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奇詩歌論"/>
李 潔
(西安財經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詩乃心侶,需以誠待之,或功利化或游戲之,都是一種褻瀆?!盵1]正是如此虔誠的態(tài)度使得沈奇在詩壇耕耘四十余載,依然能夠跋涉在詩歌寫作的前沿,并以一種創(chuàng)新求變的姿態(tài)為詩壇不斷制造驚喜。從1970年代發(fā)表詩作開始,沈奇就以其豐富的創(chuàng)作熱情與敏銳的理論嗅覺開啟了語言的水晶之旅,成就了諸多詩壇精品佳作。
從《看山》到《和聲》 《生命之旅》,再到《尋找那只奇異的鳥》和《淡季》,以及21世紀以來的《印若集》 《天生麗質》 《無核之云》,連綴起來便是對詩人寫作狀貌的全景式勾勒。從早期詩作中對遠方的探尋與執(zhí)著開始,就顯示出了一個理想主義者的特質,這里的遠方既是詩人詩歌理想的寄托,它所蘊含的神秘色彩也是對于詩性、人性追究的一次靈魂涉險。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身處內陸地區(qū)的人們對于山外世界的總有一種迷戀與希冀,無數(shù)次的想象與期待可能會“很快回來/說一聲沒意思/從此不再抬頭望山”(《上游的孩子》),但是這種蟄伏卻不會熄滅內心深處的躁動,山外的世界早已在內心深處生根發(fā)芽。這種躁動除了對于陌生感的向往之外,也是對人生困境的一種揭示,“在這里長大的/總想走出去/從這里走出去的/總想回憶”(《過渡地帶》),內心的矛盾與糾葛是與選擇相關的,也和1980年代的精神困境有著相通之處,而這種探求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演變成了一種永遠在路上的精神淘洗。不斷地追求精神上的高地,內心深處卻也一直保持著高處不勝寒的警示。所幸,這樣一個看似沉重的主題在沈奇先生的筆下,經過他妙筆生花般的幽默與智慧輕輕化解,流露出一種大智若愚般的輕巧。這種灑脫自如的境界往往是由詩人這種隨遇而安、達練安然的態(tài)度所決定的,詩行當中所特有的清逸氣質也就在這種心境的熏陶之下愈發(fā)堅定,讓這個原本不可破解的含混命題似乎得到了一種暫時的告慰。
除了對于哲思問題的追問之外,沈奇寫作早期還表現(xiàn)出了一個先鋒詩者的敏感,在《碑林與現(xiàn)代舞蹈》等詩作中呈現(xiàn)出了一定的現(xiàn)代元素,“他們只知道這是公園碑林是它的名字/這城市到處是古跡古跡就是公園/他們只有到這里來/可他們也實在發(fā)了昏/在如此古老如此神圣如此輝煌/如此莊嚴的——碑林/跳起了現(xiàn)代舞……”,將古都西安著名的文化藝術寶庫——碑林與奔放、嘈雜的現(xiàn)代舞放置在一個空間當中,以往被稱為書法愛好者朝圣之地的碑林無形之中就失去了它原本被賦予的各種意義。符號化的概念在很多時候往往會造就簡化與偏執(zhí)的產生,尤其是對已經被先驗性的固化了的物象來說,某種約定俗成的緊密聯(lián)系往往會束縛人們的想象力與行動力,而詩歌在這里的功用就是揭開這些在歷史積淀中所形成的文化負累,還原在長期的演化過程中已經被遺忘或者遮蔽了的真相。
《巫山神女峰》中這樣寫道:“其實你只是一塊石頭/一塊像女神似的石頭/光輝而不實用/你不因人們的想象而變大也不因人們的失望而變小”,“巫山神女峰”在歷代文人墨客筆下是被歷史文化所建構起來的象征符號,詩人在這里拋卻了先在的觀念負累,揭示出了形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在寂靜而威嚴的懸崖之上/完成一個/不承認空間有局限的/意向”。雖然在第三代詩歌風起云涌的時代,對于歷史解構式的書寫并不算稀奇,并且在對歷史事件、文化現(xiàn)象進行消解的同時,也出現(xiàn)了眾多讓人眼前一亮的經典之作,但是在對于現(xiàn)代技巧的運用方面也逐漸地走進了“過猶不及”的泥潭,一路先鋒的觀念以及接連的刺激與堆砌,讓人感覺到眩暈的同時,自身也難以走出這種非理性的窠臼。在沈奇筆下這種解構并沒有后現(xiàn)代的荒誕和玩世不恭的調侃,呈現(xiàn)給讀者的是消解之后的冷靜思考。作為詩評家的沈奇對第三代詩人的作品是非常熟悉的,也曾經對其中很多先鋒詩作表示過支持,但是面對詩壇的疲軟狀態(tài),他敏銳地覺察到:“反神性、反崇高、反深沉、反智性、反優(yōu)美、反抒情、社會性、世俗性、功能性、荒誕性、片段性——一種準備不足的現(xiàn)代主義及后現(xiàn)代主義沖動,在很短時間內,將他者的現(xiàn)代感全面引進并接種于現(xiàn)代漢詩之年輕肌體,既促進了對舊詩質的代謝,也同時種下了新的非詩化隱患”[2]。因此,在詩歌創(chuàng)作當中他及時糾偏,在揭開歷史真相的同時,除了還原事物本來的面目,更多的是建構它在歷史長河中本來所應該具有的位置,并在此背景之上搭建了屬于自己的詩歌體系。
早在1980年代,沈奇詩歌當中的“山”“大?!薄斑h方”等意象就已經引起了詩評界的注意?!吧健迸c“大?!笔撬麑τ谶h方的想象和追念,也是他在理想建構過程中所勾畫出來的寄托,“山”的高大險峻,在于不斷攀登、翻越的行動中一次次得到印證,它帶給人強烈的征服欲望以及在日常生活當中所形成的障礙感,這些都足以使得一個渴望遠方與理想的心靈產生悸動,詩意也在這一過程當中顯露出來?!按蠛!弊鳛槔硐氲臈⒌兀o予追尋的靈魂無數(shù)次美好的想象,海的遼闊與悠遠使得它一直以來都是詩人筆下的寵兒,在沈奇的筆下,這“?!彼坪跤兄臃峭瑢こ5囊饬x,“許多個世紀以前/我就出發(fā)了——”這里渴望的時間之久,代表著它不僅是某一個體的期望,更象征著一個民族的心靈朝圣之旅,“——所有的山里人/矮個子的山里人/眼睛都陷下去了/古潭般地向往著/一個大個子的/?!?,海的高遠在“矮個子的山里人”眼里猶如神靈般高貴,亦如童話般圣潔,似乎飄忽不定,遙不可及,但是所有的“矮個子的山里人”依然一如既往的“走下去”,在這首《致?!狈街印樊斨?,海的意義已經不再是理想的棲息地那么簡單,轉而變成了一種形而上的執(zhí)念,一種追求不得卻又不得放棄的信念。西方的新批評派的理論中,“一個語象在同一作品中再三重復或在一個詩人先后的作品中再三重復就漸漸積累出其象征意義的分量,成為積淀著人類記憶的一個象征性的原型”[3]。“山”與“?!痹谏蚱娴脑姼柙捳Z體系當中便成為這種具有能指概念的象征符號,成為解讀他早期詩歌的一扇窗口。
除此之外,在《懸崖旁,有棵要飛的樹》中,那棵“掙扎著”“扭曲著”“旋轉著”的樹,讓人不由得想起了曾卓的《懸崖邊的樹》,雖然創(chuàng)作的時代語境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但是其中所迸發(fā)出來的生命的意志與力量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兩首詩作也形成了一定的互文關系。懷抱著“飛鳥的夢想”,“僅僅為著/那個隱秘的/固執(zhí)的/永不得安寧的/命題”,看似不可思議的聯(lián)想從側面展露了想要突破束縛和偏見的決心,看似悲壯的命運抗爭在這里并沒有帶來西西弗斯般的絕望,因為它原本就應該是“枕著波濤”,擁有“自由的靈魂”,并且熟悉海鷗、海風的“大海之子”(《飛魚》),即使不幸被無常的潮水拋棄在泥淖當中,即使因為短暫的“生的意志屈服于活的惰性”,但是也終要“被呼嘯的春潮喚醒”。這些意象的介入使得詩歌在觀念先行的時代顯現(xiàn)出了鮮活的生命力,完成了對“樹”與“魚”的詩性想象,同時兼具了對自我理想的寄托。這樣的書寫突破了以往簡單的哲理詩作的局限,不再是將情感與哲思直接傾瀉而出,形成一種空洞無力、生硬簡單的說辭與叫囂,而是涵括在間接的意象當中在不經意之間所流露出來的理性思緒。
意象的流動不僅是溝通情感與理性思維的橋梁,同樣也能夠為詩作增添全新的律動感,使得整首詩作的意境呈現(xiàn)出和諧的美,增強了詩作的音樂性效果。如在《寫作或水晶之旅》當中,“聽到的只是/語言的/馬蹄聲聲”,為冰冷的文字賦予了聲音之后,將詩歌所帶來的精神上的愉悅和快感書寫得貼切而形象,這種心靈的震顫是只有為繆斯所折服所傾倒的人才能獲得的情感慰藉?!赌隳穷w千禧年的頭顱》中,“唯你那顆/千禧年的頭顱喲/仍壯碩紅亮如石榴/隨便取出一粒意象/便可令詩的中國/燦然而悅”,這首是和詩友洛夫之間的應和之作,自然也帶有長久以來文人之間以詩詞交流的古樸和風雅,但是在典雅的底色當中卻也能看到一個成熟的現(xiàn)代詩者的調皮與靈動,這首詩單單從題目來看就已經韻味十足,細細品讀之后,其中所富有的內涵可謂是絕妙無比,在一切的虛無與永恒的對決當中,經歷過時間與空間的交錯輪回,所有的魔性與禪意也可能在某個特殊的階段互為因果,但是在這個斗轉星移、物我混淆的世界當中,一顆飽含詩意的頭顱便能夠讓整個“詩的中國”為之悅動。
成熟的詩者往往具有語言的潔癖,對于字詞的推敲斟酌會表現(xiàn)出一種執(zhí)拗的堅持。擴大到句式以及詩行的設置與排列,就更有非常嚴格的講究,這也難怪,因為詩歌本來就是內容和形式的統(tǒng)一體,在形式層面,除了語言上鮮明的個人特色之外,句式的選擇以及排列均是體現(xiàn)個人風格的一扇窗口。
沈奇在2003年時就提出:“形式非本體,但系本體之要素。形式翻轉為內容,成為審美本體的有機組成部分,是現(xiàn)代藝術的一大進步?!盵4]體現(xiàn)在他的詩歌寫作當中,對形式的重視就一目了然。他早期的詩作很少用較為駁雜和冗長的句式,大多以精練而又意蘊悠長的短句為主,以簡練的語言來營造詩歌的意境,呈現(xiàn)詩歌所要表露的情態(tài)哲思。在有限的文本空間當中,詩意的涌現(xiàn)卻要遠遠大于語言本身的意思,因為在他看來,詩的表達不能過于圓滿,在詩行之間要留有余味,整體詩歌的意境表現(xiàn)上要能夠發(fā)散出余韻,“是怎樣的月光/喂飽了你的想象/準備去做一個/可以撫摸的夢//……早晨的憂傷/來路不明/與破碎的風無關/與想象的月亮/和月亮的想象無關//唯幾滴雨聲在問——/誰是清醒過的人?”(《月義》),“月光”和“雨聲”兩個簡單的物象傾吐了一個關于“雨夜”的心事圖景,看似輕巧,但實則道出了人生當中所能夠遇見的各種猝不及防的意外安排與想象、期待之間的落差?!耙詨粑桂B(yǎng)/心中蘭草/等/秋風擁抱”(《慵夏》),簡單的十三個字分為四行,但是每一個漢字背后所包蘊的情思與韻味都發(fā)揮到了極致,夏日對清涼的企盼以及自我內心的修行滲透在字里行間,尤其是一個“等”字為一句,極為傳神。
“與‘先鋒’為伍,為之鼓與呼,在我來說,更多的是處于一種基于人文精神及歷史成因的擔當與責任?!盵5]進入1990年代之后,對先鋒的反思使得沈奇這一時期的詩作當中有一種比較明顯的過渡時期的特征,既沒有完全擺脫一直以來先鋒詩歌觀念的影響,畢竟他一直都深諳西方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紋理,并且長久的致力于現(xiàn)代詩歌的關照和研究當中。但與此同時,他也將目光投向了現(xiàn)實空間當中。這一空間既包括個人生存的日常,也含蘊了滋養(yǎng)其成長的文化氛圍,逐漸將個人日常經驗與詩學觀念糅合在一起,并達到了個人歷史經驗與詩學形式的完美統(tǒng)一。尤其是在寫給友人的詩作當中,既不乏詩歌觀念的表露,包括詩學技巧以及語言思維的設想,亦投射出了情感的特殊魅力,以往詩歌當中的高蹈抒情在這些詩作中逐漸地滲透出了個人經驗的信息。這一時期已然顯露出對于古典的親近感,亦或許長期以來一直并未徹底地走出。
從《尋找那只奇異鳥》中的部分詩作開始,到《淡季》,再到《印若集》,從寫作時間來推算,詩人這一時期開始著重力于兩岸現(xiàn)代詩理論與批評,或許是在詩學肌理的切割剖析當中逐漸挖掘到了傳統(tǒng)的魅力,或許是長久以來駐足于詩歌現(xiàn)場,敏銳的理論嗅覺使詩人為詩壇的積弊找到了良方,在1990年代后期,對于詩歌語言的重視以及由此所生發(fā)出來的詩歌實驗就融合了日常經驗與古典韻味?!跋胂笠蛔⌒〉墓诺淝f園/在美麗而幽靜的漢江河邊/白墻黑瓦前廳后院”(《沈園》),古典意味十足的莊園是詩人對理想的生活居所的精心勾勒,看似不合時宜的“后退”與停留,正是詩人對這個被鋼筋水泥所裹挾的冰冷塵世的拒絕與反省,現(xiàn)代人在無限制的欲望驅使之下心靈失去了依托,靈魂也開始失重,對神性的呼喚不僅是人類自我救贖的真諦,同時,詩人也指出了在經歷過1990年代的迷惘之后詩壇的重要轉向,“路多起來的時候/選擇便成為陷阱更成為負擔/你只能站住,或者叫‘退出’/在瘋長的水泥森林和并未完全/失去神性之光的藍天白云之間/在沉淪或飛升、死于非死之間/拉上:那道詩性想象的窗簾”(《沈園》),詩歌承載了太多它本不應該有的負累,它所展現(xiàn)出來的神性與靈性、抽象與本真,關涉到生命最根本的終極關懷才是詩歌的本質,而不應該在文化的廢墟與現(xiàn)實的泥潭當中亦步亦趨。
“虛根素心/目垂而渺/枕清露時小眠/飲流云而微醺/澄懷觀照/觀一世界的喧嚷/與沉默中理解/草木性情”,這首《睡蓮》以典雅、清新的文字鋪設了一個境界高遠、精神矍鑠的物象,空靈的語言背后是詩歌語境的雕琢與營造,文字在這里成為意境堆砌的基石,對漢字思維的重視在這一時期的詩作已見端倪。尤其是詩歌當中出現(xiàn)的一系列頗具古典意蘊的意象,與古典詩歌當中寄情山水自然與神性生命的審美特性相契合,禪意在其中已經有所顯露。其實“現(xiàn)代禪詩”在沈奇的詩論當中早就所提及,在1999年的《口語、禪味與本土意識——展望二十一世紀中國詩歌》一文當中,他就將“口語詩”與“禪詩”作為新世紀詩歌發(fā)展的主要流向。在1990年代末期,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即出現(xiàn)了向傳統(tǒng)回歸的跡象,《天生麗質》面世之后,這一心象或者理想可以說是得到了全面的綻放,《天生麗質》在詩壇獲得了極高的禮遇,無論從詩歌觀念的沖擊還是詩歌本體層面來講,這部詩集對當下詩壇所產生的沖擊和影響,都不可不謂之壯觀。
單從題目來看,《云心》 《茶渡》 《青衫》《秋白》 《松月》,詩人所選取的兩個單獨漢字所蘊含著的詩意空間就已經足夠耐人尋味,每一個單獨的漢字在這里都能夠承擔起一個想象的詩意空間,再加上通過漢字之間的疊加之后所形成的畫面感,以及同音字之間的巧妙搭配,使得整個詩句更顯得余味悠長。除此之外,這種意境的營造當中所形成禪意,更是整首詩作當中不可缺少的畫龍點睛之筆,“孤云如佛/獨立晴空//孤云不語/也無雨//雨在心里/語在山溪//其實孤云不孤/孤獨的只是那片//再無其他云彩的……天空”(《孤云》),孤云與天空互為依存,互為因果,“不語”與“無雨”之間也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既有音韻上的相似之處,更有語義方面的相通,“孤云不語”即是萬里晴空,當然也會“無雨”,“雨”在云的心中,而“山溪”中的私語卻最有情趣,“孤云不孤”,孤獨的卻是少了云彩的“天空”,一個“孤”字在這里充滿禪趣,“孤”與“不孤”也只是在于心。
在詩人看來,《天生麗質》的寫作是他在四十余年的詩歌寫作之余所進行的文本實驗,但是這種實驗一定是建立在深諳漢語傳統(tǒng)的基礎之上,并與古典詩質的脈息達到了某種程度上的契合。在《寫作或水晶之旅》一詩當中,沈奇將寫作稱為“水晶之旅”,將每一個字詞的光芒綴連起來,傾聽語言背后的聲音,并觸摸到它的溫度與質地,從而在這個自由的王國之中搭建起屬于詞語與詞語之間的微妙關系,任憑那晶亮的珠子伴隨著清脆的聲音呱呱墜地。相信這一旅程之中應該會出現(xiàn)更加曼妙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