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永軍
明代哲學(xué)家王廷相在都察院院長位上時給新御史們上課,曾講過一個典例:一天,他乘轎進城,途中遇雨,轎子行得極慢。仔細(xì)一看,原來轎夫穿了一雙新鞋,正很小心地躲避那泥水。不料,到長安街后,路更難走,轎夫一不小心踩進了泥坑。自此,他不再愛惜自己,不僅鞋子全被泥水所污,而且渾身上下已無凈處。于是,王廷相講了一個迄今發(fā)人深省的觀點:“居身之道,亦猶是耳,倘一失足,將無所不至矣!”
人的本性使然,“倘一失足”,往往緊接著便容易“失心”,亦即產(chǎn)生一種破罐子破摔心理:反正鞋子已經(jīng)濕了、臟了,就這樣吧!于是就不再珍惜自己,不再在乎鞋子的干凈,最終弄得渾身上下無凈處。正是從這個意義上,王廷相以事喻理示人慎獨慎微,提防“倘一失足”。同時勸喻,“倘一失足”,須提防因放縱心態(tài)而最終“失心”,以致釀成“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悲劇。
比王廷相稍晚一點的明代理學(xué)家劉元卿,針對萬歷年間的官場生相,寫過一個名曰《猩猩嗜酒》的寓言。說一群猩猩,見獵人在山下的路邊上擺了裝滿甜酒的酒壺和酒杯,知道是為了誘它們上當(dāng),便破口大罵獵人不仁。罵了一會兒,見無人回應(yīng),有的猩猩便與同伴商議:“為什么不去稍微嘗一點兒呢?不過要小心,千萬不能多喝!”于是猩猩們就拿起小杯來喝。喝完了小杯,又罵著把酒杯扔掉,自我感覺良好。如是重復(fù)多次,喝得嘴唇邊甜蜜蜜的,再也控制不住了,干脆端起大杯喝起來,根本忘了會喝醉這回事,個個喝得天暈地旋,結(jié)果無一漏網(wǎng),均被獵人捉走。
劉元卿的這個寓言,主旨大概也是勸人慎獨慎微,謹(jǐn)防“眼里識得破,肚里忍不過”的貪饞,但同時又描出了人于失足初始的一種僥幸心理:不就是嘗一嘗、體驗一下嗎?沒有關(guān)系的,我清醒著呢!于是,悲劇便在這種僥幸心理的支配下發(fā)生了,“倘一失足”,如“溫水煮青蛙”,優(yōu)哉游哉,感覺良好,舒服著并快樂著。未承想竟然漸漸上癮成性,放縱著并欲罷不能,直至成為圍獵者的網(wǎng)中物。
看一看古今官場上的那些腐敗分子,一從政、一做官就放手干壞事者極少,大都是起先比較謹(jǐn)慎,或一次“被動失足”,或一次“好奇心體驗”,便被打開了“失心”的潘多拉盒子,漸漸由被動腐敗到主動腐敗,直至腐敗透頂。因此,歷史上許多以清廉著稱的官員,無不是見微知著,“敬小慎微,動不失時”,十分堅定地慎獨慎微,看重在小事小節(jié)上固守心志,以至留下了“羊續(xù)懸魚”“山濤懸絲”“蘇瓊懸瓜”“周新懸鵝”等拒禮佳話,出現(xiàn)了“一錢太守”劉寵、“二不尚書”范景文、“三湯道臺”湯斌、“四知先生”楊震、“五代清郎”袁聿修等慎獨典型,也讓人領(lǐng)略到了“慎獨慎微”在成風(fēng)化人上的魅力和效用。
這其中的道理,唐代名相陸贄看得很明白:“為官受賄,大者,忘憂國之誠;小者,速焚身之禍。賄道一開,展轉(zhuǎn)滋甚。鞭靴不已,必及衣裘;衣裘不已,必及幣帛;幣帛不已,必及車輿;車輿不已,必及金璧。日見可欲,何能自窒于心?!比说呢澯菬o止境的,就像那群經(jīng)受不住誘惑的猩猩,喝了酒感覺很美,還想再喝,并且越喝胃口越大。從收受“鞭靴”“衣裘”等小打小鬧開始,逐漸向“幣帛”發(fā)展,向“車輿”“金璧”猛進,最終猶如螻蟻所蝕之堤,再也無法抗洪,唯有一敗涂地的結(jié)局。正應(yīng)了那句西諺:“貪如火,不遏則燎原;欲如水,不遏則滔天。”
始終保持一顆敬畏心、平常心,始終保持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的警覺意識,守住清正廉潔,保持不貪不沾,對于各級官員來說,猶如人之吃飯穿衣,是一個最基本的修身常識。然而,常識性的東西有時又十分富有真理性,“失足轎夫”的典例和“嗜酒猩猩”的寓言,迄今依然放著毫光。
退一步說,世事紛紜復(fù)雜,不可預(yù)知甚至不及提防的意外客觀存在,但“倘一失足”猶可諒,放縱“失心”無可恕。理智與失智間的區(qū)別,在于是否懂得“守心”“知止”。明知錯了,卻放縱自己,從此墮落下去,屬于心死。一個人的心壞了,死不改悔,最終結(jié)果只能是自找滅亡,老天爺也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