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古詩英譯策略之套譯法研究?

姬洋 文軍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xué)

【提 要】作為一種翻譯方法，套譯在漢語古詩英譯中尚未有全面探討?；诖?，本文系統(tǒng)研究了漢語古詩英譯中套譯法的概念、方式和原因，并結(jié)合具體案例進(jìn)行了分門別類的梳理與歸納，希望可以為譯界提供有益的啟示。

1.引言

套譯作為一種翻譯方法，已有諸多學(xué)者做過研究，但研究領(lǐng)域主要集中于習(xí)語、諺語、廣告等。事實上，詩歌翻譯中的套譯不乏其例，但尚未有相關(guān)專題研究。鑒于此，本文以漢語古詩英譯譯本為考察對象，嘗試探索研究漢語古詩英譯策略體系之中的套譯法。

套譯法是漢語古詩英譯策略體系中一種典型的漢詩英譯實用技法（文軍2019）。本文擬從套譯的概念、套譯的方式、套譯的原因三個層面探討漢語古詩英譯實踐中的套譯法，希望對漢語古詩英譯策略的研究有所助益。

2.套譯概論

2.1 套譯法的概念

對于套譯法，不同學(xué)者從不同角度給出了自己的定義。劉季春（1997：44）認(rèn)為，套譯就是借用譯入語中某些慣用結(jié)構(gòu)來進(jìn)行翻譯的一種方法。被借用的結(jié)構(gòu)可以是成語、諺語、一句詩或者廣告標(biāo)題或口號。這個被借用的結(jié)構(gòu)必須是人們喜聞樂見、家喻戶曉的。林煌天（2005：656）對套譯法的定義是：套譯法亦稱“套用”“借用”或“借譯”，如譯入語在內(nèi)容、形式、修辭色彩上和譯出語大體符合，則可以考慮直接套用，以發(fā)揮譯文優(yōu)勢之效。李國慶（2009：135）從修辭的角度認(rèn)為，用仿擬修辭進(jìn)行翻譯的方法叫做套譯。具體說，套譯是指套用譯入語中某些人們熟悉的諺語、成語或是名人名言進(jìn)行的翻譯。萬蓮（2010：132）從諺語的角度，認(rèn)為套譯法又稱作借用翻譯法，即一種語言的諺語可以借用另一種語言相應(yīng)的諺語或其他習(xí)語來翻譯。劉先福（2010：167）認(rèn)為，在套譯法中經(jīng)常采用某些慣用結(jié)構(gòu)來進(jìn)行翻譯，即模仿、套用廣為人知的成語、諺語、詩歌、名言佳句。鄧禮紅（2013：21）從四字格的角度，認(rèn)為套譯法也可稱為同義習(xí)語借用法，主要適用于漢語中某些內(nèi)容、表現(xiàn)形式、形象或比喻均與英語中對應(yīng)習(xí)語很接近的四字格。郭玉超、任曉慧（2013：320）認(rèn)為，套譯法就是在不影響原文語義表達(dá)和信息傳遞的基礎(chǔ)上,套用譯語中的固有表達(dá)模式如詩歌、習(xí)語、口號等進(jìn)行翻譯。趙祥云（2016：56）認(rèn)為，套譯法能夠充分發(fā)揮譯入語的優(yōu)勢,使譯文利于受眾接受。文軍（2019：62）從詩歌的角度，認(rèn)為套譯法即套用英語詩歌中現(xiàn)有的表達(dá)或句式來進(jìn)行翻譯，有明顯的互文（intertextuality）特征，容易引起英語讀者的文化與審美認(rèn)同。

通過以上相關(guān)文獻(xiàn)梳理，可以將套譯法定義如下：套譯是用譯入語中業(yè)已存在的習(xí)慣用語來翻譯源語的翻譯技法，其范圍通常為文化負(fù)載領(lǐng)域，如詩歌、食譜、諺語、習(xí)語、廣告、中醫(yī)等。

2.2 套譯法的研究

截至2020年5月14日，在中國知網(wǎng)檢索欄輸入主題詞“套譯”，可以得到337篇相關(guān)文獻(xiàn)（1981-2020），其發(fā)展趨勢如下（見表 1）：

通過上面的總體趨勢圖，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國內(nèi)套譯法相關(guān)研究呈現(xiàn)不斷增長態(tài)勢，尤其在21世紀(jì)之后，增長顯著。這說明，國內(nèi)學(xué)者近二十年對套譯現(xiàn)象給予了較多關(guān)注。如倪明（1994：98-99）認(rèn)為“沿用至今的許多中醫(yī)術(shù)語，顯得很古老，但其原意與現(xiàn)代醫(yī)學(xué)術(shù)語相同或相近者，可用現(xiàn)代醫(yī)學(xué)術(shù)語的英文名套譯，使國內(nèi)外讀者都能理解。例如：‘乳蛾’即扁桃體炎（tonsillitis）；‘滑胎’即習(xí)慣性流產(chǎn)（habitual abortion）；‘癃閉’即尿潴留（uroschesis）；‘噎膈’即咽下困難（dysphagia）；‘崩漏’即子宮出血（metrorrhagia）”鄧禮紅（2013：21）。以言出必行（keep our promise）、風(fēng)風(fēng)雨雨（ups and downs）、相輔相成（go hand in hand with）三例為證，認(rèn)為套用對應(yīng)的英語習(xí)語翻譯有事半功倍之效。

表1 國內(nèi)“套譯”研究趨勢圖

而對于套譯所涉及領(lǐng)域和內(nèi)容，可以通過關(guān)鍵詞共現(xiàn)網(wǎng)絡(luò)來了解（見圖1）：

圖1 關(guān)鍵詞共現(xiàn)網(wǎng)絡(luò)

圖1 表明，套譯法研究相關(guān)的領(lǐng)域主要集中在習(xí)語、成語、諺語、雙關(guān)語和廣告上，比如劉季春（1997：46）通過“食在廣州”套用英語諺語“East or west,home is best”， 譯 為 “East or west,the Guangzhou cuisine is best”等案例，認(rèn)為“套譯法是翻譯廣告標(biāo)題和口號的上選方法,運用得當(dāng),可使譯文較好地保存原廣告語的意義、結(jié)構(gòu)和風(fēng)格,從而引起譯入語讀者的強(qiáng)烈共鳴”。陳寶紅（2018：29）通過對葛浩文英譯莫言作品《蛙》和《紅高粱家族》中“方言土語”的翻譯研究，認(rèn)為“套譯法也叫習(xí)語翻譯法，是用譯語中的慣用語來替換原文詞句，從而達(dá)到翻譯的目的”。通過相關(guān)文獻(xiàn)梳理，筆者發(fā)現(xiàn)，套譯法在詩歌領(lǐng)域中的研究罕有涉獵，因此，漢語古詩中的套譯法研究頗為必要。

3.套譯的方式

這里的“套”有兩層涵義：1、原封不動地借用；2、稍作修改地化用。這類“套”在詩歌寫作中不乏其例。借用的例子如曹操的《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借用自《詩經(jīng)·鄭風(fēng)·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周邦彥的《瑞龍吟》“前度劉郎”借用自劉禹錫的《再游玄都觀》“前度劉郎今又來”?；美尤鐥顣r的《次韻晁發(fā)道》“不須驚世露文章”化用自杜甫的《古柏行》“不露文章世已驚”；李清照/趙子發(fā)的《浪淘沙》“素約小腰身”化用自曹植的《洛神賦》“腰如約素”。

具體到漢語古詩英譯中的套譯，Turner和許淵沖分別是外國翻譯家與中國翻譯家的代表人物。A Golden Treasury of Chinese Poetry（1976）的編輯Deeney1在序言部分明確指出，Turner對陶淵明詩的翻譯套用了 Dryden1的格律（Turner1976：2）；Turner用sonnet（商籟體）格律譯詩，如李白的《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同上：6、109）；Turner也用blank verse（素體詩）格律譯詩，如白居易《長恨歌》（同上：7、169）；Turner還套用原詩格律譯詩，如《詩經(jīng)·邶風(fēng)·谷風(fēng)》（同上：6、41）。與 Turner相比，許淵沖的套譯方式更顯多樣，包括借用英詩詩題、英詩詞語、英詩格律、英語習(xí)語、動詞短語，化用英語文學(xué)詞匯、英詩詩句、英語習(xí)語等，具體例證下文均有舉隅。這些數(shù)據(jù)和方式說明套譯在漢語古詩英譯中的使用頻率，具有廣泛性、多樣性的特點。

結(jié)合本文譯本案例，套譯的方式可以分為以下三種：“借用詞句”“借用格律”和“化用詞句”。

3.1 借用詞句

3.1.1 借用詞語

借用詞語，即借用英語語言和詩歌中業(yè)已存在的詩題、英詩詞語、慣用法、動詞短語、英語習(xí)語等來翻譯。

（1）借用詩題

例1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張祜《宮詞》）

譯文Singing the dying swan's sweet lay,/O2How can she hold back her tears!（許淵沖 1995：215）

許譯借用英國浪漫主義詩人丁尼生（Alfred Tennyson）詩題the dying swan套譯中國唐代曲辭“何滿子”，因為兩者都有哀怨色彩，意味著生命的終結(jié)。張祜《宮詞》前兩句“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表明宮女命運的孤寂悲苦；后兩句中的“何滿子”，根據(jù)典故3，這是滄州歌者何滿子的臨刑絕唱，于詩來說則象征宮女人生的提前終結(jié)。而丁尼生的the dying swan也有生命終結(jié)（end of life）這層意思，且為西方讀者所熟知。所以許譯此處是恰如其分的套譯。

（2）借用英詩詞語

例2西風(fēng)烈，長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馬蹄聲碎，喇叭聲咽。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毛澤東《憶秦娥·婁山關(guān)》）

譯文The wild west wind blows strong;/The morning moon shivers at the wild geese's song./On frosty morn/Steeds trot with hooves outworn/And bugles blow forlorn./Fear not the strong pass iron-clad on all sides!/The summit's now surmounted with big strides./Surmounted with big strides,/Green mountains like the tide;/The sunken sun blood-dyed.（許淵沖 2015：45）

對原詩的“西風(fēng)”“殘陽”，許淵沖在雪萊的著名詩篇《西風(fēng)頌/Ode to the West Wind》和《致云雀/To a Skylark》中分別借用了wild west wind和sunken sun。而且毛澤東的《憶秦娥·婁山關(guān)》“西風(fēng)烈”和雪萊的《西風(fēng)頌》中“wild west wind”喻義相近，都象征革命力量。

（3）借用慣用法

例3將仲子兮，無踰我里。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詩經(jīng)·鄭風(fēng)·將仲子》第一節(jié)）

譯文Don't come in,sir,please!/Don't break my willow trees./Not that that would very much grieve me;/But alacka-day!What would my parents say!/And love you as I may,/I cannot bear to think what that would be.（見吳伏生2014：25-26）

翟理斯將詩題《將仲子》翻譯為《致一位青年男士》（To a Young Gentleman），乃是英詩中的慣用標(biāo)題形式（吳伏生2014：25-26）。此外，翟理斯還將第一行的“仲子”用“sir”（先生）代替，以便在譯文中消除原詩中的異國情調(diào)（同上：26）。這些譯法都是在譯入語中的套用，具有明顯的歸化特征。

例4門有萬里客，問君何鄉(xiāng)人。（曹植《門有萬里客行》）

譯文 At the gate there is a traveler of ten thousand miles./I ask you,Sir,where is your home?（Hans Frankel 1976：33）

譯者將中文的長度單位“里”套譯為英文的長度單位“英里（mile）”，將中文稱謂“君”套譯為英文稱謂“爵士（Sir4）”，理由和例3一樣，都是套用譯入語中的慣用法，消除原詩中的異國情調(diào)。

（4）借用動詞短語（phrasal verb）

例5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晏殊《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

譯文Last night the western breeze/Blew withered leaves off trees.（許淵沖 2006：194）

對于原文的“凋”字，多數(shù)譯者將其譯為動詞“wither”，許淵沖套用了英語中的動詞短語blow off。仔細(xì)分析，wither和blow off還是有細(xì)微區(qū)別，wither側(cè)重草木本身的枯萎凋謝，blow off側(cè)重風(fēng)力外力的吹落。結(jié)合原文的“西風(fēng)凋碧樹”，動詞短語blow off更為符合原意。

例6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楊炯《從軍行》）

譯文I'd rather fight at a hundred men's head/Than pore o'er books without performing feats.（許淵沖 2000b：21）

許譯將名詞“書生”譯為動詞“鉆研書本”（pore over books），套用英語動詞短語pore over。

（5）借用習(xí)語（phrases）

例7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杜牧《贈別》）

譯文1 The candle has a heart,it pities our separation,/For our sake it sheds tears until the sky is light.（Frankel 1976：54）

譯文2 The candle,as in pity of/This sad leave-taking/Sheds its proxy tears of love/Until day's breaking.（Turner 1976：205）

譯文3 The candle has a wick just as we have a heart,/All night long it sheds tears for us before we part.（許淵沖2003：89）

以上譯者均套用動詞短語“shed tears”來翻譯“垂淚”，充分利用譯入語的語言優(yōu)勢，shed tears是英語中的文學(xué)用法。

毛澤東詩詞英譯“獨立寒秋”（《沁園春·長沙》）有一種譯文為：Against the chill of autumn I stand alone.（許淵沖2003：222），用英語習(xí)語“stand alone”來套譯“獨立”，而且兩詞對應(yīng)兩字?！叭碎g正道是滄?！保ā度嗣窠夥跑娬碱I(lǐng)南京》）有一種譯文為：The proper way on earth is full of ups and downs.（同上：222），用英語習(xí)語“ups and downs”來套譯“滄桑”。根據(jù)這些套譯案例，許淵沖認(rèn)為“發(fā)揮譯語優(yōu)勢，就是運用譯語最好的表達(dá)方式”（同上：224）。

3.1.2 借用詩句

借用詩句，即借用英語詩歌中現(xiàn)有的分句或整句來翻譯，它比詞語的單位更大一層。

例8為樂當(dāng)及時，何能待來茲？（《古詩十九首·生年不滿百》）

譯文 Merry-making while ye may：/Wait not for another day.（Turner 1976：61）

Turner翻譯的while ye may，套用了英國詩人羅伯特·赫里克（Robert Herrick）《致少女，莫負(fù)韶華》（To the Virgins：To Make Much of Time）中的經(jīng)典詩句Gather ye rosebuds while ye may，從而產(chǎn)生審美認(rèn)同，更能迅速領(lǐng)悟“珍惜時光”這一共同主題。（文軍 2019：63）

例9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馬致遠(yuǎn)《天凈沙·秋思》）

譯文Lo!The sun sets today;/At the earth-end a heartbroken traveler plods his weary way.（辜正坤 2004：91）

辜譯劃線處借用了英國“墓園派”詩人托馬斯·格雷（Thomas Gray）所寫的《墓園挽歌》（Elegy Written in a Country Churchyard）中的“plods his weary way”這一短語，傳遞了漂泊天涯的旅人那種步履沉重、傷心悲痛的意境（文軍2019：63）。

3.2 借用格律

借用格律，即漢語古詩的譯詩借用英語詩歌中的格律。文軍（2019：62）在漢語古詩英譯策略體系中稱之為“借用型”：“所謂借用型，指借用譯入語文學(xué)中的詩歌體裁，以之替換原詩的格律”。

許淵沖（1992）提出充分發(fā)揮譯語語言優(yōu)勢的觀點，他嘗試完全拋開《錦瑟》原詩的形式，依照雪萊的Music，When Soft Voices Die的韻律格式來翻譯（蔡立勝 2006：18）。

表2 李商隱《錦瑟》原作譯作對比

表3 屈原《離騷》（節(jié)選）原作譯作對比

楊憲益留學(xué)英國時翻譯的《離騷》，迄今豎立在歐洲各大學(xué)圖書館的書架上，在國內(nèi)被視為漢詩英譯的格律派代表（辛紅娟、唐宏敏2017：64）。英國漢學(xué)家大衛(wèi)·霍克斯（David Hawkes）對楊憲益用英雄偶句體（heroic couplet）翻譯的《離騷》曾評論道，“這部《離騷》的詩體譯文在精神上與原作的相似程度正如一只巧克力制成的復(fù)活節(jié)雞蛋和一只煎蛋卷的相似程度一般大”（楊憲益2001a：76）?！峨x騷》以四句為一節(jié)，在偶數(shù)句末押韻，全篇換韻70多處（竹治貞夫1986：242）。同為格律派譯法，許淵沖翻譯的《離騷》是最符合原作格律的。也就是說，許淵沖是直接借用漢語原詩格律，楊憲益則是借用英詩格律。

3.3 化用詞句

化用是借用的一種衍生形式。它不完全照搬、借用原文，而是對其略作修改，如調(diào)整動詞順序之后再行借用、部分借用短語、句子。

3.3.1 化用英語文學(xué)詞匯

例10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李清照《聲聲慢·尋尋覓覓》）

譯文 I pine and peak/And questless seek.（Turner 1976：253）

譯文的I pine and peak化用了莎士比亞《麥克白》（Macbeth）中的 Shall he dwindle,peak and pine。一方面，通過調(diào)換動詞詞序以達(dá)到peak、seek押韻的目的；另一方面，也凸顯了李清照的日漸消瘦。

例11萬木霜天紅爛漫，天兵怒氣沖霄漢。（毛澤東《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

譯文Under a frosty sky all woods in gorgeous red,/The wrath of godlike warriors strikes the sky overhead.（許淵沖2015：29）

莎士比亞在《麥克白》（Macbeth）中表達(dá)悲憤沖天時說 New sorrows strike heaven on the face，在《奧賽羅》（Othello）中表達(dá)白浪滔天時說The chidden billow seems to pelt the clouds，“天兵怒氣沖霄漢”一句可化用莎翁語，譯成The wrath of godlike warriors strikes the sky overhead（or pelts the clouds overhead）（許淵沖 2017：29）。由此看來，為使文學(xué)翻譯被外國讀者喜聞樂見，不妨化用外國經(jīng)典文學(xué)中的用語。

3.3.2 化用英詩詩句

例12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誠不散，終成連理。（清·洪昇《長生殿》第一出）

譯文Since olden days how few/Lovers have remained ever true!/If they love each other heart and soul,/They’d be united from pole to pole.（許淵沖 2009：3）

許譯最后一句They’d be united from pole to pole化用自維多利亞時期英國詩人威廉·埃內(nèi)斯特·亨利（William Ernest Henley）名篇《不可征服》（Invictus5）詩句 Black as the Pit from pole to pole。此外，許淵沖把“精誠”譯為heart and soul，是對英語習(xí)語with all your heart and soul的化用，恰如其分地表達(dá)了原文感情的真摯和濃烈。

例13春風(fēng)堪賞還堪恨，才見開花又落花。（唐·雍陶《過南鄰花園》）

譯文As preserver and destroyer,/Spring wind blooms flowers only to fall.（張智中 2009：89）這個譯法使人油然想起雪萊名詩Ode to the West Wind中的句子Destroyer and preserver;hear,oh.hear!但雪萊說的是西風(fēng)，雍陶說的是春風(fēng)，譯者則是從積淀中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經(jīng)典名句，使譯品倍增詩味（張智中2009：王寶童代序）。

3.3.3 化用英語習(xí)語

例14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魏晉·阮籍《詠懷詩》）

譯文1 Always treading on thin ice;/Who knows the fears in my heart?（楊憲益、Gladys Yang 2005a：44）

譯文2 To the end of my days I tread on thin ice,/who know how my heart is scorched?（Owen 2017：63）

兩位譯者對“履薄冰”的翻譯tread（ing）on thin ice套譯自英語習(xí)語tread on sacred/dangerous ground，但是套譯中也有直譯，thin ice與薄冰就是逐字對譯。漢語有成語“如履薄冰”，英語有習(xí)語“tread on sacred/dangerous ground”，所以這里的翻譯相當(dāng)精妙，巧妙化用之中帶有對等的翻譯效果。

例15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晏殊《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

譯文I mount the tower high/And strain my longing eye.（許淵沖 2006：194）

許淵沖運用套譯法，譯出了非常地道的英語短語strain my longing eye，這是對英語習(xí)語strain your eyes/ears6的巧妙化用。

4.套譯的原因

根據(jù)實際案例，漢語古詩英譯中的套譯有以下主要原因：

4.1 歸化策略、讀者意識

套譯從本質(zhì)上講，是一種歸化，體現(xiàn)了譯者的讀者意識，用這種方法翻譯的內(nèi)容使目標(biāo)語讀者易于理解或喜聞樂見。中國翻譯家蔡廷干和外國翻譯家翟理斯（Herbert Giles）均持這種觀念?！安掏⒏缮钪O西方文化，熟悉英詩特點，特意選取以西方人熟悉的英語傳統(tǒng)詩歌形式為載體，這樣可以減少目的語讀者在面對譯作時的陌生感，保證譯作的接受效果”（馬士奎 2012：141）。此外，在《唐詩英韻7》（Chinese Poems in English Rhyme） 這部譯著中，蔡廷干對一些中國獨有的節(jié)日，多以西方性質(zhì)類似、接近的節(jié)日名稱代替，如清明節(jié)被譯作“All Soul’s Day”，即萬靈節(jié)（Ts’ai 1932：53）；“寒食”被譯為西方公眾普遍了解的穆斯林節(jié)日“齋戒日”即“fasting day”（同上：56）（見馬士奎 2012：141）。翟理斯認(rèn)為，無論英譯漢還是漢譯英，譯者都應(yīng)該盡量避免直譯，而是要采用在譯語中通順流暢的詞語和文體。只有這樣，才能使譯文避免佶屈聱牙、令讀者厭惡。也就是說，要對原文進(jìn)行歸化，以使其易于為讀者接受（吳伏生 2012：107、117）。

4.2 內(nèi)容互文、詩文互通

如前文所述，套譯法有明顯的互文（intertextuality）特征，容易引起英語讀者的文化與審美認(rèn)同，可以起到聯(lián)想和輔助理解、欣賞的作用，套用孔子和許淵沖的話說，就是不僅能夠使讀者知之（了解），還能使讀者好之（喜歡）、樂之（愉快）（許淵沖2000a：3；2003：88）。許淵沖提倡“洋為中用”，認(rèn)為翻譯詩歌的過程中應(yīng)當(dāng)“充分利用外國詩人的名句和詞匯”。比如翻譯《婁山關(guān)》時，許淵沖借鑒了雪萊《西風(fēng)頌》和《致云雀》中的wild west wind和the sunken sun來翻譯“西風(fēng)烈”與“殘陽如血”，以傳達(dá)原詩的意美”（見張政、王赟2018：263）。毛澤東《憶秦娥·婁山關(guān)》和雪萊《西風(fēng)頌》都是在描繪革命力量，在內(nèi)容上是互文互通的。譯者如能敏銳意識到中西語言文化的互文互通之處，就完全可以采用套譯法，達(dá)到事半功倍的翻譯效果。

4.3 再現(xiàn)格律、形式對等

漢語古詩中存在的五言、七言、絕句、律詩等，都有其獨特格律，怎樣在英語譯詩中再現(xiàn)這種格律？蔡廷干在《唐詩英韻》譯者序里寫道，一個中國字對應(yīng)一到兩個英語音節(jié)；五言詩譯為五步格（pentameter）；七言詩一般譯為六步格（hexameter），少許譯詩除外（Ts,ai 1932：ix）。許淵沖的《中詩英韻探勝》是格律體譯詩的代表作。在這些譯著中，譯者注意借用英詩或漢詩中的格律，文軍（2019）稱之為“借用型”翻譯；也有譯者退而求其次，如翟理斯8、理雅各等人，只是注意尾韻的齊整，文軍（2019）稱之為“協(xié)韻型”翻譯。

5.結(jié)語

本文以套譯的概念、套譯的方式、套譯的原因為綱，以“借用”“化用”“詞句”“格律”四組關(guān)鍵詞為目，綱舉目張、貫穿全篇，并從海量文獻(xiàn)中抽絲剝繭具體案例，翦其繁蕪、撮其樞要、結(jié)合理論框架與實踐案例，系統(tǒng)梳理了漢語古詩英譯中的套譯現(xiàn)象。本文認(rèn)為，作為一種譯詩方法，套譯有“歸化策略、讀者意識”“內(nèi)容互文、詩文互通”“再現(xiàn)格律、形式對等”等優(yōu)勢，是值得翻譯家借鑒運用的方法。

注釋：

1Dryden是heroic couple（t英雄雙韻體）格律的創(chuàng)立者。

2許譯1994版作Oh。

3《樂府詩集》題解《何滿子》一曲時用白居易說，其為滄州歌者何滿子臨刑所唱。郭茂倩《樂府詩集》“近代曲辭”收《何滿子》一調(diào)：“唐白居易曰：‘何滿子，開元中滄州歌者，臨刑進(jìn)此曲以贖死，竟不得免’”（韓寧2016：147）。張祜“一聲河滿子，雙淚落君前”句常被認(rèn)為是描寫宮怨的典型詩句，范攄的《云溪友議》中：張君詩曰：“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河滿子》，雙淚落君前?！贝烁鑼m娥諷念思鄉(xiāng)，而起長門之思也。（同上：154）

4 Sir,used before the name of a man who is a knight or baronet.（from Macmillan Dictionary）

5Invictus，拉丁文（英文 unconquerable），意為“不可征服”。

6PHRASE,to try very hard to see or hear something.（from Macmillan Dictionary）

7雖然中文書名是《唐詩英韻》，但書中內(nèi)容并非都是唐詩，因為蔡廷干這本譯著的底本是《千家詩》。之所以這樣命名，可能因為唐詩占據(jù)主要篇幅，或者蔡氏認(rèn)為唐詩是漢詩高峰，最具代表性。

8許淵沖認(rèn)為翟理斯的翻譯介于釋譯（paraphrase）和仿譯（imitation）之間。（許淵沖 201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