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謀 卡爾·米切姆 阿爾弗瑞德·諾德曼
李保艷譯
新冠肺炎疫情全球爆發(fā),這類似于給全球加了一場壓力測試(stress-test),既暴露出各國醫(yī)療衛(wèi)生系統(tǒng)的問題,也考驗各國技術治理的能力。有中國學者把疫情比作“照妖鏡”,賢愚美丑都在其中映照,人性受到考驗,公眾、政府、政治制度和科技水平等各個方面都要承受平常沒有的壓力。
在新冠壓力測試中,我們居住的世界前所未有地表現(xiàn)為社會—技術世界,這是一種與生物圈類似的“技術圈”(technosphere)。人類在技術圈中浮沉,技術(包括自然技術和社會技術)成為壓力測試中須臾不可缺少的“空氣”。因此,從技術文化尤其是技術治理的角度,比較世界不同國家和地區(qū)應對疫情的差別,對于理解世界技術文化尤其是瘟疫安全文化的多元性,以及改進各自的技術治理水平非常有幫助。
新冠肺炎疫情爆發(fā)不久,來自中國、德國和美國的三位哲學家及其研究團隊牽頭,對各國疫情技治情況進行比較研究,并吸收全球許多技術哲學家的意見,包括英國的富勒(Steve Fuller)、德國的柯伊能(Christopher Coenen)和波施(Stefan Boschen)、法國的安德勒(Daniel Andler)、奧地利的菲爾特(Ulrike Felt)以及中國的程林、朱穎妤等。研究目標首先是比較不同——在不同的文化、政治制度和傳統(tǒng)的背景下,差異是有意義的,然后通過比較達到自我理解,即對各自疫情技治狀況有更深刻的反思。由于認為中國、德國和美國疫情技治的表現(xiàn)最有典型性,全球比較研究的目光主要聚焦于中國、西歐和美國,對于非洲、南亞、南美和東歐的抗疫經驗關照不足。
所謂技術文化的視角,核心是從技術與人的關系角度來看待問題。比如,某件事情被當作技術問題而不是社會問題或政治問題來討論,會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技術治理方式,是否意味著不同的生活方式?技術干預和技治措施與科學實驗有什么不同,能否從此類“實驗”中理解世界和人自身?技術如何賦予或剝奪權利,專家在疫情技治中的責任和權利是什么?總之,新冠疫情給技術文化的比較提供了豐富的素材。
如果說新冠疫情像是一場地震,那它破壞的主要是社會結構,而不僅是自然結構。因此,應對新冠疫情,不僅需要自然技術,還需要社會技術,共同“治療”社會結構的損傷。顯然,各國都采取技術治理方法來抗疫。甚至可以說,在多數(shù)國家,疫情技治是最基本的應對方式。
應對所謂“新冠危機”(Corona crisis),不僅是一些孤立的科學技術調整的問題,比如尋找疫苗、確定風險等級和提高口罩質量等,更多的是公共治理和社會工程的問題,即如何將疫情曲線拉平,將R 值保持在1 以下,追蹤、打破和遏止傳染鏈,以及通過減少感染率和擴大醫(yī)院床位來維持醫(yī)療衛(wèi)生系統(tǒng)的保障能力。不同的國家處于曲線的不同階段,各國都在不斷實驗、不斷犯錯和不斷學習,并且相互交流和學習[1]。
在美國,人們經常比較1918年“西班牙流感”期間費城和圣路易斯的情況。當時采取的策略主要是封鎖城市,圣路易斯做得明顯要比費城好一些。但是,1918年的社會技術遠不及當代,很多西方人懷疑封鎖城市的策略是否適用于今天。無論如何,封鎖和隔離顯然都屬于社會技術。
即使大家都認定疫情應對是一項技術挑戰(zhàn),但對各國技術治理的重點和優(yōu)先次序的描述非常不同。武漢抗疫工作的成功,在西方被歸結為中國政府強大的社會動員能力,因為對于西方人這是“不可能的任務”。在此類描述中,不同國家不同的政治制度、意識形態(tài)、經濟水平和社會秩序凸顯出來,被用來解釋各國不同的行動方案。在意大利,疫情技治被暗示為政府利用危機擴大自身的權力,此時,“新冠敘事”在意大利就成為政府要應對的技術問題。
從技術文化的角度來看,政治不完全是一套社會控制的策略,更是遏止傳染病傳播的工具。武漢封城是技術目標明確的公共衛(wèi)生行動,在社會高度一致的國家更有成功的可能。事實上,后來一個又一個的國家都采取了類似的封鎖政策,此時“武漢故事”的講述方式也發(fā)生相應變化。一開始,西方人對隔離一個兩千萬居民的城市很懷疑、敬畏甚至恐懼,后來則摻雜很多羨慕和希望模仿的情緒。
實際上,在氣候變化、資源匱乏、生物多樣性、環(huán)境退化和水資源等全球性問題的討論中,類似的重點和優(yōu)先次序差異同樣存在。類似的問題不是純粹的技術問題,而是技術文化問題——此時,“技術文化”這一概念,被用來概括涉及在具體語境(如新冠疫情)下,人與技術之關系中錯綜而零亂的諸種問題。這些問題不斷發(fā)生,在新冠疫情中以技術治理為重點而組織起來,不斷變化,展現(xiàn)出病毒肆虐對于人、自然和社會方面的豐富含義。
不同國家的抗疫情況,見諸媒體和網絡的材料已經非常豐富,無需在此贅言。并且,站在不同立場的人對此的闡釋不盡相同,不見得能相互說服。但是很明顯,隨著疫情的推進,對于疫情技治的對抗情緒越來越少,每個國家都在處理技術治理所涉及的各種技術問題,包括如何從感染者身上根除病毒,如何降低感染率,如何識別不同人群,如何打破傳染鏈,如何治療患者、開發(fā)疫苗,如何放寬管制、定義康復,如何提醒公眾,以及如何整合測試程序,等等。對于這些問題,政治家和公共管理者必須“追隨科學”(following the science),這使得專家和官僚機構權力增加,公共衛(wèi)生學的影響力和權威提高,最明顯的是病毒學家曝光度增加,如克里斯蒂安·德羅斯坦(Christian Drosten)、安東尼·福奇和鐘南山,他們身不由己地承擔起領導角色。
科技和專家在疫情中的突出地位,引發(fā)關于科學與政治關系的爭論——政治家是否應放棄決策權,完全聽從科學建議——還有技術方法的規(guī)模和方式的爭論,即選擇哪種技術范式的爭論。歸納起來,可以從各國疫情技治活動中歸納出三種最主要的技術范式:(1)“大方案優(yōu)化”(grand-scheme optimizing)范式;(2)“拼湊滿足”(patchwork satisficing)范式;(3)“實時響應”(real-time responsiveness)范式。它們之間存在相互競爭,但并沒有在政策層面公開辯論。
以權力為中心,大方案優(yōu)化范式確定單一行動目標以及最優(yōu)的抗疫模式。因此,它的科學合理性標準很高。從國家的角度看,疫情技治似乎需要這種范式,它的對象是作為一個整體對待的龐大人口。國家的“人口”受到傳染病蔓延的威脅,而這種蔓延遵循明確而易于理解的動力學。最初的感染是偶然的,之后開始在整個人群中傳播,任何人口成員之間的偶然接觸都可能傳染疾病,于是感染人數(shù)呈指數(shù)增長。所以,理性的策略是限制并減少偶然相遇的次數(shù),最優(yōu)策略是在各個方面包括家居生活、食品、保健和其他基本活動中,最大限度避免人與人的接觸。因此,隔離、鎖定、接觸限制等大方案優(yōu)化范式的手段,在傳染速度超過某個閾值時被觸發(fā)。
在新冠疫情中,大多數(shù)國家在不同程度上使用過大方案優(yōu)化的手段。它把病毒學家和流行病學家推向前臺,也把19 世紀以來的民族國家推向前臺。在19 世紀,統(tǒng)計學和“人口思維”(population thinking)盛行于科學和公共行政活動中[2],使得彼時成為熱力學、統(tǒng)計力學、流行病學、公共衛(wèi)生學、優(yōu)生學和統(tǒng)計之“平均人”(average man)的世紀。
哈金(Ian Hacking)等人把這稱為“偶然王國”(empire of chance)[3],而??轮髁x者強調彼時人們以一種特殊的方式了解世界——伴隨著強力治理方法[4]——斯科特(James C. Scott)將之放在“看起來像一個國家”(Seeing like a state)的標題下[5]:國家機構所看到的是一群人,他們/她們都有一個同質的身體,因為每個人都可能成長為成年人(adult):擁有一份工作、一個孩子,獲得某種收入,以及攜帶和傳播病毒。因此,每個人都是風險的承擔者,構成需要被治理的對象。
樂觀主義者推崇科學和理性。但是,19 世紀衛(wèi)生和人口控制的科學方式很片面,在21 世紀讓人感到困惑。一些人認為,還有許多其他新科學沒有得到足夠的關注,如老年學、發(fā)展心理學、傳播和市場研究,有關傳感器、氣溶膠和過濾器的科學,以及人文科學、文化研究、科學、技術與社會研究(STS,Science,Technology and Society),等等。
“拼湊滿足”范式與大方案優(yōu)化范式在主要方面均有區(qū)別。它并不特別重視旨在保證預期結果得以出現(xiàn)的總體化措施。拼湊滿足范式認同西蒙(Herbert Simon)區(qū)分最優(yōu)解和滿意解的主張,尋求各種措施的綜合效果[6]。這些措施沒有一個是完美有效的,但它們冗余式的組合,可以使得結果足夠好,或者說讓人滿意。
拼湊滿足范式不精致,包括很多沒有得到證實的要素,而且本質上很脆弱,僅僅提供“笨拙、丑陋但足夠好”(KLUGEs,Klumsy,Lame,Ugly but Good Enough)的技術修復“工具庫”。比如,超市想降低傳染風險,會運用一些民間知識:所有顧客都要推購物車,購物車數(shù)量有限因而限制進場的顧客數(shù)量,而且購物車可以把顧客之間隔開一定距離,顧客都要戴口罩,都要遵守距離規(guī)則,通道只能單向行進,顧客的雙手要時不時消毒,手推車也要定期消毒,地上的紅線隔開柜臺與顧客,柜臺上加裝玻璃,使用無接觸的支付方式,等等。
拼湊滿足的方法在各處可見,有些顯然是多余的,也不能保證隔離病毒,但是它們卻大大降低了傳染風險。如果技術目標不是像重癥監(jiān)護室一樣阻斷感染,而只是保持足夠低的傳染率,這些措施就是可行的。只要不揪著這些方法到底科學不科學,不追究這些方法究竟是誰推薦的,它們便會慢慢融入公民科學(citizen science)中。在知識社會中,消除無知的拼湊滿足知識如果廣泛傳播,不僅專家和專業(yè)知識得到認可,民間的、業(yè)余的有效措施也得到鼓勵。
第三種疫情應對的范式,可以稱之為“實時反應”范式,它另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名字是“打鼴鼠”(molewhacking)?!皩崟r反應”范式結合前兩個范式的某些元素,但在具體的案例中不同于它們。它并不局限于常識,采取面向未來的策略。鼴鼠在草坪和花園下挖洞,堆積難看的土堆,沒有人知道它們何時何地出現(xiàn)。在沒有機敏的預防策略的情況下,人們所能做的只有保持警惕:當鼴鼠在某個洞口出現(xiàn),就用槌子打鼴鼠的頭。
“打鼴鼠”需要警覺、效率和對疫情局部突然爆發(fā)的反應速度,需要流行病學模型和大量關于個人及其運動軌跡的信息,以及當?shù)氐臐撛趥魅就緩?,來識別、追逐和切斷傳染鏈。實時反應的目標不是根除病毒,甚至不是主動降低傳染率,而純粹是防御性的,只尋求在某些特定情況下遏止傳染病。如果實時反應做得好,可以阻止病毒的傳播,使感染率保持在既定水平。這無疑是艱難的比賽,但也許是人們能做出的最好反應,因為它假定:病毒不會消失,只是等待一個新的宿主、新的“家園”——這個假定看起來越來越有可能是實情。
上述疫情應對的三種不同技術范式,對應著三種處理不確定性的實踐態(tài)度。許多人傾向于采取嚴格規(guī)避風險的謹慎態(tài)度,另一些人則愿意冒險,采取預防措施并判斷風險是否在合理的可接受范圍之內,還有一些人則在實時反饋循環(huán)中改變風險行為,隨時評估當前采取的措施和疫情發(fā)展的趨勢。在《相信的意愿》(The Will to Believe)中,實用主義哲學家詹姆斯(William James)比較了人們對不確定性的不同態(tài)度,并提供一個抉擇標準:絕不能因對風險的恐懼放棄有效的自我實現(xiàn)預言。他認為,對錯誤或失敗的恐懼,不應妨礙先前對某種新現(xiàn)實可能性的信念,因為該信念幫助實現(xiàn)新的可能現(xiàn)實。因此,個人或機構風險管理必須始終考慮如何保持創(chuàng)造性應對的能力[7]。
三種技術治理方式看待公眾的方式不同,而每個人都為應對疫情設想技術解決方法。在所有國家中,三種范式及其方法均不同程度地存在,表明疫情技治存在技術選擇的問題,并非只有唯一的應對模式。
最明顯的是口罩或任何面部覆蓋物的使用。對于大方案優(yōu)化范式來說,它們被認為基本沒有什么用,而真正有效的是高檔醫(yī)療設備,尤其那些自制的、不合標準的面部覆蓋物不僅有點滑稽,而且很危險:它們不能提供真正的保護,只可能產生虛假的安全感。相反,對于拼湊滿足范式來說,廣泛使用面罩的措施必不可少。雖然沒有明確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缺乏有力的臨床研究,口罩肯定明顯提供保護:感染者不會把病毒傳播得很遠,減少健康人吸入病毒的可能性,同時讓大家保持對病毒的警惕。
如果技術問題是躲避說話、咳嗽、打噴嚏時產生的液滴,那么解決問題的工具很多。發(fā)明和傳播這些工具,人人都可以參與,還可以根據(jù)當?shù)厍闆r進行調整。比如,英國國家衛(wèi)生服務(NHS)就建議:“在阻止廣泛使用口罩失敗和被認為是潛在有害的之后,我們現(xiàn)在建議使用口罩,但建議人們不要購買高效的醫(yī)用口罩,因為我們需要這些口罩?!盵8]
對于實時響應范式,并不確定戴口罩或不戴口罩,但口罩是一個明顯指標:是否疫情在爆發(fā)——戴口罩說明疫情在爆發(fā)。是否應擴大和執(zhí)行戴口罩的要求,以提醒人們的責任?地方性的實時反應涉及當?shù)氐奶囟ㄇ闆r,與當?shù)鼐臁⑿l(wèi)生行政人員、市長和議員的語境知識有關。此時的技術問題是了解當?shù)厝耍核麄冊谧鍪裁?,是否可以信任,等等。實時響應范式在即時發(fā)現(xiàn)問題中不斷調整,需要動用促進社會團結、責任行為或遵守規(guī)則所需的技術文化要素。
如果在口罩問題上,三種技術范式存在沖突,在洗手和消毒問題上則沒有沖突,大家一致認可洗手和消毒。病毒是否停留在各種表面,停留多久,它多么容易被吸收,以及有多少人因將沒有洗過的手放在臉上而感染?這些問題至今沒有公認的答案。因此,世界衛(wèi)生組織一些病毒學家一直警告,不要過于強調這些問題,而要將技治資源用在保持社交距離、防止飛沫和良好醫(yī)療方面。
但是,沒有人反對在公共場所進行定期消毒。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病房的消毒方法用于日常生活,對于所有人都是有好處的。對于這一點,大方案優(yōu)化的高科技世界和拼湊滿足的民間知識無縫對接起來,共識滲透到抗疫措施的各個層面。很多時候,消毒和洗手是某種儀式性和模仿性的技術實踐。坦白說,就像用手機拍照和傳統(tǒng)相機拍照一樣,每個顧客用餐后都要消毒桌子,以減少傳染風險,這實際上就像在計算機中把每個文件放在層次分明的文件夾系統(tǒng)中所獲得控制錯覺,洗手20秒保護自己和他人免受病毒侵害存在類似錯覺。
全球新冠大流行半年后,疫情新聞仍然出現(xiàn)在媒體的頭條新聞中,向公眾宣布病例數(shù)量增加的情況。進入冬季,疫情數(shù)據(jù)占據(jù)更多的頭條位置??偛±龜?shù)總是不斷增加,有時增加得緩慢,有時增加得很快。在所有的國家,人們都驚恐地看到一個又一個“門檻”被越過。其實,人們并不清楚這些數(shù)字究竟意味著什么,也不清楚不同數(shù)據(jù)之間能否比較。真正的感染者人數(shù),實際上多于被發(fā)現(xiàn)感染的人數(shù)。顯然,很難確定報告病例與未報告病例之間的比率,從而確定不知情感染者的“黑數(shù)字”(Dunkelziffer)。壓力測試使得各種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產生,而在一些地方,假陽性檢測結果出現(xiàn)的情況比感染風險更高,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無法反映真實情況,更無法用于比較。
以實際運行過程中,燃氣鍋爐的過量空氣系數(shù)α一般為1.05~1.25,則根據(jù)式3,計算得出,天然氣燃燒所需實際空氣量Vk=10.16~12.1Nm3/Nm3
各種測試包含非常多的信息。比如,人們被檢測一般是因為有癥狀,或者疫情在某處爆發(fā),假定該地發(fā)病率很高,于是需要檢測。應該要想一想:為什么數(shù)字具有如此多的象征力量?看起來只是簡單計數(shù),卻產生諸多難以解釋的問題,而且缺乏可比性。目前全世界每天發(fā)布的疫情信息泛濫,但活躍病例的數(shù)字卻沒有,事實上這才是更有意義的數(shù)據(jù)。到處都是某個數(shù)據(jù),而一些急需數(shù)據(jù)卻缺失,讓人很費解,而對數(shù)據(jù)的解釋更讓人費解。
當疫情數(shù)字被“打包”在所謂的公告欄(dashboard)或交互式地圖(interactive map)中時,它們因不同技術方法而顯示不同的情況變得非常明顯。僅在德國,至少有三種不同的數(shù)據(jù)公告,迎合不同的對象。每種公告由相同來源提供數(shù)據(jù),盡管其中一些看起來很類似,但只是在所有錘子或所有螺絲刀看起來相似的意義上相似,只是根據(jù)一些公認的原則發(fā)揮作用,實際差別還是很大的。
當人們考慮話語和實踐的背景時,它們的差別就更大。例如,來自德國官方病毒學機構科赫研究所(Robert Koch Institut)的公告欄,每天以不同的粒度對所有可用信息進行整理,試圖區(qū)分從報告時起實際感染的人數(shù)。因此,它主要希望為科學目的提供最佳可用數(shù)據(jù)①參考網址:https://experience.arcgis.com/experience/478220a4c454480e823b17327b2bf1d4。。而柏林報紙《摩根郵報》(Morgenpost)中的數(shù)據(jù)地圖關注時間上敏銳性。它使用顏色代碼來表示死亡人數(shù)(黑色)和恢復病例的估計數(shù)(綠色),用紅色表示當前活躍病例的數(shù)量,并顯示數(shù)字隨時間的發(fā)展②參考網址:https://interaktiv.morgenpost.de/corona-virus-karte-infektionen-deutschland-weltweit/。。德國周刊《時間》(Die Zeit)的在線版則重點介紹了每個城市、每個地區(qū)的信息③參考網址:https://www.zeit.de/wissen/gesundheit/coronavirus-echtzeit-karte-deutschland-landkreise-infektionen-ausbreitung?cid=53723781。。中國有統(tǒng)一的官方數(shù)據(jù),每天公布,多數(shù)國家沒有。
技術哲學家溫納(Langdon Winner)、科克爾伯格(Mark Coeckelbergh)和其他人將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的語言游戲概念擴展到技術游戲和技術生活形式的領域。通過對比行人和汽車司機的生活形式,溫納說明他們以截然不同的方式相互交流和相互聯(lián)系[9]。這些生活形式隨著技術基礎結構(technical infrastructure)或技術圈的變化而演變,我們以某種方式居住在其中,并未感覺正確和錯誤、合適或不合適的東西制定潛在規(guī)范。生活形式不斷進化,人們在其中得以社會化,它們類似于“自然歷史”(natural history),不像根據(jù)證據(jù)或隨心所欲改變的主觀性意見,也不是教條式的世界觀。
我們在技術圈內的互動方式不會迅速改變,不受個人的選擇或偏好的影響,而是承載著傳統(tǒng)的權衡和社會的壓力——只有在這些既定的互動模式中,我們才能在不同意見中進行抉擇。生命形式的基本原則或中心信條(Angels?tze)是一切變化所圍繞著的支點,或者是依據(jù)它們的自然歷史保持不變或變化非常緩慢的不容置疑之預設。維特根斯坦舉出的例子之一是,葬禮儀式在許多國家和文化中不同,但卻根深蒂固,不會輕易改變[10]77。這不是選擇問題。正如維特根斯坦所強調的那樣,一個社區(qū)或國家突然采取全新的方式來對待死亡,肯定有點反常。
上述三種疫情應對的技術范式如何涉及我們的生活形式,如何改變我們的生活?舉個例子,握手不僅是自發(fā)的友好姿態(tài),而且是高度規(guī)范化的社會實踐,在一些文化中根深蒂固。在新冠疫期里,出現(xiàn)新的有點尷尬的手肘接觸代替握手。這種情況是否會繼續(xù)下去,我們是否正在采用新的生活方式?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是否僅僅出于理性原因就改變生活方式?這些問題都不容易回答,尤其是達成協(xié)議或作出承諾中作為社會技術的握手是否會被另一種疫期的新方式所取代的問題。在某些國家,特定的行為要有法律約束力,必須完成握手儀式,這在疫情期間造成許多問題。例如,一名黎巴嫩男子因拒絕與女性移民官員握手而被剝奪了德國公民身份[11]。新的日常生活的尷尬是因為它是陌生的和新的,還是因為它是焦慮、不安的生活形式的固有特征?
還有一些其他的中心信條,讓位于“新常態(tài)”(new normal),被病毒、新技術制度或恐懼態(tài)度所改變。“為了表現(xiàn)出你的團結或愛,并照顧到你的家庭或社會群體的需要,你必須靠近他們”——以往這是不言自明的生活信條,不僅表達一種觀點或社會態(tài)度,而且組織起各種社會關系,動員許多社會技術。今天大多數(shù)人不再生活在大家庭之中,這一信條因此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從純粹的技術角度來看,“愛的勞動”(labor of love)包括創(chuàng)造和維持有意義的親密時刻。這不是知識的確定性,而是實踐的確定性。但是,現(xiàn)在它讓位于“新常態(tài)”,可以說是一種新的生活原則,即“如果你想表達你的愛,請遠離你所愛的人?!雹訇P于危機時期維特根斯坦的在線討論視頻可以在Youtube上找到,如打開鏈接https://www.youtube.com/watch?v=hv0JRR4U7kA?!靶鲁B(tài)”還包括在臨終關懷、周年紀念或生日慶祝時的新形式。
另一個例子是關于口罩的新共識。在德國,一個人必須在公共場合露出自己的臉,這成為一個法律問題。參加政治示威的人不能遮住臉,因為進入政治公共領域時要代表自己。在疫情期間,這一原則被質疑,因為疫情讓人不得不戴著口罩參加示威,而這讓更多人(可能僅僅因為沒人能認出自己)加入示威活動中。
區(qū)分出夫妻、家庭以及人群(group),對于社交隔離似乎是有用的。大方案優(yōu)化范式關注類似問題,以此限制傳染率。夫妻和家庭“屬于”一起的,似乎是自然而然的。而人群是由陌生人組成,在黨派或政治集會中偶然相遇,必須要警惕。許多德國人考慮人群時,很容易想到一群存在威脅性的年輕人,或一群可疑的無家可歸者。事實上,在德國傳播病毒最多的“群體”是狂熱的縱火者、叛逆的教堂??停╟hurch-goer)和富裕的度假者。不能把感染風險與對陌生人的恐懼聯(lián)系起來,但是,從管理風險的角度來看,群體意味著偶然相遇會感染其他許多人。夫妻和家庭是保守的道德單位,而群體則是不可控制的危險。
從其他技術緊迫性來看,群體又是可控的安全網(safety net)。當需要維護的技術目標和實現(xiàn)它的基礎設施已經明確,群體可以作為防火墻(firewall),如醫(yī)院、工廠、兒童護理中心和學校。如果有人被感染,最好被限制于群體中,而不是在社會上隨意傳播。同一批人總是在同一班次和團隊中工作,而不與其他班次和部門的人發(fā)生聯(lián)系。如果需要,群體可以被整體隔離或替換。此時,群體不再是危險,而是一種將人口匯聚為管理單元和功能單元的工具。
因此,特定群體的具體構成和特征問題就顯得尤為突出。每天無家可歸的人聚集在一起真的增加風險嗎?在熟人圈子里閑逛更安全?如何區(qū)分親密朋友、俱樂部成員、航空乘客、歌劇觀眾、婚禮參加者以及各種集會慶典上隨機聚集人群呢?只有更細致地研究各種人群的差別,才能更好地限制風險和切斷傳染鏈,而不是僅僅考慮夫妻和家庭的生活形式。
人類的自主性問題,即我們統(tǒng)治機器還是機器統(tǒng)治我們,是技術哲學中最根本和最困難的問題之一。在技術治理中,問題則轉變成:我們通過議會中的審議和溝通來治理自己,還是由專家和技術官僚根據(jù)技術預測來治理自己?
技術治理既然意味著技術專家的領導,也蘊含著可以促進和涉及的社會秩序的概念,在其中所有問題都是技術性的。
在很大程度上,過去幾十年整個STS 研究都拒絕技術治理。批評者們區(qū)分兩種理性:一種是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eason)存在邊界和有效性,因而是有缺陷的,屬于實現(xiàn)某一目的的手段,而不考慮目的本身;另一種是交往理性(communicative reason),具有反思和參與性,因此適用于民主審議。而工具理性被認定是技治思維的特征,只有交往理性才能促進自由民主的價值[12]。新世紀之交,類似的觀念從西方傳到中國,對技術治理的批判在當代中國學界也不乏擁躉。顯然,將工具理性與交往理性對立起來過于簡單化,但卻是分析當代社會的一種有力視角。在過去幾十年里,西方民眾廣泛拒絕技術治理,試圖限制工具理性的應用,即使在技術發(fā)展與傳播領域亦是如此。在新冠疫情應對中,人們見證著工具理性的擴展,它甚至覆蓋整個社會。
簡單地說,學界曾經把政治觀念引入技術領域,如今卻處于政治領域技術治理化的局面中。最近幾十年對社會技術的研究表明,技術的購買者和使用者根本不需要成為被動的接受者。事實上,他們往往是技術的共同發(fā)展者,特別是當技術本身通過用戶的占有而發(fā)生變化的時候。因此,許多社會科學家和社會理論家建構公眾參與議程和將技術納入社會結構的機制。1932 年,芝加哥博覽會提出“科學發(fā)現(xiàn)—工業(yè)應用—人類確認”(Science Finds-Industry Applies-Man Conforms)的口號,如今已經過時。在技術和社會“共同演化”(co-evolution)領域的研究中,問題轉向討論“相互塑造”(mutual shaping)和“共同生產”(co-production)方面。工具理性的哲學批評者認為,集體和參與式設計是將技術發(fā)展與公共價值觀的考慮融合在一起的機會,即采用負責任的研究和創(chuàng)新的(RRI,Responsible Research and Innovation)原則,實現(xiàn)工具性和交際性雙贏的局面。
目前在西方流行的術語是“開放科學”(open science)和“開放創(chuàng)新”(open innovation),它們賦予“公民科學”(citizens science)相當大的作用。在中國,類似的概念則有“大眾創(chuàng)新、萬眾創(chuàng)業(yè)”。所有這些都屬于近幾十年來實現(xiàn)技術研究和創(chuàng)新民主化的努力。但是,在此次疫情中,西方社會很輕易地轉向技術治理的大方案優(yōu)化范式——假如不是逐漸向威權主義前進的話。很多人認為,面對疫情應對,需要找到的是技術解決方法,政治只要追隨科學就好了,從而完全放棄自己的責任。于是,很容易想到越來越流行的觀點:在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差異背景下,世界日益走向全球技術治理(global technocracy)。但是,在疫情危機中,技術治理思維是如何脫穎而出的,還需要更多的研究。
在許多國家,人們認真思考行動的合理程度:在多大程度上機構或公司可以自治,城鎮(zhèn)及其公共衛(wèi)生部門是否適合應對新冠疫情,國家是否需要采取全國性的措施如封城?初看這些問題被視為政治問題,而不是技術問題,需要重視公民的作用和權利。然而經過仔細審查,它們涉及另一種統(tǒng)計和因果控制(statistical and causal control)的動力學。
德國決定將權力從國家轉移到地方,附加了一個“緊急制動”(emergency brake)條款:如果在任何特定地區(qū),每10萬居民在7天內如果有超過50個新感染病例,該地區(qū)將采取更高級別的封鎖政策。一旦超過閾值,自動控制機制就會啟動。然而,真的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時候,觸發(fā)封鎖升級需要對疫情來源和動向有足夠的因果性理解,否則沒有意義。地方上知道如何控制當?shù)厥聭B(tài),往往不接受對整個城市的封鎖,而選擇另一種控制機制。因此,7天內每10萬人50例的標準足以關閉一個國家,但不能真正關閉一個城市。
“看起來像一個國家”的風險通過統(tǒng)計來評估,而在“看起來像一個城鎮(zhèn)”的層面,地方性障礙的可能性轉變?yōu)楝F(xiàn)實性,技術治理在城鎮(zhèn)層面產生的實際效果會非常不同。無論哪種方式,選擇的治理標準都要在技術上的權宜考慮,像政治上的討價還價一樣。
西方國家羨慕東亞尤其是中國的抗疫動員能力。地方能遵照中央的指令執(zhí)行,而中央則會集中全國的人財物力支援地方的抗疫行動,這在大多數(shù)西方國家是不可想象的。雖然技術治理的思想誕生于西方,但類似的抗疫經驗和理念實際在古代中國就已經產生。換言之,面對新冠疫情,不同傳統(tǒng)蘊含著不同的技術文化資源可資利用。
從統(tǒng)計上觀察到有風險的人口,到觀察到感染的因果傳播,語域(register)發(fā)生轉變。顯然,出現(xiàn)在疫情技治思維存在兩個不同卻常被混淆的語域:(1)危險,(2)傳染,如果在政治中相互轉化則可能產生暴力和敵對。無論如何,這種轉變都令人不安,造成相當大的社會摩擦。
一位德國資深的政治家認為,從憲法的角度來看,只有人的尊嚴才是絕對的[13]——所以問題不在于生命是否被拯救,而在于人們如何才能在聯(lián)邦中更好地發(fā)展。顯然,這個問題超出限制感染率之技術問題的范圍。因此,政治理論家韋爾澤爾(Christian Welzel)對“理性”的“政治家”發(fā)出警告,不要過分強調“必須要做的事情”,因為這將“觸及公眾的民主感覺”,“并煽動他們對獨裁統(tǒng)治的反抗”[14]。
在許多國家,承認技術上的必要性,進而要求團結理性人民的主張,與魯莽的、往往激進的民粹主義之間產生對抗。民粹主義自稱代表人權,呼吁撤出政治領域,反叛隱藏的敵人——匿名的、剝奪人們自由的技術治理或“新冠獨裁”(Corona-Dictatorship)。在美國,集體設計共同未來的烏托邦夢想,或者尋求工具理性與交往理性雙贏的局面,走向難以調和的緊張狀況。
疫情技治要更好地落實,必須考慮存在著的種種限制。更重要的是,技術治理并非一成不變,而是存在許多選擇和調整的空間,這些選擇都是由公眾價值觀和美好生活的想法所決定的,其中一些選擇會邀請被治理者參與某種設計過程,從而可以發(fā)展溫和的或可調節(jié)的技術治理模式,對公共價值觀的審議開放[15]246-251。當學會在技術治理和政治的話語和思考方式之間移動時,會發(fā)現(xiàn)“邊界”是可以通過的,而不是對立的鴻溝。
因此,全球技術治理并不等于威爾斯筆下的“世界國”(world-state),而是多元技術治理模式并存、交流和互動的圖景。最重要的是,技術治理必須為民主制所用,為民主與自由服務。人們不應當忘記:必須在死亡威脅與自由之間進行選擇,仍然是失去自由的一種情境。認定要么自由,要么死亡,是非常荒謬的。
幸運的是,新冠肺炎與黑死病不同,但疫期在西方最受歡迎的著作卻是加繆的《鼠疫》。它以另一位瘟疫記錄者笛福(Daniel Defoe)的名言開篇:“用另一種囚禁生活描繪某一種囚禁生活,用虛構的故事來陳述真事,兩者都可取”[16]235。如果新冠疫情是一種壓力測試,暴露出技術社會的基本特征,那么由于疫情而出現(xiàn)的隔離、封鎖、視頻會議、社交隔離意味著什么?加繆認為,這意味著失去了未來,即歷史和政治,或為自己想象另一個世界的力量。可以說,我們被流放在家中。這是某種矛盾的困境。被流放于自己的家里,我們傾向于采取更多控制機制,通過它可以管理生命的需求和感染的風險。在這種技術治理的狀況中,傳統(tǒng)失去權威,我們甚至失去對理想未來的信心。
在新冠疫情的討論中,富勒強調,如果一個人沒有未來,就不可能有政治。由于致力于保護生命,疫情技治幾乎在任何地方都保護和維持著既有的世界。按照富勒的邏輯,疫情技治的實踐說明預測方法的貧乏,并為很多破壞性技術的使用提供理由①富勒的看法是在與作者們的電子郵件往來中提出的。。富勒與我們強調將技術治理兼容于民主制之中的主張并不沖突,因為技術上的預測和行動必須與公平、正義、隱私和安全的承諾相結合,比如用負責任的研究和創(chuàng)新原則來處理疫情技治中的技術問題。
在加繆發(fā)表《瘟疫》幾年后,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發(fā)表了一首小詩《換輪胎》(Changing the Wheel),抓住了疫情中的某種困境:“我坐在路邊/司機換輪胎。/我不喜歡我所來之地。/我不喜歡我要去之地。/我為什么不耐煩地/看著他換輪胎?”在新冠技治中,人們被特殊的技術狀況所“暫停”,等待特效藥和疫苗,而技術治理思維盛行。這究竟意味著什么呢?我們似乎只關心“換車輪”,在這種情形下,疫情技治的技術行動范圍是什么呢?
為了使傳染率保持在較低水平,需要做的事情似乎是禁止和克制。通過一系列技術手段來保持生活質量和生活方式,遵循治愈政治“身體”的類醫(yī)學概念。治療是恢復性的,而不是創(chuàng)造性的,技術上的努力不能創(chuàng)建新的世界。因此,從表面上看,疫情技治不同于建設可持續(xù)的社會,解決不了氣候變化、社會正義、資源匱乏和環(huán)境污染等全球性問題。
然而,疫情技治不應等同于禁止。技術設定界限,同時也構成機會和行動的空間。因此,尚伯格(Rene von Schomberg)和奧澤德默(Vural Ozdemir)主張擴大醫(yī)學的概念。他們認為,遵循負責任的研究創(chuàng)新和開放科學的原則,疫情技治可以同時成為“行星公共產品”(PPGs,Planetary Public Goods)的機會:“這場危機可以培養(yǎng)一種開放的科學文化,支持世界各地的民主,并通過推廣建立急需的行星公共產品。這些措施將有助于我們以預期、民主、高效和有原則的方式應對當前和未來的生態(tài)危機?!盵17]他們尤其主張一個更廣泛的民主概念,促進公眾民主參與科學技術問題的初期審議。
一些人認為,新冠危機發(fā)展出一種新的生活方式,而另一些人則懷疑當權者利用危機擴大權力。在疫情應對中,政治變革由于控制感染率的急迫性被擱置,而技術治理需要仔細被研究,以了解它如何能夠納入公共價值觀或全球公共產品。在疫情之后,人們是否可能接納某些疫情技術治理措施呢?必須努力尋找技術行動的限制如何為變革創(chuàng)造空間的可能性。這并不是要從新冠疫情中憂中報喜,相反,必須要警告大家:研究既有的技術治理措施和技術文化,疫情技治的行動會影響將來的生活,因此與其被動想象,不如主動參與塑造想要的社會技術生活形式。
雖然我們比較了各國應對新冠肺炎疫情的經驗,但目標不是確定其異同。公開的政治敘事已經廣為人知,與記者、政治理論家和輿論領袖密切相關。其中,解釋規(guī)則涉及文化、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制度。當敘事轉向需要流行病學應對的一種技術挑戰(zhàn)時,解釋規(guī)則發(fā)生改變。由此視之,在不同國家看到的其實是同一種行動的變體——相似的困境和調整,但得到不盡相同的應對方式。當技術管理(technical management)問題被放在第一位時,并不總是清楚替換方案是什么,如何審查這些問題,以及它們在人、自然和社會方面的全部含義。權力與政治、意識形態(tài)和治理理論的詞匯不足以打開社會約束(Sachzwang)或技術迫切性(technical exigency)的“黑箱”。
從技術文化的角度,比較研究得出如下一般性的共識:
1.公眾討論的主要基調反映出一種技術上的、也許是技術治理的心態(tài)。據(jù)此,“新冠危機”是以技術和管理的術語來定義的。它要求對病毒和“指數(shù)傳播的邏輯”(logic of exponential spreading)做出有效的反應——如何使曲線變平,如何追蹤和打破傳染鏈,如何保持經濟運行,如何調整醫(yī)療健康系統(tǒng)的能力。
2.哲學家和政治理論家通常強調文化傳統(tǒng)和公共價值觀的差異,因為這是他們常用的分析框架。技術哲學家從技術行動的角度來看待當前的形勢——看到社會努力應對治理傳染病的重大實際問題,同時屈服、掙扎著反對——甚至激烈反抗——一種脫離和反對政治領域和公共價值觀討論的技術統(tǒng)治論思維定勢(technocratic mindset)。
3.無論是微妙顛覆,還是暴力對抗,對需要做什么以及對替代辦法的任何討論,都代表著語域的轉移,這超出保護大眾免受病毒不受控制的傳播之威脅的技術簡單性(the technical brief)的范圍。
4.存在三種技術范式?!按蠓桨竷?yōu)化”范式通過國家官僚機構以及19 世紀的人口科學(Bev?lkerungswissenschaf)喚起了數(shù)字治理的程序。它將政治體的所有成員視為風險承擔節(jié)點,系統(tǒng)的交互需要統(tǒng)一管理。而“拼湊的滿足”范式則利用許多不同來源的流行知識,這些知識不提供全面控制方法,但它們冗余地共同工作,以顯著降低感染風險。因此,“拼湊的滿足”類似于公民科學(Burgerwissenschaft)。第三種范式是“實時反應”范式:到處都是地方性分布的監(jiān)測和管理,如消防部門那樣開發(fā)和部署知識和工具——一旦發(fā)生疫情,“火災”將被撲滅,傳染鏈將通過實時反應而被切斷。雖然這些技術范式相互競爭,但沒有被公開討論。它們之間的競爭只有在優(yōu)先事項發(fā)生變化、政策調整和各種行為者之間的責任轉移時才能顯現(xiàn)出來。
5.這三種方式對應處理不確定性的三種實際態(tài)度。許多人更傾向于謹慎的一面,采取嚴格的風險規(guī)避策略(“大方案優(yōu)化”),其他人愿意冒險,因為他們采取了預防措施,并判斷風險在合理的可接受性范圍內(“拼湊滿足”),而其他人則在一個實時反饋循環(huán)中修改他們的風險行為,該循環(huán)永久評估所采取的措施和當前趨勢(“實時響應”)。應對“新冠危機”技術框架的另一種“方法”是否認不確定性和風險的真實性,人們可能會把這稱為某種形式的缺陷——遠離那些看到問題的人,從而在某些情況下遠離社會主流。
6.這三種方法也有不同之處:“大方案優(yōu)化”回到國家的行政實踐、熱力學、氣體定律、統(tǒng)計人口科學,特別是19 世紀的情況,也回到一種特定的知識/權力統(tǒng)治制度,將科學家提升到國家名人和權威的行列。從STS、建設性技術評估(TA)、共同設計(co-design)、開放科學和開放創(chuàng)新的角度來看,令人震驚的是,現(xiàn)代知識社會在危機時刻多么迅速地恢復到一種被視為過時的模式。雖然公民和“公民科學”的貢獻在“拼湊滿足”和“實時反應”中顯現(xiàn),但這并不根源于關于在21世紀社會中廣泛動員分配能力的最佳方法的討論。
7. 常見的“日??谡帧保╡veryday masks/Alltagsmasken)技術被另眼看待,受制于各種不同技術方法的調整。它們的效用和功效起初被否定,然后在冗余的措施中被恢復。同時,它們象征著效率,象征著團結、默許或共謀,而被用于在“抗擊大流行病”的國家工程中。相反,衛(wèi)生消毒技術以一種幾乎無可置疑的方式實施,其基礎是似乎賦予每個人以權利的公共衛(wèi)生習慣。各種統(tǒng)計和控制技術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受到質疑,這些技術僅為預先確定的技術目標提供信息和交流。
8.每個人都生活在一個技術圈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技術圈在演化和逐漸變化。它可以是協(xié)調人與技術關系的一種生活形式。此次疫情以微妙的方式使人不安,它可以顛覆既定的生活形式。正式任命、合同蓋章以及做出承諾,以往人們都要握手,現(xiàn)在它正在被笨拙的手肘接觸或禮貌的鞠躬所取代。家庭生活和鄰里互動不再是圍繞著“看見”(see),而是圍繞著避開對方來重新組織。在公共場合,人們不再期望一個人露出自己的臉。與1980年代的艾滋病(HIV/AIDS)或2003年的非典(SARS)經驗一樣,這些不僅反映新觀點或新信仰的微小調整,而是深刻地重構人類關系。在艾滋病的世界里,性不是過去的樣子。在新冠的新常態(tài)下,我們將如何面對彼此?
9. 結合笛福(Daniel Defoe)(《瘟疫年日記》)、加繆(Albert Camus)(《鼠疫》)或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Radwechsel”或“換輪胎”)的想法,可以將新冠疫情技治的情況描述為被流放在家中和對現(xiàn)在缺乏耐心。失去未來和過去等于失去政治——它所留下的一切是一種愈演愈烈的必然性統(tǒng)治或對它的反抗。在害蟲、瘟疫和技術治理的時代,我們失去了為自己想象另一個世界的權利,或者僅僅是以完全無視當前需求為代價。然而,沒有必要從禁止的角度來看待這種“監(jiān)禁”,將明顯的禁令視為構成變革空間的限制。比如,社會距離是降低感染率的一種手段,同時,它可能是保持冷靜和避免那種由狂熱情緒造成悲劇的一種手段。我們想起了薄伽丘(Boccaccio)(《十日談》),他在1350 年逃離佛羅倫薩的黑死病時發(fā)現(xiàn)了講故事的樂趣,并打開了文藝復興的大門。
10.對新冠疫情的反應本身并不能帶來任何變革的希望,不能使世界走向一個減速、可持續(xù)和更公平的世界。它寧愿承擔如下危險:通過承認技術必要性來行使團結的“理性”的人,與通過援引自由和人權來聲稱自己遠離政治領域的有點魯莽、叛逆的民粹主義之間的緊張關系將會上升。如果可以的話,應該通過一種傾向于現(xiàn)有技術和管理選擇的溫和技治模式來緩解這種緊張——這種技術治理牢記:要想維持一種生活方式的干預方式,涉及對現(xiàn)在和將來美好生活的想象。
在一個由社會約束或技術必要性(technical necessity)統(tǒng)治的世界里,一個人審視社會、政治、文化或意識形態(tài)時,所看到的東西比乍一看要多得多。上述建議也一樣。盡管意識到了不同的技術模式、替代設計和重組的機會,但仍然有許多工作要做,這給任性的政治和自決領域帶來技術性的壓力。
如果我們是對的,困境在“新冠危機”剛被宣布之時就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誠然,我們在全球的緊張局勢中觀察到相當多的問題。也許,緊張關系在中國被一個溫和的技術治理所容納,這種技術治理在公共美德和民族認同的意義上被納入技術必要性之中,在德國緊張關系導致維持一種純粹的管理政治模式需要做大量的工作,而溫和的不安和不羈的抗議一直導致美國街頭的公開斗爭。只有時間才能告訴我們,它是否有助于揭示潛在的困境,在全球瘟疫技術圈中強調人際關系的重組,以及將注意力轉向技術危機治理的微觀政治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