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譚獻《復堂詞話》的尊體觀

羅敏先

（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南寧530006）

譚獻是清代常州詞派周濟之后比較突出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常州詞派發(fā)展的中堅力量。常州詞派的重要詞論主張重“寄托比興”，到了譚獻這里既表現(xiàn)出一種繼承先賢前輩的傳統(tǒng)，又體現(xiàn)出自身論詞主張的精微特色。譚獻在繼承常州詞派詞學思想的基礎上，形成了獨特而又富有啟發(fā)價值的詞學觀點和詞學主張，卓立于清代詞學理論大家之列。譚獻生于道光十二年（1832），卒于光緒二十七年（1901），“二十二旅病會稽，乃始為詞”，之后“三十而后，審其流別，乃復得先正緒言以相啟發(fā)”[1]58，可見他的詞論以及詞學思想大概是在人到中年之后形成的。作為工于詞學的名家，譚獻的詞作主要存錄在《復堂詞》中。譚獻匯編的《篋中詞》收錄清代近千首詞，是清代重要的詞選本?！稄吞迷~話》是其學生徐珂從譚獻的文集、日記、《篋中詞》及所評周濟《詞辨》中將有關詞的言論輯錄而成的。唐圭璋先生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四冊中收錄該詞話，《清代名家詞選刊》選錄黃曙輝點校的《復堂詞》（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亦附載該詞話。

一、承緒“風雅”

譚獻繼承了常州詞派的詞學主張，極為重視張惠言、周濟的重內在深層意蘊的思想。在《復堂詞話·周濟詞》中評周濟道：“持論益精。其言曰：‘慎重而后出之，馳騁而變化之，胸襟醞釀，乃有所寄?！衷唬骸~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一物一事，引申觸類，意感偶生，假類必達，斯入矣?！盵1]91對周濟的選詞及在其中體現(xiàn)的“寄托”“觸類感意”的詞學思想極為推崇，而后又說：“推明張氏之旨，而廣大之。”[1]91不僅對常州詞派作了簡單的源探，而且表明他躋身常州詞派并推崇其“萬感橫集”富有“寄托”的詞學思想。

近人蔣兆蘭在《詞說·自序》中說：“逮乎晚晴，詞家極盛，大抵原本風雅，謹守止庵……在南則有復堂譚氏，在北則有半塘王氏，其提倡推衍之功，不可沒也?！盵2]譚獻《王氏詞綜》中曰：“予欲撰篋中詞，以衍張茗柯（張惠言，號茗柯）、周介存（周濟，字保緒，又字介存）之學。”[1]75表明其是有意繼承張、周之主張。不難看出，無論是張之“意內而言外謂之詞”，還是周之“有寄托則表里相宣，斐然成章，既成格調”，都重在強調詞的深刻意蘊和有深度的思想性，從而蘊含著濃厚的儒家詩教色彩，這將詞體與中國傳統(tǒng)的詩教原則建立了密切的聯(lián)系。

譚獻將儒家的詩教思想直接表述為更具實質性的“風雅”品格。在《復堂詞錄敘》中寫道：“愚謂詞不必無頌，而大旨近雅。于雅不能大，然亦非小，殆雅之變者歟。其感人也尤捷，無有遠近幽深……而后洋洋乎會于風雅?！盵1]57這里的“雅”即為傳統(tǒng)詩教之“風雅”。譚獻直接借用傳統(tǒng)詩歌的創(chuàng)作原則，以風雅內核精神來闡發(fā)詞學理論。他沒有停留在辯駁詞為“末技小道”的詞學觀念上，而是將詞體作更深層次的辨析和闡發(fā)，把詞從表達形式、情感內容等方面推上與詩同樣重要的地位。

“雅”本來是儒家傳統(tǒng)詩教的概念，是我國古代一直堅持的正統(tǒng)詩學原則，譚獻將其運用于詞論之中。在《復堂詞話》中，“雅”字就多達幾十處?！把拧痹醋杂凇对娊?jīng)》，是周人的正聲雅樂，后世“風雅”并舉。風雅精神所具有的高尚意義和嚴肅性，表現(xiàn)為關注現(xiàn)實的熱情、強烈的道德意識、真誠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稄吞迷~錄敘》言：“其感人也尤捷，無有遠近幽深……志潔行芳，而后洋洋乎會于風雅?！睆闹锌梢园l(fā)現(xiàn)譚獻重視人的內在情感的抒發(fā)。他說“言思擬議之窮，而喜怒哀樂之相發(fā)，向之未有得于詩者，今遂有得于詞?！盵1]58喜怒哀樂可以說涵蓋了人的一切情感內容，可見其非常注重內在的情感力量。

“雅”有“正雅”“變雅”之分，譚氏則更為注重“變雅”?！白冿L”“變雅”乃是政衰道失時期的突出現(xiàn)象，譚氏所謂的“變雅”絕不僅僅是站在封建正統(tǒng)政治的角度去進行刻板地補教風化，而是借以發(fā)聲，使藝術的表達有了現(xiàn)實的土壤。關注內憂外患的社會現(xiàn)實是常州詞派的顯著特色，譚氏繼承了常州詞派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以詩之視角來看待詞，特別重視當中的“變雅”之意，提出了自己的深刻見解。張惠言在《詞選·序》中談到詞的內在力量時說：“里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蓋《詩》之比、興、變風之義，騷人之歌則近矣?！盵3]譚氏合乎時序關乎社會的觀點不僅給詞體以正名，而且表現(xiàn)了他內亂外患時代的“治亂”意旨。

此外，譚獻“以詩評詞”的思想凸顯他與詩學的深厚聯(lián)系。他給詞穿上詩歌的衣裳，站在詩歌的立場運用詩的思維來評詞。如在評唐玨詞時道：“汐社諸篇，當以江淹《雜詩》法讀之。更上則郭璞《游仙》?！盵1]65（《復堂詞話·評唐玨詞》）這是重在從詩歌體式上去評論。在評柳永詞時說：“耆卿正鋒，以當杜詩?！盵1]62（《復堂詞話·評柳永詞》）這里以“正鋒”評柳永詞，其意義可謂獨到。在評孫麟趾選《嘉慶來絕妙近詞》曰：“孫月坡(孫麟趾，號月坡)選《絕妙近詞》三卷，多幽淡怨斷之音，可以當中唐人詩矣?！盵1]85（《復堂詞話·絕妙近詞》）是說孫選《絕妙近詞》多為“幽淡怨斷”，即內心的曲折幽怨之言，這顯然是譚獻將之比為中唐韓孟詩派一格。

二、衍播“柔厚”

“柔厚”在譚獻的詞論是里一個十分引人注目的概念。“柔厚”本不用于詞論，而多用于古代傳統(tǒng)詩教領域?！抖Y記·經(jīng)解》中說：“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者也。”這里的“溫柔敦厚”指的是詩歌對于人的心靈起到的感化作用，某種程度上對人產(chǎn)生正義和善的影響。

譚獻的“柔厚”之論顯然是從傳統(tǒng)詩教中闡發(fā)而來的，反映了他注重詩詞在思想內容、表達形式和藝術風格等方面的共通性?！稄吞迷~話·絕妙好詞箋》曰：“南宋人詞，情語不如景語，而融法使才，高者亦有合于柔厚之旨。”[1]72講南宋詞多使用技巧，憑借才能在藝術技巧上下功夫，重于外在格律、修辭、辭藻等形式方面的“融法使才”。在他看來，“融法使才”固無不可，這是詞的一個方面的特色，但更重要的是突破形式技巧追求內在立意基礎上的意蘊，以含蓄路徑通達到詞的意旨，即“柔厚之旨”。譚獻評孫麟趾輯詞言：“去取矜慎，殆可繼踵草窗，沖澹幽微，如讀中唐七言詩。”[1]102“幽微”為精微深奧之意，是一種含而不露的藝術狀態(tài)。評葉英華詞云：“夢禪居士(葉英華，號夢禪居士)，《有小游仙詞·法駕導引》一百首，托興幽微，辭條豐蔚。”[1]98等皆表此意。譚獻自己在《明鏡詞序》曾舉例說：“江君某賦士不遇，憔悴婉篤而無由自見于世，于是玲瓏其聲，有所不敢放；屈曲其旨，有所不敢章……夫聲至于不敢放，至于不敢章，是亦《離騷》《小雅》之意，而出之勞人思婦之口乎？吾顧世之為詞者，同臻斯境也?！盵4]所謂“屈曲其旨”正是他主張的“柔厚”。

譚獻的“柔厚”之說中包含巨大的情感內容，既有個人的境遇遭遇，又有家國情懷，更有盛衰世變之嘆深蘊其中。個人主體和世道并重形成了他幽婉的深刻內蘊。在評小山詞《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時說道：“千古不能有二。所謂柔厚在此?！盵1]62晏幾道以含蓄之筆寫現(xiàn)實與理想之迥異，抒寫刻骨銘心的真情與愛，這種濃重而含蓄的個人情感，的確如譚獻所說的“柔厚在此”。

譚獻生活在清王朝腐朽動亂的時代，這一時期朝政混亂，外敵也頻繁侵略，正是處于封建社會將要坍塌的末世時代。他的詞學思想和理論主張形成于三十歲至四十歲這一階段，這一時期正好處于內亂外患嚴重的同治年間。譚獻出生不久便經(jīng)歷了兩次鴉片戰(zhàn)爭，因此在他的心中郁積著對現(xiàn)實巨變的憂慮和關懷。正是在這種從未有過的歷史語境下，他承擔起了呼喚正義與善念的憂國職責，以回歸傳統(tǒng)儒家詩學的道德情感來表示一種救世的博大精神，將新語境之下爆發(fā)出的炙熱情緒寓寄于“折忠柔厚”的傳統(tǒng)精神內核之中。他在《復堂類集·明詩》中說道：“以憂生念亂之時，寓溫厚和平之教?！盵5]此言可窺見其心中之意。他在詞選集《篋中詞》中尤其推崇許宗衡，說其“傷心人別有懷抱，胸襟醞釀，非尋常文士……為近詞一大宗?！盵6]他推崇許宗衡為“大宗”，雖有過譽之嫌，未必十分準確，但其中的意義可見一斑。在評鄧廷楨《雙研齋詞》曰：“……然而三事大夫，憂生念亂，竟似新亭之淚，可以覘世變也?！盵1]81（《復堂詞話·鄧嶰筠詞》）他還將有清一代的詞人選為前后十家詞，其中有張惠言、蔣鹿譚、錢芳標、納蘭容若、龔定庵、項鴻祚等人，亦顯黍離之傷。

譚獻繼承常州詞派的精髓，其詞學思想必然與該派先賢有所替遞，“柔厚之旨”的主張顯然是周濟之“寄托”論發(fā)展而來的。他在《詞辨·跋》中說道：“大抵周氏所謂變，亦予所謂正也，而折衷柔厚則同。仲可比類而觀，思過半矣。”[1]60可見他所強調的“柔厚”和周氏“寄托”“比興”有著類似的價值功能。在選清人詞上也是“選言尤雅，以比興為本。”[1]79（《復堂詞話·閱歷代詩余》）?！凹耐小薄氨扰d”都是一種藝術表現(xiàn)手法，以“微言”或其他事物來指向另一面或深層的含義，如香草美人之類?！叭岷瘛币部梢暈樗囆g表現(xiàn)手法，是表現(xiàn)出含蓄蘊藉的方法，延伸出厚重、婉致、沉著等韻味，融入詞中形成一種穩(wěn)妥的特質，升華成整體渾融的風貌?？芍軡凹耐小痹谟谶^程，譚獻之“柔厚”擴而大之在于風格氣象之意。當然，周濟的詞學理論中也有“渾厚”之說，也涉及詞之內容與風格方面的論述，同樣重深層意蘊和氣象，重在本體藝術的解析。而譚獻“柔厚”明顯透露出詩學詩教余風之味，多了一份可以觀測的歷史色彩，其間更細致的含義區(qū)別還需另外論述。他們之間具有極大的相通之處。這也正是譚獻作為常州詞派重要繼承者繼先賢之風、成推尊詞體領袖地位的重要表現(xiàn)。

三、結語

譚獻在論詞中推尊詞體，繼承常州詞派張、周等人主張的精髓，體現(xiàn)深刻的詞學尊體思想。“風雅”和“柔厚”是他的兩個重要的詞學概念，這既是他從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內涵角度闡發(fā)詞體特性進而形成的深刻獨特的詞學主張和理論思想，又是他探求詞體藝術價值的兩個重要指標。清人葉恭綽在《廣篋中詞》（卷二）中云：“仲修先生承常州派之緒，力尊詞體，上溯《風》《騷》，詞之門庭，緣是益廓?！盵7]此言一語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