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愛德華·維羅爾·盧卡斯 著 朱建迅 譯
最近兩星期,我一直在觀察花園里的兩個鳥巢—— 一個是歌鶇的,另一個是長尾山雀的。歌鶇此前在悄悄地、不被察覺地筑巢,我們知道的有關(guān)鳥巢的第一條消息,是老雀在有人過于挨近時迅即棄巢而去,弄出了很響的動靜。上帝既然已經(jīng)對鳥雀多有關(guān)照,何不再施恩典,讓它們知道身處險境時,最好是臥于低處,而不是倉促逃離。然而,歌鶇飛走了,暴露了五枚蛋。一兩天后,幾只幼雛相繼破殼而出。
長尾山雀筑巢時全無秘密可言。它們幾近招搖似的尋覓自己的建筑場地,一經(jīng)確定,便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將建筑材料運到那里。蘋果樹上的地衣用來砌成外墻,內(nèi)壁則多用其他鳥巢的羽毛,至于這些羽毛它們是隨意拾得,還是著意掠取,就不得而知了。筑巢工程持續(xù)十天左右,隨后產(chǎn)出鳥蛋,隨后便是——不出我一開始的預(yù)料——悲劇。這些愚蠢的鳥兒把家安在人行道一側(cè)的樹籬中,這本身是一樁匪夷所思的怪事。再者,明明是出于自我保護的目的,它們卻使用了一種與周遭顏色毫不協(xié)調(diào)的地衣。以上這些我是想告訴它們的,可是人類與鳥類交流是何其艱難!立即搗毀鳥巢的雛形或許也不失為善舉,可是只有內(nèi)心格外堅強的人才可能做到這一點。我們只是開了個會,商討如何對過于喧噪而又惹眼的長尾山雀巢稍加掩蔽。我們在人行道上奔來跑去,整理樹籬的枝條。最后我們決定,這種事最好還是交由命運安排。
然而,命運似乎并不特別眷顧那些鳥兒,因為兩三天后,我再度前去察看鳥巢,發(fā)現(xiàn)它全沒了蹤影。村里的幾個男孩在周日下午發(fā)起了一場突襲(周日下午是本地區(qū)所有可供獵捕的生靈最易斃命的時候),從樹籬中完整地掏出了這只鳥巢,此刻它大概已經(jīng)擱在某個鄰居的壁爐上了。山雀長達兩周的辛苦勞作,母雀護雛三周的心血,就這樣付諸東流,我因長尾山雀而獲的仁者美名,也變得不再值得一提了。
我隨即又去察看歌鶇的巢,看哪!它躺在地上,躺在錦熟黃楊樹下,身邊是一只死了的幼雛。后來約翰——開會時投下關(guān)鍵一票的人物——敘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那天早晨他聽見鳥巢那里傳來一種特別刺耳的噪音,趕緊撂下手里的活兒前去看個究竟。他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不過現(xiàn)在能夠斷定,當(dāng)時準(zhǔn)是有一只貓襲擊了那些雀兒,老雀奮力驅(qū)趕,最終未能奏效。
兩天當(dāng)中兩場悲劇,兩個家庭慘遭滅絕,生物繁衍的兩個美妙進程就此戛然而止!
在鳥類的這兩大天敵之中,貓確乎生性兇殘,因為孩子畢竟頭腦單純,發(fā)現(xiàn)鳥窩當(dāng)即將其掏出,純系一個孩子的天性使然??墒秦埬兀钜舛淇岬囟⒆∫恢圾B巢,注視著幼雛的生長,覷準(zhǔn)它們體型漸大即將振翅飛翔的時機發(fā)出致命一擊。我無意責(zé)備貓——那樣未免也太荒唐。不過,它的確惹惱了我,是因為它今天早晨讓我這個說教者(面對兒童)的處境尷尬至極。故事還沒有說完,我還得補充一下。就在歌鶇仍是幼雛、長尾山雀尚未全部孵出之時,我領(lǐng)來了一個小姑娘,我很高興能把雀巢指給她看,講一番自然界的生物進化如何美妙的道理。可是今天早晨,她又來到我這里,為了親眼看看兩窩幼雛的出生過程,我自然應(yīng)當(dāng)將我們的損失如實相告。介紹長尾山雀的遭遇并非難事,就連一個小姑娘自然也會對“人見人嫌的男孩”(我們對他們的稱呼)的暴行見怪不怪。可是貓呢?想想我們真是倒霉,在這里養(yǎng)了只貓,對它寵愛有加,偏偏十有八九正是這只貓,吞噬了那些山雀不算,還搗毀了雀巢。形成這種印象之后,小姑娘再也不愿正眼瞧這只肇事的貓了,也無法理解我們怎么可能仍然愛護它,收養(yǎng)它。她針對此事提了幾個特別尖銳的問題,讓我沒法回答,現(xiàn)在我成了一個言而無信的家伙。
的確,整個事件頗有幾分蹊蹺。為什么一只貓,分明已經(jīng)吃飽了肚皮,且理應(yīng)專以老鼠為敵,竟然要吃飛鳥呢?為什么那些男孩不能允許一只母雀平平安安地孵化幼雛?適者生存的法則在此是說不通的,因為毫無疑問,一只歌鶇與一只貓,一只長尾山雀與一個男孩,全都適應(yīng)各自生存的環(huán)境。我至少認識十二三個男孩,我愿意向他們道出有關(guān)這些鳥的其中兩只的秘密。當(dāng)然,這也無可厚非。真的,我們?nèi)荚诶脛e人,反過來所有人也全都被他人利用?;蛟S那些幼小的歌鶇已經(jīng)吃了幾十只熱愛生命的昆蟲。同樣,或許我們的貓哪天夜里會葬身陷阱,村里的那個男孩哪天也將應(yīng)征入伍,在戰(zhàn)場上被一顆毛瑟槍彈擊中心臟,頃刻殞命。一命償一命,大自然是這樣告訴我們的??墒俏覀円廊桓械矫悦?。我們開門納客之時,同樣也將諸多疑惑和顧慮迎入門內(nèi)。
這不僅僅是我們的悲劇。剛剛在農(nóng)場有一窩鴨雛,它們出行時排成密集的方陣——恰似小小的一片黃云,盡管由七只小鴨組成,無論何時,也只需一方餐巾便可將其遮蔽。我以前從沒見過這種移動的陣勢。如果團結(jié)真有力量,這樣的組合必將無所不能。人們或許會這樣想,但事實恰恰相反,它們?nèi)绱司o密相依,不是為了挑釁,而是出于恐懼。七只黃澄澄的幼鴨擠在一起,柔弱的小嘴嘰嘰喳喳,松軟的脖子憨態(tài)可掬,并不比單獨一只強勢到哪里去。不過聚在一起,它們的膽量倒的確增添了幾分。如今它們亟需勇氣或激勵。由于老鼠的緣故,一兩天前,這支小小的隊伍尚有九名成員,后來下降到八名,眼下是七名,明天可能就會僅剩六名。因此,光天化日之下,這些年幼的兄弟姐妹相互簇擁著從場院一側(cè)走向另一側(cè),這番景象真是別有一種悲哀的意味,如果它們在陽光照耀下尚且感到驚懼,那么夤夜里它們的小小心臟又該如何戰(zhàn)栗!
照我看,幼鴨對老鼠的恐懼不會更甚于我。鼠之于我,有如蛇之于多蛇的國度的那些,或是狼蛛①之于狼蛛肆虐的國度的那些膽小鬼。老鼠的概念好像靈魂附體似的死死纏著我,自從我在學(xué)校初次聽到騷塞的《哈托主教之歌》②以來就一直如此。那支鼠軍朝著萊茵河上的塔樓越游越近,繼而逐級躥上樓梯,氣勢洶洶,勢不可當(dāng)……老鼠是那樣可怕,那樣齷齪。有一個故事甚至說老鼠被逼急時竟然會直撲你的咽喉……
不久前我碰到了一只老鼠。我當(dāng)時正在下山,老鼠正往上爬行。我們在路中間相遇。我駐足讓它經(jīng)過——這只乖戾、歹毒、圖謀不軌的祖父輩的大老鼠。借助幾個形容人類罪孽的詞,足以勾勒出它的那副嘴臉。然而,老鼠的生活,老鼠的思想和談吐,可能遠比兔子健康(我們對此其實一無所知)。但是,一千只兔子都可以整夜在我臥室的地板上玩耍,賴著不走,而一只老鼠,即便只是在地板上摳摳撓撓,也會令我心緒煩亂,輾轉(zhuǎn)難眠。這是聯(lián)想所致。這就是老鼠的形象。正因如此,我為那些不幸的幼鴨感到悲哀。
體型偏小的生靈當(dāng)中,并非只有幼鴨、山雀和歌鶇才飽嘗生存之艱辛。那天老約翰在吃完午餐回家途中,發(fā)現(xiàn)一只貓正在頗有興致地玩游戲——貓類與受其欺凌者常玩的那種致命游戲。這一回受貓欺凌的是一只幼兔。約翰果斷出手,救下這個小生靈,把它帶給我們。將木箱改造成兔籠,誠如小說家們所言,需要耗費整整一下午的時間。完工后我們將小兔放入籠內(nèi),再放進一些青草和牛奶??墒?,或許是受驚過度,或許是人們頻繁來到兔籠前打探消息,遠超它所能承受,翌日清晨,那具可憐的小小軀體變冷了。一只遭到貓蹂躪的兔子能夠康復(fù),確實得有鋼鐵般堅強的體質(zhì)。
想起小兔眼里殘留的恐懼的光芒,我對貓的好感驟然全消。我們的貓崽盡可嬉鬧、撒歡,蜷起小小的身子,擺出一千種奇特而優(yōu)雅的迷人姿態(tài),但它沒有在我心中留下些許暖意。我討厭貓。它們的貪欲永無止境,它們的殘忍令人憎惡,它們的美貌過于膚淺。我寧愿要一只相貌普通、時而犯錯、內(nèi)心虔誠、目光真摯的狗——雜種犬也好,也不愿要全天下所有的波斯貓。這是我今天鄭重的承諾。
但這并不等于說,我就特別喜愛兔子。說實話,我也完全做不到恰當(dāng)?shù)睾亲o兔子,卻只能可憐它,我不可能尊重它,它的膽怯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一個人會因偶爾能使附近幼小的野生動物狂奔亂竄而洋洋自得,但如果在他的家庭中天天也出現(xiàn)這樣的狂奔亂竄,他只會將其視為過度的諂媚。隔著老遠的距離,禿鼻烏鴉能分辨一根手杖和一把獵槍,朋友和敵人,分辨星期六和星期日。甚至麻雀也有分辨能力。兔子卻是十足的傻瓜。三百碼以外地面上響起的腳步聲,足以驅(qū)使它們迅速奔回自己的窩,無論周圍的青草多么鮮嫩,無論它們的藏身處多么遙遠。我每天早晨準(zhǔn)時外出的腳步,雖說不至于造成任何傷害,居然迫使兔子跑那樣遠得不可思議的距離,而每天黃昏歸來的腳步亦復(fù)如是,想到這里我?guī)缀跣呒t了臉。我們見到的這些兔子,它們的窩離路邊很遠,因此,受到驚嚇的兔子為了安全脫身,必然可能接近天敵?!盎厝?,回去,你們這些小笨蛋!快別吃草了,鎮(zhèn)定下來!”可是這毫無用處——它們?nèi)寂苓^來了,足有幾百只,全都被嚇得不輕。
有些兔子試圖壯起膽子,但從來沒有哪只兔子能夠真正壯起膽子。它們豎起耳朵坐直身子,準(zhǔn)備硬挺過去。但是,你剛剛與它們相距僅五十碼,它們的心臟就吃不消了,忙不迭地朝自己的窩奔去。一只受驚的兔子不會筆直地奔跑,它時不時地突然轉(zhuǎn)向。這大概是它通過經(jīng)驗或常識學(xué)到的本事,以此妨礙獵手鎖定目標(biāo)。大自然所做的最殘忍的事,莫過于賦予兔子一條白色的尾巴,獵人會因光線太暗無法看見其他獵物之后,卻仍能射中它們,它們也因而得到“閃亮的尾巴”的美名。我相信,博物學(xué)家們肯定為解釋其中的道理傷透了腦筋,只能說,這為獵人提供了一個便利。
幼兔的冒險精神遠勝于老兔。的確,兔子往往死得很慘,幾乎與羔羊一樣慘,但它們只會隨著年歲的增長變得更加蠢笨。幼兔一旦發(fā)現(xiàn)有人在不遠處朝著它的棲居地逼近,往往使出一個絕招:靜臥于蕨類植物或草叢中,佯裝死去或者昏迷。而一只老兔子的智商簡直低得可憐,竟然連這也做不到。我們往往將老兔想象成兔家之寶,認為它們善于勸導(dǎo)和提醒年幼的同類,殊不知我們在兔子聚居地看到的,只能是極端不堪的景象。
我們的松鼠不像兔子那樣怯懦,它們比兔子多了幾分膽量、堅毅和拼勁。它們?nèi)斡晌覀儩u漸走近,待到距其僅幾英尺處方才脫身,有如鳥兒般迅捷,攤開尾巴,輕盈地跳上一棵樹——多半還不是最近的那一棵樹:它們鎮(zhèn)靜自若地做出選擇。松鼠似乎永遠沒有驚慌失措的時候,兔子卻幾乎總是驚慌失措。松鼠奔跑之時,是在地面上方靈活地旋轉(zhuǎn),猶如畫像上的海蛇。一旦抓牢了樹,它便從遠離敵方的一側(cè)上躥一到兩碼,繼而倏地止住,仿佛被哪位巫師施法將其變成一塊巖石。自然界中沒有哪種動物能像高度警覺和戒備的松鼠那樣驟然靜止不動。它緊緊貼住樹皮,腦袋偏向一側(cè),眼里充滿恐懼,不過半分鐘便爬上第一個樹杈。說“爬”是不對的,是在跑,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是在走。松鼠是走上樹的。
畫家筆下的松鼠,踞坐于兩條后腿之上,在自己尾巴的遮護下,一點點地啃食一枚由兩條前腿托住的松果。這種坐姿與人們通常所說的優(yōu)雅僅僅稍有偏差,令人聯(lián)想到斯蒂文森詩中那個“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餐桌旁的”男孩。只是這種姿態(tài)的松鼠我們在樹林里其實并不常見。我們在樹林里看到的松鼠,通常是在地上一堆堆的枯葉間詭異地竄來竄去,一種紅色的小獸,若非它那毛茸茸的尾巴,隔著老遠有可能被看成兔子。我們偶爾也能見到兒童畫上的那種松鼠,只是極為難得。松鼠動輒發(fā)怒,它們不善于掩飾自己的情感,有如賣魚婦人一般饒舌。如果你有意測試松鼠的應(yīng)答能力,就得將其驅(qū)趕到一棵孤樹的枝干上,以棍擊樹,然后。只需待在樹下,準(zhǔn)會得到它的“應(yīng)答”。
松鼠有一個不錯的特點:我們不會將它與年齡聯(lián)系在一起。我們常常提到一只幼兔或老兔、一匹馬駒、一頭老牛、一只貓崽或老貓、一條幼犬或老狗,可是一只松鼠,無論其發(fā)育程度如何,就只是一只松鼠。一種妙不可言的林中小獸,像任何一種英國的獸類那樣遠離我們的生活與視野。松鼠感情豐富,動作迅捷,頗有幾分傳奇色彩,加之遁身有術(shù)——雖說它在附近林中十分強勢,使它迥異于一般獸類——這個國家仍有成千上萬的人一輩子都沒見過一只松鼠。
總體而言,松鼠生性樂觀,不可征服,極難馴養(yǎng),盡管有不少人養(yǎng)了一只作為寵物。相比山毛櫸林中的松鼠,最野蠻的兔子堪稱人工馴養(yǎng)的產(chǎn)物。然而,的確,與松鼠相比,鄉(xiāng)野的所有四腳動物都只能視作慢步行走。即便是野兔,其速度之快已令人難以置信,與這個快如疾風(fēng)的奔跑健將比起來,也是相形見絀。松鼠若欲盡顯自己的健將本色,就得待在樹上。它在地上固然跑得很快,身姿也不失優(yōu)雅,卻時常受阻于而不是受助于自己的尾巴。在一棵樹上,或是兩棵樹之間的半空中,它是蓬勃歡樂的生命的奇跡,身上的紅色絨毛裹藏著美妙的詩意。
現(xiàn)在得把話題轉(zhuǎn)回到貓身上。鑒于有貓之地必有死亡,而且你不可能同時飼養(yǎng)貓和鳥,我堅持必須讓貓離開。順便說一下,它名叫鮑賓·佩利庫爾,我們在一個攝影膠卷袋上看到此名,因覺其妙唯恐忘記,遂以之為貓命名。我越發(fā)執(zhí)意要貓離開,是因為它在一天黃昏逮住一只小小的蝙蝠,拿到花園里的椅子下加以折磨。好歹留下貓后,它忽然變得出奇的乖巧,對人既不咬也不撓,跟那些煞有介事的傳說大相徑庭,只是喝牛奶,然后爬過我們的手,爬過餐桌,渾身光滑柔軟的毛皮,酷似滑稽演員模仿的哈姆雷特。盡管這回我與這種平素很難相處的動物接觸,感到舒心愜意,還是堅持說必須讓鮑賓離開。
再次說了這話之后,我忘了讓貓走的事,將它留待命運決定。孰料命運如此迅速徹底地了結(jié)了此事,可把我們家害慘了,因為就在第二天清晨,它跳到了井里。井很深,奇跡不可能發(fā)生,它準(zhǔn)是瞬間斃命。發(fā)生了這場悲劇以后,我們真是追悔莫及,我們畢竟是用盡渾身解數(shù),才想出擺脫貓的絕招。然而,面對如此慘痛的橫禍,一味沉浸于哀傷終究無益,我們接受了這個無可回避的現(xiàn)實,雖然感到惋惜,總算得到了解脫。隨后,我們開始逐漸意識到(由于我們用抓鉤無法將溺亡者鉤出水面),如果一只貓決意自盡,同時給它毫無憐憫的主人盡量制造一些麻煩,令其手足無措,最好的方法莫過于溺死于他們的水井里。井邊的鏈條和鏈輪太輕,不可能讓他們攀住安全地走到井下,況且井水太深,即便是梯子也派不上什么用場。鮑賓身子太滑,鐵鉤沒法鉤住。這個小東西用自己的死亡懲罰了我,報復(fù)了我內(nèi)心對它的敵意,而且這種懲罰還將與日俱增。
再來說說蝙蝠。一天傍晚外出用餐時,我碰巧注意到,隨著暮色漸濃,許多蝙蝠不時以極怪異與突兀的方式從屋頂?shù)囊唤乾F(xiàn)身。戴上眼鏡后,我終于看清我們屋頂?shù)哪且徊糠秩球穑诟吒咄钩龅囊粔K瓦片下進進出出。世上沒有什么鳥獸,能像蝙蝠離開洞穴展翅欲飛之際那樣迅疾,同時又那樣安靜——猶如年輕人在夜晚的思路一般。說是安靜,其實靈敏的耳朵還是能夠聽出飛前一陣吱吱吱的爭執(zhí),仿佛由誰當(dāng)先的問題尚未解決。那只遭到貓戲弄的蝙蝠準(zhǔn)是離穴過早,才從屋頂滾落于地。
當(dāng)然,鳥類并非只有好的一面。它們過早地喚醒人們,又將屋頂上的茅草扯得粉碎,它們啄食糟蹋花蕾和果實。兩年前的春天,一對羽飾艷麗、風(fēng)姿儼然、體形美得無可挑剔的紅腹灰雀,將我們的布拉斯李樹上的花蕾啄食凈盡。杜鵑同樣有辱鳥類的名聲。它傲岸不遜,缺乏責(zé)任感,已然著實可悲,還要將同一首歌反復(fù)唱上許多遍,令人為之蒙羞。不過最糟糕的還是那些蓄意摧殘花朵的鳥——跟那些侵擾或搗毀鳥巢的孩子一樣純屬蓄意。
今年春季到來的首日,我正在鄉(xiāng)間小住,馬上趕去花園里一個長有六七株報春花的地方察看。報春花都已綻放,每株多達二三十朵。但是等我趨前俯身細看時,才發(fā)現(xiàn)幾乎每一朵的花冠都已經(jīng)脫落了。這準(zhǔn)是拜一只鳥所賜,可是我從來不知這種行為是出于何種目的。報春花的梗上是否有一縷幽香,抑或純系蓄意破壞?我相信,干下這等壞事的定是一只烏鶇。
記得幾年前《旁觀者》刊登了一封讀者來信,一位記者在信中摘錄了某人對一幅紅腹灰鳥木刻圖的批語,引自一部黑體字印刷的古老的《自然史》某頁的空白處,該書藏于牛津哈特福德學(xué)院圖書館。這則批語系用十七世紀(jì)的古老字體寫就,透露著一種毫不寬容的語氣:“一種小鳥。它在春天吃掉了我的蘋果花。我要宰了它?!?/p>
同樣,鑒于烏鶇用金黃色匕首般的喙肆意摧殘最美麗的花朵,我也要對它做出這樣的宣判:“膽大妄為貪得無厭的黑鳥。它扯下了我的報春花的腦袋。我也要砍下它的腦袋?!?/p>
可是,我會這么做嗎?大概不至于吧。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