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翠云
摘 要:人工智能時代的來臨,必然對出版業(yè)進行新的形塑。這引起了部分出版工作者的憂思。但出版行業(yè)所具有的文化屬性、具身性,使得出版編輯工作不會被顛覆根基,反而促使出版工作者以更客觀、更理性的態(tài)度面對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堅定出版工作的信心。當然,出版工作在人工智能時代也不會固定不變,而會有一些自我革新的內容,表現(xiàn)在出版工作者的主體問題、出版?zhèn)惱淼膯栴}及出版規(guī)律的問題,等等。這對出版業(yè)與出版工作者提出了新的、全面的要求。
關鍵詞:人工智能 出版工作 文化屬性 具身性 出版主體 出版?zhèn)惱?出版規(guī)律
人工智能在當今輿論界已經成為廣為討論的話題,而其希望、前景更在于未來。2017年7月,國務院頒布了《新一代人工智能發(fā)展規(guī)劃》,首次將發(fā)展人工智能上升到國家戰(zhàn)略層面。文件指出,“人工智能的迅速發(fā)展將深刻改變人類社會生活、改變世界”,并且強調當前“人工智能發(fā)展進入新階段”。毫不夸張地說,人工智能在未來可預見的時期內將是社會發(fā)展中重大的歷史進程。
一、出版與技術(機器)的歷史邏輯
出版行業(yè)作為社會大生產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必將深深卷入人工智能這一趨勢,不可能孤立存在。我們看到,一些出版人也已經開始探討這個話題,比如孫慶生的《讓出版事業(yè)與人工智能共舞》,匡文波的《人工智能時代出版業(yè)的變革之道》,徐頑強、王劍平的《人工智能嵌入出版業(yè)的優(yōu)勢、邏輯與路徑》,武菲菲的《人工智能技術與出版行業(yè)的融合應用》,等等。從中可以看出,一些人還是持比較積極的態(tài)度的,認為人工智能將促進出版行業(yè)某些方面的發(fā)展。然而,亦存在這樣一種擔憂:出版業(yè)在人工智能面前將“矮化”,甚至擔心“大水沖了龍王廟”,擔憂出版編輯的工作被取代。
這種擔憂是可以理解的,但需要被理性對待。其實從根本上說,這提出了一個基本問題:人類生產與技術(機器)存在什么關系?更具體一點,就是:出版行業(yè)與技術(機器)的關系如何?
從長遠來看,出版業(yè)擁抱技術的歷史甚是久遠。在我國,出版行業(yè)存在一條從幾千年前就開始萌發(fā),并且一直不斷演進的“技術路線圖”:從具體物體上的鐫刻(如甲骨文),到人工抄寫,到活字印刷,到機器印刷,再到激光印刷,等等。這勾勒出了技術參與、改變出版業(yè)態(tài)的進程圖。其中,工業(yè)時代里機器的加入,是這幅“技術路線圖”的一個大跨步,促使出版行業(yè)加大了產出能力、產出質量,有力地促進了出版業(yè)的發(fā)展。所以,從這樣的“技術路線圖”來看,當今人工智能的出現(xiàn)只不過是這一序列上面新呈現(xiàn)的一個節(jié)點。
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出版業(yè)與技術(機器)的結合,不是弱化了出版業(yè),而是促進了出版業(yè)方方面面的發(fā)展。因此,從歷史邏輯來看,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也會使出版工作更好地發(fā)展自身。
那么,為什么當今部分出版工作者會對人工智能表現(xiàn)出擔憂的傾向呢?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當前、甚至未來的機器,表現(xiàn)出了理性,并且這種理性還會得到充實、進化。出版業(yè)面臨的形勢之緊張是毫無疑問的。說起來,從工業(yè)革命開始,我們沉浸在機器時代的時間算起來也有三四百年了。這么長的歷史周期已經足夠讓絕大多數人形成一種集體無意識,即一直以來,我們都認為,機器只是人類的助手,而非替代。但有理性的、極具智能的機器卻打破了這樣的認識。這是出版人從古至今從未遇到的問題。人類作為出版業(yè)的主體地位,作為出版工作的擔當者,受到了挑戰(zhàn)。所以,一些人表現(xiàn)出憂思并不難理解。
從內里說,這種恐懼、擔憂有著心理甚至哲學上的原因。歷史上,機器第一次參與社會生產,也曾經引起某些人的普遍擔憂。例如,蒲魯東《貧困的哲學》就有這樣的論述:“機器是產生貧困的一個經常性原因?!盵1]“這是機器給工人帶來的最后一個惡果。因為一部機器和一門大炮一樣,大炮除了長官之外,還必須配備一批炮手,機器也需要有一批奴隸來伺候它?!盵2]但從蒲魯東以后的歷史發(fā)展進程、歷史現(xiàn)實表明,機器只是使工作機會更多。從哲學上來看,人對機器的恐懼,純然是人性的反應,是對異己事物的“心理隔絕”。然而,正如上文所說的,機器不是弱化了出版業(yè),而是促進了出版業(yè)方方面面的發(fā)展。一句話,出版業(yè)從來不是靜態(tài)、不變、封閉的,它受到當前時代、社會發(fā)展的刺激而做出反應,這是正常不過的,但更重要的是,出版業(yè)也將從這里面得到發(fā)展的機遇。
二、出版在人工智能時代的原初性質
人工智能進入并深深影響出版行業(yè)這一現(xiàn)實命題,實際上也使得我們可以重新回顧、思考一個問題:出版業(yè)的原初的性質在哪里?只要清晰回答了這個命題,那么我們對人工智能的一些看法將趨于更加理性、客觀,而沒有那種面對未來(事物)的恐懼。
出版業(yè)是傳遞文化的一個行業(yè)。其中,要考慮的基本方面有兩個,并且恰恰在這兩個方面出版行業(yè)、出版工作者表現(xiàn)出了與人工智能迥然不同的特點,也決定了出版行業(yè)的不可顛覆性。
第一,要考慮的是出版活動的文化屬性。出版活動絕不是簡單的技術工作,而是含有歷史、文化的積累、傳遞過程。這就是說,文化是出版的特殊屬性,出版業(yè)如果失去了文化這一內核便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有的研究者簡潔地指出:“文化是隨著人類自身的誕生而開始萌發(fā)的,它的歷史與人類史相依相隨。從人類的誕生到文字的創(chuàng)造,從文字的創(chuàng)造到出版物的產生,從出版物的產生到進行復制以供傳播,經過了極其漫長的過程。這個過程的邏輯結果,就是文化與出版的歷史結合,就是出版文化的產生?!盵3]
這段話看起來簡單,但強調了兩個要點:出版與文化的關系,出版與人類的關系。正是這兩點,對我們思考人工智能時代出版業(yè)會有何變動、有何不變動具有借鑒意義。
在出版與文化的關系方面,人工智能代表的是機器理性。這種理性可以判斷出出版工作的某些技術性,甚至一定程度上的理性內容,但無法單獨產生具有深層次文化性的內容。歸根到底,出版業(yè)蘊含的文化屬性是其內在“肌理”。機器理性如果無法充盈歷史、文化的話,則無法取代出版業(yè)。
在出版與人類的關系方面,迄今為止,所有的出版活動都是人類文化的自我“結晶”。也就是說,出版活動與人類這一存在是緊密相關的。人工智能時代,機器并沒有創(chuàng)造出像人類這樣廣泛、深厚、長久的文化。這注定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即使是人工智能的高潮時期,只要機器本身并沒有生產出獨具特色、可以與人類文化并立,或者可以取代人類文明迄今以來的所有成果的“機器文化”,那么,出版活動仍將圍繞著人類文化而持續(xù)發(fā)展。因此,人工智能時代的出版可以更加推動人類出版文化的發(fā)展。
第二,要考慮的是出版人的具身性。具身性是一個哲學概念。美國洛杉磯加州大學教授凱瑟琳·海勒有一段話講得非常深刻:“人類首先是具身化的生物,并且,這種具身生物的復雜性意味著人類意識的呈現(xiàn)方式,與智能在控制論機器中的具身化方式是很不相同的……身體是數千年進化歷史沉淀的最終結果,并且,認為這種歷史在思想和行動的每一個層面都不影響人類的行為,這種想法是很天真的?!盵4]
所以,要考慮出版行業(yè)之所以異于人工智能的獨特性,要考慮出版人的具身性這一獨特的范疇。那么,人的具身性有什么特點呢?現(xiàn)象學家德莫特·莫蘭(Dermot Moran)教授認為:“身體不可或分地(但不是必然可注意到地)存在于所有感知之中,但它也存在于夢境、空想、幻覺、白日夢、想象中的飛行,以及各種不同的時間移位之中。身體不僅統(tǒng)一了感覺模態(tài),它還生活于一個連續(xù)的意識流之中,與幻覺、記憶、欲望、睡眠、夢境以及其他形式的‘不在場互為交織。就此而言,身體構成了感知行為的范導性基礎。”[5]
這是一個具有豐富體驗的人的具身性。人的意識、人的情感、人的感知等,這些亦是出版工作者的天然附加。出版是具有溝通性質的工作。在出版工作中,我們可以看到,編輯出版工作雖然有技術性、機械性的方面,但它還涉及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涉及人際情感的傳播、接受、累積的過程。人類的直覺、同情心、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情感能力、社交能力等,都是情感范疇的表達。在這些方面,人工智能的機器理性無法達成。
所以,人工智能可能以技術介入出版過程,提供的是智能時代的技術革新,但不可能取代這個過程。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們便不會對出版工作的未來抱無端的恐懼,將以更客觀理性的態(tài)度面對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
三、出版在人工智能時代的自我革新
人工智能時代的來臨不會顛覆整個出版工作的根基,但并不意味著出版工作毫不受其影響。本著出版工作者所需要的思考力、擔當意識與探索責任,我們需要澄清出版工作在人工智能時代可能產生的一些新現(xiàn)象,并由此開啟個人的自我發(fā)展、自我提升。這是時代之義,是行業(yè)之要求,更是個人之責。
那么,人工智能時代的出版工作會有哪些革新、變動的東西呢?
首先,是出版工作者的主體問題。福柯在《詞與物》這本書的結尾告誡我們:“誠如我們的思想之考古學所輕易地表明的,人是近期的發(fā)明,并且正接近其終點……人將被抹去,如同大海邊沙地上的一張臉?!比说闹黧w性是長時期、大歷史以來人類的自我建構之物,從人類步入文明時代以來,就確立了人的主體性,確立了人在萬物面前的優(yōu)勢。但是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必定會對這種“堅固”的主體性進行一定的沖擊。
實際上,我們不可簡單地將人工智能視為一種工具、手段。如果說人類是理性和情感的雙重結合體,那么排除了情感的人工智能有機器理性,從這一層面上看,它可以看作一個主體,至少可以說是半個主體。在人工智能這個至少“半主體”的建構下,出版工作的某些維度已然變動。人從固定不變,甚至唯一的主體性變成了居間的主體性——以往的情況是,主體性對應人的活動對象;而現(xiàn)在的情況是,人、人工智能、人的活動對象,人不是居于一端,變成了居于其間。人只是這個場域的參與者,主體性已經松動了。
有的論者說,人工智能并不是削弱人的主體性,反而更強化了人的主體性。這無疑是正確的,但要注意到的是,此時,增強后的主體性已經是一個發(fā)展了的主體性,并非原來的主體性。在這種情況下,人要適應人工智能(機器)參與的生產體系,就更需要成為全面發(fā)展的人。這就是主體性變動后對出版工作者的必然、內在要求。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有的研究者就特別強調,人工智能技術使出版系統(tǒng)更加開放,包括內容生成、內容呈現(xiàn)、內容傳播等方面產生了新變化。[6]這樣也就對人的更全面發(fā)展提出了新要求。
其次,是出版?zhèn)惱淼膯栴}。在人工智能成為一個“半主體”時,出版業(yè)很大可能會出現(xiàn)一個出版?zhèn)惱淼膯栴},即我們如何看待與人工智能的倫理關系。
以前的出版?zhèn)惱硪?guī)定的是人類的行為,而人工智能時代的倫理必然涉及機器。這就是說,在出版?zhèn)惱淼姆懂爟纫M了一個新的思考維度,即機器。當然,我們或許可以取巧地說,這并不單單是出版業(yè)所遇到的問題,恰恰是社會大部分甚至全部行業(yè)的問題,同時,我們也會認為,這是社會倫理學家的問題,而不必專門是出版工作者所要回答的問題。但是,對此有思考、有責任的出版人,則必須對此進行回答。
其實,這種倫理問題涉及的內容、層次比較多。這里舉一個例子來說明。比如,我們如何對待人工智能所完成的工作(量)呢?從經濟的角度來講,需要把人類的事情交給人類去做,把人工智能能做的交給人工智能去做。出版工作者則成為一個全面發(fā)展的人,做到交流、服務等工作。這無疑是比較理想的狀態(tài)。但人工智能與出版工作者的這種倫理和諧性,需要做到人類承認人工智能的工作(量),甚至承認它們具有獨立的身份、意識、自由等,而人工智能亦輔助出版工作者的發(fā)展。兩者在倫理維度上相互恰合。從根本上說,這也是人的主體性松動所帶來的一個倫理要求。當然,人工智能時代的出版?zhèn)惱聿⒉恢褂诖?,而是更復雜、系統(tǒng)的問題。這需要更深入的研究、更慎重的對待。
再次,是出版規(guī)律的問題。這就是說,出版的規(guī)律不說全部會變化,至少某些規(guī)律會有變動,會被發(fā)展。這樣說并不是簡單、不負責任的空談,也不是毫無憑借的捏造,而是有一定的現(xiàn)實基礎。回到2017年,AlphaGo在與圍棋高手對局時展示出了不同于人類的手法:在人類看來,機器的某些落子像業(yè)余選手的水平,然而最終機器卻獲勝了。日本的一位專家就針對這個問題評論說,機器或許發(fā)現(xiàn)了新的圍棋規(guī)律、圍棋美學。同樣地,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人工智能的“在場”將來也是有可能進一步改變人們關于出版的觀念、定義,甚至某些出版規(guī)律,從而使得出版業(yè)脫離當前機器時代而進入后機器時代(人工智能時代)的審美范疇。
舉個例子,當前,人工智能已經在算法層、技術層、應用層等方面有了新的突破。一定的新突破其實就意味著對以往工作范式、陳規(guī)的變動,這就使得一些固定的出版規(guī)律生成新的變化、發(fā)展。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必定會促進這種新的出版規(guī)律的發(fā)現(xiàn)與生成。這是出版業(yè)的幸事,因為出版業(yè)借此機會得到了革新與發(fā)展,是一次勝利。
當然,出版業(yè)在人工智能時代的自我革新并不會僅僅限于以上所討論的部分,而將是一系列系統(tǒng)的、全面的、深刻的新內容。這需要我們明辨之,慎思之,嚴待之,以使我們的出版工作更好地進入一個新的歷程。
參考文獻:
[1]米歇爾·???詞與物[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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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羅志達.具身性與能動性[J].深圳社會科學,2019(5).
[6]凱瑟琳·海勒.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6).
(作者單位系福建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