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國棟
(浙江師范大學江南文化研究中心,浙江金華 321004)
隨著生命歷程漸趨終結(jié),身后事宜的安排日益成為唐人關注的焦點。唐代墓志中的對話及對傳主言行的記載,將唐人在臨終之際對身后事宜的安排作了全方位的展示,成為研究唐人傳記不可多得的新材料。
已出土的墓志銘表明,唐人對身后事宜的安排主要是通過臨終前的遺言或遺令體現(xiàn)出來的。遺令產(chǎn)生的時間很早,現(xiàn)存的先秦典籍中即有不少記載,川合康三指出:“瀕死者留給尚存者的話,即所謂遺言,先秦已有之?!蹲髠鳌返葧须m然只是片斷,但也時可寓目……因為它們都是即將辭世者向生者的囑咐,不外乎葬禮的方式、死后的處置一類的話,是實用色彩濃厚、屬于現(xiàn)世的語言……說到底,它還是自己一息尚存時對身后事的展望。”[1-2]現(xiàn)代意義上的遺囑,也有許多內(nèi)容是由古代的遺令發(fā)展而來,可見身后事宜的安排是古往今來人們普遍關注的話題。傳世文獻中保存的遺令絕大多數(shù)均為遺令薄葬,其他方面的內(nèi)容保留得較少。即使是遺令薄葬的內(nèi)容,也有相當一部分經(jīng)過了作者的概括或刪減,在一定程度上偏離了古人遺令的真實面貌。新出石刻中所存的遺令不僅更接近唐代的原貌,也頗能體現(xiàn)出唐人遺令的多樣性。唐人對喪葬事宜極為重視,這在很多墓志銘中都有反映,如新出土《唐故朝散大夫成都府犀浦縣令河東裴府君(友讓)墓志銘》記載傳主只有四個女兒而終無一男,親戚多以“緒絕嗣泯”為慮,其女兒卻更關心當下的喪葬問題:“嘗謂人曰:某以不天,早無恃怙,且絕兄弟,喪事誰終?”并發(fā)愿說:“顧我眇身,生死克志?!盵3]82其女兒最終“緣流涉淵,登嶺越險”[3]82,歷盡艱辛,終將其父之靈柩運歸洛陽。新出墓志中之所以多有這方面的記載,原因也正在于歸葬的艱難。新出土的唐人墓志表明,傳主臨終前較為關心的問題,既有傳世文獻中留存最多的遺令薄葬,也有許多傳世文獻中較少甚至未曾提及的話題,如喪葬的安排、志文的撰寫、子孫的訓誡等。
提到唐代的喪葬習俗,人們首先想到的即是厚葬之風的盛行。雖然唐政府高層有過遺令薄葬的先例,唐王朝也多次下令禁止厚葬,但收效甚微,厚葬風氣愈演愈烈,甚至李唐宗室也未能免俗。據(jù)《杜陽雜編》記載,唐懿宗之女同昌公主的葬禮極盡奢華之能事:“其衣服玩具,悉與生人無異。一物已上,皆至一百二十舁,刻木為樓、閣、宮、殿、龍鳳、花木、人、畜之象者,不可勝計。以絳羅多繡絡金銀瑟瑟為帳幕者,亦各千隊。結(jié)為幢節(jié)傘蓋,彌街翳日。旌旗珂佩,兵士鹵薄,率多加等。以賜紫尼及女道士為侍從引翼,焚升霄降靈之香,擊歸天紫金之磬。繁華輝煥,殆二十余里?!盵4]厚葬風氣之所以屢禁不止,除了唐代國力強盛、“海內(nèi)殷贍”、部分官員與富豪“借助官勢及資財,使葬禮亦愈來愈成為一種炫耀和展示,甚至本來埋于地下的明器等隨葬品,也要抬舁招搖過市,并因路祭而顯示排場”[5]以外,秦漢以來即開始出現(xiàn)的“厚葬以明孝” 傳統(tǒng),也是重要原因。有一位既無兄弟又無子嗣的縣尉盧文舉,死后實行野葬。后來關系較為疏遠的侄子盧弘宣發(fā)達以后,曾為其補辦喪禮,崔眈在《唐故汝州龍興縣尉盧君(文舉)墓銘》中云:“尚書盧公曰:官既高、祿既多者,雖落籍疏宗,仁亦及之,況吾緦之叔乎?遂命使赍金直數(shù)萬,越關山三千里,至則紉衣衾,作楄柎,辟泉扃,槚墓樹。”[6]372
正因為厚葬成為一種時尚,薄葬反而變成小眾行為,因此部分希望實行薄葬者在臨終之際需要向其后人作特別叮囑。如《大唐劉處士夫人安定梁氏墓銘》云:“逮嬰綿瘵,自知□□□之日,命諸子弟而誡之曰:吾疾甚矣,必將終乎?夫生滅人之?!酢酢跄赀^知命,不為夭枉,汝勿深恨。吾歿之后,務從儉薄,以素棺時□□□古來厚葬,無益死生,汝宜慎之。夫人言訖而歿?!盵7]2272《唐故遂州刺史侍御史錢府君夫人萬俟氏墓志銘》中也記載:傳主認為厚葬無異于“暴骸于中原”,因而希望死后能夠“殮以時服,棺以凡材”[3]96。作為一種與主流社會風氣相背的喪葬觀念,薄葬還是得到了部分士人,特別是遺令薄葬者家屬的認可。出于孝道方面的考慮,上述傳主的子孫皆謹遵先人之遺誡,在墳墓中僅埋設紙、筆以及古人文集等,而不敢隨意進行厚葬。另外一些主張薄葬者當與他們超脫的生死觀念有關?!短乒蕱|海徐氏(玉堂)墓志銘》:“自遘疾之初,及彌留之際,嘗輟呻吟而念道。每謂其嗣曰:吾生四十八年,亦不為過夭矣。歿侍泉下,我之夙志矣。人誰無往,此往豈復恨耶?言竟奄然?!盵7]1219《大唐太子典設郎鄭公故夫人崔氏墓志銘》也記載崔氏在臨終前對她的丈夫說:死生乃天地之常理,因此不必對她的死亡過于悲傷,也不必進行厚葬[8]663。更有甚者,《大周故文林郎楊府君(訓)墓志銘》還記載:楊訓認為厚葬者所用的華麗服飾、厚重棺槨阻礙了其“速朽”的進程,而主張斂以時服、裹以素棺[7]830。
唐人多認為夫妻合葬是西周以來普遍流行、合乎禮制的現(xiàn)象,且這種觀點常在墓志中有所流露,主要的表達方式有“合葬非古,取周公制焉,禮也”[8]630“合葬非古,行自周年,遵禮而循,流之唐日”[7]506“合葬非古,起自三王之前;死即同穴,還歸六義之始”[7]245等。多數(shù)人也表示會遵從這種禮制:“雖合葬非古,而吾從于周?!盵7]1413正是由于社會上普遍流行夫妻合葬的觀念,出于某種原因身后不欲合葬者則會在遺令中特為申明。
第一,出于宗教信仰方面的考慮。在佛教空前興盛的唐代,很多婦女在守寡以后轉(zhuǎn)奉佛教,其葬禮亦多遵從佛教的規(guī)則和儀式。據(jù)《唐故刑州任縣主簿王君夫人宋氏(尼子)之墓志銘》記載,傳主宋尼子不僅以信奉佛教為由拒絕與亡夫合葬,且舉出古代圣賢,特別是舜帝不與二妃合葬的事例,為自己的遺令尋求更為有利的支持。她最終得以“葬于洛陽之北邙,去夫塋五十步”[7]840,生前的志愿得到了滿足。真源縣令李君夫人云氏也以信仰佛教為由,要求其子李珦毋將之與其夫合葬,且要按照佛教的習俗歸葬——亡后起塔,以便朝夕得聞梵音。李珦等亦遵從其母之遺命,于龍門為其母建塔安葬[6]260,[9]。這種分葬的要求往往在臨終之際通過遺令的形式得以申明,體現(xiàn)了宗教信仰在傳主身后事宜安排過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
第二,出于對逝者的尊重。受認知水平的限制,唐人往往對亡者懷有崇敬之意,墓志銘中常有不應打擾先人的遺誡出現(xiàn)。如《唐故試右內(nèi)率府長史軍器使推官天水郡趙府君墓志銘》記載:“公嘗曰:合葬非古也,況年代深遠,鬼神好靜,不須開發(fā)。今別塋焉,遵遺命也?!盵8]963《故彭城劉府君(談經(jīng))博陵崔夫人(達)墓志銘》亦云:“夫人……常謂蒙曰:神理好靜,合葬非古道也。故不克啟祔。今次于評事府君塋之北,特建壽宮,邐迤相直?!盵6]361二人均出于敬畏之心表示不應驚動亡者魂靈,從而采用另立新墳的喪葬模式。唐代甚至有人認為,魂靈若知,自會于泉下相認。如《大唐故杭州司士參軍趙府君(越寶)故夫人張氏(柔范)墓志銘》記載了張柔范臨終前的通達之言:“若逝者有知,雖異穴而奚妨;如逝者無知,縱合防而豈益!我歿之后,勿祔先塋?!盵7]1347韋承慶繼母王婉亦認為“魂而有識,何往不通?知或無知,合之何益?況合葬非古,前圣格言”,并因韋承慶生母崔氏另創(chuàng)別墳,未與其夫合葬,而告誡韋承慶,等她去世以后也要因地制宜,另行埋葬[8]350?!洞筇乒舒?zhèn)軍大將軍行右驍衛(wèi)大將軍上柱國岳陽郡開國公范公墓志銘》更是反映了以逝者為尊的喪葬觀念:“公之嫡室河東郡夫人裴氏……先公而歿,宅兆寧有歲年矣。公嘗誡諸子曰:合葬非古,厚葬不仁,先往者無擾其安,后亡者勿崇其侈,無違吾志,乃為孝也?!盵8]574-575
唐人狐死首丘、歸祔祖塋的觀念極為強烈。絕大多數(shù)死于外者,都有遺言要歸葬鄉(xiāng)里。如《唐故朝議郎試大理評事牛府君(浦)墓志》載牛浦在臨終前告誡其子說:自己一生節(jié)儉,死后不求厚葬,但務必要將其骸骨送歸故鄉(xiāng)[3]170。又如,李粲因安史之亂而長期滯留南方,平時即常懷思鄉(xiāng)之意,臨終時亦因不能歸葬故鄉(xiāng)而耿耿于懷,以橐中裝數(shù)百金對其長姬言道:“謹守此,洛陽無事,葬我于先人之塋,一棺之外,盡以與汝?!盵3]76
然而,歸葬并非易事,不僅會耗費大量財力,也可能充滿艱難險阻。財力不足者則要節(jié)衣縮食,積攢川資,有的甚至要經(jīng)過幾代人的努力方能實現(xiàn)。前揭《裴友讓墓志銘》即對歸葬之難有具體描述:“西蜀東周相去萬里,中有連山疊嶂,重江峻湍,舟車才通,來往罕達。將欲啟柩歸祔,寧神故塋,謂無階也?!盵3]82一些戶絕或者兒子尚未成立之家,歸祔的遺令往往要靠女性來執(zhí)行。裴友讓之女最終在眾人的幫襯下,“緣流涉淵,登嶺越險。丹旐前舉,神輿不值。親識爭赗,行路以賻”[3]82,方將其靈柩運抵洛陽。若無親友的支持,單憑女性一己之力,要想將家人歸葬,則是難上加難。據(jù)《大唐故明州刺史御史中丞韋公(塤)夫人太原溫氏(瑗)之墓志》記載,韋塤生前常因其父母尚未遷祔而憂心,而他本人又不幸終于明州刺史任上,其妻溫瑗為了完成他的遺愿而“自明州提孤護柩。號叫而歸。至蘇常間,念亡夫遷奉之一言。大江之中,橫波拄天。孑然一身,更無近親。截流忘生,下道累日。啟中丞之先世三棺并歸”[3]173。其妻溫瑗幾欲幾死的艱辛更是令“行路之人,聞者悲嘆”。
即便如此,唐人還是將歸葬看得極其重要,有的人甚至將家人的歸葬當成最后的心愿,并在遺令中有所交代。如《郭儀墓志》載郭儀在臨終前對其弟妹未能歸祔祖塋而感到遺憾:“有弟之喪,寄在燕趙;有妹之墓,旅于江湖。時日未良,不及啟□,是其遺恨。”[7]1902又如,據(jù)《崔備墓志銘》記載,崔備罹患重病,自度難以痊愈,在臨終前特意叮囑其侄權中、其子景裕說:“祖妣未祔于舊塋,先人旅殯于江左。我志未就,今則歿也,當銜痛于九泉。吾平生親愛:相國裴公、給事張君,汝陳吾抱恨之懷,托未祔之禮,誠有望于不遺矣?!盵6]324-325將先人歸祔舊塋的愿望最終也未能實現(xiàn),崔備可謂含恨而終,他只能在臨終前再次囑托其侄、其子,希望他們能實現(xiàn)自己的夙愿。在有些人看來,家人一旦得以歸葬,其人生的使命似乎也即結(jié)束,歸葬一事在其心目中的重要性可見一斑。如《大唐故游擊將軍橫海軍副使(李全禮)鄭夫人(慈柔)滎陽縣君墓志銘》云:“夫人以天寶九載十一月廿四日,遷府君于偃師縣首陽之原,一子從父營也。前志諸所備修,此故略言。夫人曰:我生事畢矣……俄而遘疾彌留……”[3]69王修本寧可費掉一生的積蓄,也要謀求歸葬,其夫人的墓志銘載王修本“屬纊猶能言,顧謂夫人曰:鬻其第,將我歸于洛師,啟遷我祖父伯仲女兄女弟凡七穴。夫人曰:未亡之人,何生生為?”[7]2363最終韋氏因為替王修本籌劃歸葬之事而耗盡了所有的財力,幾乎使其夫族陷于無家可歸的境地。
中國古代的墓志銘具有獨特的紀實和頌美功用,唐人也十分注意墓志的埋設和墓志銘的撰寫。墓志銘的作者既要熟悉傳主一生的行跡,又要適當傳達家屬的頌美之意,要找到恰當?shù)娜诉x,往往是頗費周折的。因此,唐代親屬撰文乃至自撰的墓志銘日漸增多,有的傳主甚至在彌留之際親自擇定為其撰寫墓志之人。
如《唐故朝散大夫守陜州都督府左司馬上柱國上谷寇公(章)墓志銘》記載:“易簀前二日,命侄孫貢曰:爾將葬我,必乞崔耿文識我墓,我愿也。貢護公喪歸東洛,來諧余,泣拜,告叔祖臨歿言。耿承訃改服,哭于寢門。退,念與公世舊,俱家金谷側(cè),鄰居審教、毓德南北里。交情甚歡,而不失敬。燕游笑謔無間,益在其中。余三十年,風雨不變,得全于有常耳。將序令猷,況辱遺托,遂直詞以紀成公志。”[7]2274
又如,士人崔璘在彌留之際仍對墓志銘作者的人選問題作最后的叮囑:“公將絕之時,告其孤曰:‘爾與右司御糾清河崔君,胤同叔乙,官接京曹,咸欲脫卑棲,聚盛事。況切磋之道,獨厚于他人,崔君又于七姓之中,究其善惡,必能揚我祖宗之德行也,欲志吾之墓,無出于崔君。’ 于是其孤敘公之道,執(zhí)公之言,懇請撰述,至于三四。閱辭讓不獲,乃為銘曰……”[7]2475崔璘之所以在臨終前親自指定崔閱為其撰寫墓志銘,不僅因為崔與他是同僚,熟悉崔璘的家庭狀況,還在于崔璘想借崔閱之文弘揚其先祖的德行,可謂用心良苦。與崔璘相比,韓愈的同年進士張季友更為夸張。在《張季友墓志銘》中,韓愈不僅對張季友在臨終前指定韓愈為其撰銘一事有所提及,對張季友形象的刻畫也頗為生動:“前事,涂進韓氏門,伏哭庭下曰:‘叔父且死,幾于不能言矣,張目而言曰:“吾不可無告韓君別。藏而不得韓君記,猶不葬也。涂為書致吾意?!币讯允鹌淠┡c封,敢告以請?!盵10]張季友有此請求,固然是由于他與韓愈二人乃同年進士,相知頗深,但恐怕亦有想借韓愈之文使自己的事跡流傳千古的打算。
除墓志銘作者外,唐人還會在遺令中指定主喪人。如曾任城固縣丞的韋識在氣絕之前,指定其侄子韋沼主持他的喪禮:“當屬纊之辰,命其左右曰:必以書召沼主歸計?!盵3]191然而據(jù)墓志銘記載,韋識去世之后,其葬禮卻經(jīng)歷了頗多周折:先是韋沼為了糊口無暇返鄉(xiāng),而后韋識家中資財被其嬖女席卷一空,最終其兄韋諷出銀百兩,才求得韋沼回鄉(xiāng)主持韋識的喪葬事宜。韋識雖有一子,但其子在他去世時年僅七歲,且天生失明,而其妻早已亡故,韋識面臨無人主喪的困境。在整個社會都極為重視喪葬文化的唐代,這是極其尷尬之事,故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韋識仍憂心忡忡,在為主喪人的選擇做著最后的囑托。
除卻與喪葬有關的事宜以外,子女的安排、家風的傳承也是唐人極為關心的問題,并時常出現(xiàn)在傳主的遺令中。
母子關系是人世間一個永恒的話題,也是人物傳記之中經(jīng)常涉及的內(nèi)容。出于對子女的關愛,很多人會在患病之際隱瞞自己的病情,如《唐故留守李大使夫人曲氏(麗卿)墓志銘》中記載曲氏:“居無何,得寒熱之疾,伏枕兩月,迎醫(yī)萬方,從初至重,日誡其子及家人輩曰:慎無報吾女。吾女性和孝,必驚奔請視吾疾。吾疾不瘳,兼病吾女。由是寢疾累月,路遙莫聞?!盵7]2376有的人甚至在彌留之際,仍然放心不下年幼或患病的子女,從而在遺令中時時流露出對他們的牽掛。如《唐北平田君故夫人隴西李氏(鵠)墓志銘》載李鵠:“殆寢疾彌留,便知必離人世,謂其夫曰:死者圣賢不能移,余命將盡于此。子必不得以往者滯念。孤墳宿草之后,則可以訪婚淑德,勿使兒女輩久無所恃?!盵8]1018李鵠在其墓志銘中既表現(xiàn)了曠達的人生和婚姻觀念,也藉此傳達出對兒女的掛懷。孀妻弱女往往會在遺令中得到特別的關照,如李德裕之子李燁在臨終之時“遺誡二子,手疏數(shù)幅,且曰:必以余貲厚于孀嫂孤女,爾輩無倫之”[7]2391。
在世家大族依然繁盛的唐代,宗族的維系和家風的傳承受到極大關注,這可從唐代的各種家訓中得到反映,新出土唐代墓志中也多有這方面的記載。如《唐故汝南周府君(徒)墓志銘》記載周徒在臨終前告誡其子說:“吾將去矣,爾等相善,無隳其志,勿廢先人之業(yè),勿以小善小惡而不為去之,賢則思齊,不我而見者相勵成矣?!盵8]1088許多人甚至在彌留之際仍然不忘訓誡子孫,使其無墜家風,藉以維持家族的繁盛。如《儲德充墓志銘》記載傳主在臨終前仍囑托其子維系素風:“彌留之際,遺語丁寧,謂:今帝曰:圣人達于性,遂于命。汝等恭敬于禮,夙夜匪懈,無墜素風。”[3]237據(jù)《大唐故慶州華池縣令杜陵龍府君(庭瑋)墓志銘》記載,龍氏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依然諄諄告誡其子毋棄義、毋違道、毋諂佞、毋驕傲[3]386。陳尚君在《唐柳玭〈柳氏敘訓〉研究》[11]中提到,墓志銘中訓誡子孫的例子與家訓中的內(nèi)容頗有重疊之處,或許是由于傳主深知世家大族維系之不易,正像《柳氏敘訓》所說:“成立之難如升天,覆墜之易如燎毛。”臨終前所作的囑托未嘗不是唐代世家大族為維持家族的延續(xù)而作出的最后努力。
司馬光在談及遺令時說:“遺令者,世所謂遺囑也,必擇緊要言語付囑子孫,至若纖細不要緊之事,則不暇矣?!盵12]現(xiàn)代意義上的遺囑在唐代已經(jīng)較為普遍,敦煌、吐魯番地區(qū)均出土了不少遺囑樣本。新出土唐人墓志中的遺令,與傳世文獻中保存的遺令和現(xiàn)代意義上的遺囑都有很大的不同。現(xiàn)代意義上的遺囑重在利益分配。即使是新出土敦煌、吐魯番文書中的唐代遺囑“樣文” 與墓志也有所不同,前者亦偏重財產(chǎn)分配。墓志中的材料多數(shù)為亡者臨終前的口授之言,故而最為關注喪葬的安排。這有兩種可能。
第一,財產(chǎn)分配等問題事先已有書面交代(類似于敦煌出土的遺書“樣文”),故而傳主在臨終之時只交代眼下最為關注之事。第二,墓志中很多遺令出自女性之口,她們并無權力支配家族的財產(chǎn)①這是墓志與其他材料最為不同之處,傳世史料中雖然也偶有女性的遺令,但這些女性基本是身份顯赫者,如唐太宗宇文皇后等。,所以多數(shù)女性在生命歷程即將終結(jié)之時,最為關注亡后私人空間的營造,部分遺令還涉及家族的延續(xù)和對子女的掛懷等。由于墓志銘固有的頌美功能,女性墓志在書寫過程中也重在突出傳主“賢”的一面。
遺令、遺囑之風的盛行,自然會對行狀、墓志銘的撰寫者起到潛移默化的作用,這也是墓志銘時常記錄傳主遺言的原因。墓志銘作者記錄傳主臨終前語錄的形式,也有助于傳主形象的塑造和個性的凸顯,對中國古代傳記文學的發(fā)展具有較大的促進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