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則宋人筆記小說中岳飛轉(zhuǎn)世傳說變化的文化闡釋

吳克峰，李 帥，2

（1.南開大學(xué)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天津300071；2.重慶文理學(xué)院文化與傳媒學(xué)院，重慶402160）

一、《獨醒雜志》一則關(guān)于岳飛筆記之辨析

宋人筆記小說《獨醒雜志》里有一則關(guān)于岳飛的筆記：

“岳公飛微時，嘗于長安道上遇一相者曰‘舒翁’，飛時貧甚，翁熟視之曰：‘子異日當貴顯，總重兵，然死非其命。’飛曰：‘何謂也？’翁曰：‘第識之，子，豬精也，豬碩大而必受害，子貴顯則睥睨者眾矣。’飛，靖、炎間起偏裨為大將，位至三孤，竟為讒邪所害”[1]92。

這一則筆記，頗讓人心生疑竇。在我們的文化里，豬不是一個吉祥與高貴的物種——不僅不吉祥不高貴，甚至還很齷齪，很蠢笨。作為例證，“笨得像豬一樣”，“蠢得像豬一樣”，或者“蠢豬”“笨豬”之類說法，至今還被我們廣泛使用。而詩情畫意里，也鮮有以豬為題材的。而且，被宰割是其必然的命運。

軍紀嚴明，愛民如子，百戰(zhàn)百勝，戰(zhàn)功卓著，文韜武略兼具，三十幾歲即已位極人臣的岳飛，何以在同時代人的筆記小說里會有這樣一種“岳飛是豬精”的說法？我們推斷，要么岳飛果真是豬相，要么該筆記作者為秦檜同黨，有意輕慢岳飛。筆者費了很大周折去考證岳飛的相貌是不是像豬，也果真查到了約與岳飛同時期的著名畫家劉松年畫的《中興四將圖》。劉松年是宮廷畫家，為宮廷服務(wù)，他所畫的岳飛的相貌，個子不高（推測1.7米左右），面容白皙，大頭，小眼，燕頷虎頸，膀闊腰圓，一派儒將風范。這個相貌，應(yīng)該是和岳飛最接近的相貌，或者說，岳飛就長這個樣子。如果不是有上述筆記先入為主，筆者相信十個人看了這幅岳飛像，有十個人不會聯(lián)想到豬相。即便有上述先入為主的印象，也會認為把岳飛說成豬相，殊為勉強。有論者說“眼小頭大腰圓肚子鼓”是豬相，可當我們仔細觀察各種豬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豬的眼睛并不能算小。況且，1.7米左右的身高，在今天也算中等身材，算不上矮個子，相者舒翁見到岳飛下此斷語的時候，筆記中明確說是“微時”，也即尚未發(fā)達的時候。推算一下，應(yīng)該是在岳飛23歲第三次投軍之前，正當青春之時，更可能是在第一次投軍前。憑常識判斷，這時的岳飛肚子圓不到哪里去。豬相之說，可以休矣。

史書記載，岳飛冤死，震驚朝野，全國充斥著對朝廷的憤懣、對秦檜等的詈罵和對岳飛的同情。而從這則筆記作者的敘述中，我們看不到這種應(yīng)該有的憤懣與同情，我們看到的是岳飛命該如此。那么這則筆記小說的作者是否秦檜同黨呢？查考相關(guān)資料，《獨醒雜志》的作者曾敏行，生于1118年，卒于1175年。岳飛1142年蒙冤去世時，他24歲，已成年；秦檜1155年去世時，他37歲，正值壯年。曾敏行是吉州廬陵吉水（今屬江西）人，字達臣，號獨醒道人等，出身于書香門第。他的父親曾光庭，曾任右文林郎、零陵知縣等。曾敏行從小聰明穎慧，才思敏捷，出口成章，但在他20歲那年，卻因病致殘。按照當時成例，不能應(yīng)科舉。沒有了科舉的羈絆，曾敏行得以憑自己的志趣博覽群書，于朝廷典章、稗官雜記、書法、繪畫、建筑以及陰陽五行等，皆有所涉獵。他與當時名士胡銓、楊萬里、謝諤相友善。楊萬里說他是“少刻意于問學(xué)，慨然有志于當世，非素隱者也。”[1]序他為人坦蕩，慷慨好義，南宋四大詩人之一的尤袤稱他是“以文學(xué)行義，有聲江西”。

曾敏行生活的時代，正是宋朝歷史中權(quán)奸誤國、異族入侵的動亂苦難時期。他目睹了由北宋衰敗到南宋偏安偷生的種種丑行，也看到了愛國軍民的反抗斗爭。他漫游期間，凡所見聞皆筆于冊，并以筆記體的形式記錄下來，積存了大量筆記資料。1185年，他的兒子曾三聘將其生前留存下來的筆記加以整理，編成歷史軼事典故筆記《獨醒雜志》，共10卷255條。該筆記由楊萬里作序，周必大、謝鍔和尤袤等人題《跋》。楊萬里在序中說：“蓋人物之淑慝，議論之予奪，事功之成敗，其載之無諛筆也。下至謔浪之語，細瑣之匯，可喜可笑，可駭可悲，咸在焉?！盵1]序此書后來收入《四庫全書》子部小說家類?！端膸烊珪贩Q它是“書中多記兩宋軼聞，可補史傳之闕，間及雜事，亦足廣見聞”[1]附錄。清代鮑廷博稱贊該書是“詞簡而言賅，識高而論卓。”

曾敏行去世后，當時名士樊仁遠作《浮云居士曾公行狀》，胡銓作《浮云居士曾達臣哀詞》，楊萬里先后作《曾達臣挽詞》二首、《丁酉初春和張欽夫榕溪閣五言曾達臣挽詞》等詩。詩人趙蕃因與曾敏行交情深厚，曾作《挽曾達臣》，詩曰：“丘壑豈遺物，市朝寧污塵。士當明大節(jié)，天下棄斯民。玉笥游仙夢，浮云閱世身。襄陽獨耆舊，他國顧無人。”高度贊揚了曾敏行的道德文章。

上述曾敏行的相關(guān)史料，與我們閱讀《獨醒雜志》所得的印象是一致的。曾敏行秉持儒家道統(tǒng)，臧否人物，褒貶時事，實可謂得春秋筆法。

岳飛死后20年，冤屈得以昭雪。又五年，曾敏行去世。而前此15年的紹興二十五年（1155年），秦檜去世。換句話說，曾敏行在世的時候，既經(jīng)歷了秦檜的死亡，也看到了岳飛的平反。他既不是秦檜的同黨，也沒有同情秦檜的理由?！丢毿央s志》成書于淳熙十二年（1185年）。編輯者曾敏行的兒子沒有覺得這則筆記會有損岳飛形象，作序的楊萬里，題跋的周必大、謝鍔和尤袤等當時諸多名士也不覺有異。這可真是其可怪也歟？

二、岳飛“豬精”轉(zhuǎn)世說法探因

岳飛既非豬相，曾敏行又不大可能諂媚秦檜，那這則筆記小說中關(guān)于岳飛豬精轉(zhuǎn)世的說法，就只能到儒家的中庸哲學(xué)和佛教因果論里去尋找答案了。

宋代是儒學(xué)中興的時代。宋朝初年，出現(xiàn)了張載、程顥、程頤這樣杰出的儒學(xué)學(xué)者。一方面，他們接續(xù)了儒家的道統(tǒng)，一方面又發(fā)展出“得君行道”這樣的新天地。而其中庸的世界觀，被廣泛接受。

“中庸”是以“中”為至道、以“中”為美的哲學(xué)理念，它的基本含義是“執(zhí)其兩端而允中”。通常人們把“不偏不倚”“適度適合”視為“中”。如果把這個“中”轉(zhuǎn)化為生活智慧，則其核心是講究“恰如其分”。傳統(tǒng)文化認為，人處在與周圍世界動態(tài)平衡的宇宙中，個體的行為會對外部產(chǎn)生“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影響。因此在采取行動、決斷時，個體要具有“中庸”意識，充分考慮到會對整體的和諧及平衡帶來何種影響。如何做到“中庸”？儒家對君主或弟子門生的一些建議、忠告或許可以啟發(fā)我們。如：“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盵2]1073“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盵2]1153“血氣剛強，則柔之以調(diào)和；知慮漸深，則一之以易良；勇膽猛戾，則輔之以道順；齊給便利，則節(jié)之以動止；狹隘褊小，則廓之以廣大；卑濕重遲貪利，則抗之以高志。”［3］“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盵2]505“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盵2]1370或者用《尚書·皋陶謨》里的話來講，則是要做到“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4]。

用這種“中庸”觀念審視岳飛，會發(fā)現(xiàn)史書中的岳飛與傳說中的完滿的岳飛在形象上有較大差異。作為武將的岳飛，作戰(zhàn)果敢、勇猛，敢作敢為，膽識過人。這大概也是武將的一般特點。但將這種特點帶到戰(zhàn)場之外，則未必就是優(yōu)點，尤其是在處理與最高統(tǒng)治者的皇帝的關(guān)系時如果也表現(xiàn)出這種性格的話，就很容易被最高統(tǒng)治者認為是受到了冒犯。而這樣的例子，以筆者有限的視野，竟然找到了三個。

第一個例子是岳飛越職言事。宋高宗因沒有子嗣而過繼了兩個兒子，但卻遲遲不肯從里面挑選一個立為皇儲。一個偶然的機會，岳飛見到了其中的趙瑗（即宋孝宗），覺得他一表人才，“中興基本，其在是乎？”[5]1034于是面見高宗，請求高宗立為太子。而皇儲的廢立，是朝廷大事。歷朝歷代，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的皇帝都忌諱皇室子弟私下結(jié)交手握重兵的武將朝臣。岳飛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他在上奏之前，也不會不考慮這樣做的后果。但他依舊不避嫌疑，不計后果，直抒胸臆，以為這樣做，乃是盡忠于朝廷。高宗大為不滿，斥責他：“卿言雖忠，然握重兵于外，此事非卿所當與也?！盵6]后人評價此事時也說：“嗟夫！鵬為大將，而越職及此，取死宜哉！”[7]

第二個例子，是紹興七年(1137年)二月，岳飛奉詔入朝覲見高宗。一日，高宗把岳飛召至“寢閣”，向岳飛授命說：“中興之事，朕一以委卿。”準備將劉光世所部交給岳飛統(tǒng)率。岳飛異常激動。在南宋中興四將中，岳家軍最有戰(zhàn)斗力，但人數(shù)最少。劉光世的軍隊更是兩倍于岳家軍。岳飛認為有了劉光世的軍隊，三年即可收復(fù)失地。他隨即寫了《乞出師札子》給皇帝，陳述了自己恢復(fù)中原的規(guī)劃，而且提出要“迎還太上皇帝、寧德皇后梓宮，奉邀天眷以歸故國。使宗廟再安，百姓同歡，陛下高枕無北顧之憂”。但后來高宗置“前議”于不顧，下詔給飛說：“淮西合軍頗有曲折?！痹里w非常失望，遂上了一道乞罷軍職的札子，不等批復(fù)，在宋金局勢非常緊迫的情況下，憤而離職?；实叟蓪Ｈ苏偎鼐?，一番安撫后，對他發(fā)出了嚴厲警告：“太祖所謂犯吾法者，惟有劍耳?！盵8]

第三個例子是紹興十一年（1141年），金再次攻擊南宋，但兵力少于宋軍。南宋朝廷決定諸軍合圍打敗金軍，但后因岳飛抗命，未及時出兵并趕到指定地點，從而使南宋朝廷失去最好的一次收復(fù)中原的機會。這次抗命，成為秦檜等上疏彈劾岳飛“謀反”的主要罪狀。

由以上三個例子可以看出，岳飛的性格中有一種桀驁不馴的成分。這樣的性格特點，不僅容易打破君臣之間、同僚之間既有的和諧平衡關(guān)系，且往往還會制造與加劇矛盾，并招致皇帝、同僚的不滿和攻擊。在大敵當前、朝廷急需用人之際，最高統(tǒng)治者或許還可以忍受這種部屬的桀驁不馴，但一旦情況變得緩和，在所有的文化中，沒有哪個統(tǒng)治者會喜歡這樣的部下；在中國的傳統(tǒng)政治文化中，沒有哪個統(tǒng)治者會容忍這樣的部下。

那么，此時的岳飛應(yīng)該如何呢？手握重兵，譽滿天下，遭受猜忌、嫉妒，本是人之常情。所謂“皎皎者易污”，所謂“堤出于岸，木秀于林”，所謂“槍打出頭鳥”，“人怕出名豬怕壯”等等。他也許應(yīng)該如后世的曾國藩那樣，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在皇帝面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汗不敢出才是，應(yīng)該韜光養(yǎng)晦才是?；蛘呷绾笫赖睦铠櫿拢獋€貪腐的把柄給朝廷，以換取朝廷的放心使用才是。但如果岳飛真的這樣了，那么他的“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沖天豪氣，就將不復(fù)存在，他的百戰(zhàn)百勝的蓋世奇功，也將無從建立。

因此，盡管岳飛自認為，后人也認為他對皇帝、對宋室忠心耿耿，戰(zhàn)功卓著，短短十余年征戰(zhàn)，即位極人臣，但因為這種性格、性情，而不能見容于南宋最高統(tǒng)治者，正是中庸文化傳統(tǒng)下的宿命。中庸之道，與其說是圣人的創(chuàng)造，毋寧說是圣人對既往經(jīng)驗的總結(jié)與歸納。筆記里舒翁斷言他“豬碩大，子貴顯則睥睨者眾矣”的背后所反映的，也許就是這種世界觀與方法論。

三、岳飛由“豬精”轉(zhuǎn)世到“猿精”轉(zhuǎn)世變化釋因

轉(zhuǎn)世，本是佛教用語。玄奘以后，佛教影響遍及中土。因果論雖然不是佛教所獨有，但的確是因佛教的廣泛流傳而廣為人知。有宋一代，佛教盛行。

忠昭日月，精忠報國且戰(zhàn)功卓著的岳飛，正值盛年而屈死在風波亭，市井百姓當然不會知道朝廷的曲曲折折，他們必然會找到一個可以讓自己滿意的與自己的理解力相匹配的解釋，為自己的不滿意或者憤懣找一個宣泄的出口。而豬精大約就是這樣的一個產(chǎn)物。

但無論如何，岳飛都不該是“豬精”轉(zhuǎn)世。

在岳飛故事的傳承與創(chuàng)造過程中，筆者相信一定有像筆者這樣不滿意這種解釋的人在。于是我們發(fā)現(xiàn)了這則筆記的另一個版本。在丁傳靖《宋人軼事匯編》中，故事中的豬精變成了“猿精”[9]。

有人以為，這是抄寫者抄寫《獨醒雜志》的筆誤。而筆者以為，這大概是有意抄錯的。之所以說不是筆誤，一是因為豬這個字，從字形到讀音都和猿差距甚大。二是豬在這則筆記中出現(xiàn)了兩次，如果是筆誤，兩處都抄錯，都抄成猿，這種可能性不大。所以筆者推斷，乃是抄寫者有意為之。

而為什么是猿？

首先，猿的重視親情的情感特征與岳飛至孝相一致。

《世說新語·黜免》載：“桓公入蜀，至三峽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緣岸哀號，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絕。破視其腹中，腸皆寸寸斷。公聞之怒，命黜其人?！盵10]猿因為母子親情的割舍而哀號至于腸斷，符合儒家重人倫的情感特征。而岳飛克盡事親之道，是一名大孝子。岳珂追述祖父岳飛時曾說：“先臣天性至孝”[5]737。岳珂《鄂國金佗稡編續(xù)編》記載他平日戎馬控惚之際仍盡力親自侍奉母親日常起居的點點滴滴。“先臣雖身服王事，軍旅應(yīng)酬無虛刻，嘗以昏莫竊暇至親所，嘗藥進餌衣服器用，視燥濕寒暖之節(jié)。語欬、行履未嘗有聲?！蹦赣H去世后，“水漿不入口者三日，每慟如初，毀瘠幾滅性。自與臣云跣足扶櫬歸葬，不避涂潦蒸暑?！盵5]737甚至不惜違背軍法，擅離職守。字里行間一個符合儒家至孝價值觀的孝子形象躍然紙上。

其次，猿啼悲傷的情感基調(diào)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岳飛的悲劇結(jié)局。

猿啼是中國古代詩歌最經(jīng)典的意象之一。屈原的《九歌》是最早用猿啼來表達憂愁感情的作品：“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東晉陶淵明也曾在《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詩里寫下“郁郁荒山里,猿聲閑且哀”。郭茂倩《樂府詩集》“雜歌謠辭”中收錄《巴東三峽歌二首》，其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薄鞍蜄|三峽猿鳴悲，猿鳴三聲淚沾衣。”后來《水經(jīng)注·江水》也引用了這個記錄，并將“猿啼”的悲傷意象進一步經(jīng)典化：“春冬之時，則素湍綠潭，回清倒影，絕巘多生怪柏，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轉(zhuǎn)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盵11]

到唐代，猿啼意象在頻繁使用中其悲傷的感情基調(diào)愈發(fā)穩(wěn)固。人們在遇到挫折時往往借該意象表達失意與憂傷，落寞與悵恨。例如陳子昂《晚次樂鄉(xiāng)縣》：“如何此時恨，噭噭夜猿鳴?！眲㈤L卿的《重送裴郎中貶吉州》：“猿啼客散暮江頭，人自傷心水自流。同作逐臣君更遠，青山萬里一孤舟?！眲⒂礤a《再授連州至衡陽酬柳柳州贈別》：“歸目并隨回雁盡，愁腸正遇斷猿時?！泵辖肌段咨角罚骸澳繕O魂斷望不見，猿啼三聲淚滴衣?！蓖醪g的《送魏二》：“憶君遙在瀟湘月，愁聽清猿夢里長。”此類詩文甚多，不勝枚舉。

以“猿啼”意象表達哀思的文學(xué)傳統(tǒng)逐漸固定下來，該意象悲傷的感情基調(diào)令后人自然會聯(lián)想到岳飛的悲劇結(jié)局。岳飛“殄丑虜，復(fù)三關(guān)，迎二圣”的政治立場與不懈努力以及為人剛正、寧折不彎的性格特點讓以高宗、秦檜為代表的投降派大為不滿。而最終，在朱仙鎮(zhèn)節(jié)節(jié)勝利的境況下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并被以“莫須有”的罪名殺害在風波亭?？傆[其一生，岳飛竭忠盡智事君，盡心盡力報國，卻落得信而見疑、忠而被謗、死于非命的悲劇性結(jié)局，讓人扼腕嘆息。也因此，朝野上下，即在當時就出現(xiàn)了大量追悼、懷念、詠嘆他的文學(xué)作品。比如胡銓的《吊岳飛詩》：“匹馬吳江誰著鞭，惟公攘臂獨爭先。張皇貔貅三千士，搘拄乾坤十六年。堪憫臨淄功未就，不知鐘室事何緣。石頭城下聽輿論，萬姓顰眉亦可憐。”南宋王英孫《岳武穆王墓》：“埋骨西湖土一丘，殘陽荒草幾經(jīng)愁。中原望斷因公死，北客猶能說舊愁?！笨梢哉f，岳飛的悲劇命運喚起了人民的極大同情。他悲劇色彩的命運和人民對他的傷悼、懷念與“猿啼”意象散發(fā)的悲傷感情基調(diào)具有一致性。

再次，猿臂意象與岳飛善射也有相似性。

猿因臂長而善攀緣的特征，古人很早就注意到了。如《爾雅》：“猱猿善援?！薄渡胶＝?jīng)》晉郭璞注：“今猿似獼猴而大，臂腳長，便捷，色有黑有黃，其鳴聲哀?！鼻搴萝残泄{疏：“猿，俗字也。《說文》云：‘蝯，善援，禺屬?！端囄念惥邸肪攀寰硪稀顿潯吩疲骸孜z肆巧，由基撫弓。應(yīng)眄而號，神有先中。數(shù)如循環(huán)，其妙無窮?！盵12]后來人們由猿臂長的特點而生發(fā)出善射的審美聯(lián)想，認為人有此相者則以善射名。例如《淮南子》：“羿左臂修而善射”［13］《史記》記漢李廣猿臂善射：“廣為人長，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盵14]《三國志》寫太史慈：“慈長七尺七寸，美須髯。猿臂善射，弦不虛發(fā)。”[15]《新五代史》寫李存孝：“猿臂善射，身被重鎧，槖弓坐矟，手舞鐵撾，出入陣中?！盵16]由此可見，在很多作品里“猿臂”特征是善射的標配。

而岳飛，乃是一個精通射箭的高手?！端问贰ぴ里w傳》記載：“生有神力，未冠，挽弓三百斤，弩八石，學(xué)射于周同，盡其術(shù)，能左右射?！盵17]11375也就是說，岳飛不到二十歲，已經(jīng)可以靠臂力拉開大約三百斤的強弓，使用大約九百斤（1宋斤約合今1市斤2兩，1宋石約合今110市斤）的腰弩?！端问贰分羞€明確記錄了岳飛用弓箭作武器打敗敵人的記錄：“三年，賊王善、曹成、孔彥舟等合眾五十萬，薄南薰門。飛所部僅八百，眾懼不敵，飛曰：‘吾為諸君破之?！髵豆?，右運矛，橫沖其陣，賊亂，大敗之?！盵17]11377南宋劉過《六州歌頭·題岳鄂王廟》贊嘆岳飛：“年少起河朔，弓兩石，劍三尺，定襄漢，開虢洛，洗洞庭?！笨芍里w善射，當屬無疑。

最后，猿的“君子之性”也與岳飛的君子人格相契合。

對于猿生活習性的觀察與記錄可以追溯到屈原的《涉江》：“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猿狖之所居?！薄端囄念惥邸芬侗阕印罚骸爸苣峦跄险?，一軍皆化，君子為猿為鶴，小人為蟲為沙?！盵18]這大概是賦予猿“君子之性”的開端。此后猿與“君子之性”即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而唐代吳筠《玄猿賦》結(jié)合猿山居的生活習性和清潔的飲食習慣，將對其“君子之性”的認識推向一個新的高峰：“春咀其英，秋食其實。不范稼穡，深棲遠處，猶有君子之性，異乎狙猱之倫。”[19]

可以說，“猿”意象的“君子之性”不僅體現(xiàn)在文學(xué)作品里，也體現(xiàn)在文人養(yǎng)猿的日常愛好中。最初，“猿”是貴族階級才能養(yǎng)的寵物，后來因為他居于山林的習性往往讓人產(chǎn)生高潔傲岸人格的聯(lián)想，逐漸獲得文人雅士的喜愛。于是很多清尚風雅、有君子之致的文人、隱者喜歡將“養(yǎng)猿”納入日常生活中。如《全唐詩話》記李約：“雅度簡遠，有山林之致。在潤州得古鐵一片,擊之清越。又養(yǎng)一猿名山公。月夜泛江，登金山，鼓琴猿必嘯和?！敝撩鲝堘贰兑购酱芬灿叙B(yǎng)猿的記載：“宋王仁裕畜一猿，號野賓?！盵21]猿的品質(zhì)高潔、旨趣淡遠的意象漸趨形成，“君子之性”的象征色彩日漸濃郁。

儒家是君子之學(xué)，追求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理想。用“修己安人”“安百姓”這樣的君子標準來衡量岳飛，會發(fā)現(xiàn)岳飛算得上一名君子。他治軍紀律嚴明，愛民如子，“卒有取民麻一縷以束芻者，詰其所自得，立斬之?！盵5]758他臨危不懼，選賢任能而能禮賢下士，賞罰分明且不貪功，不爭功。最難得的，作為一名軍事統(tǒng)帥，他廉潔奉公?！抖鯂鹳⒎B編續(xù)編》記載：“卒之日，雖王會極力搜刮，家無余資。秦檜猶疑之，謂所藏不止是，興大獄數(shù)年，盡捕家吏，逮治有死者，而卒不得錙銖?！盵5]757

所有上述品質(zhì)，在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里都屬于美德。

概言之，猿意象本身承載的重視血緣親情、悲傷愁思、善射、君子之性等文化意蘊與岳飛的性格、精神、氣質(zhì)、軍事特長等的多方面契合之處，使得以“猿精”解釋岳飛之死，顯然要比“豬精”讓人接受起來更容易一些。

而最后的結(jié)論是，在既往的敘事中，對于岳飛這樣的人物，我們總不愿意接受他的不好的結(jié)局，不忍心或者不甘心岳飛就這樣死了。把岳飛的死解釋成豬精或猿精轉(zhuǎn)世，這不是為岳飛的靈魂安排一個出口，而是為我們自己的靈魂安排一個出口。就像我們清明時節(jié)去祭奠先人，不是滿足祖先的需要而是滿足我們自己的情感需要一樣。我們在這樣的一種安排中，長吁一口氣，覺得圓滿了，就這樣了。

能詩能文工書法的岳飛，可謂文武兼?zhèn)洌怯码p全。這樣一個人，他怎么可能會選擇與朝廷對抗，而自取殺身之禍呢？所以他的死亡，在當時以及后世引起了巨大的同情不是偶然的。今天的我們必然不相信“豬精”“猿精”轉(zhuǎn)世這樣的說辭，我們也不相信明清時代岳飛成道升仙的神話，或接受金翅鳥轉(zhuǎn)世的傳說。但是，從這些神話傳說當中，我們卻完全可以理解這些神話傳說的制造者的用心：按照儒家傳統(tǒng)的標準，岳飛是一個忠孝雙全的近乎完美的人物。這樣一個人物如果他這樣死了，死后又悄無聲息，那么，活著的人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讓岳飛成為“豬精”“猿精”的故事，正是民意的一種曲折的表達。這些表達在我們今天看來貌似荒誕，但這卻正是政治不昌明、言論不自由的時代人們塑造或參與塑造歷史的一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