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夢花樹》是一部用真實地名寫楊扎營的長篇小說,其中的人物原型、空間方位、時間綿延等文字密碼,只有楊扎營人才能解讀。楊扎營是小說的“記憶地點”。相對于已經(jīng)被反復(fù)歌詠、書寫、研究的“空間”,“地點”是陌生的,“還保存著一個秘密?!?/p>
關(guān)鍵詞:《夢花樹》 記憶地點 80年代
一
長篇小說《夢花樹》,2007年由深圳報業(yè)集團出版社出版,作者署名“楚唐”。其實我早在10年前就注意到這本小說,只是因為我那時候太年輕了,沒有想到寫一篇文章。讀這部小說之前,我還不知道“楚唐”究竟是誰,但可以確定是楊扎營人,而且是80年代的大學生。因為外人無法寫出小說中的細節(jié)。反過來說,小說中的人物原型、空間方位、時間綿延等文字密碼,只有楊扎營人才能解讀。
這是一部用真實地名寫楊扎營的長篇小說??赡茏髡邼撘庾R認為楊扎營太小了,沒有必要像把“建始一中”改為“建城一中”一樣,來一番“賈雨村言”的文學隱喻。由于作者這種有意無意的“疏忽”,“楊扎營”才進入了長篇小說,我才能通過搜索引擎尋到這部小說。
楊扎營在什么地方?套用Bruce Chatwin的一句話,“這塊土地上幾乎找不到一塊巖石和一條溪流被歌詠過。”這使我想到阿萊達·阿斯曼的“記憶地點”。相對于已經(jīng)被反復(fù)歌詠、書寫、研究的“空間”,“地點”是陌生的,“還保存著一個秘密。”[1]接下來我就將小說中所寫的“楊扎營的那些事”說給你聽。
先說小說的主人公向紅兵,楊扎營的第一位大學生,大學畢業(yè)后不僅可以分配到“建城一中”,還可以感到懷才不遇:“就像一只被人射中的雄鷹,啪地一聲掉到地上,來不及掙扎就奄奄一息?!币驗椤巴奚岬耐瑢W不是留在了武漢,就是去了廣州、長沙這樣的大城市”。向紅兵一回到楊扎營,這種沮喪的心情很快煙消云散?!拔乙换厝ィ瑮钤鸂I村就像過節(jié)一樣。要知道,我是這惟一一個大學生,知名度在所有的影視明星、政壇新秀、風云人物中名列第一?!痹谖业挠洃浿?,小說中所寫的情形,一點也不夸張。在80年代的楊扎營,“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痹谵r(nóng)民的心目中,大學生的含金量,至少相當于古代的舉人。不過,這種自豪感已經(jīng)成為懷舊的歷史,并被一種新的失落感取代?!俺癁樘锷崂?,暮登天子堂”的故事,在中國的鄉(xiāng)村上演了一千多年,現(xiàn)在終于落幕了。隨著越來越多的成功人士衣錦還鄉(xiāng),大學生頭上的光環(huán)黯然失色。我春節(jié)回老家時發(fā)現(xiàn),在通往楊扎營的鄉(xiāng)村公路上,大量懸掛著粵B、浙A、蘇A、云A牌照的汽車排成長龍,造成奇特的堵車現(xiàn)象。
物質(zhì)的繁榮和喧囂之后也潛藏著危機:傳統(tǒng)文化的斷裂、鄉(xiāng)村記憶的消失。小說描繪了楊扎營過年的場景,還寫到土家族傳統(tǒng)的哭嫁、跳喪儀式。在80年代包產(chǎn)到戶之后,集體生活的那份熱鬧和快樂消失了,婦女重新過著千百年來那種孤寂單調(diào)的生活。逢年過節(jié)、紅白喜事就成為女人和孩子們的狂歡節(jié)。我至今還記得小時候參加“陪十弟兄”、“十姊妹”的那種快樂。今天,在楊扎營,哭嫁的儀式完全消失,改為草臺班子演唱流行音樂。更重要的是,婚嫁和喪禮都變成公司化運作,傳統(tǒng)的村民互助形式徹底終結(jié)。青壯年都外出打工,僅在家中老人故去時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他們帶回來的老婆或老公,也和他們開回來的車一樣,帶有鮮明的體質(zhì)人類學印記。而在30年前,楊扎營的村民娶媳婦或女兒出嫁,半徑不會超過20公里。每當孩子調(diào)皮的時候,父母會大聲呵斥:小心我一腳把你踢到馬水河去。在楊扎營人的空間觀念中,5公里之外的馬水河就是很遠的地方。今天,每到過年的時候,偏僻的楊扎營已經(jīng)成為一個后現(xiàn)代意味十足的拼貼空間。幾百年來形成的血緣宗親和熟人社會正在瓦解,人際關(guān)系逐漸疏離,80年代那種特有的溫情漸行漸遠。
不過,無論時代如何變化,楊扎營村民的精神根蒂和性格基因不會改變。他們雖然開著粵B、浙A牌照的汽車回到家鄉(xiāng),連拋荒長草的土地看也不看一眼,但是骨子里仍然流淌著祖先的血液。他們的基本精神,與300年前雍正年間來到楊扎營“開啟山林”的祖先并無二致。楊扎營先民主要來自鄂、湘交界的公安、江陵一帶,理性化程度較高,實用主義觀念較強。因此,楊扎營的村民,不管是務(wù)農(nóng)、讀書、打工,都能吃苦受罪。當然,他們也缺乏本地土著人的羅曼蒂克和娛樂精神。我小時最喜歡“高山”來的客人(大約是真正的土著人),因為他們不像本村的客人,吃了飯就走,說“我要回去喂豬了”,而是玩上一兩天。每到夜晚,聽遠方來的客人講《封神演義》的故事,是我最快樂的時光。與土著人相比,楊扎營的外來移民多了一點實在,少了一點趣味。正如小說中所寫,楊扎營村民對男人的評價標準有兩條:一是勤快。賭博打牌、好吃懶做的人根本找不到媳婦,吹拉彈唱(現(xiàn)在稱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也被視為不務(wù)正業(yè),受到社會輿論的排斥,批評他們搞的是“蛋叉叉”。二是“小易”(謙虛、熱情、不擺架子)。戴眼鏡、穿奇裝異服、不主動打招呼的人都被稱為“洋洋客”,在本村輿論領(lǐng)袖的評價體系中得分很低。
二
在《夢花樹》的開頭,向紅兵乘坐80年代的灰狗汽車,穿越廣袤的江漢平原,西陵峽口的巫山云雨,武陵山區(qū)的黑暗之心,光榮地回到他的母校:建城一中。
奇怪的是,向紅兵從縣城回到楊扎營,并沒有走村民上城的小路,而是“登上了開往長樂的汽車……在下壩農(nóng)場下車,又走了兩個多小時的山路,終于在野雞和貓頭鷹毛骨悚然的叫聲中,回到了離開才半年的家?!睂嶋H上,這條路雖然好走,但相當于等邊三角形的另外兩條邊,還要兩塊錢車費,80年代的楊扎營村民是不會走的。
在衛(wèi)星地圖上,我們可以找到楊扎營村民上城的路:楊扎營——馬渡河——羊茆頭——東門坡——縣城。通過精確測距,從楊扎營到縣城的直線距離是8公里。在武廣高鐵上,只需要90秒。而對于楊扎營人來說,這是一條漫長、沉重的路,一條充滿絕望和希望的路,一條浸透著汗水與淚水的路。
這是一條沉重的路,是幾百年來維系楊扎營先民日常生活必需的生存之路。在這條路上,可以看到負重前行的父輩佝僂的身體,聽到他們急促的呼吸??梢钥吹酱掖壹毙械膶W子,為了祖祖輩輩沒有實現(xiàn)的光榮和夢想,他們青春的身體已經(jīng)嚴重透支,敏感的神經(jīng)極度焦慮,根本無心欣賞路邊的風景。
這是一條希望的路。在路上,可以看到第一次上城的小孩子臉上純真的笑容,這笑容背后,是對縣城五分錢一根冰棍的渴望,是對新華書店一角錢一本的小人書的想象。在路上,可以看到從縣城購買商品歸來的一行路人,他們的背簍里裝著這樣一些商品:武漢生產(chǎn)的一角五一包的“大公雞”牌香煙,沙市生產(chǎn)的“荊江”牌保溫瓶……
在這條路上,先后走過我的爺爺、我的父親,和我。爺爺從15歲開始踏上這條艱辛之路,他需要在負重100斤黃豆的情況下,翻越兩座險峻的高山,淌過一條湍急的河流,才能到達縣城。然后經(jīng)過短暫歇息,前往更加遙遠的地方——長江邊的巫山,換回珍貴的食鹽。
我和爺爺一樣,15歲開始一個人上城。我的負重很輕,只有一個黃色的帆布書包,里面裝著自卑和榨廣椒。第一次到建城一中的食堂,發(fā)現(xiàn)打飯的學生排成兩隊。左邊人數(shù)較少的一隊,打的是白米飯。右邊排成長龍的一隊,打的是黃色的苞谷飯。我不知道自己屬于“白隊”還是“黃隊”,就去問門口賣渣豆腐的老太太。她看了一眼我手中的罐頭瓶,說,榨廣椒配苞谷飯,絕配!
一個月之后,裝榨廣椒的罐頭瓶見底了。我不得不在班主任查寢之后,翻越學校的圍墻,飛奔回楊扎營。穿行在東門坡那片一公里長的墳地,我沒有害怕的感覺。到了馬渡河的岸邊,發(fā)現(xiàn)河水暴漲。毛著膽子過河,渾濁的河水沒過腰部。我不會水,只好返回岸邊,叩開一戶人家的大門,哀求再三,這家的男人同意送我過河。到了河中心,腳踩不到河底。激流沖擊導致我的重心不穩(wěn),整個人飄在水面上,心想這下完了。他的水性真好,牢牢拽住我的手,硬是將我拖到對岸。
半夜雞叫,我從家里出發(fā),改走兩溪河的大路。走到兩溪河的山嶺上,天亮了。我看到山上有大片的映山紅,正在怒放。上了大學之后,我才明白,為什么我總是喜歡無意識地哼唱一首歌:
夜半三更喲盼天明
嶺上開遍喲映山紅
《夢花樹》沒有寫從楊扎營到縣城的小路,對我來說是一個遺憾。對于我來說,這條小路是如此熟悉,如此沉重,如此輕盈而美好,承載了少年的悲傷、夢想與記憶。正因為此,當我讀到馮至的十四行詩《原野的小路》,有一種特別的情感共鳴:
你說,你最愛看這原野里
一條條充滿生命的小路
是多少無名行人的步履
踏出來這些活潑的道路
……
我們紀念著他們的步履
不要荒蕪了這幾條小路[2]
春節(jié)回老家,試圖重走過去的小路。可是那熟悉的林中小路,已經(jīng)長滿了半人高的雜草和荊棘。祖祖輩輩的足跡,都湮沒在荒煙蔓草間。走的人少了,也就沒路了。站在馬渡河的高處,徜徉在過去與現(xiàn)在之間,一首熟悉的旋律浮上心頭:
林中有兩條小路都望不到頭
我來到岔路口,佇立了好久
一個人沒法同時踏上兩條征途
我選擇了這一條卻說不出理由
……
將來從小路盡頭默默地回望
想起曾有兩個不同的方向
而我走的是人跡更少的那條路
正因為這樣無名小路才不會被遺忘
三
讀了《夢花樹》之后,我更加相信弗洛伊德“文學是作者的白日夢”的說法。作者寫出來的每一個故事,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句話,都不是無緣無故的??梢钥隙ǖ卣f,《夢花樹》不是作者的自傳。毋寧說,這是作者的一個夢,是時代的影子,是集體無意識的投射。
事實上,我與楚唐的老家相距不過500米,但彼此并不熟悉。一則因為他比我大幾歲,不是同學,也不是發(fā)小。二則楊扎營是典型的南方散居村落,姓氏高度分化,幾乎沒有鄰居,也沒有串門的習慣。包產(chǎn)到戶之后,更是“老死不相往來”。因為孤獨,我經(jīng)常主動提出去放牛,實際上是想和“牛友”下軍棋,或者用子彈殼做火藥槍。正是在放牛的時候,我見到了楚唐。他當時應(yīng)該上了初中,正在大聲朗讀一本英語書。在如此偏僻的鄉(xiāng)村,很多人漢字都不認識。楚唐居然能讀英語,這使我對英語產(chǎn)生了強烈的好奇心。后來我參加高考,英語考了93分(滿分100分)。這是我記憶中對楚唐的最早印象。
高中畢業(yè)的暑假,我在兩溪河的大路上碰到了楚唐。我記得當時太陽非常灼人,他打著一把陽傘,穿著洗白的牛仔褲,一看就是大城市回來的。他的身高明顯超過楊扎營人的平均數(shù),走起路來靜悄悄的,仿佛戰(zhàn)勝了地心引力。除了那個時代特別流行的“瀟灑”一詞,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后來上了中文系,讀到《世說新語》中的“(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爽朗清舉”,我才恍然大悟。
我一直在想,如果楚唐和小說中的向紅兵一樣,沒有留在武漢這樣的大城市,而是回到了建城一中,他會寫這樣一本小說嗎?我的感覺是不會。同樣,如果我沒有離開家鄉(xiāng),也不會寫這樣的文章。四十歲之前的我,也不會寫這樣的文章。人只有到了四十歲,才知道什么是“不惑”,才會思考“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問題。我之所以說這些陳年往事,無外乎是“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我的塊壘,我的根,就是童年記憶中的故鄉(xiāng)。
還有一個問題,小說中的向紅兵是否有原型人物?嚴格地說,所有的小說人物都有原型,絕對的、本體論意義上的虛構(gòu)是不存在的。向紅兵是楊扎營人,也可能是來自齊岳山、巫山與武陵山之間廣大農(nóng)村的任意一位大學生。我第一次看賈樟柯的《三峽好人》時,就對其中的每一個“巴人”,每一個場景,每一句臺詞心領(lǐng)神會。當看到那個頭纏繃帶的船工腳踢韓三明還說“小心老子把你扔到河里去”,聽到那個老人用平靜的語氣說出“莫看我老噠,在奉節(jié)縣混了幾十年,爛朋友還是有幾個的”這句暗藏機鋒的臺詞,我就感嘆賈導一個北方人對細節(jié)的把控是多么精到。后來看《天注定》中小玉出刀的畫面,感覺像是另一位導演拍的。
當然,僅用地域的概念,無法解釋《夢花樹》的小說主人公因過失致人死亡,被判三年有期徒刑的悲劇。如果回到那個時代,也許能對向紅兵的悲劇持“了解之同情”。在人們的心目中,西方的80年代是一個清教主義回潮的年代,中國的80年代則是一個充滿希望與想象的浪漫年代。精神大于物質(zhì)的詩意氛圍,塑造了80年代大學生的理想主義情結(jié)。即使向紅兵留在大城市,如果缺乏足夠的彈性和靈活性,也很難真正融入世俗,成為所謂的“成功人士”。當理想與現(xiàn)實發(fā)生嚴重沖突,就可能陷入潦倒虛無,甚至做出非理性的、違反自己意愿的沖動行為(用韋伯的話說,所謂“理性”就是基于現(xiàn)實利益的數(shù)學計算)。
另一方面,80年代相對落后的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水平,也限制了一些回到基層的大學生對未來的想象力。查建英在口述歷史著作《80年代訪談錄》中將中國的80年代與西方的60年代相提并論。[3]這種說法聽上去不錯,但忽視了兩個時代中西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巨大差距。以楚唐大學畢業(yè)、我參加高考的1989年為例,根據(jù)國家統(tǒng)計局發(fā)布的國民經(jīng)濟和社會發(fā)展公報,1989年中國人均GDP為1410元,農(nóng)民人均純收入602元,同年招收研究生2.9萬人、本??粕?9.7萬人。對于出身農(nóng)村的向紅兵來說,這些枯燥的數(shù)據(jù)也許可以解釋他骨子里的自卑和溢于言表的優(yōu)越感。他對大城市的迷戀、被發(fā)配回建城一中之后的頹唐和自傷,那些向往耕讀傳家的鄉(xiāng)村生活的新生代大學生是很難理解的。
當然,我對《夢花樹》和向紅兵的理解,也可能存在先入為主的“前見”。用德里達的話說,所有的理解都是誤解。鄉(xiāng)村與城市誰更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回答。簡·奧斯丁在《諾桑覺寺》中意味深長地寫道:“一登上比琴崖(Beechen Cliff)的頂峰,凱瑟琳就成了一位很有希望的學者,她發(fā)自肺腑地拒絕了巴斯的整個城市,認為它不配作為風景的一部分。”[4]我不反對凱瑟琳的選擇,但更欣賞雷蒙·威廉斯的命題:“勞作的鄉(xiāng)村絕不是風景。”當我第一次來到大武漢,看到“一橋飛架南北”的壯麗風景,就和威廉斯從鄉(xiāng)村到倫敦一樣,不由自主地想到華茲華斯在威斯敏斯特大橋上寫下的十四行詩:
大地再沒有比這兒更美的風景
若有誰,對如此壯麗動人的景物
竟無動于衷,那才是靈魂麻木
瞧這座城市,像披上一件新袍……[5]
注 釋
[1][德]阿萊達·阿斯曼:《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潘璐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46頁。
[2]馮至:《十四行集》,華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86頁。
[3]查建英:《80年代訪談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9頁。
[4]Jane Austen,Northanger Abbey,Harper Press,2012,p.98.
[5][英]雷蒙·威廉斯:《鄉(xiāng)村與城市》,韓子滿等譯,商務(wù)印書館2013年版,第5頁。
(作者介紹:陳全黎,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副教授,2007年獲華中師范大學文學博士學位,先后在湖南大學、三峽大學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