入詩句之中,直觀有力地傳達出詩文本身需傳達的精神內涵,如《邶風·二子乘舟》,這首詩看起來是一首送別詩,實際上卻暗含著兄弟間爭權奪利的丑惡。將兩個譯本對比后發(fā)現(xiàn)除了散文體和韻詩體的體裁有別之外,復譯中還增譯了兩句話“What evil to them came”和“Some one must be to blame”,直白地表達了對丑惡現(xiàn)象的鞭笞,復譯中體現(xiàn)了追求美好的價值取向。又如《鄘風·蝃蝀》,朱熹理解詩旨為“刺淫奔之詩”,想通過反面說教來規(guī)范當時社會的制度。理雅各在復譯時,每章均增譯一句話來表示對女子道德的斥責,如第三章末尾增譯了“Which every virtuous woman should pursue”,真實地傳達了封建社會的倫理綱常,清晰地表達了原詩的道德勸誡的含義。操縱論中的詩學觀曾提到應將文學作品的社會職能納入影響翻譯的因素之中,復譯典籍一是根據時代的需求不斷進行翻譯再創(chuàng)作,復譯內容要契合中國社會發(fā)展的主旋律,運用翻譯技巧深化價值觀傳遞的職能,以此在海外弘揚中國精神;二是緊扣人類“真、善、美”主題,弘揚永恒不朽的精神風貌,從而引起各層次讀者的強烈共鳴,為中國典籍走向世界打下堅實的基礎。
理雅各在短短幾年里兩次翻譯《詩經》,譯本從格式到內容均有巨大的改變,其中緣由值得深究。通過安德烈·勒菲弗爾的翻譯操縱理論視角,可以發(fā)現(xiàn)他的翻譯目的、策略和過程都受到意識形態(tài)、贊助人與詩學等因素的操縱。在國家大力推進中華傳統(tǒng)文化“走出去”大背景下,譯者尤其要注意選擇合適源文本,關注涉及中國古代文化的術語爭議詞,同時國家要提供充足的資金支持,組建專業(yè)翻譯團隊以確保復譯工作的有效運轉。復譯作品的詩學特征應在時代需求的指引下得到最完美的呈現(xiàn),才能促進中華典籍和傳統(tǒng)文化在異國他鄉(xiāng)開花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