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博
家雀兒,東北方言,麻雀的別稱。李家雀兒,當然是一個人的外號。李家雀兒,大名沒人知道。不過他不叫李家雀兒的時候,人們都喊他李三爺。
李三爺行三,光棍兒一條。大伙兒之所以尊稱他為三爺,并不是因為他歲數大,輩分高,有錢有勢,而是因為他性情耿直,為人仗義,說話辦事直截了當,認理不認人。屯子大事小情他都樂意幫忙,救急解難,有一毛不帶幫八分的。
李三爺是大青山狼洞溝里頭號的獵手,槍法出奇地準,膽也特別大,一個人敢打獨狼。他有一個絕活,就是從不迷山。人們都愿意和他上山,哪回都不跑空。你沒打著,他保準分你點。
李三爺每次進山,槍不走空。他用獵物的皮毛換錢,多余的肉則分給屯子里的老弱病殘。他給你,你也別客氣。否則他把臉耷拉下來,也挺嚇人。
不過,從去年開始,李三爺進山打獵,不帶人了,還多半空著手回來。劉二奶盤腿坐在炕上,撇個大煙袋,說他沖著山神爺了,槍法不靈了,不帶人是嫌砢磣。王老花不同意,他壓低聲音說:“你凈整嚇人那套。要我說,他和溝里的張大白梨扯上了,東西都被那個騷狐貍拿去了。他正當壯年,耳不聾眼不花,咋能跑空?白叫那么些年三爺了?”
李三爺不管大伙兒背后咋看他,他照樣進山,而且去得更勤了。空手回,也沒見他咋的。
這天早上,天空飄起鵝毛大雪,把大地染成一張白紙。李三爺照樣身背布口袋,扛槍出了家門。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了他的一行腳印,像一行逶迤的行書。風吹過,樹梢動,雪末飛灑,飄飄悠悠。李三爺直吧嗒嘴:“好家伙,這要是下白面多好。上面蒸干糧,下面燉兔子肉,省的大伙兒挨餓!”
李三爺進了山,雪也住了。陽光穿透樹的縫隙,照得雪地明晃晃。空氣像過濾了一樣,非常清新。李三爺精神頭十足,這真是一個打獵的好天氣。他從肩頭抹下槍,平端著,眼睛四外撒摸。沒走多遠,就發(fā)現前面臥著一只兔子,個頭還挺大。
李三爺伸手就要扣動扳機。突然,他頭頂的樹上騰空飛起一群家雀兒,雪花飄落,李三爺一哆嗦,閉著眼睛扣動了扳機,前面的兔子在槍聲中翻了個跟頭,卷起一陣雪花。李三爺挎上槍,抬腳上前去撿兔子,猛見前面地上有一只家雀兒。這只家雀兒扇動著翅膀,吃力地向前移動著。李三爺明白了,這小玩意兒受傷了。李三爺跑上前,彎腰抓起它,一看,家雀兒一只翅膀折斷了。看著小家雀兒驚恐的眼神,李三爺摩挲摩挲它的小腦袋瓜,說道:“小家伙,我救你吧。不然,你得凍死,要不就得喂鷹喂耗子?!崩钊隣斶呎f邊把家雀兒小心地裝進了羊皮襖的兜里。
李三爺向前撿起了兔子,繼續(xù)向山里走去。他心里嘀咕著,今天必須打個大個兒的,狍子最好,肉多,夠他們造一頓的。但他的愿望很難實現,因為他連第二只兔子也沒有碰上。更糟糕的是,雪又下上了,而且出奇地大,直下得天昏地暗,仿佛要把山壓塌。李三爺心里打起了鼓。往回走,他肯定能鉆出山。但他不能,他必須往山里走。
天黑的時候,雪,終于停了。李三爺頭上冒出的冷汗把頭發(fā)凍成了坨。他捂著咕咕直叫的肚子,找些干樹枝,點著了。他從肩上取下兔子,放到火上,刺啦一下,一股毛發(fā)的煳味鉆進了他的鼻孔,他吸了吸鼻子,覺得特別香。突然,李三爺激靈一下,一把抓起兔子扔到了雪地上。
李三爺靠在大樹下,大口地喘著粗氣。望著燃燒的火堆,他掏出口袋里的家雀兒,捧在手上,他心怦怦直跳,他把手送到火堆上,小家雀兒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李三爺的手也顫抖起來。他遲疑了一下,終于把手收了回來。李三爺盯著小家雀兒,嘴里冒出了唾沫。他猶豫了一下,哆哆嗦嗦地把手慢慢地移到火堆上面。猛然,李三爺迅速抽回手,騰出一只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子,瞬間,他的眼睛里淌出了一點東西。他用嘴對著小家雀兒哈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小家……伙,你不……能死,你要活著,這山……是咱……們……的!”
東北光復后,狼洞溝來了東北民主聯軍。張團長親自給李三爺立墓碑。他含淚說:“李三爺,你們屯子被小日本滅了,沒人知道你的大名。你給我們抗聯小分隊送信送糧食,就說叫李三爺,可這烈士的墓碑上不好寫這仨字。你犧牲時,手上捧著一只家雀兒,就管你叫李家雀兒吧!”
很多年后,抗聯小分隊李家雀兒烈士之墓被移到了青山市革命烈士陵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