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冀,魏爽,郝峰,王曉雨,胡曉陽
(黑龍江中醫(yī)藥大學,黑龍江 哈爾濱 150040)
逍遙散為經典傳世名方,其組方嚴謹,用意精奧,歷代醫(yī)家對其論述頗多,為著名臨床常用之方。
經方逍遙散首載于《太平惠民和劑局方·治婦女諸疾》。本書最初為宋朝太醫(yī)局收集民間有效驗方而成,稱《太醫(yī)局方》。其后,陳師文、陳承、裴宗元等于北宋趙佶大觀年間(1107—1110年)重新修正編撰,匯成《和劑局方》,許洪于宋南渡后高宗紹興21年(1151年)校訂,定名為《太平惠民和劑局方》,全國頒行,是世界上最早的國家藥局方之一。對于本方為“散”之劑型,有醫(yī)家認為其散(sǎn)通散(sàn),有發(fā)散、消散之意,可散肝氣之郁滯,以達疏肝之效,切合逍遙散以肝郁為主病機之方義。但本方之所以為散劑,更多則與本方所成年代為宋朝,當時散劑盛行有很大關系。散劑由丹藥演變而來,為我國本土宗教——道教之道士所創(chuàng)[1]。宋朝初年的一些醫(yī)事活動中,如宋太祖趙匡胤于開寶六年(公元973年)命翰林醫(yī)官瞿煦、尚藥典御劉翰、道士馬志等多人,依據《新修本草》與《本草拾遺》等書,編撰成《開寶新詳定本草》;開寶七年(974年) ,復召馬志等人加以詳之,終定其名為《開寶重定本草》;太平興國七年(公元982年),宋太宗趙光義命翰林醫(yī)官院搜集方劑,并詔道士王懷隱、鄭奇、王祐及醫(yī)官陳昭遇等人,以隋朝巢元方所著之《諸病源候論》冠其首,而方藥次之編纂、修訂大型醫(yī)方書《太平圣惠方》,均不乏道士之身影。另外,北宋的統(tǒng)治者在前朝“儒”“釋”“道”并重的基礎上,加大了對道教扶持與崇尚的力度,宋太祖趙匡胤在未登基之時,便頻繁與道士往來,還曾利用命符為自己爭奪政權之路助力、制造輿論,更憑借華山道士陳摶之力為其獲取百姓的支持[2],其在登基之后,仍然十分重視對道教的發(fā)展。宋太宗不僅繼承了其兄長宋太祖對道教支持的態(tài)度,繼續(xù)所設立的諸多支持政策,其對道教的推崇與敬重甚至遠遠超過了宋太祖[3]。當權者對道教的崇尚,讓道士所創(chuàng)之散劑在宋代得到了極大的推廣與應用。此外,唐末宋初,不到百年之間,戰(zhàn)亂不斷、藩鎮(zhèn)割據,由于戰(zhàn)爭帶來的極大破壞性與毀滅性,邊疆路途遙遠,運輸不便,物資極其匱乏,如何有效的利用有限的醫(yī)療資源,不僅關系著軍中將士之生命,乃及影響戰(zhàn)爭之勝負。而軍中的藥物處理成散劑也許是最節(jié)約成本的方式,既便于保存,又利于運輸,服用也很簡便。故此,道士獨尊之散劑隨道家在民間及士大夫之間傳播,散劑逐漸進入到醫(yī)藥領域,其簡、便、廉的效果深入人心,加之皇帝的表率與推崇作用,使散劑之應用在宋代盛極一時。同理,諸多劑型當前已廣為應用,但《太平惠民和劑局方》中散劑仍獨居半數之多。遂余以為成方之時以其為散多是基于時代背景,并未有較多散肝郁之考量。而且,其主旨在于強調藥材的修治方式,雖名為“散”,用法中仍然是煎煮取服。
逍遙散之病機,歷代醫(yī)家均有所述,近代部分醫(yī)家認為逍遙散證以肝郁為主,繼而克伐脾土,且肝體失于柔和,故見血虛之證或肝郁、血虛、脾弱三者均等。此種論述有其一定的道理,然參考本方方源會發(fā)現(xiàn)最初立方似是并非以肝郁為主要病機。《太平惠民和劑局方·治婦女諸疾》中描述:“逍遙散,治血虛勞倦,五心煩熱,肢體疼痛,頭目昏重,心忡頰赤,口燥咽干,發(fā)熱盜汗,減食嗜臥,及血熱相搏,月水不調,臍腹脹痛,寒熱如瘧。又療室女血弱陰虛,榮衛(wèi)不和,痰嗽潮熱,機體羸瘦,漸成骨蒸?!遍_宗明義,本方即提出其治療血虛所致之勞倦;五心煩熱、頰赤、口燥咽干、發(fā)熱盜汗、潮熱骨蒸等皆為血(陰)虛生熱之表現(xiàn);血虛肢體失于濡養(yǎng)可見肢體疼痛;血虛胞宮失于濡養(yǎng)且不能如期滿溢致月水不調;頭目昏重、心忡、減食嗜臥同為氣血不足,臟腑失于濡養(yǎng)所致之癥;血虛可致脾之功能降低,土虛不運,則見臍腹脹痛??梢?,本方始載所治之癥,為一派血虛之象。肝為剛臟,“體陰而用陽”“以血為體,以氣為用”。肝本為藏血之臟,其血上注于目,則“目受血而能視”;榮于筋則筋得養(yǎng)而張弛。且女子以肝為先天,肝血足則得以“上為乳汁,下為月水”。由此來看,肝以“陰”為發(fā)揮其正常功能的最基本物質。人體陰陽二氣平衡是不病之基礎,肝臟亦需陰陽之平衡。蓋血與氣言,血為陰,氣為陽,陰不足則不御陽,故而出現(xiàn)肝氣相對的旺盛,或郁于內,或亢于上。若兼肝氣郁滯而為抑郁易怒,兩脅作痛等癥,則宜于本方主之。故余以為逍遙散證當以血虛為先且為本,繼現(xiàn)肝失條達之標。
自《太平惠民和劑局方》以降,探討逍遙散之文頗多。按照時間先后進行梳理,除去相同記載,較有代表性的論述共計13種。《圣濟總錄》提出“產后亡陰血虛,心煩自汗,精神昏冒,頭痛”者可使用逍遙散進行診療;《世醫(yī)得效方》載其治療“產后血虛發(fā)熱,感冒熱潮”;《口齒類要》論述逍遙散可治療“血虛有熱,口舌生瘡”;《女科撮要》曰:“或因勞役所傷,或食煎炒,血得熱而流于脬中,小便帶血”,可使用逍遙散治療;《保嬰撮要》記載逍遙散治療“乳母肝脾有熱,致小兒痘瘡欲屠不屠,欲落不落”;《瘍科選粹》記載逍遙散對“怒火而致翻花瘡”有效;《杏苑生春》提出逍遙散可對“女子月經來少色淡,或閉不行”進行治療;《醫(yī)宗必讀》述其可治療“血虛小便不禁”;《醫(yī)家心法》記載逍遙散治療“肝膽二經郁火,以致脅痛、頭眩,或胃脘當心而痛,或肩背絆痛,或時眼赤痛,連及太陽……或婦人郁怒傷肝,致血妄行,赤白淫,砂淋、崩濁”;《醫(yī)林纂要》載其用于“心肝郁而致肝癰,左脅痛,手不可按,左脅見紫色而舌青”;《蘭臺軌范》記載逍遙散治療“肝家血虛火旺,頭痛目眩,口苦,倦怠煩渴,抑郁不樂,兩脅作痛,小腹重墜”;《羅氏會約醫(yī)鏡》則將逍遙散應用于“傷寒火郁于中,干咳連聲而疾不來,或全無疾”;《方劑學》教材[4]中論述逍遙散主治肝郁血虛脾弱所致的神疲食少,胸脅雙乳脹滿疼痛,舌質淡苔薄白,脈虛弦。似可認為至清代高鼓峰之《醫(yī)家心法》,方明確逍遙散治療肝郁所成之證。因此,究其方源,焉可忽視血虛之病機。
逍遙散因其臨證卓著之效,倍受歷代醫(yī)家青睞,其中不乏高論。其一,認為本方源于《金匱要略》之當歸芍藥散,書中當歸芍藥散原載兩條,一為《婦人妊娠病脈證并治第二十篇》中所云:“婦人懷娠,腹中痛,當歸芍藥散主之”,二則位于《婦人雜病脈證并治第二十二篇》曰:“婦人腹中諸疾痛,當歸芍藥散主之”,對婦人各種腹中急痛與婦女妊娠腹痛的治療效果頗著;其二,則認為本方脫胎于《傷寒論》中四逆散一方,《傷寒論》第318條載四逆散以透邪解郁、疏肝理氣之法則,主要用于陽郁于內、不能達于四末而致四肢厥逆之證的治療;此外,尚有部分醫(yī)家以為,當歸芍藥散與四逆散相合方可成逍遙散,疏肝理氣之基礎方四逆散,以疏肝解郁、調理氣機的立方之法,用于陽氣郁滯、不能外達而致的厥逆證,當歸芍藥散為養(yǎng)血健脾之祖方,兩方合而為逍遙散。
四逆散一方共四味藥,分別為柴胡、白芍、甘草、枳實。柴胡于方中疏肝理氣、透邪解郁;白芍柔肝,可助柴胡條達肝氣;枳實與柴胡二者相配,升降相因,加強了全方舒暢氣機之力,諸藥相合,旨在透邪解郁,疏肝理脾,其方證是以陽郁厥逆、肝郁為主;當歸芍藥散由當歸、芍藥、茯苓、白術、澤瀉、川芎六味組成,方中當歸、芍藥均為養(yǎng)血之品,茯苓、白術、澤瀉以健脾祛濕,川芎以活血止痛,諸藥相合,共奏和血柔肝、健脾祛濕之功,以治療血虛脾弱、內有濕濁之證。觀逍遙散所治之證及成方立意,逍遙散似更加貼合當歸芍藥散之意,其水濕致腫不甚,故在當歸芍藥散養(yǎng)血柔肝、健脾祛濕之基礎上減祛濕之品,因有肝血不足、肝失條達所致之肝郁,復加入疏肝之柴胡、薄荷。因此,逍遙散脫胎于當歸芍藥散或有可言之理。
首先,歷版方劑學教材對逍遙散配伍的認識不盡相同,五版《方劑學》教材[5]在講述本方的方解時并沒有君臣佐使之論,然而其同版《方劑學》[6]教學參考書中則指出應以白芍、當歸養(yǎng)血柔肝為君藥。《方劑學》教材新世紀版[7]中明確提出本方配伍時需以柴胡為君,臣以當歸、白芍,茯苓、白術、薄荷、煨生姜共為佐,使以炙甘草。而在四版《方劑學》教材[8]及《醫(yī)方發(fā)揮》[9]中認為本方以當歸、白芍養(yǎng)血補肝,柴胡條達肝氣,三藥相合補肝體而助肝用,共為君藥。茯苓、白術、煨生姜健脾補中、復其運化,共為臣藥,薄荷為佐,炙甘草為使。至于其它論述白術、茯苓為君等等觀點,亦或散見諸論之中。
本方立方之時,主治病證為一派血虛之象兼見肝郁及脾虛之證,以治療血虛勞倦為主,應以補血為先。而當歸,辛苦甘溫,為補血活血之藥,血中氣藥,最適宜治療血虛兼滯之證??嗫梢孕垢?,可以透發(fā)肝中郁火,辛可以疏理肝中血滯,甘能緩急,既可緩脾之急,又可緩肝之急。當歸為調血之品,其性味決定了當歸在補血的同時還有和血之功。脾因受邪而出現(xiàn)急痛者,服用甘味可緩之。肝苦急,急食甘以緩之。甘溫之品有補氣之效,補氣即以健脾。憑其性味,當歸可以針對四個環(huán)節(jié),對肝血可以補,對肝郁可以疏,對肝熱可以散,對脾虛可以補。不僅適用于本病血虛之主證,對其他兼證環(huán)節(jié)也都適合,即“主病之謂君”。故可認為當歸為方中之君藥。但其溫性不利于發(fā)熱之證,因此,方中加入了白芍酸苦微寒,二者相配以使寒溫平調,芍藥本身可養(yǎng)血滋陰以治血虛,且在肝血虛使木燥生風生火時,還可起到柔肝之效,故方中臣之以白芍,然臣藥非但能協(xié)助君藥以提高主病或主證的治療,還可以對兼病或兼證起治療作用。因此,方中臣藥茯苓、白術二者等量應用,偏重于健脾氣,助運化,以針對脾虛運化不及,致生血不足而有礙藏血之功。佐藥有三,一者柴胡,因血虛肝藏血不行,肝氣亢盛而致肝郁、生熱,在當歸、白芍的作用下,柴胡方能調達肝氣而不傷陰,以治療因血虛繼發(fā)的肝郁;二者薄荷,少量薄荷可入肝經以散肝熱;三者燒生姜,所謂燒者,意在去生姜辛散之性而加強溫胃扶中之功,以溫補胃氣。因方中已有柴胡、薄荷,故可不需以生姜再散之。炙甘草調和諸藥、緩急以為使。以當歸為君之解亦或可圈可點。
后世醫(yī)家臨證運用中已經逐漸弱化了逍遙散證三病因何者為主之說。大部分醫(yī)家以為,血虛、肝郁、脾弱三者并無主次之分,三者關系密切,可相互影響,互因互果。肝者以血為本,以氣為用,體陰而用陽,血虛之人,陰不制陽,陽氣亢盛,以致肝氣郁結;血虛其濡養(yǎng)功能降低,則也會導致脾虛運化失司;情志不暢、憂思惱怒之人,肝氣失其條達,則易致肝氣郁結,肝病最易傳之于脾,氣郁木盛,則克伐脾土,導致脾氣虛弱,失其運化;肝藏血,肝郁則其藏血功能失常,肝不藏血可致血虛,且肝郁化火,暗耗陰血,也可導致血虛發(fā)生;脾主運化,脾虛運化失職,氣血生化不足,出現(xiàn)血虛;同時,脾虛土弱則木乘之,見肝郁之象。因此,諸醫(yī)家以為,是先肝郁還是先血虛,是先血虛還是先脾虛,亦或是先脾虛還是先肝郁,皆有可能。臨證之時若以血虛為主,益酌加當歸、白芍之量;若脾氣虛為主,則當主以白術,若以脾虛濕盛為主,則重用茯苓;若肝郁為主,理當君用柴胡。此正為李冀所云“方之精,變也”。
本文通過對逍遙散的劑型、方源、病機、配伍等方面進一步探討,認為逍遙散基于成方時代背景實為煮散之湯劑,立方時以血虛之機為主,當歸為君藥,其源于當歸芍藥散多于四逆散。后世運用時參考血虛、肝郁、脾弱三證各有發(fā)揮?,F(xiàn)代臨證中以肝郁多見,亦應衡量血虛、肝郁、脾弱三證的輕重加減用藥,方不失辨證論治之旨。后學不必拘于唯以君臣佐使一則析方之管見,應尊治方者之本意,方之“名”在效,而非“解”。遂李氏力倡“方無至方,方以效論”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