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月前,范白丁兄正困居江城,其時漢皐疫情方殷,各類消息紛至沓來。我頗以他的安危為念,每日必與他在微信中聯(lián)絡,竟成習慣。所談漸漸離開眼前的擔憂和煩亂,回到學術上,還有幾次憶及已故黃專教授,他是白丁的長親,也是我在廣州美院的老師。2002年深秋,我陪著業(yè)師,去北京某醫(yī)院邊上一棟陳舊的居民樓里探望病中的黃老師。他剛剛從“鬼門關”前走過,倚靠在微微發(fā)熱的暖氣片上,明顯黑瘦無力??墒窃诜独蠋熋媲埃麉s只談生病前讀過的一些書,兼及思悟,深入細節(jié),毫無倦容,似乎要抓住老友相聚的每一秒鐘。我當時在座中,就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人的命運、書的命運、學問的命運,融于此刻,無可名狀,記憶至今。后來,業(yè)師寫過一句話給我,“是日已過,命亦隨減,但念無常,慎勿放逸”,我也轉(zhuǎn)錄給我的學生們,落筆的時候,仿佛重回2002年那個包裹在京城干燥空氣中的寒夜。我對白丁感慨,我們轉(zhuǎn)眼就是黃老師那時的年紀了,現(xiàn)在即便是看書,也常有命運之嘆,Habent sua fata libelli這句話,過去總覺得做作,慢慢也能體會了。
鄭振鐸先生〈劫中得書記〉有“李卓吾評傳奇五種”條:
此書亦陶蘭泉先生所藏,與彩印《程氏墨苑》同歸于余。余方斥售明刊傳奇數(shù)十種,乃復收此,結習難忘,自嘆,亦復自笑也。此五種傳奇為:《浣紗記》《金印記》《繡襦記》《香囊記》及《鳴鳳記》,其中《金印》《鳴鳳》《香囊》三記尤罕見。圖版精良,觸手若新?!朵郊営洝肥子小度涛宸N傳奇》總評,甚關重要。2鄭振鐸撰,〈劫中得書記〉,見《西諦書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237頁。
所言即指是卷。
圖1 《李卓吾先生批評紅拂記》明萬歷間杭州容與堂刻本,私人藏
圖2 《三刻五種傳奇·香囊記》明刻本,臺北“國家圖書館”
容與堂“李卓吾批評”曲本,我見到過《西廂》《琵琶》《紅拂》《玉合》《幽閨》五種,拙編《中國戲曲版畫菁華》擬每種收圖若干?!段鲙洝酚蒙虾D書館藏本3[元]王實甫撰,《李卓吾先生批評西廂記》,明萬歷三十八年杭州容與堂刻本,上海圖書館藏。;《琵琶記》用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本4[元]高明撰,《李卓吾先生批評琵琶記》,明萬歷間杭州容與堂刻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紅拂記》國圖藏本曾由“善本再造”影印,經(jīng)考證卻是翻刻,幸得一位收藏家許可,以其篋中原刊,彌補了遺憾(圖1)5[明]張鳳翼撰,《李卓吾先生批評紅拂記》,明萬歷間杭州容與堂刻本,私人藏。;《玉合》《幽閨》兩種,則是用臺北“國家圖書館”的藏本6[明]梅鼎祚撰,《李卓吾先生批評玉合記》,明萬歷間杭州容與堂刻本;[元]施惠撰,《李卓吾先生批評幽閨記》,明萬歷間杭州容與堂刻本。以上兩種,臺北“國家圖書館”藏。。此外,日本宮內(nèi)廳書陵部所藏《容與堂六種曲》7《容與堂六種曲》,包括《玉合記》《幽閨記》《會真記》《蒲東詩》《紅拂記》《西廂記》,實是四種,日本宮內(nèi)廳書陵部藏。,包括《玉合》《幽閨》《紅拂》《西廂》,外加《西廂》附錄之《會真記》《蒲東詩》,仍在前述五種之內(nèi)。鄭先生以“三刻五種傳奇”的題名,推斷必有初、二刻,分別是“荊劉拜殺”加“琵琶”以及《幽閨》《玉合》《繡襦》《紅拂》《明珠》,并無實據(jù)。8同注2。
我認為,《三刻五種傳奇》是其他書坊艷羨容與堂曲本的成功,跟進的“仿冒品”,其中的“李評”,也未必仍出于無錫文人葉晝的炮制。容與堂聯(lián)合葉某,借溫陵以自售,偏又有更加精明者,來分他們的“一杯羹”。這種“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現(xiàn)象,在晚明刻書業(yè)中可謂屢見不鮮。此卷五種曲本,雖都仿效容與堂本的形制,卻并未打出“容與堂”旗號。卷前插圖,容與堂諸曲,上下卷各是十幅,這里減至各七幅。繪刻風格,則竭力追隨容與堂,摹擬文人山水趣味,尤重皴法的表現(xiàn)。細審之下,有的構圖,略嫌寂寥,人與景的比例,偶見失調(diào),但其中仍有不少精品,加之總數(shù)多達七十幅,是研究萬歷后期以容與堂為代表的戲曲“詩―畫插圖”時,不可或缺的一份參考(圖2)。
這部書抗戰(zhàn)期間曾歸西諦,時間卻不長,《西諦書跋》收入鄭先生〈劫中得書記〉的相關文字,吳曉鈴先生按“原書今不知歸何許”9鄭振鐸撰、吳曉鈴整理,《西諦書跋》,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581頁。。中國臺灣學者張棣華《善本劇曲經(jīng)眼錄》著錄此種,書號15162,當即為同一部,10張棣華著,《善本戲曲經(jīng)眼錄》,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76年,第156―160頁。蓋抗戰(zhàn)后期西諦經(jīng)濟拮據(jù),與為政府搶救的文獻古籍一起,價讓中央圖書館,成為公藏。
圖3 《李卓吾先生批評玉合記》明萬歷間杭州容與堂刻本,臺北“國家圖書館”
現(xiàn)在的臺北“國家圖書館”,即原“國立中央圖書館”,其戲曲善本,一部分由原北平圖書館委托保管,其余則大都依靠鄭振鐸等人的艱苦努力得來。前述容與堂本《玉合記》《幽閨記》,就屬于后一種情況?!队窈稀肥羌螛I(yè)堂劉承幹舊物,《幽閨》則是暖紅室劉世珩、劉公魯父子的藏書。侵華戰(zhàn)爭期間,日本外務省派東方文化學院京都研究所助教高倉正三到華東,企圖大肆搶奪善本。1937年,日軍寇吳門,劉公魯死難。1939年高倉趕到蘇州訪查暖紅室藏書的去向,還動用了駐軍,卻一無所獲。原來古玩商人孫伯淵購下這批書后,運到上海待價而沽,最后由鄭振鐸為國民政府買下,其中就有容與堂本《幽閨記》。1940年,日人又開始對覬覦已久的嘉業(yè)堂藏書下手,高倉正三奉漢學家狩野直喜之命,參與上海滿鐵支所的“嘉業(yè)堂調(diào)查班”;與此同時,軍部背景的上海東亞同文書院也在蠢蠢欲動。所幸鄭振鐸和他的“文獻保存同志會”仝仁,早有防備,通過各種渠道接觸劉承幹,經(jīng)過一年的反復談判,終以二十五萬元秘密購下一千兩百余種嘉業(yè)堂藏書。嘉業(yè)堂并不以藏戲曲善本著名,但這部容與堂《玉合記》,確是繪刻印俱佳的上品(圖3),在臺北“國家圖書館”架中,與暖紅室舊藏的那部《幽閨記》,合為雙璧,記錄了西諦等愛國人士在鐵蹄下保護國故的一段佳話。11參見吳真撰,〈鄭振鐸與戰(zhàn)時文獻搶救及戰(zhàn)后追索〉,載《文學評論》,2018年第6期,第52―61頁。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西諦題跋》稿本,著錄明萬歷間(1573―1620)金陵唐氏富春堂刊本《十義記》《玉釵記》《灌園記》《三元記》《鸚鵡記》,跋云:
右富春堂刊傳奇五種,系民國二十一年十二月初旬間,文古書店劉某引一同文堂伙友持來賣者……同文堂每種索價七十元,余還以四十元,后乃以二百十元合購此五種。余企求富春堂刊傳奇已久,在南方幾乎一種都沒有得到。有人嘗以三百元從王靜庵遺書中得“忠孝節(jié)義”四大奇書。北平圖書館也嘗以四百余元的最低價,獲得富春堂、文林閣、世德堂諸唐氏書店所刊的傳奇至四十余種之多。相詫為數(shù)十年來未有之奇遇!今余一日而獲五種,雖不免“小巫”之譏,卻也是今年購書的破紀錄之舉了?!蹲虾崱窔埍炯鹊糜谇埃度贰妒x》等五種,又得于今;安見不尚有十種,乃至三五十種之再為余所得乎?13同注9,第577―578頁。
圖4 《新刻出像音注商輅三元記》明萬歷間南京富春堂刻本臺北“國家圖書館”
圖5 《新刊音釋出像韓朋十義記》封面明萬歷間南京富春堂刻本臺北“國家圖書館”
我們以前曾多次討論,富春堂傳奇,所指向的受眾,當是層次較低的“識字人口”14參見王正華撰,〈生活、知識與文化商品:晚明福建版“日用類書”與其書畫門〉,載《“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03年第41期,第1頁。。對于初具閱讀能力、理解力有限的購買者而言,插圖的首要功用,確實就是說明故事情節(jié)以輔助認知,并能使他們建立起一種對舞臺演出的回憶或暢想,這兩點富春堂本都做到了。至于作為藝術品的精致、高雅等要求,既超越了“富本”刊刻者的能力,也超越了“富本”消費者的想象。站在歷史的認知高度,富春堂本保存的資料,從戲曲文獻學上來說,是珍貴的;其插圖所承載的風格,也是版畫史發(fā)展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鄭先生評價富春堂版畫“古樸可喜,有民間通俗畫意”15鄭振鐸撰,《所見古書錄》稿本,見《西諦書跋》,第579頁。,不失為中肯之語。
吳曉鈴先生為這段“西諦題跋”作按語“《西諦書目》卷五、葉四四下著錄《玉釵記》,編號:一〇五八五;葉四五上著錄《鸚鵡記》,編號:一〇五八四。余三種今不知歸何許”16同注9,第578頁。。據(jù)張棣華《善本劇曲經(jīng)眼錄》,富春堂本《十義記》《灌園記》《三元記》(圖4),現(xiàn)皆入藏臺北“國家圖書館”,書號分別為15128、15106、15090。17同注10,第106―108、71―72、53―54頁。其中《三元記》《十義記》封皮有朱筆手書題簽“商輅三元記”“韓朋十義記”(圖5),看得出是鄭振鐸的字跡?;灸芘袛?,這三部書也同前述《三刻五種傳奇》一樣,是西諦在經(jīng)濟困難時價讓國民政府中央圖書館的。臺北“國圖”還有一部萬歷間世德堂本《還帶記》,書號15083,封皮手書“裴度香山還帶記”,也是鄭氏筆跡,卷末欄外更有小字“長樂鄭振鐸藏書”18同注10,第43―45頁。。1934年,西諦曾編印《長樂鄭氏匯印傳奇》第一集六種十二卷,其中就包括《十義記》《三元記》和《還帶記》。吳曉鈴發(fā)現(xiàn)《西諦書目》失記這幾種書,推斷“蓋先生早歲迫于饑寒所斥”,應是正確的解釋,但后面又說“實則諸本先后亦均歸諸北京圖書館矣”,則失之武斷。19同注9,第587頁。
圖6 《繡像傳奇十種》內(nèi)封,明萬歷間南京文林閣德壽堂刻、清郁郁堂印本,日本京都大學文學部
鄭先生嘗作《售書記》,實錄他抗戰(zhàn)后期的窘態(tài),一批批地賣去千辛萬苦收集來的藏書:
我從來不肯好好的把自己的藏書編目,但在出賣的時候,賣書的要先看目錄,便不能不咬緊牙關,硬了頭皮去編。編目的時候,覺得部部書本本書都是可愛的,都是舍不得去的,都是對我有用的,然而又不得不割售。20鄭振鐸撰,〈售書記〉,見《西諦書話》,第398頁。
上述富春堂三種,應當就是在這矛盾的心態(tài)中,一一灑淚揮別,所幸我們今天還能覓其影蹤。至于先生所記王國維舊藏富春堂“忠孝節(jié)義四大奇書”,當指《雙忠記》《躍鯉記》《白兔記》《十義記》四種,曾經(jīng)周越然言言齋購藏,今歸上海圖書館。而原北平圖書館以“最低價”收入的南京唐氏諸坊所刻戲曲,即“別本《繡刻演劇》”21《繡刻演劇》,因著名的毛晉汲古閣《六十種曲》也題作“繡刻演劇”,故此部通常被稱為“別本《繡刻演劇》”。原書共6 套60種,明萬歷間南京富春堂、世德堂、文林閣、德壽堂、文秀堂刻本,現(xiàn)存52種,臺北“國家圖書館”藏45種,中國國家圖書館藏7種。南京圖書館藏有另一部“別本《繡刻演劇》”中的“第四套”,凡10種;上海圖書館則藏有“第六套”中的《雙忠記》。,現(xiàn)時有四十五種去了臺北“國圖”,七種留京,我們下面還將談到。
日本京都大學文學部所藏的《繡像傳奇十種》,無論對于戲曲史、出版史還是版畫史,都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全書卷前有內(nèi)封作“南北雅調(diào) 繡像傳奇十種”,左欄小字“文林閣編輯”,下有一字,右欄小字“牡丹蕉帕四美魚籃義俠 浣紗云臺米欄易鞋還魂 郁郁堂藏板”(圖6)。全卷共收入十種傳奇,除第六種《浣紗記》為德壽堂刊本外,其余九種應該都出自唐氏文林閣。第一種《牡丹亭》卷首,有“王國維”印章,當是觀堂舊物。
從戲曲史的角度說,這套總集,匯聚了萬歷中期以后南京唐氏書坊刊刻的十種傳奇。這些曲本,作為單行零種,傳世很少,有的本子甚至北京國圖尚付闕如,有的則存在不同程度的殘損。京都所藏的這一套,刊印清晰、保存精良,各劇皆稱完整。過去黃仕忠先生影印日本藏中國戲曲文獻,并未包括此部,筆者選編《新輯中國古版畫叢刊》,特請京都大學授以版權,刊布回流,當可助國內(nèi)研究界止渴。對于這批傳奇的曲學價值,有待戲曲史專家的新成果,這里僅舉一例。位于卷首的《新刻牡丹亭還魂記》,應刊于萬歷中后期,是現(xiàn)存《牡丹亭》各版本中較早者,但已經(jīng)受沈璟一派曲學觀點和《增定查補南九宮十三調(diào)曲譜》的影響,對湯顯祖原著做了許多修改。戲曲史界一般認為,萬歷四十五年(1617)石林居士序刻本《牡丹亭》,最能保存“湯辭”的原貌。兩相對照,會發(fā)現(xiàn)后世場上流行的詞句,卻往往是從文林閣及其他“沈律”改本沿襲而來。例如,最為人熟悉的“驚夢”一折,柳夢梅下場時的兩句七言“行來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便是此本所加。泰昌元年(1620)歸安茅??讨炷子”尽赌档ねぁ?,流傳遠廣于文林閣本,卻基本上是依據(jù)“文本”而來的。23參見[日]根ヶ山徹撰,〈試論文林閣刻本與朱墨套印本《牡丹亭還魂記》對后續(xù)版本的影響〉,載《中華戲曲》第52輯,文化藝術出版社,2016年,第167―186頁。
從出版史的角度說,《繡像傳奇十種》應與卷帙更繁的“別本《繡刻演劇》”放在一起討論。后者匯集晚明南京書坊富春堂、世德堂、文林閣、德壽堂、文秀堂諸家藏板,共計曲本六十種,體量與后起之毛晉汲古閣《六十種曲》相當。印行時代或在清初,然考其所用原板,剞劂當皆出萬歷,遠早于《六十種曲》。國圖程有慶先生曾對比《繡像傳奇十種》和“別本《繡刻演劇》”中相同的曲本,認為版本一致,前者版印較清晰,當較后者為初印。24程有慶撰,〈別本《繡刻演劇》六十種考辨〉,載《北京圖書館館刊》,1993年C2期,第140―145頁。至于“傳奇十種”的編輯者是否首卷內(nèi)封所言之“文林閣”,尚可討論,“郁郁堂藏板”所指向者,應是清初刊行過《忠義水滸全書》和《宣和遺事》的書坊,其與前明南京諸唐未必有瓜葛,應屬購版重印;“別本《繡刻演劇》”則更是這種情形,許多版片或又倒賣一手。現(xiàn)存“別本《繡刻演劇》”殘書,分在臺北、北京,南京、上海亦藏零種,全書共分六套,每套十種,各套第一種前均有扉頁,作“繡刻演劇十本 第某套”,并列有所收十種劇目。以此觀,“繡像傳奇十種”也未必僅是孤立的一套,其卷前內(nèi)封“文林閣編輯”下面的那個“禮”字,是否暗示郁郁堂印行的這部曲本總集,原先也有“仁、義、禮、智、信”或是“禮、樂、射、御、書、數(shù)”之類的五、六個分套?當然這只能是一種浪漫的猜測了。
回到版畫史的角度,《繡像傳奇十種》的價值更不容低估。此部所收曲本,大多有萬歷時較初印的零本存世,但插圖往往保存不全,以致《古本戲曲叢刊》在影印其中多部書時,插圖頁只能遺憾地標以“原闕”。而“別本《繡刻演劇》”不僅較后印,圖像質(zhì)量下降,且所收曲本,除富春堂刊本外,大都被人專意將版畫割去,至多只殘余兩三幅。京都大學此套《繡像傳奇十種》,每一部的插圖都是保存完整的,最少者五幅,多則達至十二幅,許多種堪稱版畫史意義上的“準孤本”。例如《新刻全像易鞋記》,這方面的情況就比較突出,北京國圖雖藏有二部,但一部原屬“別本《繡刻演劇》”,圖已全佚;另一部應為單行的文林閣原刻本,殘損頗甚,鈔補處近于三停,版畫亦缺損一幅半。反觀《繡像傳奇十種》所收《易鞋記》,全卷六圖具在,霄壤間或無其儔,殊為難得(圖7)。又如德壽堂本《重刻出像浣紗記》,沒有單行零本流傳下來,國圖所藏是“別本《繡刻演劇》”之第一套第九種,圖僅殘留兩個半葉,且因內(nèi)封奪去,多數(shù)研究者只依據(jù)卷首“金陵對溪唐富春梓行”的署名,判定其為“富春堂刻本”,忽略了唐富春后期字號“德壽堂”的存在。僅此一事,《繡像傳奇十種》的發(fā)見與研究,對于廓清晚明版畫史,其重要性已不可小覷。
圖7 《新刻全像易鞋記》《繡刻傳奇十種》本日本京都大學文學部
圖8 《新刻全像袁文正還魂記》《繡刻傳奇十種》本日本京都大學文學部
值得注意的是,《繡像傳奇十種》中收入了《珍珠記》《魚籃記》《袁文正還魂記》(圖8)等三種流行于民間的“包龍圖公案戲”,辭近俚俗、事多不經(jīng),作者亦失考?;蛟弧对恼€魂記》出“欣欣客”25郭英德著,《明清傳奇綜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307―308頁。,然其姓字、里居、生平皆不詳,當以佚名視之。三劇所屬聲腔,則應是弋陽或其支派。萬歷南京刻書業(yè),江西人頗具聲勢,富春堂唐對溪、世德堂唐晟,據(jù)考皆來自撫州金溪,后起之“文林”“廣慶”諸唐,與唐富春互通聲氣,同鄉(xiāng)同宗的可能性很大。富春堂、世德堂刊曲,源于江西的弋陽腔傳奇比重甚高,文林閣雖時代較晚,得薰新風,刊刻了文人傳奇名作《牡丹亭》《義俠記》等,卻并未脫離鄉(xiāng)梓,出品中弋陽腔民間傳奇仍占其半。參考弋陽腔專家馬華祥先生的辨析,《繡像傳奇十種》中,前述三種公案戲并《四美》《云臺》《易鞋》三記,“十種”之外,文林閣《胭脂》《赤松》《古城》諸卷,大約俱在此列。26馬華祥撰,〈明代弋陽腔傳奇考辨方法撮要〉,載《中央戲劇學院學報》,2010年第1期,第125―133頁。文林閣曲本的版畫,與富春、世德二坊的粗豪之制大異其趣,一方面受到繼志齋所引徽坊風格的影響,另一方面卻又帶有自身明顯的特點。許多作品,人物造型和景物設置,都透露出一種纖文之氣??梢娢牧珠w的出版物,雖然從內(nèi)容上看,瞄準的未必是文人讀者,卻已深深浸潤了追求細膩的時尚。
鄭振鐸先生在1929年的《小說月報》第20卷第4期上談過《重校投筆記》:
偶在涵芬樓的善本書室里,發(fā)見了一種不大經(jīng)見的傳奇,頗為之喜躍。這一種傳奇便是邱濬的《投筆記》……更有趣的是,這本《投筆記》乃是二南里人羅懋登所注釋校刊的。羅懋登是《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通俗演義》的作者,也曾注釋過《拜月亭》。有了這部《投筆記》的發(fā)見,我們也可以想像,他所注釋的決不僅止《拜月》《投筆》這兩種了。將來也許有機會可以見到更多的出于他手注的東西吧。28同注9,第600頁。
據(jù)戲曲史界考證,《投筆記》的作者并非邱濬,一般仍依祁彪佳所言,歸于難作詳考的“華山居士”,相當于闕名之作。29同注25,第88―89頁。西諦見過的這部羅懋登注釋本,后來不知所終,《古本戲曲叢刊》 所收者,為南京圖書館藏存誠堂本。吳曉鈴先生認為此書當隨上海涵芬樓二千余種善本,毀于抗戰(zhàn)炮火。30同注9,第602頁。但這里有一個疑點:1935年上海生活書店《世紀文庫》第二冊,由鄭先生據(jù)羅懋登注釋本,擺印《投筆記》,并存其注釋31同注9,第602―603頁。;而涵芬樓被毀是在1932年的“一·二八”,時間似乎對不上。是西諦在“淞滬抗戰(zhàn)”之前,已經(jīng)對《投筆記》影鈔留底?還是這部書被從涵芬樓借出,躲過一劫?抑或世間本就有另一部羅懋登注釋《投筆記》?前述臺北藏“別本《繡刻演劇》”,也包括《重校投筆記》,但插圖僅殘存一幅。
不意,2017年初夏,我在浙江圖書館見到一部《投筆記》。此本四卷四冊,卷首題“重校投筆記”,卷前有“重校投筆記目錄”,末署“二南里人羅懋登注釋”。這個本子,應該與鄭振鐸先生著錄的涵芬樓藏本相同,卻罕為人知,郭英德《明清傳奇綜錄》失載;但西諦說涵芬樓藏本共二十九齣,32同注28。而浙圖本為全帙,凡三十九齣,不知鄭先生所見是否殘本,抑或是他的筆誤。
浙圖藏本《重校投筆記》,全卷共有插圖十二幅,雙面合頁連式,夾入曲文第二、四、六、八、十一、十六、十八、二十一、二十六、二十九、三十二、三十七等齣。這些插圖,與徽州玩虎軒、觀化軒之制,甚至南京書坊繼志齋、文林閣、廣慶堂較精美的本子比,繪刻失之粗疏,印刷也不甚精良,風格上則十分接近廣慶堂的出品(圖9)。萬歷中葉以后,南京諸坊戲曲版畫,皆宗玩虎軒舊格,然主人趣味,同中求異,繪刻作風,漸趨殊途。繼志齋最尚翻刻徽版名品,廣慶堂卻多自出機杼之作,造型用筆則偏于灑脫,與同時期文林閣的纖文路數(shù)也頗不相類。富春堂主人唐對溪,以“德壽堂”字號重整旗鼓,頗得同為唐氏書坊的廣慶堂支持,其《三桂聯(lián)芳記》33[明]紀振倫撰,《鐫新編全像三桂聯(lián)芳記》,明萬歷間德壽堂刻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與廣慶堂諸曲,同屬“秦淮墨客紀振倫校正”系列,卷中插圖,除獨作單面方式外,造型設景、畫法刀工,都與廣慶堂并無二致;后來的德壽堂本《浣紗記》,版畫已改為雙面連式,也延續(xù)了與廣慶堂本相類的畫風,有些刻畫,甚至頗有廣慶、文林諸本未到處。
圖9 《重校投筆記》,明萬歷間刻本浙江圖書館
我在北京國圖見到西諦提到過的羅懋登注釋本《重校拜月亭記》,內(nèi)封作“刻全像音釋點板拜月亭 (中欄小字)徳壽堂校”,圖亦為雙面連式,手法較《浣紗記》略簡。另有題署“羅懋登”的《全像注釋西廂記》,版畫學玩虎軒本處很多,構圖則略有改動。此外國圖還藏有《重校金印記》,目錄后亦有“二南里人羅懋登注釋”,版畫甚精。臺北那套“別本《繡刻演劇》”中還有《重校注釋紅拂記》,目錄后題作“二南里人注釋”,原書應有插圖十幅,現(xiàn)僅存一幅,余皆為人割去。34[元]高明撰,《重校拜月亭記》,明萬歷間南京德壽堂刻本;[元]王實甫撰,《全像注釋西廂記》,明萬歷間刻本;[明]佚名撰,《重校金印記》,明萬歷間刻本。以上三種,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張鳳翼撰,《重校注釋紅拂記》,明萬歷間南京文林閣堂刻本,別本《繡刻演劇》所收本,臺北“國家圖書館”藏。
從德壽堂本《浣紗記》、德壽堂刊羅懋登注釋本《拜月亭》,到未題書坊的羅懋登注釋本《西廂記》《金印記》《紅拂記》《投筆記》,這六部書行款一致:半頁十一行二十字,小字雙行同,上有眉欄,綴小字注釋,行三字;白口,無魚尾,四周單邊;版心皆為“全像注釋某某記”。很明顯,這是萬歷間南京傳奇刊刻中,一個相對獨立的單元,做法類似于廣慶堂的“紀振倫校正”系列,印證了鄭先生“(羅懋登)注釋的決不僅止《拜月》《投筆》兩種”的論斷,進一步的猜測則是筆者以前曾提出過的,唐富春重張之德壽堂,雖難重現(xiàn)富春堂獨領風騷的盛況,卻還試圖自成體系,在戲曲史、出版史和版畫史上留下了“羅懋登注釋”系列。
謝國楨先生《增訂晚明史籍考》36謝國楨編著,《晚明史籍考》,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本書1933年初版題名《晚明史籍考》,1964年修訂后改名《增訂晚明史籍考》,198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重印。華東師大出版社新版,以上海古籍《增訂晚明史籍考》為底本,卻去掉書名中“增訂”二字,似有違作者原意。卷六“農(nóng)民起義上”著錄明季元默所著《剿賊圖記》,其按語云:
元默,字中象,靜海人,明萬歷四十七年進士,除懷慶推官,擢吏科給事中。崇禎六年春,以僉都御史巡撫河南,至八年夏,中州告急被逮,旋得釋罷歸,明史卷二百六十有傳。是書所記,當農(nóng)民軍初起之時,默著為圖記二十四幀,以自詡其功也。書前有吳阿衡序、明史本傳,后附雍正九年辛亥玄孫展成序,乾隆戊子王猷后序,乾隆己丑五世孫克中跋,純?yōu)轫炚樦?。幾?jīng)翻印,原圖已失其真。聞美國國會圖書館藏有明崇禎間原刊本。37同注36,第277―278頁。
謝先生所著錄的本子,是“民國壬申(1932)石印本”,而關于原刊本,他提供的線索也是可靠的,的確是藏于美國首都華盛頓的國會圖書館,書號B358.4 y97,不分卷,訂為兩冊。卷前只有“剿賊圖記序”,末署“崇甲戌巡按直隸監(jiān)察御史宛郡治生吳阿衡拜撰”。正文為二十四幅版畫,各圖前有單獨半葉隸書圖題,圖后則有圖記文字。其中十九幅圖為雙面連式;第三和第十六圖,原本應當也是雙面圖,因為缺頁,一幅少下半,一幅少上半;第10、17、21 三圖,在雙面連式圖前后,又多了一個單面,經(jīng)仔細比對,實是裝訂錯誤所致。
《剿賊圖記》這部書,觀其文字,無非污蔑農(nóng)民起義,兼以自吹自擂,毫無可取,史料價值也不高。全書從崇禎六年(1633)開始“御賊”,一路吹到崇禎八年(1635),仿佛場場大勝、回回連捷,凱歌奏到最后,卻變成“南自鄖襄、北訖靈寶,延袤二千余里,無處非賊之巢穴。即合秦豫楚三省之兵力,終屬單弱。堵有兵,剿則無兵;剿有兵,堵又無兵”,不久即出現(xiàn)鳳陽皇陵為起義軍所破、中州告急的情勢,元默與一批官員被問責下獄?;仡^再讀他那些“圖記”,顯然無法反映明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的實況,卻生動地勾勒出崇禎朝一眾文官將兵者的嘴臉:德不堪治國,才何以安邦,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遇強后退,冒功爭先,氣勢洶洶,辭費滔滔,以辱人始,以自辱終,非但可惡,更覺可笑,究是可憐。
拋開內(nèi)容不看,《剿賊圖記》卻是一部十分精湛的版畫集。書中每幅表現(xiàn)戰(zhàn)爭場面的畫作,無論繪刻,都是上乘。風格與前述容與堂曲本及《三刻五種傳奇》接近,但已超越了“摹仿文人山水畫”的一般含義,而成為一部特殊的“山水畫譜”。萬歷中期,杭州畫師顧炳曾編撰過版畫書籍《歷代名公畫譜》38[明]顧炳輯撰,《歷代名公畫譜》,明萬歷間雙桂堂刻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即《顧氏畫譜》),其中就收錄了許多山水畫名跡,供讀者賞玩,比較成功地把筆墨的皴點勾擦“翻譯”為木刻的刀工法度39參見傅慧敏撰,〈晚明畫譜的粉本問題:以萬歷年間《顧氏畫譜》為例〉,載董捷主編,《風格與風尚:中國版畫史研究的新面向》,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19年,第194―208頁。;這一做法也催生了后來的《唐詩畫譜》40[明]黃鳳池輯,《新鐫五言唐詩畫譜》《新鐫六言唐詩畫譜》《新鐫七言唐詩畫譜》,明末集雅齋刻本,美國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藏?!对娪喈嬜V》41[明]汪氏輯,《詩余畫譜》,明萬歷四十年刻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等書,逐漸完型了“詩-畫插圖”這一版畫樣式。由此,容與堂諸曲本插圖,也可以看作是某種意義上的“畫譜”,其賞玩功能遠勝于圖解功能,而且常常是獨立于戲曲作品之外的。容與堂本《紅拂記》,專門標明“相仿古今名人筆意”42[明]張鳳翼撰,《李卓吾先生批評紅拂記》,明萬歷間杭州容與堂刻本,日本京都大學文學部藏。,其用意自然是想要把書中插圖類似于《顧氏畫譜》的賞玩功能,高調(diào)地宣揚出來。這種努力,在《剿賊圖記》中達到了極致,大多數(shù)“官兵捉賊”的戰(zhàn)斗,都發(fā)生在對宋元筆墨皴法的密集型展示之中(圖10),不是“奇襲黃大癡”,便是“智取倪云林”,間或也有一二“窮追李晞古”的峭勁“北法”(圖11)。讓人疑心的是,元某在戎馬倥傯之間,怎么還有閑情逸致來顧及這些情調(diào),除非他最看重的并非戰(zhàn)局,甚至亦非戰(zhàn)功,而是文人朋友們對其“風雅”的激賞。至今我們?nèi)匀徊幻庖曔@套出離“藝術”的“藝術品”為版畫史上的特例與瑰寶,卻也從中品出了些許“桃花扇底送南朝”的歷史定律。
圖10 《剿賊圖記》,明崇禎間刻本美國國會圖書館
圖11 《剿賊圖記》,明崇禎間刻本美國國會圖書館
謝國楨先生是一代史學大家,也是著名的文獻家和藏書家。他對古版畫的愛好,卻很少有人提及。謝先生年輕時就與馬隅卿、鄭振鐸有過交往,晚年還以“謝剛主”的署名發(fā)表過〈漫談明清時代的版畫〉一文。43謝剛主撰,〈漫談明清時代的版畫〉,載《文獻》,1979年第2期,第121―132頁。文中談到作者青年時代與馬隅卿、鄭振鐸的交往。另,陳福康編著,《鄭振鐸年譜》(上冊),1930年9月24日條,引謝國楨《三吳回憶錄》“在滬上認識了鄭西諦先生,西諦約我到他家吃晚飯,看了不少好書,如明板《磨忠記》《修文記》傳奇,五色套板《西湖佳話》,明刻繡像《列女傳》等書,飽我不少的眼?!?,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405頁。關于這些,版畫史界關注太少,我過去也并不知道。中國美術學院任道斌教授,是謝先生晚年的弟子,常與我們談及老輩的治學風范,下次再有機會向任老師問學,一定要請他多講講謝老與版畫的往事。
人與書的因緣際會,有時真是奇妙。過去陳研兄探討明末湖州閔齊伋《會真圖》的含義,曾有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題寫在第十五圖扇面上的“庚辰秋日”,不僅指示作品的刊刻年月——公元1640年的秋天,也藏起了另一個重要的時間,那就是元稹《會真記》中崔、張二人的分別之期——公元800年的秋天。他之后的研究,又將刻書家本人推到了舞臺的中心,出生于萬歷庚辰(1580)的閔齊伋,到崇禎庚辰(1640)時恰逢甲子華誕。這些發(fā)現(xiàn)使我們折服于《會真圖》版畫從技巧與理念上持續(xù)帶來的雙重乃至多重意趣和驚喜。44陳研撰,〈作為藝術的題款時間:論德藏《會真圖》的紀年題款〉,載《風格與風尚:中國版畫史研究的新面向》,第232―255頁。
很偶然的機會,我讀到鄭振鐸先生〈中國版畫史序〉里的一句話:“德國某博物院藏有清初板彩印西廂記圖?!?5鄭振鐸撰,〈中國版畫史序〉,見《西諦書話》,第386頁。似得之傳聞,亦不準確,卻是國內(nèi)記載《會真圖》的源頭。此文寫于1940 庚辰之歲。2000年,又一個庚辰,范景中老師到廣州美院講學,正在讀大三的我,聽完兩天講座,并不過癮,夾著一大包古版畫復印件,把初次見面的范老師“堵”在簡陋的系辦,問了一個多小時。轉(zhuǎn)瞬之間,竟易二十寒暑,忝列門墻、老大無成。疫情中閑住,發(fā)愿整理十余年來訪書筆錄為“棗梨工房雜綴”,并作是篇,或可為先生“書籍之為藝術”的觀念,添上幾行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