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蝶翅上的粉末

凌珊

《流動的盛宴》是海明威的一部隨筆集。因為再讀《了不起的蓋茨比》，想起這本書。概因里面講了很多當(dāng)年的故事，就是在彼此并沒成名的青壯年時期的情形。很像當(dāng)年我們的留學(xué)時代，赤手空拳跑到新大陸來開辟新世界。

彼時的巴黎則像如今的美國，吸引著第一線的老美的文青們前赴后繼。這樣說，是因為當(dāng)年他們也跟窮學(xué)生一樣，沒錢沒車，一窮二白。乘船十二天跨越大西洋去巴黎，還帶著三個月的小娃。

人窮志短？好像這也是《了不起的蓋茨比》里涉及的一個主題。蓋茨比求愛被拒，因為窮，富家女看不上他。蓋茨比出發(fā)征戰(zhàn)，得勝歸來，再去求婚，好像身價高了，底氣也足了。

第二個問題出現(xiàn)了——小心你所希冀的。卡波蒂的話。中國老話大概接近葉公好龍，就是龍真來了，你要侍候得起。

在此，海明威大書特書的幾段菲茲杰拉德的交往經(jīng)歷，真是把這句話解釋到骨髓。菲茲杰拉德跟塞爾達(dá)之間的愛恨情仇，可以媲美《了不起的蓋茨比》書中的故事。每個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個女人，那病女人也算嗎？老菲要寫書，因為只有寫書才能掙銀子，才能養(yǎng)活美人。

美人說，誰要你的破書，你不陪姑奶奶，姑奶奶有人陪。下面就是法國海軍飛行員的戀愛大戲一場。老菲眼里的巴黎天空，都是刺心刨肺的。好吧，老菲妥協(xié)，不就是去“爬梯”嘛，舍命陪娘子了。娘子說，不行，還要投入，你人在“爬梯”心在書不行，你要投入——喝酒。

喝酒？喝酒還怎么寫書？老菲拒絕。不喝嗎，給你個大帽子戴戴——擺譜，真不上檔次，人家請你來“爬梯”，也不給主人面子。掃興加煞風(fēng)景。

老菲的腦子里巴黎的天空、飛行員的影子飄過。好吧，喝就喝，誰怕誰啊。來來來，干了這一杯再說吧。今宵離別后，每日君都來。

老菲就這樣給生拉硬拽喝酒狂歡，最后成了酒鬼。不就是不讓我寫嗎？我不寫了行吧。別人也不要寫了吧。老菲干脆跑到海大爺那兒，把老婆的那套把戲全盤套在海大爺身上。

海明威說，有很長一段時間，大概好幾年，菲茲杰拉德耽擱他寫作的時間就像塞爾達(dá)耽擱他的時間一樣。海明威花大筆墨描述這段經(jīng)歷，最后說，但是那時，他沒有比清醒的菲茲杰拉德更好的朋友了。偉大的心是相同的。理解萬歲。他們兩個真是鐵桿。老菲最私密的事也要向海明威請教。你能想象兩個大牌到盧浮宮去參觀是為了尺寸的問題嗎？就是看那些塑像的雄性之風(fēng)給自己打氣。海大人成了心理師，要一再跟老菲說，看啊，那些大衛(wèi)們，真的跟你的一樣啊彼此彼此。

老菲為啥這樣？不說你也知道了。因為老婆大人要毀掉他的信心，就是要拿他的雄氣開刀，說，你這樣的size（尺寸）真是沒女人愿意的。

嫉妒是真實存在的。占有欲？瘋子？塞爾達(dá)最后真的進(jìn)瘋?cè)嗽毫?。那么，這里想說的是什么？愛情不是萬能的。愛就是要相愛相殺，愿打愿挨周瑜黃蓋。

想起石黑一雄的話：年輕的時候，你會覺得一切都和職業(yè)有關(guān)。最終你會意識到工作只是一部分而已。你是如何以成就事業(yè)的方式荒廢人生，又如何在人生的舞臺上蹉跎了一輩子。

石黑的意思大概是說，生命最重要的是要把你的人生觀先擺正，人生中的基石先放好。這些要比那些虛妄的成名真實和必要得多。比如婚姻，用現(xiàn)代人的話說，就是經(jīng)營婚姻最好的時機是在結(jié)婚前，那就是積極地去戀愛。

看看老菲，在老婆大人之前根本沒有過其他女人，所以塞爾達(dá)的虛妄評論他也就信以為真，還帶著海大爺跑去盧浮宮實證考察。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以愛情為名義的綁架。雖然塞爾達(dá)對追求自己的那些人并不表示鼓勵，可是覺得有趣，這就夠了，足夠點燃老菲的妒火，只好一陪到底，做跟班，你去哪里老子奉陪到底。行了，不用寫作了。塞爾達(dá)，滿意了。

這種糾結(jié)在《了不起的蓋茨比》里也給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蓋茨比風(fēng)光歸來，來尋找昔日的戀人黛西?？纯蠢戏聘麪栠_(dá)之間的關(guān)系，就知道蓋茨比跟黛西之間會怎樣了。蓋茨比的結(jié)局是一命嗚呼。老菲也差不多，四十四歲就因為長期酗酒罹患心臟病去世。

說回到《了不起的蓋茨比》。怎么個了不起法？是因為他在向你揭示，過去的過去了，好馬不吃回頭草。不做好馬嘛，那就請看蓋茨比的命運。你也許愛情順利，但是其他方面也會有類似的問題，因為，這是個不完美的世界。

這書當(dāng)年竟然賣得不好，但是評論好。就是不暢銷但是有口碑。屬于經(jīng)典的面孔大都是這樣的，就是需要時間的檢驗。

有一段描繪海明威看到《了不起的蓋茨比》這本書的印象：書封花哨，看起來像一本蹩腳的科幻小說護(hù)封。老菲跟他說，護(hù)封上的畫跟長島公路邊的一塊廣告牌有關(guān)，是小說里非常重要的一個線索。應(yīng)該是黛西丈夫湯姆飆車撞死情婦的場景。

他們這一伙人，用當(dāng)時巴黎作家格特魯?shù)隆に固┮虻脑捳f，就是生活中出現(xiàn)了問題，解決方法就是喝酒，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是以成為“迷惘的一代”。塞爾達(dá)病入膏肓，老菲也沒有說拜拜，或者去看醫(yī)生之類的求助方式。都沒有，那時候估計也沒有這樣專門的行業(yè)。

好在有小說，有文學(xué)。小說家的好處就在于把生活中的一切苦難寫成故事。這也是小說家的力量?！读瞬黄鸬纳w茨比》正是揭示了這種生活中的困頓、不可挽回的人生錯誤。你可以對自己的生活困惑，也可以對人生的某些問題沒有正解而愁苦，但是繼續(xù)探索開拓，思索求證，就會像山間隧道一樣，再堅持一下，曙光就在前頭。

這樣說來，菲茲杰拉德并非完全被裹在洞里的，對一切也是洞察的。所以海明威看完《了不起的蓋茨比》，從此明白不管菲茲杰拉德干什么，也不論他的行為表現(xiàn)如何，自己都應(yīng)該知道那就像生了一場病，必須盡量對他有所幫助，盡量做個好朋友。因為能寫出這樣偉大作品的人，已經(jīng)對人類做出了超常的貢獻(xiàn)。

他的才能像一只粉蝶翅膀上的粉末構(gòu)成的圖案一樣精細(xì)自然。曾經(jīng)，他跟粉蝶一樣，對此并不知曉太多。也不知道這圖案是什么時候給擦掉或損壞的。后來他才意識到翅膀受了損傷，并了解它們的構(gòu)造，于是學(xué)會了思索。他再也不會飛了，因為對飛翔的愛好已經(jīng)消失，他只能回憶往昔毫不費力地飛翔的日子。

海明威的這一段話，算是給他眼中的菲氏夫婦及菲茲杰拉德本人的一個總結(jié)，讓人感慨惆悵，遺憾嘆息。

世間從來都是琉璃易碎彩云易散。

好在書籍永存。

責(zé)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