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宋代官員銓選的必要基礎(chǔ),薦舉是指中高級官員定期定額保舉或應(yīng)詔特薦下級官員改轉(zhuǎn)升遷的制度,包括舉改官、舉關(guān)升、舉差遣、舉自代、舉科目等形式。南宋朝廷對薦舉利弊的討論頗為熱烈,促成條法律令的多次調(diào)整和完善,薦舉制度漸成體系。啟文是南宋四六文中發(fā)展較顯著的文體,如四庫館臣所言,“至宋而歲時通候、仕宦遷除、吉兇慶吊,無一事不用啟,無一人不用啟,其啟必以四六。遂于四六之內(nèi)別有專門”。(1)永瑢等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三《四六標準》提要,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396頁。有關(guān)啟文的源流演變,參見鐘濤 :《試論晉唐啟文的體式嬗變》,《文學遺產(chǎn)》2007年第4期,第134-139頁;鄔志偉 :《從公牘到私書:論唐宋啟文的新變》,《海南大學學報》2016年第6期,第78-86頁。其中,涉及薦舉制度的“謝薦舉啟”存量較為豐富,它將各級職官尤其是眾多底層官員納入交往空間,拓展了交際禮儀的覆蓋面,昭示了近世社會的發(fā)展路徑。有關(guān)宋代薦舉制度的研究,20世紀以來海內(nèi)外研究者以《宋會要輯稿·職官》《文獻通考·選舉》《慶元條法事類》《吏部條法》等文獻為基礎(chǔ)爬梳總結(jié),已形成整體性論述。(2)參見曾資生 :《宋代薦舉制度的運用與精神》,《東方雜志》1945年第41卷第24號,第36-40頁;金中樞 :《北宋舉官制度研究(上)》,《新亞學報》1969年第9卷第1期,第243-298頁;梅原郁 :《宋代官僚制度研究》第三章第二節(jié),京都:同朋舍,1985年;朱瑞熙 :《宋代幕職州縣官的薦舉制度》,《文史》第27輯,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67-88頁;曾小華 :《宋代薦舉制度初探》,《中國史研究》1989年第2期,第41-52頁;鄧小南 :《宋代文官選任制度諸層面》,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3年;苗書梅 :《宋代官員的選任和管理制度》,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1996年。近年來,相關(guān)研究呈現(xiàn)出兩大趨勢,一是利用新出土文獻深化政務(wù)運作和文書傳遞的研究,以《徐謂禮文書》的研究為代表。(3)如胡坤《宋代薦舉制度研究》(博士學位論文,河北大學歷史學院,2009年)第六章第三、四節(jié)談到宋代薦舉與詩、詞、文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王瑞來《近世中國:從唐宋變革到宋元變革》(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15年)以楊萬里、羅大經(jīng)等南宋士人為個案,利用書信、啟札、筆記等材料,透視薦舉制度背后的人際交往與生活百態(tài),歸納其社會意義。二是突出制度研究的人文本位,考察士人的政治參與和文學表達。(4)如王宇《〈武義南宋徐謂禮文書〉與南宋地方官員管理制度的再認識——以知州的薦舉和考課為例》(《文史》2013年第4期,第199-216頁)從徐謂禮印紙中概括了知州薦舉不同于監(jiān)司薦舉的特性,指出了薦舉對官員政績的臧否功能。這種文史交融的視角尤具啟發(fā)意義,本文對謝薦舉啟禮儀性的研究,就是以薦舉為切入點,關(guān)注制度的實際運作與士人的相互交往,考察這類謝啟的展開基礎(chǔ)、文本形態(tài)、文化內(nèi)涵等,勾勒其話語系統(tǒng)的形成過程。
南宋文章總集《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將啟分為“賀啟”“謝啟”“上啟”“回啟”“通啟”等類別,本文的關(guān)注中心是“謝薦舉啟”,即低級職官獲得舉薦后,答謝舉主的啟文。在有關(guān)宋代四六文的類書和總集中,南宋文人所撰謝薦舉啟占據(jù)了相當比重?!逗苍沸聲m(xù)集》卷二十九“謝薦舉類”、卷三十“薦舉類”、卷三十一“舉自代類”“舉科目類”所收謝薦舉啟共48篇,作者為南宋文人戴翼、鄭霖、洪咨夔、方岳、劉克莊、王邁、方澄孫、李劉、方大琮等。明人編《啟雋類函》,以卷十九宰相部為例,在“謝辟薦”類目下,又分“辟薦”“薦舉”“舉獻納”“舉自代”等小類,收唐代李商隱啟文2篇、胡曾1篇,其余全為南宋人作品,包括王邁、李劉、李廷忠、文天祥、周必大等。南宋后期更有單獨成卷的謝薦舉啟流傳,如劉克莊的《林太淵稿序》曰 :“然猶未盡見其儷語也。別后得其《謝薦舉啟》一卷,又超詣于散語?!?5)辛更儒 :《劉克莊集箋校》卷九十八,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412頁。這些都體現(xiàn)出謝薦舉啟在南宋后期的流行程度。
從撰者與受主的地位身份看,謝薦舉啟的敘述立場是以卑事尊,這正是其禮儀性的展開基礎(chǔ)。禮儀的核心要義是規(guī)范與儀式,所謂“尊卑有序,親疏得情,是又存乎節(jié)文之間”,(6)王之績 :《鐵立文起》前編卷二,王水照編 :《歷代文話》第4冊,上海: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667頁。探討謝薦舉啟如何處理官場交際中的尊卑關(guān)系,離不開對啟這一文體的溯源。啟在漢魏六朝本來依附于表奏等上行文體,如《文心雕龍·奏啟》所言 :“自晉來盛啟,用兼表奏。陳政言事,既奏之異條;讓爵謝恩,亦表之別干。”(7)詹锳 :《文心雕龍義證》卷二十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873頁。唐宋以來,啟得到充分發(fā)展,逐漸應(yīng)用于官場和民間交際。明人俞安期編《啟雋類函》,將“漢魏晉以下”之啟歸為古體,“唐宋以下至我明”歸為近體,即注意到了啟的這種古今演變。值得注意的是,新變中仍有傳承,近體啟在士人交往酬答中發(fā)揮的禮儀性功能,正是保留了古體啟的那種以臣事君的謙恭和莊重。元人劉應(yīng)李《新編事文類聚翰墨全書》甲集卷一曰 :“啟字之義訓跪,蓋跪而陳之也。后來寖失其義,文勝滅質(zhì),凡交際皆有啟,豈特跪而后敢言?凡肅拜、再拜、頓首、稽首,平常交際皆用之矣,況啟乎!”(8)《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21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84頁。劉應(yīng)李注意到啟文表達的原始語境,后世日常交際雖演化出多種語態(tài),但都打下了謙恭遜順的烙印。劉克莊的《答湯伯紀論四六啟》中有“故于酬答之際,未免抑揚其辭”之說,(9)劉克莊 :《答湯伯紀論四六啟》,《劉克莊集箋校》卷一二六,第5136頁。具體到謝薦舉啟,“抑”是被舉者對自身卑弱姿態(tài)和坎坷經(jīng)歷的陳述,“揚”則是對舉主的人品、政績、眼光的稱頌。這種一抑一揚以卑事尊的敘述模式和古體啟文的口吻頗為相似。如任昉《為卞彬謝修卞忠貞墓啟》陳述墳塋荒毀的境遇,示謙卑以揚君恩;《奉答敕示七夕詩啟》褒揚御制詩歌超越漢魏,稱頌君德而自稱庸陋。宋代謝薦舉啟雖不存在君臣高下之別,但由于謝薦雙方地位身份的差異,仍沿襲這種一抑一揚的表達方式。
“世俗施于尊者,多用儷語以為恭”。(10)王之績 :《鐵立文起》前編卷二,《歷代文話》第4冊,第3667頁。在以卑事尊的語境中,除了態(tài)度的謙遜,啟還講究表達的鄭重性。孫梅《四六叢話》論啟曰 :“若乃敬謹之忱,視表為不足;明慎之旨,侔書為有余。”(11)孫梅 :《四六叢話》卷十四,《歷代文話》第5冊,第4524頁。啟從表中衍生而來,其敬謹明慎的特征保留了上行文體的固有內(nèi)核,在交際場合比書信顯得更加正式?!秵㈦h類函》所收古體謝啟主要有兩類,一類與政事相關(guān),如鮑照《謝永安令解禁止啟》是他在被解除禁止處罰時,以啟文向君王鄭重謝恩。另一類則是答謝皇室賞賜的各類禮物,如王融《謝竟陵王示扇啟》、謝朓《謝隨王賜紫梨啟》等,因為賜贈物品的尊貴需要鄭重表達謝意。這種鄭重性在南宋謝薦舉啟中亦得到傳承。
薦舉制度關(guān)系到士人官階與職位的升遷,所謂“科舉以取士,薦削以升改,國家之重事也”。(12)《宋會要輯稿》“職官”七九,劉琳、刁忠民等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244頁。尤其對于底層官員而言,從選人到京官的躍升成為仕途的關(guān)鍵節(jié)點,舉狀及格、改官成功,不啻人生大事。宋元之際趙孟堅《甲辰歲朝把筆》記錄了改官過程的切身體驗 :“前年涉險趨淮幕,去年舉剡甫及格。猶自奔波趁班見,來往時時在涂陌。今年事定已改官,分邑不遠近鄉(xiāng)國。秋風行可報瓜熟,便得怡愉奉慈色。所以親邊知自幸,笑語團欒竟通夕。”(13)趙孟堅 :《彝齋文編》卷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1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317頁。趙氏仕途奔波,終于湊足舉狀,得以赴朝改官,獲得離家不遠的好職位,全家通夕歡慶,可見幸事難得。由此返觀趙孟堅謝薦舉啟的感嘆 :“求者非止一人之懇祈,得之可定半生之榮悴,允非細事,豈易畀人?!?14)趙孟堅 :《謝發(fā)運權(quán)憲節(jié)齋先生京狀》,《彝齋文編》卷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1冊,第338頁。薦舉改官對士人命運如此重要,需要一種“敬謹明慎”的文體滿足場合的需要。
南宋陳著謝薦舉時直言 :“儷語以道激烈,固非門墻所取,然舍是又無以寓忱,手草一啟,唐突大方。”(15)陳著 :《謝剡帥舉升陟繳札》,《本堂集》卷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5冊,第358頁?!吧崾怯譄o以寓忱”可見這類啟文的寫作能夠使個體的情感表達顯得鄭重和規(guī)范,是呈送“大方”之家時不可替代的文體。孫應(yīng)時獲得舉狀后亦云 :“禮當亟修啟事,陳述謝悰?!?16)孫應(yīng)時 :《上楊侍郎王休書》,《燭湖集》卷八,《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6冊,第610頁。為達到酬德歸恩的目的,啟文的撰寫成為不可缺少的禮節(jié)。據(jù)周必大《南歸錄》所述 :“教授崔從政敦禮仲由攜啟楫迎,謝舉削也,留飲?!?17)周必大 :《乾道壬辰南歸錄》,《文忠集》卷一七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8冊,第868頁。被舉者攜帶啟文當面呈遞以示謝意,體現(xiàn)出禮數(shù)的鄭重性。周密在《癸辛雜識》中記載了一位薛姓官員謁見京尹馬光祖,最終獲得征辟的過程,呈現(xiàn)出啟文在薦舉事務(wù)中的應(yīng)用場景:
馬裕齋光祖之再尹京也,風采益振,威望凜然。大書一榜,揭之客次,大意謂僚屬自當以職業(yè)見知,并從公舉,若挾貴挾勢,及無益儷語以屬者,不許收受,達者則先斷客將?!Τ鲂渲泻瘯R公顰蹙不語。既而又出儷卷,傍觀皆悚懼,而典客面無人色,謂受杖必矣。及退,乃寂然無所聞。又旬日,余復(fù)以事至,則薛又在焉。余因扣其所投何如,薛笑曰 :“已荷收錄矣,余袖中乃謝啟也?!笨燮渌鳎瑒t南陽貴人也。(18)周密 :《癸辛雜識》后集“馬裕齋尹京”條,吳企明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83-84頁。
馬光祖對干謁攀緣明令禁止,但仍使本擔任監(jiān)酒稅一類閑官的薛氏以“南陽貴人”的舉薦,在京尹幕府中謀得好職位。此處薛氏所出“函書”應(yīng)是“南陽貴人”寫給馬光祖的關(guān)說書信,“儷卷”是薛氏自撰的覓薦啟文,成功謀職后又登門呈送謝啟。在薦舉流程中,舉狀、照牒、奏檢、腳色、印紙、家狀等是必要的文書要件,(19)參見胡坤 :《宋代薦舉改官文書中的照牒和奏檢》,《中國史研究》2014年第2期,第117-131頁。書信發(fā)揮斡旋請托的作用,而啟文則成為交往中必要的程式化儀節(jié)。類似的記載又見于《夷堅志》,楚州幕官李如晦在改官過程中缺一舉主,韓世忠慷慨相助,派人送上舉狀,“李遂升京秩,修箋詣韓府,欲展門生之禮,不復(fù)見”。(20)洪邁 :《夷堅志》甲志卷一“韓郡王薦士”條,何卓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0頁??梢娦拮{啟、登門致謝是須盡的禮數(shù)。
(4)結(jié)合醫(yī)院的實際情況,選擇有效的醫(yī)療成本核算方法,以滿足新政府會計制度對醫(yī)療成本核算的要求。依照醫(yī)療項目活動的作業(yè)成本特征,運用作業(yè)成本核算法,分次計算出醫(yī)療的項目成本和病種的總成本。
總之,上行文體的歷史淵源和事關(guān)仕途升遷的重要性,塑造了謝啟在后世顯恭致誠的禮儀性,使得這類寫作在薦舉場合顯得謙遜、鄭重和體面,這是我們考察文體演變時不應(yīng)忽視的相對固定的部分。而在薦舉制度的實際運作中,謝薦舉啟的寫作又與薦舉科目、士人交往等相互結(jié)合,細化了自身的禮儀功能。
如果說顯恭致誠是啟文面向尊卑親疏關(guān)系的內(nèi)在姿態(tài),那么文辭表達則是“節(jié)文”的外在顯現(xiàn)方式。司馬光《書儀》中曰 :“凡與人書,所以為尊敬者,在于禮數(shù)辭語,豈以多紙為恭耶?”(21)司馬光 :《書儀》卷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2冊,第463頁。在司馬光看來,交際性文體的“禮數(shù)”不在于篇幅數(shù)量的物質(zhì)性呈現(xiàn),而是“辭語”的文本形態(tài)對交往行為的表現(xiàn)力。在對宋代尺牘箋啟等文體的研究中,標示交際行為方式的“套語”已引起充分關(guān)注。(22)參見張小艷 :《敦煌書儀語言研究》第七章第二節(jié)之二《宋元尺牘用語對書儀語匯的改造》,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7年,第401-406頁;張瀾 :《中國古代類書的文學觀念:〈事文類聚翰墨全書〉與〈古今圖書集成〉》第三章《〈翰墨全書〉諸式門及其文體觀念》,北京:九州出版社,2013年,第99-105頁。但除套語之外,文章題目、注釋、稱謂等文本形態(tài)更應(yīng)加以探討。對謝薦舉啟而言,禮儀性的拓展過程就是文本形態(tài)對多種場合、身份、關(guān)系的適應(yīng)性和契合度不斷提升的過程。
這種變化從篇名上可得到直觀體現(xiàn):北宋黃庶《謝舉官啟》、張舜民《謝提倉薦舉啟》、蘇軾《謝監(jiān)司薦舉啟》、崔鶠《謝漕使薦舉啟》、晁詠之《謝憲使薦舉啟》等對舉主姓名、官職、薦舉類別均無具體描述。諸如韋驤《謝漕使馮學士舉京官啟》《謝淮漕蔣金部舉升擢啟》、王安中《謝梁都運奏舉堪充幕職官啟》等明確呈現(xiàn)薦舉事項的篇名并不多見。而南宋啟文的題目更加詳細,如劉宰《謝韓漕梴舉練達科》、李廷忠《又謝王漕保舉充文華科》、李曾伯《謝給事李尚書舉智謀科》、劉克莊《謝王侍郎舉所知》等呈現(xiàn)出不同薦舉科目;王子俊《謝制置劉閣學后溪舉十科啟》、陳著《謝沿江大制使淮西總領(lǐng)馬觀文光祖舉改官啟》對舉主姓名、職名、差遣有詳細描述;史浩《謝曹知府轉(zhuǎn)求舉剡啟》涉及舉官過程,“轉(zhuǎn)求”即地方官用完本地薦舉名額,從臨近州府尋求多余舉狀。又如鄭霖《代南康章丞謝陳憲舉科目啟》題下注引了八字舉詞 :“學探本原,文有關(guān)鍵?!?23)《翰苑新書》續(xù)集卷三十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50冊,第469頁。陳著《謝江西蕭帥逢辰舉從事郎以上啟》,題下附舉詞“學優(yōu)而仕,行稱其文”,并注明了舉官和答謝的時間,“開慶元年己未十二月廿二日舉,景定元年庚申三月謝”。(24)陳著 :《本堂集》卷五十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5冊,第271頁。王義山《謝浙西提舉倪放齋舉充文華科》題下注 :“初舉改官,削至,舉員已足,遂繳回改舉?!?25)王義山 :《稼村類稿》卷二十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3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159頁。監(jiān)司長官倪氏本為王義山發(fā)放了改官舉狀,但因名額超員,遂改為“文華科”的舉薦,為王氏升遷創(chuàng)造更多條件。啟文篇題的由簡趨繁,體現(xiàn)出撰者在舉主恩德的答謝之外,對官場身份的尊重、對薦舉流程的銘記,促使這一文體呈現(xiàn)出更加精細化的交際功用。
這種精細化離不開薦舉制度的驅(qū)動。隨著南宋朝廷取士途徑的拓寬,圍繞薦舉科目、被舉資格、名額比例、酬賞禁限等方面的條法律令日漸增多,在完善實施細節(jié)的同時,又會根據(jù)士人地域、身份、履歷的差異進行靈活調(diào)整。這些都促使謝薦舉啟的應(yīng)用在交往空間和文本形態(tài)上更加豐富。據(jù)《建炎以來朝野雜記》記載 :“國朝薦舉之目,自京、職官至令、錄,其來遠矣。元祐初,司馬公始奏設(shè)文、武十科以舉士。后又有舉將帥、廉吏、所知,合舊升陟、自代等科,凡十有一?!?26)李心傳 :《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六,徐規(guī)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142頁。在司馬光奏設(shè)“十科舉士”后,紹興二十六年(1156)又新設(shè)“六科” :“四月二十四日侍御史湯鵬舉條具薦舉六科:一曰文章典雅可備制誥,二曰節(jié)操公正可備臺諫,三曰法理該通可備刑讞,四曰節(jié)用愛民可備理財,五曰剛方愷悌、勞績著聞可備監(jiān)司郡守,六曰知幾識變、智勇絕倫可備將帥。以此六科俾薦者隨才而舉,錄用之后,有改節(jié)者,仍坐以謬舉之罰?!?27)《宋會要輯稿》“選舉”三○,第5827頁。與司馬光“十科”相比,“六科”更講究實用性,秉持“隨才而舉”的原則,為士人提供豐富的晉升渠道。另據(jù)《玉?!匪d :“(紹興)三十二年二月二十一日,《會要》三十一年二月十八日,敕侍從、臺諫各薦舉二人,帥臣、監(jiān)司各一人:智謀、勇敢、機棹、練達、文華、通財計、能專對、精料事?!?28)《玉海》卷一一六《選舉》,揚州:廣陵書社,2003年,第2156-2157頁。上述劉宰、李廷忠、李曾伯的謝啟所涉科目正是此“紹興八科”開設(shè)后的新類型。如劉宰所言,“切以舉員之外,復(fù)旁設(shè)于諸科;立法之意,欲廣收于多士”,(29)劉宰 :《謝韓漕梴舉練達科》,《漫塘集》卷十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0冊,第457頁?!爸T科”的開設(shè)一方面是應(yīng)對南宋治邊守備、重視事功的新環(huán)境,另一方面也兼顧人才的多種類型,增加了選任提拔的靈活性。
除了新設(shè)科目,原有薦舉方式在南宋也有新的發(fā)展。據(jù)《宋史·選舉志》載 :“嘉定十二年,命監(jiān)司、守臣舉十科、政績、所知、自代,露章列薦,并籍記審察。任滿,則取其舉數(shù)多、有政績行誼者,升擢之?!?30)《宋史》卷一百六十,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754頁。從北宋到南宋,十科、自代等科目的舉薦者從侍從官拓展到監(jiān)司郡守,薦舉范圍不斷擴大。對被舉者而言,諸多科目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并不意味著直接的遷轉(zhuǎn)除授,而是一種資歷的儲備方式,積累越多,越利于仕途發(fā)展。這些都促成謝薦舉啟寫作各種細目的完善,出現(xiàn)了北宋啟文尚未有的類目,如“舉政績”類,南宋有李廷忠《謝王運使舉政績啟》、方大琮《謝衛(wèi)帥大參舉政績啟》、劉克莊《謝沈提舉薦政績啟》等。與之相對應(yīng)的是,南宋舉主的文集中保留了眾多“舉政績”的奏狀。如時任江東轉(zhuǎn)運副使的楊萬里分別在紹熙二年(1191)九月、紹熙三年三月和四月分別進呈《薦舉吳師尹廖俁徐文若毛崈鮑信叔政績奏狀》《薦舉徐木袁采朱元之求揚祖政績奏狀》《薦舉王自中曾集徐元德政績同安撫司奏狀》,在短短半年時間內(nèi),總共“舉政績”12人。又如“舉所知”類,南宋有王子俊《謝潼川范帥應(yīng)詔舉所知啟》《謝工都大應(yīng)詔舉所知啟》《謝樊憲應(yīng)詔舉所知啟》、劉克莊《謝王侍郎舉所知啟》《謝程內(nèi)翰舉所知啟》等。從“舉所知”的實際運作看,北宋雖有相關(guān)詔令,但不如南宋集中和連續(xù)?,F(xiàn)存宋高宗“舉所知”詔書六封,另據(jù)《宋史》記載,孝宗淳熙八年(1181)十一月“詔兩省、侍從、臺諫各舉所知”,光宗紹熙二年四月“詔侍從、兩省、臺諫及在外侍從之臣各舉所知,嘗任監(jiān)司、郡守可充郞官、卿監(jiān)及資歷未深可充諸職事官者,各三人”,寧宗慶元四年(1198)二月“詔兩省、侍從、臺諫各舉所知一二人,毋薦宰執(zhí)親黨”,理宗景定四年(1263)正月“詔侍從、臺諫、給舍、卿監(jiān)、郞官以上及制總、監(jiān)司各舉所知,不拘員限,不如所舉,行連坐法”。(31)分別見《宋史》卷三十五、卷三十六、卷三十七、卷四十五,第676、700、724、883頁??梢?,“舉所知”的選任方式幾乎持續(xù)整個南宋,到理宗時舉主范圍和薦舉名額更是大為增加。從“舉所知”奏狀的留存情況看,衛(wèi)涇《后樂集》保存了五封,薦舉對象分別為江西和福建的幕職州縣官,總共27人。這些都反映了“舉所知”在南宋的運作情況,是促成此類啟文流行的直接動力。
如果說薦舉科目的變化促使啟文篇名更加詳細,那么舉狀、照牒等文書的傳遞則加強了薦舉雙方的信息溝通,并讓這些信息呈現(xiàn)在謝啟中,使其在官場交際中更好地發(fā)揮酬德歸恩的禮儀功能。前引鄭霖、陳著、王義山等人謝啟的題下注文涉及舉官時間、過程、舉狀內(nèi)容等,這使啟文的撰寫、呈遞與編集更有針對性,減少人情往來的虛浮空泛。要達到這樣的效果,客觀上要求薦舉雙方密切的信息往來。例如,劉克莊的父親獲得改官的舉狀后,隨即收到舉主的信息告知 :“后先人在選調(diào),欠一常員,王卿為治使,不謀于先人,并為合尖,于遞筒中封一紙告示與先人?!?32)劉克莊 :《與徐漳州書》,《劉克莊集箋?!肪硪蝗?338頁。作為一種人才選任制度,舉主履行為國薦士的職責,向朝廷負責,被舉者遵從循資遷轉(zhuǎn)的軌跡,由吏部管控,制度設(shè)計的重心是縱向的監(jiān)督考核。但在南宋時期,舉主和被舉者的橫向聯(lián)系愈發(fā)密切。舉主本應(yīng)將舉狀上奏朝廷,但卻出現(xiàn)了直接交付被舉者的情況。(33)相關(guān)研究參見胡坤 :《宋代薦舉改官文書中的照牒和奏檢》,《中國史研究》2014年第2期,第117-131頁。照牒本是舉主遞交舉狀后知會被舉者的例行文書,包括舉狀的大致內(nèi)容、薦舉流程、舉主責任等,它在南宋的重要性卻不亞于舉狀。如楊萬里在為女婿陳經(jīng)向福建轉(zhuǎn)運副使權(quán)安節(jié)尋求改官舉狀時,特地請求權(quán)氏先頒照牒,其《與權(quán)運使》曰“妄意欲望臺座,特輟嘉泰三年上半年一京削”,“仍乞來歲,先賜照牒,以慰老懷,信其有可望之期也”。(34)辛更儒 :《楊萬里集箋?!肪硪弧鹁?,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4134頁。紹熙三年,知潭州的周必大回復(fù)友人請托時亦曰 :“幸潘葑成資在來夏,莫可待至臘月否?今且納照牒,不敢食言。一語少欺,他日何以自解?!?35)周必大 :《陳君舉舍人》(淳熙三年),《文忠集》卷一百八十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9冊,第97頁。周必大答應(yīng)舉薦潘氏,但時限未至,只能先發(fā)照牒以示承諾。可見照牒成為舉主向被舉者確認薦舉關(guān)系的有效憑證。
無論是舉狀的直接交付還是照牒的廣泛流通,都讓薦舉信息的傳播更為便捷,“郵筒飛墜,奏牘光搖,競看大使之文書,乃睹小夫之姓氏”(36)鄭霖 :《謝陳提刑舉狀》,《翰苑新書》續(xù)集卷三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50冊,第444頁。的場景對被薦者而言成為常態(tài)。史浩《祭無垢先生張公侍郎文》云 :“端笏趨隅,薦牘見遺。公云舉詞,深有旨味?!R超幾先,意傳經(jīng)外’,惟此八字,三宵不寐。思而得之,實錄無愧。”(37)史浩 :《鄮峰真隱漫錄》卷四十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1冊,第868頁。孫應(yīng)時《上楊侍郎王休書》云“今晨遞筒踵至,忽睹薦牘下墜,且蒙手札勤勤,諭以至意”,“而八字之褒,尤為刻畫過甚,何以稱塞”。(38)孫應(yīng)時 :《燭湖集》卷八,《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6冊,第610頁。戴翼《謝聶侍郎薦舉狀》云 :“舉詞多兩句而止,今則二十字特書而最榮;常例以照牒為先,茲焉合一道奏狀而俱發(fā)。似此眷遇,異乎尋常。”(39)《翰苑新書》續(xù)集卷二十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50冊,第434頁。舉詞本為對上負責的事務(wù)性文字,通過舉狀和照牒傳遞給被舉者,成為連接薦舉雙方的紐帶。史浩對張九成的八字舉詞,反復(fù)玩味并銘刻在心;孫應(yīng)時亦對八字褒詞表示感謝;戴翼讀到聶侍郎的二十字舉詞,更自感待遇非凡。頻繁出現(xiàn)的謝啟,詳細的題下注文,正是對這種密集信息傳遞的回應(yīng)。
特定的社會群體在公共交往中,基于共同認知、約定俗成的話語體系而形成一定的禮儀規(guī)范。謝薦舉啟作為一種語辭表達,其禮儀性集中體現(xiàn)為一套圍繞薦舉歷史、內(nèi)涵、價值的專屬話語,它在薦舉交往中生成,為士人群體所理解,并持續(xù)建構(gòu)和調(diào)節(jié)薦舉過程中的人際網(wǎng)絡(luò)。如果說薦舉制度對謝啟禮儀性的影響可以直接體現(xiàn)在篇題上,那么謝啟的話語系統(tǒng)則是制度與文化綜合作用的產(chǎn)物。只有在薦舉制度日趨完善的情況下,士人才能對制度的歷史內(nèi)涵與文化意義進行深入描述。反過來看,謝啟有別于尺牘和詩詞的禮儀性表達,使后者不必反復(fù)申說的內(nèi)容在前者的語境中多次被呈現(xiàn),薦舉術(shù)語的固化、薦舉典故的鋪陳、薦舉意義的追問,有助于制度屬性的明晰與體系的優(yōu)化。
陳繹曾《文章歐冶·四六附說》將謝啟的寫作分為四個部分 :“一破題,二自敘,三頌德,四述意?!?40)《歷代文話》第2冊,第1272頁。結(jié)合南宋謝薦舉啟的具體文本,我們可以繼續(xù)細分:起首一聯(lián)點明薦舉類型,接著兩句概括薦舉意義和答謝態(tài)度;“竊以”引起一段,論述薦舉科目的源流和重要性;“伏念某”一段自述被舉之前的坎坷經(jīng)歷;“伏惟某官”一段稱頌舉主功績與恩德;最后“某敢不”幾句表明不辜負知遇之恩的態(tài)度。如果說此種明晰的章法結(jié)構(gòu)體現(xiàn)出南宋啟文發(fā)展的整體趨勢,那么“竊惟”一段的論述則是在制度充分發(fā)展的情況下,撰者對薦舉特色與意義的挖掘。以李曾伯《謝夔憲舉練達科啟》為例:
竊以才雖因試而后見,事非久歷則未精。故金以煉而始堅,而繒非練則不潔。聞諸前輩,蓋有格言?;蛟埔允戮毿模瑒t喜怒哀樂、應(yīng)對起居而不亂;或謂以變練節(jié),必煩苦雜擾、閑冗倦辱而后成。信知人才淬厲,上固有方;非得世故老成,士豈輕許。(41)李曾伯 :《可齋雜稿》卷十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9冊,第299頁。
此處闡釋中心是人才歷練,經(jīng)練心、練節(jié)達到老成境界。如前所述,練達科是“紹興八科”之一,隨著南宋朝廷取士類型的豐富,薦舉的實際意義是人才儲備大于官階升遷、資歷累積多于職位差遣,與之相對應(yīng)的謝啟也更加注重交往場合的象征性與形式感。正如禮樂興盛的前提是“正名”,名正而言順,名定而實辨,薦舉禮儀的發(fā)展離不開薦舉科目的概念區(qū)分與意義表征。從制度設(shè)計看,薦舉科目的劃分基于人才的知識結(jié)構(gòu)與官場的職能分工,而四六啟文的書寫則是釋名章義,提煉不同科目的核心意涵,以駢文的特殊結(jié)構(gòu)使這些意涵具象化?!熬氝_”之“練”,于是有了“久歷”“淬厲”的特征,更體現(xiàn)為金、繒等物象和喜怒哀樂、煩苦雜擾等人生情感。又如黃震《謝王尚書舉著述科啟》云 :“故我圣朝嚴著述之科,論文章以典麗為貴。麗則發(fā)萬古之光粲,實理融明;典則續(xù)二帝之彝常,浮詞凈翦。于以挽回薄俗,于以潤色皇猷?!?42)黃震 :《黃氏日鈔》卷九十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08冊,第992頁。黃震被舉“文章典麗可備著述科”,此為司馬光“十科”之一,開科時間雖久,但“典”之彝常以避俗,“麗”之光粲以潤色,只有在南宋啟文中才得到闡發(fā)。謝啟的程式化書寫使薦舉科目的闡釋成為規(guī)定動作,催生了一系列關(guān)于科目屬性與功用的規(guī)范表達,將舉主與被舉者的交誼定位于更加廣泛的價值體系之中。
除了意義的闡釋,謝啟還敘述了各種薦舉方式的源流演變,鋪陳歷朝名人和典故,建構(gòu)起薦舉科目的歷史譜系。以李曾伯《謝給事李尚書舉智謀科》《謝史尚書應(yīng)詔舉兵機科》為例,前者“故百里奚嘗愚于虞矣,事秦而乃以智聞;彼李左車豈負于趙哉,至漢而斯以謀顯”,用百里奚輔佐秦穆公和李左車向韓信獻策之事,既切合智謀之意,又暗含對慧眼識才者的稱頌;后者“謂卻穀可帥,端由閱禮以崇詩;得元凱其人,豈必跨馬而穿札。若孔明之表向?qū)?,暨安石之舉謝玄,皆能識萬里之戎情,張三軍之士氣”,羅列卻穀、杜預(yù)、向?qū)?、謝玄等儒雅而具有軍事才能的歷史名人。(43)李曾伯 :《可齋雜稿》卷十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9冊,第297、300頁。而“文華科”與“文章典麗可備著述科”的描述則儼然一部文學流變的簡史。以李廷忠《又謝王漕保舉充文華科》和劉克莊《謝傅侍郎舉著述》為例:
竊以士類之重輕,由乎文章之高下。況、雄之言博洽,道或未醇;游、夏之學淵源,辭猶莫措。矧自世變?nèi)障?,習俗波頹,爭出所長以自鳴,求適于用者蓋寡。錦心繡口,或失浮夸;玉斝瓊杯,寧無玷缺。如二陸二班之濟美,與四友四杰之齊名。渾厚者要是實才,炫露者終非遠器,雖各出一家之機軸,終不逃大匠之權(quán)衡。(44)李廷忠 :《橘山四六》卷六,《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9冊,第242-243頁。
竊以洙泗之盛,始分設(shè)教之科;漢唐以來,代有能言之士。然晁董名儒而不免科舉之累,若燕許大手而惟工臺閣之辭。才之難全,古所共嘆。暨我本朝之盛際,森然諸老之名家。六一之文唱于漢東,宛陵之詩鳴于慶歷。未幾一變,遂宗王氏之新經(jīng);厥后橫流,則出江西之宗派。正大之理,破于穿鑿;渾厚之體,溢為尖新。有如命世之宗工,方紹斯文之正統(tǒng)。(45)《劉克莊集箋校》卷一一六,第4782頁。
李廷忠主要勾勒了宋以前文章演變的脈絡(luò),劉克莊則側(cè)重本朝文學名家的前后關(guān)系?!拔娜A科”與子游、子夏文學才能的連接,“竊以洙泗之盛,始分設(shè)教之科”的論述,使薦舉制度在孔門四科那里找到歷史淵源,呈現(xiàn)出制度設(shè)計的基本關(guān)懷:兼顧個性差異,注重人才的多樣性。文統(tǒng)譜系的建構(gòu),在酬謝語境中隱含兩重含義 :“舉主”盡責薦士乃國之重事,具有慎重的權(quán)衡標準與敏銳的識才眼光,對得起前賢,所謂“人皆謂此舉,殆不愧于古人”;(46)王子俊 :《謝劉閣學侍郎甲舉顧問科》,《格齋四六》,《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51冊,第35頁。“被舉者”具備“文華”或“文章典麗”的基本素質(zhì),擔負起傳承“斯文”、潤色鴻業(yè)的重任。薦舉禮儀的鄭重性,正是在“舉”與“被舉”互動的基礎(chǔ)上,呼喚“價值”——超越個人交誼的獨立價值的出場。
這種價值的探尋,是對制度運作的必要補充。薦舉方式名目繁多,但每一類的具體執(zhí)行標準在條法律令中并未明確界定。司馬光進獻“十科舉士”方案時,曾對各科名不符實的情況做過一些說明,后來被《慶元條法事類》等相繼沿用 :“若舉行義純固而違犯名教,節(jié)操方正而佞邪險躁,智勇過人而愚懦致敗,公正聰明而私曲昏闇,經(jīng)術(shù)精通而不能講讀,學問該博而空疏墻面,文章典麗而鄙拙紕繆,善聽獄訟而冤滯失實,善治財賦而病民耗國,練習法令而屢致出入?!?47)司馬光 :《乞以十科舉士札子》,《溫國文正公文集》卷五十三,《四部叢刊》初編集部第139冊,上海:上海書店,1989年,第13頁a。這些都是科名的對立面,需追究舉主的連帶責任。再來看舉狀對科名的正面描述,如《云谷雜記》卷末所附三封舉張淏“學問該博可備顧問科”的奏狀,舉詞分別為 :“學術(shù)該通,記問宏博”;“學問淵深,操履端潔,俾居獻納,必有可觀”;“性姿恬靜,學問該深,博考群書,多所是正”。(48)張淏 :《云谷雜記》,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71、73頁。諸如“該通”“宏博”“淵深”“該深”“博考群書”等描述,加之前述“空疏墻面”的反訓,讓我們對“學問該博”有了更豐富的認知,但對這一薦舉科目歷史內(nèi)涵的挖掘、文化價值的彰顯,則要訴諸謝薦舉啟文了。如前所述,在薦舉雙方互通有無的條件下,作為交際禮儀,謝啟圍繞科目的闡釋是對舉狀中簡明褒詞的深入回應(yīng)。而通觀整個薦舉流程,盡管謝啟并非法定的必備文書,但卻為被舉者提供了文學參與的機會,它使制度層面的“循名責實”走向文化層面的“釋名章義”,讓薦舉雙方從責任、資歷、考課的日常事務(wù)中脫身而出,更加關(guān)注文字表達、意義闡發(fā)與譜系建構(gòu)。這是作為禮儀性文體的謝啟對制度文化的貢獻。
謝啟的話語系統(tǒng)除了面向制度,更主要是針對薦舉的參與者,畢竟調(diào)節(jié)官場交際、規(guī)范公共表達是其禮儀性的重要體現(xiàn)。論及薦舉事務(wù),我們常常遇到“破白”“合尖”“合穎”等提法?!冻邦愐份d :“選人得初舉狀,謂之破白。末后一紙湊足,謂之合尖,如造塔上頂之意?!?49)趙升 :《朝野類要》卷五《降免》“破白合尖”條,王瑞來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06頁。幕職州縣官改秩為京官需要五位上級官員出具舉狀,首次舉薦為“破白”,最末為“合尖”,又稱“合穎”,因為“尖”與“穎”均有末端之義。無論破白、合尖或合穎,主語都是舉主,隱含立場是稱頌舉主功德,其普遍流行并最終凝定為薦舉術(shù)語,離不開啟文的禮節(jié)性書寫。例如“破白”在詩歌中多指梅花凌寒開放,如王之道《山茶》詩“開花不與眾芳期,先得江梅破白時”,(50)王之道 :《相山集》卷十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32冊,第615頁。虞儔《和漢老弟雪中對梅》“先春破白風回面,半夏傳黃雨著腮”等,(51)虞儔 :《尊白堂集》卷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54冊,第93頁。破白的主體都是梅花。但在謝啟語境中,“一日春風,忽破庾梅之白”,(52)鄭霖 :《謝陳提刑舉狀》,《翰苑新書》續(xù)集卷三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50冊,第444頁。“春信方回,幸獨破江梅之白”(53)陳著 :《謝前人舉改官職司破白啟》,《本堂集》卷五十六,《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5冊,第279頁。等都是春風幫助梅花綻放,破白的主體發(fā)生了轉(zhuǎn)移,借以比擬舉主的提攜之功。于是當我們面對方大琮《謝鞏漕破白舉改官》、黃震《謝王倉使破白改官狀》以及李劉“心感恩于破白”(54)李劉 :《謝董侍郎居誼舉狀》,《四六標準》卷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7冊,第82頁。時,應(yīng)該理解其酬德歸恩的敘述立場。與“破白”相近的還有“破天荒”,如李曾伯“月眼回青,天荒破白”、(55)李曾伯 :《代上鄭制置》,《可齋雜稿》卷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9冊,第240頁。劉宰“居然破公舉之天荒”、(56)劉宰 :《謝韓漕梴舉練達科》,《漫塘集》卷十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0冊,第457頁。方大琮“端賴破天荒之手”(57)方大琮 :《謝鞏漕破白舉改官》,《鐵庵集》卷十一,明正德八年方良節(jié)刻本。等?!捌铺旎摹背S糜诒葦M進士及第,《邵氏聞見后錄》載 :“唐荊州每解送舉人,多不成名,號曰‘天荒’。至劉蛻舍人,以荊州解及第,號‘破天荒’。東坡嘗以詩二句,遺瓊州進士姜唐佐,‘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用此事也?!?58)邵博 :《邵氏聞見后錄》卷十七,李劍雄、劉德權(quán)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33-134頁。無論唐代劉蛻抑或北宋姜唐佐,“破天荒”的是進士本身而非考官,但當它用于薦舉語境時,“破天荒”的主體就不是幕職州縣官本人,而是他們的舉主。只要聯(lián)系啟文書寫的恭敬姿態(tài)與禮儀屬性,我們便不難理解這種主體的轉(zhuǎn)換。
如果說“破白”“破天荒”在詞義演化中存在主賓的反轉(zhuǎn),那么“合尖”進入薦舉語境后則經(jīng)歷了意義的深化?,F(xiàn)將其語義演變情況簡要羅列如下:
A. 長興中,明宗春秋高,秦王從榮多不法,晉高祖為六軍副使,懼禍及,求出外藩?!陋氃?:“太原,國之北門,宜得重臣,非石敬瑭不可也!”由是從崧議。晉高祖深德之,陰遣人謝崧曰 :“為浮屠者,必合其尖?!鄙w欲使崧終始成己事也。(59)《新五代史》卷五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654頁。
B. 尚書左丞閣下:某學術(shù)空虛,……此其所以戚戚思蜀,而輒布腹心于受恩之地也。古語有之 :“為浮屠者,必合其尖?!贝搜噪m小,亦自有理,惟閣下留意焉。(60)唐庚 :《上鄧左丞書》,《眉山唐先生文集》卷二十三,《四部叢刊廣編》第39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2013年,第149-150頁。
C.行百里而半九十,山九仞而虧一簣。仰惟仁人,能不動心?敢望臺慈,特輟今歲下半年一京削,以合浮屠之尖,此恩不貲,溟渤非深,嵩岱非重也。(61)《楊萬里集箋?!肪硪弧鸢?,第4125頁。
D. 持寸管偶脫場屋,累五剡乃出選坑。浮屠合尖,長繩結(jié)尾。功須于一舉手,世謂之再登科。(62)方大琮 :《上觀使衛(wèi)大參》,《鐵庵集》卷十一,明正德八年方良節(jié)刻本。
以上,A出自《新五代史·李崧傳》,李崧幫助石敬瑭出守太原,石氏借用俗語“為浮屠者,必合其尖”,希望李崧繼續(xù)輔佐。發(fā)出請求的是石敬瑭,造塔合尖的主體是李崧,這確立了“合尖”的一種基本語境,即說話者求助他人。只不過此處是石敬瑭派人傳話,“合尖”用于口頭表達中。B出自北宋唐庚的書信,在請求他人幫忙時,唐庚引用古語俗諺以增強說服力,“為浮屠者,必合其尖”進入書面表達。與A不同的是,唐庚是向地位高于自己的“尚書左丞”求助。C出自南宋楊萬里的書信,他請求荊湖北路安撫使、知江陵府范仲藝為自己的親屬吳璪頒發(fā)改官舉狀。“合尖”與五位剡薦之主中的最后一位對應(yīng)起來,“此恩不貲”的謝恩語境也開始確立。D出自南宋后期方大琮的覓薦啟文,與C相比,“累五剡乃出選坑”,舉主“合尖”的功德更加具體,即幫助改官者跳出“選坑”。在書信當中,“合浮屠之尖”只是多次重復(fù)的客套話,但啟文通過對仗和鋪排,將眾多相近的佛教術(shù)語納入其意義序列。洪咨夔《謝崔安撫舉改官啟》“矧墮七選之坑,欲結(jié)五剡之塔”,(63)洪咨夔 :《洪咨夔集》卷二十四,侯體健點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604頁。合尖的意義延伸為拯救度化,使選人超越七階的輪回。又如王義山《謝刑侍檢正常蒲溪舉改官》“自航宦海以來,尚阱選坑之苦”,“合此最上浮屠之穎,真有愿人成佛之恩”,(64)王義山 :《稼村類稿》卷二十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3冊,第158頁。劉克莊《代謝西山》“諸弟子皆及門,共仰模范之妙;一眾生未成佛,必施津筏之功”,(65)《劉克莊集箋?!肪硪灰黄?,第4831頁。都是說舉主合尖的功德正如普度眾生,為深陷“選坑”之人提供解脫法門。從沉淪選坑、造塔合尖到施筏成佛,啟文將宗教救贖的話語運用到選人改官晉升、舉主保任奏薦等環(huán)節(jié),突出舉主的關(guān)鍵作用,塑造了“施于尊者”、精于溝通、便于酬謝的薦舉話語系統(tǒng)。從C到D,我們又可結(jié)合薦舉流程來理解這一系統(tǒng)的形成過程。當制度運作的重心從法定文書的勘驗轉(zhuǎn)向薦舉參與者之間的相互溝通,薦舉話語的生成也更多依賴于書啟文體的寫作。條法律令中有“舉員”“及格”“放散”“程賞”等術(shù)語,講究固定和準確;但在書信和啟文的交流中,俗語的引入、典故的化用、意義的轉(zhuǎn)接,使薦舉話語具有極大的創(chuàng)新性。散體書信的多次寫作,使“合尖”這類話語逐漸為薦舉各方所熟悉,與薦舉事務(wù)相關(guān)聯(lián)。駢體啟文利用對仗、用典、互文的優(yōu)勢,塑造了“合尖”的同義序列(如一簣之功、長繩結(jié)尾等)與延伸序列(如脫選坑、施津筏)等,形成內(nèi)容豐富的符號系統(tǒng)。
除“破白”與“合尖”外,謝啟中還有眾多描述薦舉關(guān)系的話語。據(jù)《朝野類要》載 :“承直郎以下選人,在任須俟得本路帥撫、監(jiān)司、郡守舉主保奏堪與改官狀五紙,即趨赴春班改官。……其舉主各有格法限員,故求改官奏狀,最為難得。如得,則稱門生。”(66)趙升 :《朝野類要》卷三《升轉(zhuǎn)》“改官”條,第70頁。被舉者自稱“門生”,是謝薦啟中的常見禮節(jié),但惟此還不足以道盡謝恩之意,于是便出現(xiàn)了匠人取材、醫(yī)師采藥等比擬。如李廷忠《謝王樞使薦舉》“群木皆歸匠石之圃,百藥俱萃醫(yī)師之門”,(67)李廷忠 :《謝王樞使薦舉》,《橘山四六》卷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9冊,第249頁。李劉《謝任尚書希夷舉著述科啟》“大廈非一木之枝,故椳闑扂楔與欂櫨而并蓄;小市無千金之藥,故芝苓參木合姜桂以兼收”,(68)李劉 :《四六標準》卷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7冊,第130頁。李曾伯《謝夔憲舉練達科啟》“然而柟櫨楓柞,惟匠石是求;芝術(shù)參苓,在藥籠不乏”(69)李曾伯 :《謝夔憲舉練達科》,《可齋雜稿》卷十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9冊,第299頁。等。匠石之喻,出自韓愈《為人求薦書》;(70)劉真?zhèn)悺⒃勒?:《韓愈文集匯校箋注》卷八,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855頁。藥籠之喻,出自《舊唐書·元行沖傳》,元行沖將要拜投狄仁杰門下時,兩人以籠中藥物比擬彼此關(guān)系。(71)參見《舊唐書》卷一○二,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3177頁。值得注意的是,在韓愈《為人求薦書》中,匠石取材與伯樂相馬是兩個并列的比喻,這在宋代有關(guān)薦舉的書信中得到延續(xù);但通過啟文的書寫,相馬之喻更多地被替換為藥籠之喻。北宋黃庶《謝運使舉官書》曰 :“某聞驥立于伯樂之門,偶未售,人必曰駑駘也,矧常馬邪?楩梓列于匠石者之庭,繩墨未及,人必曰不材也,矧常木邪?”(72)黃庶 :《伐檀集》卷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92冊,第792頁。驥與楩梓、伯樂與匠石的并列,正是對韓文的沿用。南宋方岳的求薦書信《代與袁太監(jiān)》曰 :“某奔走節(jié)下,于今兩考而余,幸而大父于先生有同朝之喜,季父于執(zhí)事有同年之盟,抑人有言,長于伯樂之廄、生于匠石之囿而不見取,則信為不材下乘矣。”(73)方岳 :《秋崖集》卷二十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2冊,第514頁。仍是將伯樂之廄與匠石之囿并列。但到謝薦舉啟中,與匠石、群木同時出現(xiàn)的更多是醫(yī)師、百藥。駢文寫作的基本要求,使散文書信的排比句式轉(zhuǎn)換為整飭的聯(lián)句格式,如草木相對的工整、上下聯(lián)出處的不同、“匠石之圃”與“醫(yī)師之門”平仄的協(xié)調(diào)等。而元行沖以籠中之藥自喻時強調(diào)的“下之事上”,正契合門生對舉主的依附仰賴關(guān)系,自然受到謝啟撰寫者的青睞?!逗苍沸聲匪小八牧Z”有“開收拾英材之藥籠”“旁捜藥籠之奇”“收藥籠之參苓,早期備數(shù)”等,(74)《翰苑新書》前集卷七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49冊,第525頁。足見此語的流行程度。
以上梳理了部分薦舉術(shù)語生成流變的過程,從中可見三個層面的影響:一是薦舉制度的推動。薦舉事務(wù)涉及舉主、被舉者與斡旋請托的中間人,締造了龐大的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促成書、啟、札等交際性文體的流行。薦舉術(shù)語在這些文體的大量書寫和廣泛流通中得以豐富,處于薦舉流程終端的謝啟推動了這些術(shù)語系統(tǒng)化。術(shù)語的規(guī)范與成型,又提升了薦舉禮儀的發(fā)達程度。二是酬謝語境的影響。謝啟以卑事尊、酬德歸恩的語境決定了薦舉術(shù)語必須以舉主為中心,無論“破白”的主體、“合尖”的功德,還是匠石取材、藥籠蓄珍,都體現(xiàn)出舉主左右命運、決定方向的關(guān)鍵地位,被舉者在“抑揚其辭”的語境中始終扮演謙抑、依附的角色。三是駢文書寫傳統(tǒng)的調(diào)節(jié)。講究聲律與形式技巧的文體規(guī)范,影響到薦舉術(shù)語的發(fā)展方向。如“合尖”與“合穎”屬于平仄的替換,“墮選”與“結(jié)塔”屬于意義的延伸,“匠石”對“藥籠”屬于語典的加工等,最終造就了富有特色的薦舉話語體系。
從上行文體的謙遜莊重到官場交際的顯恭致誠,我們看到了啟這一文體在古今演變中相對固定的因素。這些因素在南宋薦舉制度的推動下獲得了充分的發(fā)展空間,從篇題、自注的豐富到歷史文化內(nèi)涵的深化,再到話語體系的成型,謝薦舉啟逐步完善和提升了自身的禮儀性。我們對薦舉制度的關(guān)注,既考察其科目設(shè)置,又探尋文書與信息的傳遞過程;我們對文體屬性的分析,既聯(lián)系士人交往酬答的實際場景,又兼顧文本形態(tài)和語言傳統(tǒng)。這些都力圖使制度史和文體史研究“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