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笑
(安徽大學 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在中國古代燦若繁星的作家群體中,屈原、李白、杜甫的地位無可替代,他們偉大的人格代表著中華文化的核心精神,他們的作品是我們民族永恒的經(jīng)典,研究屈原、李白、杜甫無疑極其重要。新時期以來,杜甫研究呈現(xiàn)出繁榮的局面,涌現(xiàn)出一批成就卓著的學者,山東大學張忠綱教授是貢獻最大者之一。張忠綱先生早年的研究興趣較廣,從六朝詩歌到宋元戲曲小說,后來逐漸集中于杜甫研究,其杜甫研究成果豐碩,除了單篇論文之外,專書有《杜詩縱橫探》(山東大學出版社1990年)、《杜甫詩話校注五種》(書目文獻出版社1994年)、《杜甫詩話六種校注》(齊魯書社2002年)、《杜甫詩選》(中華書局2005年)、《杜甫詩》(中華書局2013年)、《詩圣杜甫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杜甫集》(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9年)等,以及他參與或組織編寫的《杜集書目提要》(齊魯書社1986年)、《全唐詩大辭典》(語文出版社2000年)、《山東杜詩學文獻研究》(齊魯書社2004年)、《杜集敘錄》(齊魯書社2008)、《杜甫大辭典》(山東教育出版社2009)、《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等,杜甫研究著作多達20余種,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成果就是《杜甫全集校注》與《詩圣杜甫研究》兩部“大書”?!抖鸥θWⅰ肥怯墒挏旆窍壬鸂款^組織啟動、由張忠綱先生擔任終審統(tǒng)稿才得以完成,這是傾三代學人的心血共同著就的一部集大成式的杜集校注本。該書體例嚴謹,注釋詳明,當代著名唐代文學專家、中國唐代文學學會會長復旦大學陳尚君教授盛贊其為“杜甫研究的里程碑著作”[1]。在蕭滌非先生去世后,張忠綱先生繼承先師遺志,將大量精力投入全集校注稿的審定、修改中,《杜甫全集校注》方得以完成。從某種意義上說,全集校注稿集中了他個人的大量研究成果,只是因為著作體例的原因,無法系統(tǒng)呈現(xiàn)他的研究??梢哉f張先生組織完成的《杜甫全集校注》這部書對當代杜甫研究的貢獻非常之大。張忠綱先生研究杜甫其人其詩已經(jīng)發(fā)表的單篇論文大都收入《詩圣杜甫研究》,此著收錄了90余篇論文,上編主要探討杜甫家世、交游、思想、詩歌藝術(shù)等問題,中編是由唐至清對杜甫其人其詩研究的整理與述評,下編則對近現(xiàn)代杜甫研究進行了整體的考察。
張忠綱先生的杜甫研究成果被學界所重視,出現(xiàn)了多篇研究張忠綱先生論杜的專論文章,如中央財經(jīng)大學左漢林的《博大精深的杜甫研究體系——張忠綱先生〈詩圣杜甫研究〉讀后記》[2]、詹杭倫教授的《我于古文學,特愛少陵詩——評張忠綱研杜專著二種》、[3]西北師范大學郝潤華與武國權(quán)合寫的《杜甫詩話的集成性整理——評〈杜甫詩話六種校注〉》[4]、福州大學梁桂芳的《“杜詩學”文獻研究的集大成之作——讀張忠綱、趙睿才、綦維、孫微〈杜集敘錄〉》[5]。這些文章多是對其某部著作研究方法與特色的總結(jié)與評述,但對張先生論杜的系統(tǒng)研究學界未見有專論發(fā)表。張忠綱先生的杜甫研究,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部分(互有交叉):一是杜甫其人研究,此部分是對杜甫家世、生平、思想、交游的考證;二是杜甫詩文研究,此部分是對杜詩及杜文進行的整理、校注、辨?zhèn)巍⑤嬝裙ぷ?;三是杜詩學文獻研究,此部分是對杜詩學一般規(guī)律與杜詩學史的研究。本文首先回顧張先生學術(shù)研究歷程,然后重點從上述三方面入手,系統(tǒng)闡述張忠綱先生杜甫研究的重要貢獻,最后討論張先生杜甫研究的學術(shù)方法和學術(shù)精神,以下分別述之。
張忠綱先生1940年5月4日出生于山東濰坊,1959年考入北京大學學習。張先生在學期間博覽群書,常常手不釋卷,自身的勤奮刻苦與名師的教導使他打下了堅實的專業(yè)根基。1964年大學畢業(yè)后,他考取了山東大學的研究生,師從著名學者馮沅君研究宋元文學,后留校任教。馮先生在教學工作中總是循循善誘、誨人不倦,不僅親自為他制定培養(yǎng)計劃,而且每周定期為他輔導課程,對張先生讀書筆記的批改極為細致,其講解也往往具有真知灼見,馮先生嚴謹細密、實事求是的治學精神使張先生受益無窮?!肮Ψ蛞?,心眼要活”,這是馮先生教導張先生的“治學三昧”,張先生在此后的學術(shù)道路上一直堅守著這八字箴言,并形成了獨具一格的研究特色。
張先生的杜甫研究從一次“勉為其難”的上任開始。1978年初,人民文學出版社約請蕭滌非先生主編《杜甫全集校注》,在山東大學成立了《杜甫全集》校注組,蕭先生點名讓他參加校注工作,張先生與杜甫研究從此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在蕭先生的率領(lǐng)下,校注組首先遠赴全國各地進行實地考察,同時廣羅傳世杜詩文本,校注工作取得了很大的進展。不幸的是,蕭先生于1991年因病溘然長逝,校注工作一度陷入停滯。但張先生沒有放棄杜甫研究,一直在做相關(guān)的準備工作,在此期間帶領(lǐng)學生出版了多部杜甫研究著作。2009年,山東大學重啟《杜甫全集校注》的項目,任命已經(jīng)退休的張先生擔任終審統(tǒng)稿人。張先生不僅一絲不茍地完成了《杜甫全集校注》的第一、二、十七、十八共四卷及附錄五種《杜甫年譜簡編》《傳記序跋選錄》《諸家詠杜》《諸家論杜》《重要杜集評注本簡介》的撰寫工作,而且?guī)ьI(lǐng)校注組通審書稿、統(tǒng)一體例,修正訛誤,對杜詩的編年與編次重新做了調(diào)整。因為全書有14卷成書于1994年以前,張先生均據(jù)最新的研究成果加以補正。最終三代學人接力完成的12冊共680萬言的巨著,由人民文學出版社于2014年出版。
張先生對兩位老師的躬親指導感念至今,而他也不負師恩承繼了兩位老師的衣缽,一生致力于古文學研究。馮先生的博通古今、蕭先生的博觀約取在張忠綱先生的杜甫研究中得到了最完美的融合,其學術(shù)精神薪火相傳,一脈相承。在張先生身上,我們看到了一代學人堅韌不拔、求實創(chuàng)新的學術(shù)傳承精神。
值得一述的是,1994年10月中國杜甫研究會成立,張忠綱先生被選為副會長。2000年10月,在中國杜甫研究會第四屆年會上,張忠綱先生被選為中國杜甫研究會會長,直到2017年卸下杜甫研究會會長的擔子。多年來,張忠綱先生不僅堅持開展杜甫研究,而且還積極組織杜甫研究會,大力推動當代的杜甫研究,為當代杜甫研究的深化做出了重要貢獻。
張忠綱先生多年研究杜甫生平的成果大多被收入《詩圣杜甫研究》,這些文章大多公開發(fā)表過,論及杜甫的思想、家世、交游等方面。
關(guān)于杜甫與原始儒家思想的關(guān)系問題,張先生的著眼點是將杜甫還原到具體的歷史環(huán)境中去。談到杜甫與儒家的關(guān)聯(lián)就必然涉及其忠君思想問題,對于“杜甫之忠君為愚忠”的說法,張先生在《憂國憂民無已時——杜甫愛國思想瑣談》一文中進行了系統(tǒng)全面的辯駁。張先生主張追溯杜甫生活的社會環(huán)境,還原杜甫忠君思想的歷史必然性。蕭滌非先生曾提到,“杜甫的忠君思想,固然受了儒家影響,但主要還是由他所處的封建的歷史時代所決定的,不但有他的階級烙印,而且也有他的時代烙印,不僅是他的階級局限,而且是他的時代局限,即歷史局限”[6]。張先生基本認同蕭先生的觀點,但他認為杜甫的忠君是和愛國、憂民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其中有著深刻的歷史根源。杜甫無憂無慮的青年時光在國富兵強的開元盛世度過,當“安史之亂”爆發(fā)后,杜甫深切感受到了“國破山河在”(《春望》)的民族危機感,無比痛恨安史叛軍帶來的殺戮與痛苦,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剿定叛軍,恢復唐王朝的繁榮穩(wěn)定。杜甫力量微薄,只能寄希望于當朝皇帝,堅信有朝一日君主能夠平定叛亂,救人民于水火之中。杜甫的這種信念支撐著他在被叛軍俘虜后堅守氣節(jié),冒死逃出賊窩去往鳳翔,“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述懷一首》)。在等級制度森明的封建社會,君主是一個國家最高權(quán)力的象征,代表了封建國家的勢力,杜甫之忠君其實質(zhì)就是愛國,杜甫批判當朝統(tǒng)治者窮奢極欲,也是因為愛國。張先生認為,與其說杜甫是忠臣,不如說他是直臣,“他批評皇帝,指斥奸佞,針砭時政得失,揭露社會黑暗,反映人民疾苦,維護祖國統(tǒng)一,充滿愛國愛民的熱忱,而這些都是我們應該批判繼承的”[7]。
張先生在文中還涉及對杜甫性格的探討,該話題極具前瞻性與廣延性,足見其目光之敏銳。自20世紀50年代杜甫研究興起后,人們嘗試用馬克思主義構(gòu)建新杜學體系,杜甫被戴上“人民詩人”的桂冠,但杜甫的形象出現(xiàn)了單一化、片面化的問題。張先生眼光獨到地發(fā)現(xiàn)這一鮮少有人觸及的話題,提出杜甫也有桀驁的性格側(cè)面。文章先舉杜甫疏言救房琯之例以證其言。房琯與杜甫為布衣之交,二人友情深厚。房琯得肅宗重用后,正直為人的他屢次直言進諫,可惜小人讒言在側(cè),肅宗漸惡房琯。至德元載,房琯率軍與安史叛軍交戰(zhàn),義軍大敗,杜甫詩“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野曠天清無戰(zhàn)聲,四萬義軍同日死”(《悲陳陶》)即描繪了當時慘烈的戰(zhàn)后場面,此事觸怒肅宗,琯終被罷相。而杜甫卻上疏為房琯爭辯,言“罪細,不宜免大臣”(《新唐書·杜甫傳》),肅宗大怒,后經(jīng)大臣力保才免于詔三司推問,然而肅宗此后便疏遠了杜甫。杜甫并未因此三緘其口,仍然上書為房琯求情,還常常在詩中表達對房琯的思念,其傲骨可見一斑。另一例,就是杜甫對李白的態(tài)度。杜甫與李白二人感情相當深厚,杜甫常寫詩夸贊李白。當李白出于愛國熱忱加入永王李璘的幕府,卻被無辜牽連進肅宗與永王權(quán)力斗爭的漩渦,以致流放夜郎之時,杜甫未落井下石,反而盛贊李白,為李白辯白冤情,“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不見》)。杜甫性格的桀驁不馴與李白的狂傲有很大的不同,杜甫之傲是骨子里正義和堅韌的外顯形式。張先生并無專論探討杜甫的性格,但卻拓寬了杜甫研究的視野,給后者留下了廣闊的研究空間。
張先生是山東人,因此他尤為關(guān)注杜甫在山東的行跡與交游?!胺攀廄R趙間”(《壯游》)是杜甫早期漫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對杜甫的性格復雜性、思想多元化與詩風豐富性的形成意義重大。《杜甫在山東行跡交游考辨》一文以杜甫游歷的泰山、兗州、單州、濟南四個地點為考察對象,詳細考察了杜甫游歷之處的名勝古跡,澄清了杜詩中許多存疑的地點。如張忠綱先生對杜詩“東藩駐皂蓋,北渚凌清河”(《陪李北海宴歷下亭》)中“清河”二字提出質(zhì)疑,認為《宋本杜工部集》所注“清荷”(一作“青荷”)才為此詩原貌。學者大多將“清河”釋為濟水,然濟水有“清河”之名始自杜佑《通典》,此書成于杜甫逝世30年后,在時間上無法對應。張先生還從地理位置方面考慮,“蓋北渚高踞水中,四周荷葉田田,故曰‘凌青荷’”[8]211。因此,盡管杜詩注本多從“清河”,張先生校注的《杜甫全集校注》(以下簡稱為《校注》)卷一中仍據(jù)《宋本杜工部集》所注改為了“青荷”,由此可見張先生的膽識與見地。《杜甫與山東籍詩人的交往》一文考察了杜甫與13位山東籍詩人的交往,這些詩人或與杜甫有唱和之詩,或曾出現(xiàn)在杜詩當中,對杜甫的日常生活研究有重要意義。值得注意的是,此文彰顯了張先生杜甫研究的另一個特點:詩史互證。張先生不僅考察了杜甫與交游對象的相關(guān)詩歌,而且從遺世之史書、筆記、墓志銘中尋找蛛絲馬跡,最大限度地挖掘了杜甫可能有所交往的山東籍詩人與杜甫的關(guān)系。除此之外,張先生還寫作了《北宋時期的山東杜詩學》《南宋時期的山東杜詩學》與《山東學者注杜評杜概論》等有關(guān)山東地區(qū)的杜詩學研究文章,表現(xiàn)出了一位學者對故土的熱愛。
張忠綱先生論杜詩文涉及多方面、多層次,包括對杜甫詩文創(chuàng)作年代的辨析、對杜詩文的注解、對各版本杜集異文的考訂、對杜甫佚詩的整理和對杜詩結(jié)構(gòu)的闡釋等內(nèi)容,研究范圍極廣。
張先生考釋杜詩創(chuàng)作時間的首要原則是本于作品,從杜詩文中提煉關(guān)鍵線索。北宋蔡興宗首倡杜甫于天寶九載預獻《三大禮賦》之說,趙次公、葛立方、黃鶴等都主九載獻賦,而自錢謙益力主“獻賦自在大禮告成之日”的天寶十載說后,其后的注杜學者多從錢說,學術(shù)界受此影響對于杜甫獻《三大禮賦》的時間基本認定為天寶十載。而張先生卻在《杜甫獻〈三大禮賦〉時間考辨》一文中大膽質(zhì)疑,認為此說“實為千年誤讀”[9]228。“臣生長陛下淳樸實之俗,行四十載矣”(《進〈三大禮賦〉表》)。張先生根據(jù)杜甫文章中關(guān)鍵的“行”字為立論的切入點,無論是在陶淵明的詩歌還是前代學者注解中,“行”理解為“行將”應無異議,杜甫獻此文時年紀將近而未到40歲,即為39歲,也就是天寶九載。杜文中還提到,“明年孟陬,將攄大禮以相籍,越彝倫而莫儔”(《朝獻太清宮賦》)?!懊馅睢奔凑?,第二年正月的“大禮”即為天寶十載舉行的祀太清宮、祀太廟、祀南郊三大典禮,因此若將三賦歸于天寶十載,則與杜文中“明年孟陬,將攄大禮”之言相悖。張先生不僅細致考證了天寶九載說的可靠性,而且對天寶十載獻賦之說也進行了有理有據(jù)的辯駁。預獻三賦之說并非臆測,杜甫《封西岳賦》就是未封預獻之作,此即實例,且開元十三年玄宗封禪泰山之時,提前一年就廣為宣揚,因此杜甫能準確說出典禮的具體日程安排也就并不奇怪了,此文足見張先生心細如發(fā)。
張忠綱先生極注重對杜詩的訓詁,這與他多年的《校注》編纂經(jīng)歷密不可分。訓釋杜詩全面詳贍而內(nèi)容精細,這是張先生校注杜詩最突出的特點。凡杜集版本解釋有出入之處,張先生皆舉其要,分析其觀點是否合理,提出自己的見解并予以論證。張先生考釋名物的范圍非常廣,包括人物、地點、食物、器物等多方面?!额}張氏隱居二首》中考證了“張氏”為何人,“石門”為何地,“杜酒”有何典故?!杜汔崗V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其七有句“脆添生菜美,陰益食單涼”,對其中“生菜”一詞,清代洪仲認為是韭黃的別名,而仇兆鰲《杜詩詳注》與楊倫《杜詩鏡銓》都未細究其類屬。張先生查閱藥學著作《本草綱目》與譜錄類書籍《廣群芳譜》等專業(yè)資料后才下定結(jié)論:生菜是白苣的別名。僅此二字,注釋長達百余字,讀者能從詳盡的注釋中更加了解杜甫所處時代的生活面貌,從而更能接近真實的杜甫。張先生注詩所引書目也很廣泛,不僅有各版本杜集,還有詩話、史書、韻書等資料,一條注釋中常引多種不同書籍,可見張先生積累之豐厚。張先生常運用“以詩解詩”的方法釋杜詩。如《游龍門奉先寺》“云臥衣裳冷”中“云臥”二字有作動詞、名詞兩種爭議,作者認為當以前解為佳,并舉鮑照“云臥恣天行”(《代升天行》)句和孟浩然“云臥晝不起”(《白云先生王迥見訪》)句為證,二句與杜詩結(jié)構(gòu)相似,用法亦相似,“云臥”與上句“天闕”為借對法,這是以前人之詩釋杜詩。以詩解詩還包括杜詩互釋法,也就是不同杜詩之間的相互論證。《臨邑舍弟書至,苦雨,黃河泛溢,堤防之患,簿領(lǐng)所憂,因寄此詩,用寬其意》詩,有“碣石小秋毫”句,“碣石”為山名,是杜甫青年時期漫游齊趙所到之地。張先生釋該詞時提到杜甫《昔游》詩“寒蕪際碣石”句也提及此地,因而判斷杜甫“蓋追憶齊趙之游也”[8]55。將杜詩聯(lián)系起來分析,往往能發(fā)現(xiàn)問題的不同側(cè)面。
張先生的杜甫研究中還涉及杜詩的輯佚和辨?zhèn)喂ぷ鳌mn愈《調(diào)張籍》詩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鼻陙矶鸥χ姳缓笫缽V為傳頌,杜詩注本也層出不窮,《校注》共收錄杜詩1450余首,杜甫自述40余歲時即寫詩千首①,而今存杜甫43歲之前的詩歌不過百余篇,可見遺失之多。張先生力求搜集杜詩佚句,為后進學者提供研究素材。“黑暗通蠻貨”一句,諸家杜集未曾著錄,而《墨客揮犀》《冷齋夜話》《諸家老杜詩評》等13本詩話、筆記著作皆收評此句,張先生逐一列出書目供讀者參考。為盡量恢復杜詩全貌,張先生對杜詩疑偽之作也進行了整理?!犊揲L孫侍御》詩有人認為是杜甫所作,一說為杜誦所作,作者對兩種說法都進行了探源?!吨信d間氣集》《文苑英華》皆作杜誦詩,《宋本杜工部集》《新刊校定集注杜詩》《杜工部草堂詩箋》等均認為此為杜甫之詩。而作者則從藝術(shù)風格上做出判斷,引《讀杜心解》之言,認為此詩“淺俗而平,不類少陵”[10],非杜甫之佚作。惜其無更多資料,無法更深入地展開觀點的論證。張先生對杜詩的輯佚與辨?zhèn)纬晒鄬Ρ容^零散,非其研究的重點。
校注杜詩踵武前賢,辨?zhèn)未嬲?。校注杜詩時張先生充分吸取了前人的治杜成果,對舊注積極地加以利用,不足之處予以補充。前注中若有與注者相同或相近的觀點,一般引用前人重要注本。為使其觀點更有說服力,張先生很少使用孤證,一條注解之下常常列有五六種重要的前代杜注?!锻馈吩娋蛯Α搬纷诜蛉绾巍钡摹胺颉弊诌M行了詳細的注解,“翁方綱曰:此一‘夫’字,實指岱宗言之。即下七句全在此一‘夫’字內(nèi)。”[8]4僅一“夫”字,即引用李長祥、趙秉文、汪灝、翁方綱、徐仁甫五人注解,可見校注其詳。若注者有不同于前賢之觀點,也會在注解中詳細說明。同篇詩作關(guān)于“望”字,歷代注家的理解多有出入,有學者認為此詩所作之時杜甫已然凌岳而望,注者則贊同喬億的說法,認為此詩“句句是望,不是登”[8]3。對于較為確定的訛誤,《校注》通過考證直接指出舊注的錯誤之處。比如《登兗州城樓》云:“東郡趨庭日,南樓縱目初?!迸f注多認為兗州就是漢代的東郡,校注者不以為然?!疤苾贾荩嗡阼η穑ń裆綎|兗州)。瑕丘,漢屬山陽郡。故唐之兗州,非漢之東郡明矣”[8]9,這就糾正了前人不加考辨產(chǎn)生的錯訛。
善于從杜詩中挖掘深藏的情感意識。從情感內(nèi)涵上來說,杜詩之所以動人,是因為杜詩中的情感具有普遍性,讀者為憂國家興亡而“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的杜甫感動不已,又覺這位可敬的大詩人還有“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的可愛之處,讀到詩人倍感痛苦孤獨時寫下的“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又為之嘆惋。杜詩中體現(xiàn)出的情感復雜而多變,張先生抓住了杜詩的這一特點加以探析,對于詩中名句的細致分析自不必言。張先生還以敏銳的感受力捕捉某些關(guān)鍵字眼里深藏著的杜甫的復雜情感?!对乱箲浬岬堋肥且皇赘腥酥辽畹膽浀茉?,首聯(lián)“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并非此詩最為人稱道的名句,張先生卻以靈巧之筆分析了“雁”對杜甫傳達濃烈思念的重要作用。“可能是因為漂泊流離的緣故,杜甫對雁聲有著一種特殊的敏感”,“戰(zhàn)亂不止,雁鳴不止,客愁不止,杜甫簡直把他的漂泊生活和雁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9]325。離群之雁,思念之哀聲,不就是遠離故土、思念家人的杜甫自身之象征嗎?《旅夜書懷》一詩是一首感傷老年多病、漂泊無依的律詩,張先生在賞析此詩時重點分析了一組形容詞和一組動詞,認為“連用‘細’、‘微’、‘?!?、‘獨’四字,不僅準確地寫出了旅夜獨宿的情景,而且深細入微地傳達出詩人孤寂悲涼的心情”,“‘垂’、‘闊’、‘涌’、‘流’四字力透紙背,表現(xiàn)了詩人處于逆境中的博大胸懷和兀傲不平的感情”[9]327-328。
張忠綱先生對于杜詩學史的建構(gòu)做出了重大貢獻。杜甫是一位承前啟后的偉大詩人,在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對其人、其詩的研究千百年來浩如煙海,宋代就有“千家注杜”之說,足以證明自古至今學者對杜甫研究的重視。“對一個作家、一種文學現(xiàn)象的研究積累到一定程度,研究者們開始希望進行一定規(guī)律性的討論和歸納,是學術(shù)發(fā)展的必然?!盵11]總的來說,張先生的杜詩學史研究有以下兩個特點。
張先生連續(xù)多年發(fā)表年度杜甫研究綜述的相關(guān)論文,其研究站在杜詩學史的前沿對學界杜甫研究進行了回顧,體現(xiàn)了張先生對杜甫研究現(xiàn)狀的關(guān)注。在年度杜甫研究述略中,張先生從杜甫思想性格、生平交游、詩歌藝術(shù)及杜詩學方面總結(jié)了新近出版的研杜著作與文章中的熱門觀點,分析了每年度的杜甫研究特色,并對未來的杜甫研究提出展望?!抖兰o杜甫研究述略》一文對20世紀杜甫研究的著作進行了總體的關(guān)照,張先生將20世紀杜甫研究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為1949年以前。受到“民主”“科學”等西方文化思想的啟發(fā),學者努力將杜甫還原成為普通的詩人,“剝?nèi)シ饨〞r代加給他的‘圣化’的外衣,只把他作為詩人來研究”[9]1131。第二階段為1949年至1976年。新中國成立以來,大批學者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洗禮并力圖以其觀點重建新杜學,杜甫被冠以“人民詩人”的稱號,蕭滌非、傅庚生等學者以“現(xiàn)實主義”與“人民性”作為分析杜甫的新標準,引起學界劇烈反響,杜甫研究取得了重大進展。然而1966年“文化大革命”的爆發(fā)使杜甫研究陷入了低谷,杜學備受冷落。第三階段為1977年至今,“思想的解放帶來了杜學的中興”[9]1140,這一時期出版的著作尤多,杜學綜合研究興起。學界圍繞杜甫其人、其詩進行了多方位的研究,涉及杜甫思想、生平、交游、杜詩藝術(shù)、杜詩學等多個方面。杜甫研究名家輩出,杜甫在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最終得到確認。
對前賢學術(shù)研究客觀公允的總結(jié)與評價也是杜詩學研究的重點。張先生寫作了多篇論述前代學者杜甫研究的文章,總結(jié)了前輩學者杜甫研究的成果。這些文章的研究特點有二:一為概括準確且評價公允;二為注重弘揚堅韌不拔的學術(shù)精神?!妒挏旆窍壬亩鸥ρ芯俊芬晃?,介紹了蕭先生一生的學術(shù)經(jīng)歷與研杜成果,總結(jié)了蕭先生杜甫研究的重要觀點并加以評述。對于時代給予蕭先生的局限性,張先生毫不掩飾,但他同時提出,“如果完全用今天的‘標準’來評價這種‘局限性’,甚至尋瑕索斑,求全責備,斷章取義,任其發(fā)揮,那恐怕也不是歷史主義的正確態(tài)度”[9]1406。正是對前輩學人研究有清醒認識與客觀評價,張先生在學術(shù)研究中能夠揚長避短,形成自身獨有的研究特色。
張先生杜甫研究著作的相繼出版,引領(lǐng)杜詩學發(fā)展到了新的高度,代表了這一時期杜詩學文獻研究的最高成就。
張先生編寫的《杜甫年譜簡編》考證精細,不僅總結(jié)了前人的杜甫研究成果,而且邏輯縝密、語言簡潔、頗多創(chuàng)見,對杜甫研究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端未偶凹⑿帐稀笨急妗芬晃拈L達8萬多字,曾在《文史》連載,后先生又加以增補,收入《詩圣杜甫研究》書中。該文以《分類杜詩》所載的“集注姓氏”為底本,并以《分門集注》和《黃氏補注》所載為參考,共考證宋代杜集集注姓氏156家,是首次對“集注姓氏”的詳確考辨。
2008年,張先生與他的學生趙睿才、綦維、孫微合著的《杜集敘錄》引起了學術(shù)界的巨大反響。該書梳理了學術(shù)界杜詩學文獻研究的發(fā)展狀況,肯定了前賢諸作奠定的寶貴基礎(chǔ),亦指出舊著在新的視角下暴露出的諸多問題,在此基礎(chǔ)上完成了一部更加完備的杜詩學文獻目錄。該書共收錄杜集文獻1260多種,分唐五代編、宋代編、金元編、明代編、清代編、現(xiàn)當代編、國外編(亦按國家或地區(qū)及時代先后為序)共7編,邀請海內(nèi)外最負盛名的專家進行撰寫,保證了此書的學術(shù)質(zhì)量。在此書的撰寫過程中,張老師對現(xiàn)存杜詩學文獻堅持親見原書的原則,帶領(lǐng)弟子苦心鉤稽,輾轉(zhuǎn)多地搜集資料,“從而最大限度地避免僅從前人的書目和著述出發(fā),致使謬誤流傳,錯訛輾轉(zhuǎn)因襲之弊”[12]15。如《草堂》刊載的《關(guān)于〈重雕老杜詩史押韻〉》一文,該文作者自稱“我因在湖南工作,曾有機會獲觀半日,愿舉所知,以告同好”[13]。又云:“本書有題跋三處,為一人筆跡。書前題記署‘嘉靖歲在巳己(按:應為“己巳”)十月二十有八日復翁識’,下鈐陰文‘黃丕烈印’,陽文‘蕘圃’二方印”[13]。該文作者斷定黃丕烈題跋為書賈偽造。因湖南圖書館所藏元刻本《重雕老杜詩史押韻》為海內(nèi)孤本,親睹者極少,而該文作者又曾親見其書,據(jù)之成文,他人獲觀不易,故《杜集書目提要》照抄此文。而張先生在長沙開會時特意到湘圖翻閱此書,三訪湘圖,始得如愿,才知書前題記署的是“嘉慶歲在己巳十月二十有八日復翁識”。之后張先生還進行了查核,明代嘉靖(1522-1566)共45年,無“己巳”年,而清代嘉慶十四年(1809)正是“己巳”年。黃丕烈(1763-1825)為乾隆五十三年(1788)舉人,是當時著名的藏書家和??睂W家,喜藏書,尤嗜宋本,精??敝畬W。所以黃丕烈題跋與鈐印是真的,而非書賈偽造?!耙蛔种?,相差二百多年,又關(guān)乎真?zhèn)沃畡e?!盵12]15-16因此先生專門寫了《是“嘉慶”,不是“嘉靖”》一文,糾正了“嘉靖”之誤?!抖偶瘮洝凡粌H具有極高的文獻價值,而且還補充修訂了前作的重收、誤收、書名、卷數(shù)、作者生平等訛誤,在收錄書目數(shù)量與收錄書目時間跨度上都遠超前作,成為新一代杜詩學文獻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對杜甫研究領(lǐng)域的縱深層次發(fā)展起到了推動作用。
《杜甫詩話六種校注》亦是杜詩學文獻研究的力作,同時也是杜詩理論研究的經(jīng)典著作。自杜甫的詩歌價值被世人所識,后世詩話無不論及杜詩,然而專論老杜之詩話甚少,多零散而不成體系?,F(xiàn)存最早專門論杜的詩話當屬宋代方深道所編《諸家老杜詩評》,一般杜詩研究者所見,多為國家圖書館所藏殘三卷明抄本,而北京大學圖書館所藏全五卷清初抄本,鮮為人知,此前研究者無一提及。其后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話》、清劉鳳誥的《杜工部詩話》、清潘德輿《養(yǎng)一齋李杜詩話》與蔣瑞藻《續(xù)杜工部詩話》都以杜詩為專論對象。張忠綱先生獨具慧眼,將五種杜甫詩話整理成集,精心校注,后加入張先生編注的《新編漁洋杜詩話》,六種杜甫詩話集結(jié)為一冊,定名為《杜甫詩話六種校注》(以下稱為《詩話》)?!叭珪草嬩浿T家詩話二百余條,其中六十余條,不見于今存宋人著作,或與他書引文有較大出入,這部分資料,彌足珍貴?!抖殴げ坎萏迷娫挕罚瑐魇腊姹据^多,但多系殘本,《四庫全書》所收《草堂詩話》,較通行各本多出三十余條,很少為人注意,一些研究杜詩的論著和文章,亦未提及,而所引有為他書所未載者?!盵14]2杜詩注本如汗牛充棟,由于時代久遠,古籍字句錯訛尤多,張先生不辭辛勞,遍稽群籍,考其真?zhèn)?,溯其源流,力求“無一字無來處”。如《諸家老杜詩評》卷三第145條所輯詩話,《詩話》考證“此條郭紹虞《宋詩話輯佚》輯《潘子真詩話》第37條引劉鳳誥《杜工部詩話》云云,劉實照抄仇注”[14]64,這就厘清了不同詩話之間的淵源關(guān)系。再如《諸家老杜詩評》卷三《蔡約之〈西清詩話〉十六事》第122條所輯詩話云,“余常質(zhì)之叔父文正”,郭紹虞先生《宋詩話考》云,“當絳之時,蔡氏無謚文正者”[15]22,“宋代蔡氏謚文正者唯沈”[15]143,而蔡沈在時代及輩分上皆與蔡絳不相合,且蔡沈的謚號為明代才追謚,因此認定“文正”是叔父的字而非謚號。張先生查找史書等資料后認為,文正是蔡絳叔父蔡卞,而非蔡絳之謚號?!端问贰げ瘫鍌鳌罚骸氨?,字元度……政和末,謁歸上冢,道死,年六十。贈太傅,謚曰文正”[14]55,《宋會要輯稿》中也提到“蔡卞謚文正”,因此文正應是蔡卞而非蔡沈,這就糾正了前代學者的失考之處?!对娫挕啡〔脑斮?,體例嚴密,校注精審,是張先生為杜甫研究做出的又一大貢獻。
張先生繼承了馮沅君、蕭滌非兩位先生博觀約取、精嚴審慎的學術(shù)傳統(tǒng),不輕易沿襲前人的觀點,同時也謹慎地下結(jié)論。為尋找第一手文獻,張先生常奔波于全國各地的圖書館,博覽群書,探幽析微。其《讀杜辨疑舉例》一文,一些小標題之下雖只有短短數(shù)行,但張先生卻需查閱數(shù)十種文獻資料才能得出結(jié)論。在《漁洋論杜》一文中,張先生駁斥了王士禛不喜杜詩的偏見,在遍檢王士禛和他人所引有關(guān)王士禛的言論后,發(fā)現(xiàn)王漁洋總體上對杜詩的評價很高,而批評杜甫的言論僅占十分之一,且有一些評價確為客觀公允的。最后張先生才初步得出結(jié)論,“上述看法是片面的,是不符合漁洋論杜實際情況的;漁洋對杜甫是推崇的,肯定的”[14]554。
張先生還非常注重通過實地考察辨清杜詩有關(guān)的地名和典故?!缎Wⅰ肪幾肫陂g,張先生與校注組其他同仁于1979年和1980年兩次由山東開始沿杜甫漂泊之路去往各地進行考察,校注組共同編寫的《訪古學詩萬里行》就是此次考察的成果之一,這些新見后來在《校注》的編寫中體現(xiàn)出來。在注解《陪李北海宴歷下亭》時,關(guān)于“歷下亭”的位置張先生提出了與舊注不同的見解,認為杜甫詩中的歷下亭,并非今之歷下亭。張先生通過實地考察發(fā)現(xiàn),《水經(jīng)注》所載的“池上客亭”就是杜詩所說的歷下亭,建于北魏時期,其位置在趵突泉北的五龍?zhí)陡浇?,而今天大明湖中的歷下亭是清初所修建,與杜詩“海右此亭古”從時間和位置上都無法匹配。實地考證與文獻梳理相結(jié)合的研究方法貫穿于張先生的學術(shù)研究生涯,為后進學者所效仿。
“知人論世”是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重要方法,在張先生的杜甫研究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校注》采用的編年體例,這也是“知人論世”之研究方法的一種運用形式。杜甫一生命途多舛,“安史之亂”爆發(fā)后,他以詩人細膩之筆記錄下國家的滿目瘡痍與百姓的苦難,史書所載的重要戰(zhàn)爭在其詩中都有反映,因此杜甫作品的藝術(shù)內(nèi)涵是很復雜的。從杜甫的編年集中,我們能夠最大限度地還原杜甫的真實生活與思想情感,從而反饋到杜詩的研究中。魯迅曾說:“分類有益于揣摩文章,編年有助于明白形式,倘要知人論世,是非看編年的文集不可的。”(《〈且介亭雜文〉序言》)在此書的“凡例”中也談到編年的原因:“以之編年,則可見詩人生平履歷,與夫人情之聚散,世事之盛衰,此本書所以取編年之體也?!盵8]
張先生的文章當中也將知人論世的研究方法貫穿始終?!对娛ザ鸥ρ芯俊肥珍浟硕嗥旁娰p析文章,每一篇文章都仔細考證了詩歌寫作時間、歷史背景與杜甫的生平,然后在此基礎(chǔ)上把握杜詩的思想內(nèi)涵與藝術(shù)特色。《“孤舟一系故園心”——讀〈秋興八首〉其一》一文,張先生明確指出,“要知詩人‘所興之何在’,須聯(lián)系作者的經(jīng)歷和當時的形勢才能探知其‘苦心’”[9]329。文章先介紹了杜甫客居夔州且病痛纏身、知交零落的經(jīng)歷與動蕩不安的社會環(huán)境,然后分句探析其詩歌藝術(shù)的高妙之處,進一步談到詩歌中體現(xiàn)出的杜甫身世之嘆的情感意味,由此更易使讀者興發(fā)感動,體會詩中所蘊藏的生命意識。
舊注因時代所限缺乏資料或思想的局限性而暴露出諸多問題,張先生充分吸取了近30年的最新資料以彌補前注的不足。比如杜甫曾作《贈韋左丞丈濟》與《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詩獻與韋濟,舊注多謂二詩應作于天寶七載。然而據(jù)新出土的《大唐故正議大夫行儀王傅上柱國奉明縣開國子賜紫金魚袋京兆韋府君(濟)墓志銘》記載,韋濟“九載,遷尚書左丞,累加正議大夫,封奉明縣子。十一載,出為馮翊太守”[8]216。從出土資料來看,韋濟在天寶九載至十一載之間任尚書左丞,而杜詩云“左轄頻虛位,今年得舊儒”,可知是韋濟任左丞的第一年,因此二詩作于天寶九載以后,應無異議。韋濟之墓志銘1992年才出土,而實際上《校注》的第一、二卷已在此之前完成,張先生在統(tǒng)稿時注意將新的研究成果納入已經(jīng)完成的校注稿當中,重新修訂了之前校注的訛誤。在《校注》中諸如此類的修訂不勝枚舉,可見張先生精益求精、一絲不茍的學術(shù)精神。
張忠綱先生的杜甫研究,是其研究領(lǐng)域成果最豐碩、影響最大的一個方面。其研究涉及杜甫其人、杜甫詩文及杜詩學文獻研究等多個方面,研究中心側(cè)重于杜詩文的校注和杜詩學文獻的整理與研究。關(guān)于杜甫其人研究,張先生提倡摒棄人們賦予杜甫的稱號,還原真實的杜甫形象。關(guān)于杜甫詩文研究,張先生在校注杜詩文時踵武前賢、辨?zhèn)未嬲妫宫F(xiàn)了一代學人實事求是的治學風范。在杜詩學文獻領(lǐng)域,張先生的研究具有宏高的研究視野及敏銳的洞察力。張忠綱先生的杜甫研究成果是新時期中國古代文學與杜甫研究的重要收獲,貢獻頗大,將為杜甫研究的進一步深化奠定很好的基礎(chǔ),影響深遠。
注釋:
① 杜甫《進雕賦表》:“臣幸賴先臣緒業(yè),自七歲所綴詩筆,向四十載矣,約有千余篇”(《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62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