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文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路翎傳》的作者朱珩青曾將路翎的創(chuàng)作來源歸納為民族生命力的啟發(fā)與人類其他文明的養(yǎng)育,其中俄羅斯文明、西方文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五四新文學精神都在其作品中有所體現(xiàn),胡風的文學思想也為其提供了理論指導,多種思想文化交織成一曲和諧的奏鳴曲。朱珩青也指出路翎作品中最為突出的“靈魂搏斗”與基督教“罪—贖罪”教義的相通之處,人物在精神的搏擊中成長,在靈魂的抗爭中重生,這樣的書寫在其作品中層出不窮?!敦斨鞯變号畟儭分谢浇探塘x和用語比比皆是,卻鮮有研究者對基督教與路翎的關系做深入探究。本文擬從以《財主底兒女們》為代表的路翎早期創(chuàng)作出發(fā),探討路翎和基督教文化的關系,分析其思想的來源,梳理其作品中基督教文化的體現(xiàn),并從作品透視路翎對基督教態(tài)度之轉(zhuǎn)變。
1939年發(fā)表在《大聲日報》的《朦朧的期待》是現(xiàn)今發(fā)現(xiàn)的路翎最早的小說,這篇以“流烽”為筆名的作品講述了一個具有反戰(zhàn)思想的日本飛行員的故事,懷著對家人團聚的“朦朧的期待”,他時常虔誠祈愿,“用一些血抹在照片上,然后開始忍者痛禱告,然而他并不禱告他這無保障底生命,他禱告:一家老小不要餓肚子”[1]。這一將血抹在照片上的動作并非隨意的書寫,而是基督徒“保護禱告”的一種,十七歲的路翎能夠如此詳盡地寫出基督徒特有的禱告儀式,足見其在少年時代便已然接受過基督教思想的熏陶與影響?,F(xiàn)存書信、傳記、回憶錄能零星散見路翎與基督教的交集:路翎兩歲時曾因軍閥攻入南京而隨家人在明瓦廊基督教城中的會堂里避難,這段經(jīng)歷“多年之后在路翎的頭腦中依然留下淡淡的印象”[2],1944年路翎在黃桷鎮(zhèn)作辦事員時,“房東是木船業(yè)主,信奉天主教,每餐飯都要禱告,唱圣歌”[3]。而化鐵也在其對路翎的紀念文章《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中回憶了他與路翎在40年代的一整個夏天每周參加基督教青年會舉辦的古典音樂晚會的經(jīng)歷,這些生活片段表明路翎和基督教文化之間有著直接的交集。除此之外,筆者認為路翎的基督教思想還存在以下兩個來源。
近代以來大量的西方作品被翻譯和介紹進中國,對中國社會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這些作品大都有著相似的文化淵源,即基督教文化。作為西方文化不可或缺的部分,基督教文化植根于歐美作家的血肉之中,并從筆尖流瀉而出,亦以其獨特的魅力影響了中國的文學、文化乃至社會生活。
魯迅、周作人、巴金、曹禺等作家都曾深受基督教文化的影響并主動閱讀《圣經(jīng)》,不少作家甚至有教會學校求學的經(jīng)歷,正如路翎在《財主底兒女們》中寫到的那樣,“這個時代的那些優(yōu)秀的人們,是非常的崇拜《圣經(jīng)》”[4],文中無論是作為政治文化名流的蔣少祖,還是進步青年蔣純祖,都對《圣經(jīng)》語錄信手拈來。路翎身處那樣一個“新的就是好的”的時代,西方的一切都迅速地涌入和流行,閱讀《圣經(jīng)》成為知識分子深入觸碰西方文化的極佳媒介。
路翎極愛讀外國文學,他的閱讀經(jīng)歷始于八歲,九歲時開始接觸外國文學的節(jié)譯本,十二歲便開始讀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除卻本國名家名作的閱讀,他所閱讀的外國文學數(shù)量亦極為豐碩。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羅曼·羅蘭、雨果、普希金、顯微克支、高爾基、盧梭、紀德等,這些作家極具宗教色彩的創(chuàng)作都曾被他反復閱讀與咀嚼,他曾說過:“外國文學在思想和創(chuàng)作方法上是影響和鼓舞著我的”[5]260。他指出托爾斯泰在《克羅采長曲》中顯現(xiàn)了“蒙昧的人類,除了宗教,別無拯救”[6]7的思想,也極為看重羅曼·羅蘭作品中靈與肉的沖突的書寫?!敦斨鞯變号畟儭烦醢姹镜姆饷姹闶沁x自《神曲》“地獄篇”的插圖,路翎在創(chuàng)作之時也正讀著胡風推薦的讓他“覺得受了洗禮似的幸?!盵6]61的具有極強的宗教性的《約翰克里斯多夫》與《戰(zhàn)爭與和平》,路翎后來喜愛的《罪與罰》,更是一部“靈魂拷問式”的“贖罪記”。路翎尤其愛讀俄羅斯文學,他自言俄羅斯文學有助于他的美學觀念的形成,而“在19世紀俄羅斯文化中,宗教問題具有決定意義”[7]156,“俄羅斯宗教思想和宗教探索的重要人物主要的不是哲學家,而是小說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7]177。通過閱讀,路翎觸碰和撫摸著基督教文化的紋理,并將其印刻在其創(chuàng)作之中。
如果說文學作品的閱讀使路翎對知識文化和寫作技巧有了認識和了解,那真正指導路翎創(chuàng)作實踐的卻是胡風這位亦師亦友的長者。自兩人1939年相識以來,路翎便“就找到了創(chuàng)作實踐上的依據(jù)”[7]10,胡風提出的“主觀戰(zhàn)斗精神”“精神奴役創(chuàng)傷”等理論被路翎的創(chuàng)作所踐行,而翻閱兩人長達半個世紀的通信書簡就會發(fā)現(xiàn),胡風不僅給路翎推薦書目、鼓勵創(chuàng)作、幫他出版和發(fā)表作品,更批評和指正其創(chuàng)作中的缺憾和不足,而兩人的書信中也是隨處可見基督教用語:“我大概沒有資格到伊甸園去當侍者”[7]43、“書通過,簡直是上帝的恩賜”[7]50、“最初的理想者之一、單純的加利利人走向耶路撒冷的時候,就有這種心情”[7]59。
縱觀胡風的文學思想,其在《羅曼·羅蘭斷片》中將作家的角色功能譬喻為出現(xiàn)在耶穌之前的“施洗約翰”,即通向耶穌的橋梁,并通過對羅曼·羅蘭的評價指出作家的責任是燃起民眾力量的火種。在《論現(xiàn)實主義的道路》一文中,胡風又進一步闡釋作家要有獻身的意志,仁愛的胸懷,要在人民的心靈中散布火種??梢姾L不僅具有深厚的西方文化思想,并能夠自如地轉(zhuǎn)化運用基督教教義為自身的理論和創(chuàng)作服務。路翎延續(xù)了胡風的“施洗約翰”般將自己變?yōu)榈竭_未來的橋梁與墊腳石的觀念,聲稱“一切生命和藝術,都是到達未來的橋梁”[5]2。在此觀念指導下的“七月派”創(chuàng)作,也受到了基督教精神的浸潤。
胡風的理論來源除卻西方文化影響外還可追溯到魯迅的“為人生”和“國民性”批判等理論。而魯迅與基督教文化有著十分密切的聯(lián)系,督教文化中的“愛”與“誠”、懺悔與贖罪、殉道與拯救、靈魂與精神開掘等觀念在魯迅的創(chuàng)作與思想中都留下了明顯的印記。胡風看到了魯迅思想中的精神開掘和靈魂搏斗,并將魯迅精神的核心概括為“心”與“力”的結(jié)合,以此為契機生發(fā)出“主觀戰(zhàn)斗精神”“精神奴役創(chuàng)傷”理論,一方面強調(diào)作家深入到生活深處,與客觀生活搏斗,重新鑄造生活;另一方面也要求作品中的人物有強烈的主體力量,能夠在與社會搏斗的同時進行靈魂的搏斗,修復精神創(chuàng)傷,獲得新生和升華,對魯迅創(chuàng)作理論的繼承和發(fā)展的同時,也自然而然地汲取了其理論中隱現(xiàn)的基督教精神?!捌咴屡伞辈簧僮骷夜P下都有基督教文化的影子,丘東平便自言他的作品中包含著“《圣經(jīng)》的宗教”[8],詩人綠原的詩作中更是充滿了宗教體悟,雖然不是教徒卻與基督教精神有著強烈的共鳴,在“文革”期間還在牛棚中寫下長詩《重讀〈圣經(jīng)〉》,阿垅的詩作中也常用《圣經(jīng)》中的典故諷喻現(xiàn)實。在繼承魯迅精神,踐行胡風理論和與友人的密切交流溝通的過程中,路翎對基督教文化無疑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于是有了永遠饑餓著并靈魂不滅的底層婦女郭素娥,有了矛盾分裂的搏斗英雄蔣純祖,有了被噩夢纏繞直至瘋狂的礦工許小東,路翎作品中不論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人物都在進行著靈魂的搏斗與精神上的較量。
基督教思想在路翎持續(xù)十五年的前期創(chuàng)作中或直白或隱約地顯現(xiàn),就路翎而言,基督教文化僅是其作品中的元素,是他表達自己意圖的工具,而并非核心。他在接受基督教文化影響的同時將它為己所用,使它為作家的創(chuàng)作與表達服務,以《財主底兒女們》為例我們能看到基督教文化對其創(chuàng)作的影響。
基督教文化對路翎人物的塑造有深刻的影響,除去教徒蔣秀菊、王倫夫婦,作者賦予了《財主底兒女們》中大部分人物基督教文化的特質(zhì)。王桂英被叫作“安琪兒”,金素痕被描述為天使和魔鬼的混合體,瘋狂的蔣慰祖是“地獄的幽靈”,蔣淑媛和沈麗英少時都曾接近過這種她們口中“鬼知道是什么把戲的基督教”[5]454,現(xiàn)在卻將宗教拋棄,以享福作為終身的理想和社會最高的善。資本家王定和也曾信奉過西歐與基督教,雖然他如今的教條變成了“永不接近官僚”。蔣少祖常呼喚上帝,歷經(jīng)了一次次的失望失敗后,其個人英雄主義的迷夢破滅,在絕望中領悟“耶穌是這樣死去的——他們又看見天國,并且他知道了天國是不可能的”[5]469。迷惘的青年人也愿意親近宗教,他們將《圣經(jīng)》看作一種時尚,他們厭惡舊的家庭,甚至認為學校是可惡的,蔣純祖?zhèn)儭霸趧觼y中成長,早熟,有著毀滅的、孤獨的、悲涼的思想”,他們渴望榮譽與愛情,苦悶于現(xiàn)實生活,找不到思想的出路。在戰(zhàn)亂中他們狂熱與興奮,“懷著大的虔誠注視這一切”[5]497,認為自己的理想與抱負有了出路,將自己當作救世者與英雄。作者寫道,這個時代的青年大多是在書店里獲得人生的啟示與天國的夢想的,這就從一開始決定了他們的理想是充滿浪漫主義幻想的空中樓閣。蔣純祖在無數(shù)次失敗與爬起后一面絕望的指責中國是“官僚、名士、土匪——圣父、圣靈、圣子三位一體”,一邊樂觀地安慰自己“這個時代自然有缺點,但是,除了天堂,沒有沒有缺點的”[5]1105。他懷著救世理想與愛的哲學,而心中高高在上的冰冷英雄主義卻與他撕扯,在靈魂搏斗中為自己造了個類似上帝的寄托“克力”,并與他對話。蔣純祖并非基督徒,但他卻是深受基督教思想的影響,他害怕罪惡渴求新生,永遠處于自我否定與自我搏斗之中,他不怕肉體的消亡,只在意精神的破滅,基督教思想是他分裂的依據(jù),給他救世的理想,也給他靈魂的慰藉,他不信仰它,卻從始至終需要它。路翎借助基督教精神賦予筆下的人物復雜的個性,人物與宗教間的遇合顯現(xiàn)出性格的裂變,他們不斷地拷問自己的靈魂與心靈,在動蕩的現(xiàn)實中每個人都成了天使與魔鬼的混合體。
路翎小說中也存在著一些極具基督教色彩的環(huán)境與場景,以此更加深刻地展現(xiàn)出動蕩時世之中人的掙扎與強力,絕望與希望。首先便是蔣家兒女們共同的“天堂”:蘇州老宅。他們曾拼命地逃離顯赫卻封建的家族,但在離開后充滿了回憶與向往。他們在對故園的想象中重新確認自己的地位,自己仍然是莊嚴高貴的世家子弟,而不是叛逆的孩子,也不是塵世中沾滿罪惡的大人。這種矛盾與掙扎在大哥蔣慰祖身上表現(xiàn)得格外明顯,他一次次離家出走,企圖脫離父親的掌控和舊家族的束縛,蘇州卻一次次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他一路乞討,以一種朝圣般的姿態(tài)回去,快抵達的時候,又覺得自己“已近在地獄里無恥地活過,因此再也不能回到往昔的天堂”[5]267。在他眼里,蘇州是“天堂”,而南京是“地獄”,他決定做一個痛苦的身處于人間的人,以瘋癲的方式反抗地獄的吞噬,哀悼天堂的永訣。路翎賦予了文中兩個主要場景“天堂”和“地獄”的對立指代,并讓人物在此中抉擇與徘徊,顯現(xiàn)出理想與現(xiàn)實、希望與絕望的對立?!疤焯谩笔抢硐胫髁x的幻想,蔣純祖在演劇隊時曾因戀愛受到猛烈的批評,他回擊道:“我誠然是從黑暗的社會里面來,不像你們是從革命底天堂里面來!我誠然是個人主義者,不像你們那樣賣弄你們底小團體!”[4]782這些虛偽的青年利用革命為幌子肆意攻擊,以別人的缺點為快樂,將自己看作無上權(quán)威的上帝,而蔣純祖堅信最高的藝術該從群眾的苦悶中誕生。這也是為什么路翎筆下的人物總是要一次次離開“天堂”而深入“地獄”,他們懷著向死而生的勇氣,“較之帶著理想,寧是帶著毀滅。強烈的精神,在黑暗中生活,和周圍一切搏斗,是較之理想更能認識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5]531。天堂是不存在的,和地獄相似的曠野,卻也是路翎筆下反復提及與召喚的。
“曠野”在基督教的文化中極為重要,《舊約》中的以色列人就是在曠野中漂泊了40年之久后蒙恩的,《馬太福音》中亦有關于耶穌在曠野中經(jīng)受住魔鬼試探與利誘的記載,俄羅斯文學中亦是常見曠野,在廣袤無垠的孤寂里,更能試煉出人的精神力度。“曠野”這一場景被作為一種精神的呈現(xiàn)大量的出在新文學之中。《財主底兒女們》中使用“曠野”一詞多達111次,路翎讓蔣純祖來到了曠野,并用了大段的筆墨描繪人在曠野之中渺小、虛無的狀態(tài),而“產(chǎn)生冷酷的人生哲學同時,這一片曠野便一次又一次地產(chǎn)生了使徒”[5]547,蔣純祖在目睹曠野中的殘殺和毀滅之后,獲得主體意識的成長,從曠野中瘋狂又冷酷的人們身上汲取精神的強力。當他被黑暗社會打擊后,“他想在江南的曠野里他就應該死去,他想唯有宗教能夠安慰他底墮落的、創(chuàng)痛的心靈”[5]814,曠野與宗教都是此時的蔣純祖所向往的,甚至有了相似的意義,并非只是因為“曠野”本身所具有的宗教意味,更是由于“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5]563的狀態(tài)如宗教一般關涉人的心靈與精神,給人煉獄的洗禮,使人更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
流浪與復仇是《圣經(jīng)》中的重要情節(jié),在西方文化中,人類自亞當夏娃偷食禁果開始便被流放,他們帶著原罪而生,在罪與罰之間爆發(fā)出驚人的個人意志和英雄情結(jié),對不公的一切進行控訴與復仇。流浪與復仇由此成了西方文學中的常見情節(jié),主人公總要經(jīng)歷此般鍛造與考驗才能獲得靈魂的升華。路翎小說中的人物大多都有著流浪與復仇的經(jīng)歷,這樣的寫法具有濃厚的基督教文化色彩。
《財主底兒女們》中的蔣純祖就是在流浪中成長的,他從家庭的束縛中掙脫,因一句“我信仰人民”而踏上了漂泊的路途,在曠野中因朱谷良的死對石華貴進行精心設計的報仇,而后的一生都處于流浪之中,輾轉(zhuǎn)于南京上海重慶,城市與鄉(xiāng)村。蔣慰祖也曾在瘋狂中投身難民的行列,在被找回后,面對再婚的妻子燃起了復仇的火焰,最終成為乞丐在流浪中懺悔。正如錢理群所言:“永不停息地不斷向前跋涉‘漂泊者’的形象,這類形象寄寓著人類不滿足現(xiàn)狀的變革沖動和探索精神?!盵9]作品中的人物不滿生存狀態(tài),通過流浪找尋精神的出路,在流浪的路途中表現(xiàn)出強大的生命力和生存欲望,在苦難中激發(fā)自身的“原始強力”與“主觀戰(zhàn)斗精神”,以緩解被奴役的身心所經(jīng)歷的痛苦創(chuàng)傷,流浪也就成了覺醒的必經(jīng)過程。而流浪的背后是人物的精神苦旅,這種精神創(chuàng)傷被流浪過程中更為重要的生存掙扎壓抑著,越是壓抑就越是易燃起因不解命運不公帶來的仇恨之感,當遇上變故與刺激,復仇的行為也就順理成章。
朱谷良便是其中的典型,他有三次復仇,都與流浪后精神力量的激化、主體意識的增強相關聯(lián)。第一次復仇的起因是石華貴強奸婦女,出于“那種優(yōu)于全人類”“要站出來執(zhí)行人類底法律”[5]563的意識,雖燃起了復仇意識卻并未行動,當他又一次目睹士兵強奸婦女時,他的仇敵石華貴卻站了出來,與士兵搏斗,在手槍對準石華貴胸口之時,朱谷良殺了軍官救了自己的仇敵石華貴。這個行為是之前仇恨之火的延續(xù),而他放過有著同樣強奸行為的石華貴的行為是一次精神上的復仇,成為一種彰顯權(quán)威的手段。第二次復仇的對象是殺死同伴丁興旺的團長,而這一次復仇實際上也是出于在石華貴面前彰顯自身權(quán)威的需要。第三次則是與自己的仇敵石華貴的對決,他頓悟了自己不該“為內(nèi)心的羞辱向石華貴復仇,正如他不會向小孩或野獸復仇”,他叫喊著“沒有誰能征服我”[5]620,終被石華貴所殺。他的每一次復仇都是錯位的,流浪過程中“原始強力”與“精神創(chuàng)傷”的殘酷較量使得他迫不及待要凸顯自身的主體性,從而使得“正義的審判”帶有了主觀的扭曲,當他一步步地成為了自我的上帝獲得了自我的最大滿足,他的復仇意志也就消解了,此時的他失去了“戰(zhàn)斗精神”與“原始強力”,也就不堪一擊了。而之后所導致的蔣純祖的復仇,卻成為了塑造蔣純祖主體意識與獨立人格的關鍵。
流浪與復仇交織成沉重的交響,與基督教文化中流浪的意義相契合。流浪者地復仇進一步深化了胡風的“主觀戰(zhàn)斗精神”觀念,展現(xiàn)出人物在困境流途中的精神搏斗與頑強意志,無論是成功還是失敗,在一次次的靈魂拷問帶來的心靈沖突中,都體現(xiàn)出來個體的強韌力度。
基督教文化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時大量輸入中國,對中國的思想文化產(chǎn)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但中國現(xiàn)代作家卻大多不是真正的教徒,中國文學與基督教文化的關系也似乎是一種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一方面作家吸取《圣經(jīng)》的語言和精神,大量的基督教元素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之中;另一方面作家對基督教文化的態(tài)度并非一味地肯定與褒揚,而是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愈趨冷靜中立,甚至批判。路翎本人的精神理想和價值目標是非宗教的,但其作品中卻能窺見基督教文化的影響,他的筆下也出現(xiàn)了不少基督徒形象,透過這些寄寓了作者不同態(tài)度與情感的人物,路翎對基督教文化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也得以明晰。
1939年發(fā)表的《朦朧的期待》是路翎已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基督徒書寫,他借一位日本飛行員的反戰(zhàn)心理表現(xiàn)了戰(zhàn)爭之殘酷無情,全文并未提及基督徒,但讀者能從主人公的行動中確認其基督徒身份,其反戰(zhàn)的思想無疑與基督教義有所關聯(lián)。在1942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青春的祝?!分?,路翎則以教會醫(yī)院女學生章華云的眼光反映了教會的腐敗,內(nèi)部人員的墮落荒淫,牧師公然出軌、棄病床上的發(fā)妻不管不顧,醫(yī)院副院長為了牟利不顧良心和醫(yī)德,一心想著榨取患者的錢財。借用教會醫(yī)院透視當時社會之黑暗,而作為基督教徒的章華云最終覺醒。結(jié)尾寫到她內(nèi)心充滿著陽光與詩,充滿了新生的祈禱:“祝福一切受難的人們,光榮的奮斗……還有這縣城,一切人們!你們站起來,走向新生,不饑寒,沒有我們那么多弱點”[10]。這樣的“青春的祝?!憋@然也是基督教“救世愛人”思想的體現(xiàn)。
《財主底兒女們》中的四姐蔣秀菊是一位典型的基督教徒,她只關心自己,對國難冷漠而無動于衷,與積極投身社會的蔣少祖,滿懷一腔熱血的蔣純祖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與對比,這反映了基督教徒的麻木自私。而我們再看其丈夫,神學院學生王倫,他認為自己婚姻的最大收獲是有名望的親戚,并將妻子視作美麗的奴隸。他無視國難,渴望進入外交生涯只是為了獲得出國研究神學的機會。他在學成之后回國傳教,這仿佛也是一條拯救中國的路徑,小說雖以蔣少祖的眼光對這條救亡之路進行質(zhì)疑:“王倫和他底那年青而富有的一群底現(xiàn)代化的國家,將是完全奴化的國家”[5]746,卻也可見路翎對基督教思想能否有利于社會的思考。而他在批判基督徒虛偽無能的同時也將基督教作為蔣純祖?zhèn)兝Ь持械奈拷?,精神的養(yǎng)料。
而路翎1949年發(fā)表在《新中華》第12卷第4期上的短篇小說《禱告》①《禱告》系筆者發(fā)現(xiàn)的集外文,路翎與《新中華》雜志早有淵源,著作年表中提到的收入小說集《平原》中的短篇小說《在一個冬天的早餐》實際上最早發(fā)表于《新中華》1948年復刊第6卷第10期上。而《禱告》一文卻沒被任何年表、目錄、書信提及。也是以基督徒作為主角的。文中直接塑造了一位在貧窮困苦中不停禱告唱贊美詩的小學教員,當他的基督徒女兒萌生了逃離家庭的愿望時,他便迫使她禱告懺悔,最終使她軟弱屈服,呼喊著自己有罪。他“不是因為信耶穌,而是因為孤獨和貧賤”,宗教不過是他們逃離殘酷社會的工具?!岸従永锩鎱s有著闊氣的少年,酗酒的軍官,和新近從戰(zhàn)線上逃難來的哀號呻吟的人們,他們都刺激了他。他對著他周圍的享樂和炎害憤怒地、憎惡地唱著他的贊美詩??墒沁@種反抗是徒然的。小學校最近因為時局不好要解散了,他又除了耶穌以外沒有別的可以寄托,因此內(nèi)心充滿了恐懼。”[11]這樣短短的幾句話,不僅寫出了基督教徒信教的虛偽,也寫出了他們內(nèi)心的惶恐無助麻木空虛,還側(cè)面反映了戰(zhàn)時社會的兩極分化,黑暗腐朽。
這篇文章通過對一個家庭的一場沖突的講述透視出戰(zhàn)爭末期人民的精神和生活狀態(tài)——蕭條之氣籠罩城市上方,普通市民的惶恐、空虛,軍官的墮落失意,難民的痛苦,富人的享樂放縱,雖一筆帶過,卻也勾勒出了眾生百態(tài),極具社會的批判力度。路翎曾在日記體散文《危樓日記》中提及,在1948年12月15日偶見基督教徒的游行宣講的經(jīng)歷,筆調(diào)之間充滿了鄙夷:“穿西裝的男女基督們,身上每人套著一個白背心,上面寫著‘罪’、‘快信耶穌’之類的紅色的大字,敲著鼓,每人手里拿著一個喇叭,喊著:‘金條靠不住,房產(chǎn)靠不住!只有神靠得住!’那一幅虔敬的奴才相突然使我憤怒,就大叫著:不要臉!”路翎也尖銳地指出那些喊著:“換了朝代還是有罪”,“耶穌大頭鬼,耶穌大洋錢”的基督徒,不過是“替中國底最后的專制暴君做掩護的”[6]188。路翎目睹了解放前夕社會的民生百態(tài),“敲鼓的,宣講的,逃亡的,痛哭流涕的,捶胸頓足的,然而,可有誰能夠掀動那壓在這都城底上面的巨大的,堅不可拔的東西?”[6]189在當時的路翎眼中,基督教與基督教徒成為了黑暗社會與愚昧人心的一個側(cè)面,是推翻舊的世界迎來黎明曙光的絆腳石。
他在1949年給胡風的書信中寫道:“南京解放,新天地于數(shù)日炮灰后突然出現(xiàn),感覺上似乎還一時不能適應。瞎子突然睜了眼,大約就是如此吧。”[7]146并認為,“新的時代要沐著鮮血才能誕生”[12]。路翎對人與社會的關注,在其創(chuàng)作中也有體現(xiàn),《禱告》一文便描繪了“瞎子睜眼”前的暗無天日,體現(xiàn)了對人的精神空虛、社會的黑暗腐朽之批判。文章從始至終圍繞著這對基督徒父女展開,路翎在此文之前尚未見如此直接顯白的以基督徒為主角,基督徒的生活心靈為全文描寫重心的作品,這也使得該佚文成為路翎受基督教文化影響的有力例證,能為研究路翎與基督教文化的關系提供材料。
結(jié)合這篇作品,我們能進一步理清路翎對基督教徒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1939年路翎尚且是個理想而浪漫的青年,在《朦朧的期待》中借基督教徒的反戰(zhàn)心理表現(xiàn)戰(zhàn)爭的殘酷與對和平之向往,基督教文化具有積極意義。隨著對戰(zhàn)爭的長期化,路翎對于現(xiàn)實有了更為冷靜的思考,對基督教文化呈現(xiàn)出褒貶混雜的含混態(tài)度:《青春的祝?!防镆贿吪薪虝母嘁贿咉w現(xiàn)救世愛人教義,女主人公結(jié)局仍是以“愛”給予“青春的祝?!??!敦斨骷业變号畟儭分赋隽水敃r人們對于教會學校的駁雜態(tài)度:“南京的人們,由于惶惑和嫉恨異端,是憎恨著把幾百個少女聚在一起的這種宗教的、學術的企業(yè)的……年輕的男子們把它看成迷惑的泉源和溫柔犯罪的處所,另一些人把它看成妖精的巢穴。第三部分人則在自身的惶惑里歌頌它,顯示出愛好自由的高尚風貌來”[5]420,并通過王倫這個人物對基督教救世之路進行了探討,但路翎此時對基督教的態(tài)度顯然已轉(zhuǎn)向否定。而《禱告》中則將基督教視作蒙蔽人心的工具,對其作了堅決批判。可以發(fā)現(xiàn),路翎對基督教徒的書寫走向徹底的否定和批判,基督教文化成為現(xiàn)實社會的“絆腳石”,浪漫主義的色彩被削弱,作品中的現(xiàn)實意味也愈加濃烈。他在1944年書信中便已表示:“對于小說及小說的做法,我實在覺得膩了……我認為只要不是混蛋和可憐蟲,都應該直寫人生,花巧越少越好”[6]113的寫作態(tài)度,這樣的轉(zhuǎn)變實際上是路翎的創(chuàng)作減少“理想主義”的色彩,越來越走向“直寫人生”的現(xiàn)實書寫的體現(xiàn)?!抖\告》寫出了“黎明前”人民的精神和生活狀態(tài),普通市民的惶恐、空虛,軍官的墮落失意,難民的痛苦,富人的享樂放縱,雖一筆帶過,卻也勾勒出了眾生百態(tài),對社會的批判極具力度。對基督教徒與基督教文化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之后顯現(xiàn)出的是路翎用文字為武器去“掀動那壓在這都城底上面的巨大的,堅不可拔的東西”的文學理想。
路翎的創(chuàng)作與基督教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梳理其與基督教的關系能為更好地理解路翎提供新的視角,現(xiàn)存?zhèn)饔浥c年譜中雖未見路翎與基督教的深入接觸,我們卻能夠在他的作品中發(fā)現(xiàn)鮮明而強烈的基督教元素。路翎在其并不長久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取得了令人驚嘆的藝術成就。以基督教文化為切入點對路翎創(chuàng)作進行解讀,有助于路翎研究不斷走向深入和精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