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史語所檔案記載為主的探討"/>
馬亮寬
1928年7月,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成立,傅斯年被任命為專任研究員兼所長,主持歷史語言研究所(以下簡稱史語所)工作。傅斯年擬定的史語所《組織大綱》和章程中都將研究生招收和培養(yǎng)作為史語所的基礎性工作??疾焓氛Z所研究生招生和培養(yǎng),可分兩個階段:前期(1928—1938)是試驗階段,后期(1939—1949)進入規(guī)范化時期?,F(xiàn)根據(jù)史語所檔案資料和相關論著對史語所招收和培養(yǎng)研究生工作進行論述,敬請方家指正。
1928年,傅斯年主持制定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組織大綱》第十八條特別規(guī)定:“本所得設置研究生,無定額;以訓練成歷史學及語言學范圍內共為工作之人,而謀集眾工作之方便以成此等學科之進步。”(1)《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組織大綱》,王汎森、潘光哲、吳政上主編:《傅斯年遺札》第1卷,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1年,第137頁。為落實研究生培養(yǎng)工作,傅斯年多次與史語所同人協(xié)調導師人選問題。1928年9月傅斯年致信在北平的陳寅?。骸氨狙芯克芯可毞指窖芯繂T名下,以便指導其工作,或須請先生擔任此項研究生一人或三人,至感高誼?!?2)《傅斯年致陳寅恪》(1928年9月20日),王汎森、潘光哲、吳政上主編:《傅斯年遺札》第1卷,第149頁。傅斯年在聘請李濟時,除了要求其主持安陽殷墟的考古發(fā)掘之外,另一項任務便是“負訓練史語所考古學研究生之任”。(3)《傅斯年致楊銓》(1928年11月7日),王汎森、潘光哲、吳政上主編:《傅斯年遺札》第1卷,第165頁。筆者查閱1928—1938年史語所年度報告,發(fā)現(xiàn)史語所招收的研究生并不多,并且沒有連續(xù)性。1932年第一次招生,第一組(歷史組)招收邵君璞、勞幹,第三組(考古組)招收石璋如、劉耀(后改名為尹達);1934年第二組(語言組)招收方國瑜,第三組招收胡福林(即胡厚宣);1937年第二組(語言組)招收邢公畹等人。但是史語所前十年對于研究生招收和培養(yǎng)沒有計劃和規(guī)程。傅斯年曾在致友人信中解釋說:“弟數(shù)年中,頗思在研究所中招研究生,終以各種不便,未能實現(xiàn)?!敝饕蚴茄芯克强蒲袡C構,研究人員沒有時間和精力給研究生講課,“本所既無講堂上之課程,而每人之工作又緊張,故一入所便等于做事,所習之題專之又專”,“故在研究所中訓練研究生,不如在一個好大學中,教師較多,有課可上,不必做機械事,空氣比較自由”。(4)《傅斯年致杭立武》(1939年5月17日),王汎森、潘光哲、吳政上主編:《傅斯年遺札》第2卷,第970頁。正是鑒于上述原因,史語所無法專門招收和培養(yǎng)研究生。因此,史語所在組織規(guī)程中雖列有招收和培養(yǎng)研究生的計劃,實際上卻沒有條件正常實施。
1938年,史語所遷至昆明,租賃云南大學附近的青云街靛花巷三號的一座樓房,暫時安居下來。同時,北京大學、清華大學與南開大學也遷至昆明,合組為西南聯(lián)合大學,經(jīng)過整合,學校的教學、科研工作開始進入正軌。1939年4月,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與傅斯年等人商議,決定恢復因戰(zhàn)亂停止活動的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以便于史語所與北京大學合作進行學術研究、培養(yǎng)人才,并商定由傅斯年負責籌辦。蔣夢麟等人如此安排的主要原因是:
其一,傅斯年是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的兼任導師,并參與了1934年北京大學內部的體制改革,對文科研究所的組織、培養(yǎng)人才的方式非常清楚。傅斯年在致杭立武的信中敘述說:“北大原有此一研究所,在中國歷史最久,即所謂‘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也。此一所,與北大他事皆同,即每每為政治之犧牲品,旋作旋輟。五、六年前適之先生發(fā)憤整頓,弟亦大有興趣,弟曾為北大借聘半年,即為此事。當時適之先生為主任,弟為其秘書,弟只任半年即南遷,受頤繼之。盧溝橋事起而一切休矣?!?5)《傅斯年致杭立武》(1939年5月17日),王汎森、潘光哲、吳政上主編:《傅斯年遺札》第2卷,第971頁。北京大學遷至昆明后,與史語所恢復了合作研究的關系,恢復文科研究所,傅斯年成為雙方認可的領導人。
其二,傅斯年對青年學人的培養(yǎng)有成熟的思考和計劃。如其在致友人的信中所言:“弟數(shù)年以來,深感覺大學畢業(yè)生之優(yōu)秀者,如于其畢業(yè)后不置之于良善環(huán)境中,每每負其所學,故以為大學畢業(yè)研究生一層實屬重要,此等兄亦具有同感者。盡此一關之力,未必皆成,然無此一關,中道而廢者多矣,良可惜也。并以中國大學之多不長進,高材生畢業(yè)者不過初得其門,若一旦置之四顧茫茫之境,實不知所措?!?6)《傅斯年致杭立武》(1939年5月17日),王汎森、潘光哲、吳政上主編:《傅斯年遺札》第2卷,第970頁。另一方面北京大學著名學者云集,招收的研究生有課可上,不必機械做事,學術氛圍自由,完全符合傅斯年“狼狽為善”(7)1928年10月,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成立后,傅斯年致信馮友蘭、羅家倫、楊振聲,要求與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在學術研究和人才培養(yǎng)方面進行合作時創(chuàng)造了一個名詞。信中說:“合作乃是狼狽為善(狼狽分工合作本至善),各得其所!”從此成為傅斯年與其他學術單位合作的專有名詞和基本原則。參見王汎森、潘光哲、吳政上主編:《傅斯年遺札》第1卷,第152-153頁。的理念。
傅斯年在與蔣夢麟、鄭天挺等人商定恢復文科研究所以后,開始就研究所的組織管理機構、學術研究領域、研究生招考及聘請導師等事項擬定規(guī)程、創(chuàng)立制度。其籌備工作及運作過程主要包括以下四項:
第一,建立研究所的管理機構。傅斯年設計的管理機構人員包括主任、副主任、委員等,領導機構對招收研究生及相關工作進行科學而嚴格的管理。他在致友人的信中說:
擬定之組織如下:
已與蔣夢麟先生商定:主任由弟代理。(照章由北大文學院院長兼。北大文學院長系適之先生,不在國內,故由弟任之,名曰代理者,以為代適之先生也。)
副主任:鄭天挺先生。(或名秘書,未定。鄭先生雖刊布之著作不多,然任事精干,弟知之深,故推其任此事,亦因弟事不專此一件也。)
委員:已定者有湯用彤、羅莘田、姚從吾、葉公超、錢端升(法學院無研究所,故暫入此,此一研究范圍,兼括經(jīng)濟及制度史,端升列入,亦當時枚蓀之例也。)諸位,其他尚有二人待與夢麟先生商定。
此當為一個“民主組織”,庶幾各個人均能發(fā)揮其責任。弟亦可謂好事,此一事等于自尋興趣之大可知,辦時必負責盡心,故兄如即以為弟之事業(yè)視之,亦無不可也。(8)《傅斯年致杭立武》(1939年5月17日),王汎森、潘光哲、吳政上主編:《傅斯年遺札》第2卷,第972頁。
傅斯年擬定的文科研究所管理機構成員在以后的運行過程中,因各種原因雖時有變化,但基本設施與體制沒有大的改變。
第二,加強研究生導師的選配。傅斯年經(jīng)與蔣夢麟、鄭天挺等人協(xié)商,決定為文科研究所招收的研究生增聘導師,聘向達為專職導師。在蔣、鄭等人同意后,傅斯年于1939年4月致信向達,商議聘其為研究生專職導師。信中說:“適北大有恢復其‘文史研究所’之議,其中設專任導師,不教書,事務極少,不過指導二、三研究生,故其事與敝所之研究員無別,而比之更為自由,當時僉以為應聘先生來滇專任此事?!?9)《傅斯年致向達》(1939年4月20日),王汎森、潘光哲、吳政上主編:《傅斯年遺札》第2卷,第965頁。同時除文科研究所委員兼任導師外,又聘西南聯(lián)大和史語所的知名學者如陳寅恪、李濟、董作賓、李方桂、丁聲樹等人為導師。另外,為加強對研究生的管理、協(xié)調導師與研究生關系,傅斯年又特別聘請留在北平的鄧廣銘到所擔任專職管理人員。傅斯年在恢復研究所過程中采取的各項措施對于研究生的管理和培養(yǎng)起了相當大的作用。
第三,尋求研究所的經(jīng)費保證。傅斯年認識到,北大文科研究所恢復與史語所合作招收研究生,必須解決經(jīng)費來源問題,沒有固定的經(jīng)費支持,諸事無法進行。1939年5月18日,傅斯年寫信給杭立武,要求從中英庚款委員會補助學術研究款項中,安排??钛a助此項事業(yè)。他在信中闡述說:
此舉與貴會補助學術研究,實同其性質。試看請款之目,共有三項:
(一)研究生。此即貴會補助各大學之助理,組織考察團以容納新畢業(yè)生之意。然彼似較此為散漫,此則為一有組織之訓練,且選拔上亦嚴也。此雖不限于新畢業(yè)生,然年齡有限,決非老畢業(yè)生矣。(考選方法,以論文為主要,筆試乃為每一人出一份題,此取外國高級學位考選之辦法。既如此則論文審查,不得不嚴矣。)
(二)專任導師。有學問極有可觀而不肯教書者。此中固可待貴會補助科學工作人員之救濟,然目下既不再登報,而人才若發(fā)現(xiàn),不可交臂失之。前與兄商及向達君,兄允待補助事項結束后為之設法(此君絕不愿教書),弟心中即以彼為一人,其他要看此待辦研究所之需要。目下弟心中尚無其人也。此一類實即補助科學研究人員之事,特亦須顧到北大之需要耳。
(三)助理。此等助理事務甚少,實即導師研究生中間之一種研究員,論其性質亦與貴會補助科學人員為同類事。
故請款之三項,論其性質可謂全在貴會現(xiàn)在各項救濟工作范疇之中,特彼以救濟之用心達到補助學術之目的,此則雖不免或有救濟之用,要以給學術工作者以適宜之機會為其目的耳。(10)《傅斯年致杭立武》(1939年5月17日),王汎森、潘光哲、吳政上主編:《傅斯年遺札》第2卷,第972-973頁。
傅斯年在信的附件中開列了“請款概算”:“第一項,研究生十名(每名每月生活費五十元),每月五百元。第二項,專任導師二名(每名每月薪俸平均一百五十元),每月三百元。第三項,助理員二名(每名每月薪俸平均一百元),每月二百元。以上每月全數(shù)一千元,全年一萬二千元。”(11)《傅斯年致杭立武》(1939年5月17日),王汎森、潘光哲、吳政上主編:《傅斯年遺札》第2卷,第977頁。
傅斯年請求中英庚款董事會補助款項一事迅速得到批準,杭立武5月25日給傅斯年回信通知招考研究生的費用得以解決。信中說:“北大文科研究所事,弟已在香港會議時代為提出,……增加經(jīng)費五千元,當經(jīng)通過照辦?!?12)“傅斯年檔案”,I-126,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藏。經(jīng)費解決為研究所招收研究生事宜奠定了基礎。
第四,研究生招考設想與辦法。傅斯年等人恢復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的重要目的是招收研究生,培養(yǎng)社會科學研究人才。他在同意恢復研究所時就曾強調,“研究生。此一事業(yè),弟之興趣所在,皆在研究生,注意之、分配之,為之引近相合之導師,督責其課業(yè),均弟所好之事也”。(13)《傅斯年致杭立武》(1939年5月17日),王汎森、潘光哲、吳政上主編:《傅斯年遺札》第2卷,第972頁。
傅斯年在決定恢復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并兼任主任時做出了兩項承諾:一是要負責任,辦好此事,為將來胡適回國接任奠定基礎。他在致友人信中曾表示:“弟之熱心此事,非一新花樣,乃是多年之志愿,且曾一度行之。在弟雖多些事,卻覺得值得。弟雖未必永負此任,亦盼適之先生能早早建一功,回到北大,由其主持耳。”傅斯年此時設想為胡適回國復任北京大學文學院院長兼文科研究所所長打好基礎,其結果由于時事變化,傅斯年1945年代胡適做了北京大學校長,待胡適1946年回國交付其一個復原后的北京大學,這恐怕是傅斯年本人此時所沒有想到的。二是招收研究生要嚴格選拔,對各高校的畢業(yè)生一視同仁,不只限于北京大學和西南聯(lián)合大學。他曾表示:“此一組織雖在系統(tǒng)上為北大之一部分,但決不予北大畢業(yè)生以特殊之方,研究生之考試乃向全國公開,其考試委員會組織,亦系內外參合,以明一視同仁之義?!?14)以上引文參見《傅斯年致杭立武》(1939年5月17日),王汎森、潘光哲、吳政上主編:《傅斯年遺札》第2卷,第974頁。傅斯年的承諾在以后的工作中分別得以兌現(xiàn)。
為了使招收研究生有章可循,按制度辦事,在招考以前,傅斯年等人制定了《國立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招考研究生辦法》,對研究生招生數(shù)量、專業(yè)、考生資格、考試辦法、待遇、考試時間等都做了明確規(guī)定。具體規(guī)定是:
(一)名額
本所暫設研究生名額十人,每人之科目,應不出下列范圍:
1.史學部分。通史中各段,及哲學宗教史,文學史屬之。
2.語學部分。漢語學各科,邊地語言,英吉利語言學屬之。
3.考古部分??脊艑W及金石學屬之。
4.人類學部分。物質及文化人類學屬之。
以上1、2兩項名額約當全數(shù)十分之六七,3、4兩項約當全數(shù)十分之三四。
(二)資格
應考人之資格需具備下列各條件:
1.公私立大學文學院畢業(yè)者,但其他學院畢業(yè)有適當之論文者,亦得應考。
2.著有論文者。
3.年齡在三十歲以下,身體強健者。
(三)考試
考試之程序如下:
1.應考人需于報名時繳付:(1)畢業(yè)證明文件,(2)論文,(3)其他關于學業(yè)之證件(此項如無,可缺)。
2.本所收到后即付審查,初審合格者,通知其在昆明或重慶應試。
3.考試科目如下:(1)口試,(2)外國語試(英、法、德之一),(3)筆試(就其論文性質作成試題以副其學力)。
4.注意點:初審及錄取,均以論文為主要,此項論文以確有工夫并頗具心得者為限。
(四)修業(yè)及待遇
1.研究生修業(yè)期限為三年,但得延長之。
2.在第一年修業(yè)期中,每人每月給予生活費五十元,并由本校供給住宿。
3.在修業(yè)期中應遵守本校各項規(guī)則,并服從導師之指導。
4.在第一年修業(yè)滿期后,考核成績。其有成績者分別給以獎金,以為第二年之生活費,無成績者,停止修業(yè)。
5.全部修業(yè)滿期后,考試及格,由本校依照部章給予證書,并擇成績尤佳者三分之一留校任助理,或介紹服務。
(五)考期
為適合投考者之方便,將入學考試分作兩期舉行:
1.第一次考試。接收論文于本年七月十五日截止,八月五日考試。
2.第二次考試。接收論文于本年八月三十日截止,九月十五日考試。
3.論文隨到隨付審查,故以早繳為有利。
4.第一次考試中,如錄取名額已滿,即將第二次考試取消。
(六)考試委員會
考試委員會由本校聘請校外學人參加。(15)《傅斯年致杭立武》(1939年5月17日),王汎森、潘光哲、吳政上主編:《傅斯年遺札》第2卷,第975-977頁。
北大文科研究所恢復后,于當年開始招收研究生。6月3日,上海《申報》對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恢復招收研究生工作進行了詳細報道,其內容為:“北大文科研究所于1939年7月和8月兩次舉行研究生考試和論文評審,招收科目為史學、語言、中國文學、考古、人類學、哲學。初審合格者被通知前往昆明青云街靛花巷三號報到。每月發(fā)給生活費50元?!?16)夏本戎主編:《五華教育史話》,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59頁。從各地報名與應考情況來看,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恢復和招收研究生是當時影響較大的事件。
1939年7月,研究生招考正式開始,招考完全按預先規(guī)定程序進行:每一位報考的學生在報名時先提交一篇論文,由專家委員會審查。審查論文主要是考察考生的學術功底和科研能力。論文審查通過后再由本專業(yè)的專家出題進行筆試。筆試內容主要根據(jù)考生的專業(yè),檢查其專業(yè)知識和知識結構,基本上每一位考生一份考題,由考生到指定的考試地點參加筆試。例如楊志玖的學習領域是元史,所以論文審查通過后由姚從吾命題。姚從吾出了三個題目呈送傅斯年,其附信特別說明:“弟意每人兩題,不挑選,因此系就個人素有研究之部門出題也。若用兩題,可抹去一題,不適用,尚祈另擬?!逼漕}目是:
蒙古文字晚起,記載復少,現(xiàn)存蒙古朝初期之史料,可約分為:(一)自南宋人傳下者,(二)由西域人記述者,(三)蒙古著作譯成漢文者,三大系統(tǒng)。試就所知擇要列舉之,并比較其價值。
蒙古入主中原,儒者獨尊之傳統(tǒng)習慣為之打破,各派宗教,一時蜂起。試述除儒回二教外,當時比較著名之教派,及其所擁有之勢力。
試述忽必烈對于統(tǒng)治漢地的見解和他對于采用漢化的態(tài)度。(17)“傅斯年檔案”,I-910,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藏。
從姚從吾為楊志玖所擬試題可以看出,導師的筆試試題主要根據(jù)考生提交論文的專業(yè)領域,雖然試題難易有差別,但沒有超出考生的學習領域??忌P試通過后,再由專家委員會面試。傅斯年特別重視面試,正如一位學者回憶說:“傅先生對研究生的入學考試非常嚴格。每逢口試,他多參加主持。眾導師亦就某一問題向考生反復詢問,直至考生語塞為止。然盡管所問嚴格,其目的并非要求全答,而是在測驗考生之知識面,亦非單純之下馬威,故意刁難?!?18)鄭克晟:《中研院史語所與北大文科研究所——兼憶傅斯年、鄭天挺先生》,布占祥、馬亮寬主編:《傅斯年與中國文化》,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7頁。許多考生對傅斯年主持和參與面試留有深刻印象。楊志玖曾回憶說:“1939年秋,北大文科研究所恢復招生,由先生任所長,鄭天挺先生任副所長。先生勸我們投考。先生對這次考試非常重視,親自主持了一些口試,并檢閱每個人的英文試卷?!?19)楊志玖:《我在史語所的三年》,杜正勝、王汎森主編:《新學術之路》(下),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8年,第784頁。
文科研究所經(jīng)過嚴格的招考程序,共錄取十名研究生,其中北京大學畢業(yè)生六人:楊志玖、馬學良、王明、逯欽立、任繼愈、陰法魯。另外四人:閻文儒畢業(yè)于東北大學史地系,汪篯畢業(yè)于清華大學歷史系,周法高畢業(yè)于中央大學國文系,劉念和畢業(yè)于四川大學中文系。傅斯年兌現(xiàn)了對各高校一視同仁的諾言。第一批研究生錄取后集中在昆明青云街靛花巷三號樓,后來歷史語言研究所遷到昆明北郊龍泉鎮(zhèn)外寶臺山,靛花巷三號樓便成為文科研究所專用的辦公地點。史語所和北京大學的部分學者陳寅恪、董作賓等人也住此樓。食堂、圖書室皆在其中,研究生與導師切磋問題極為方便。
傅斯年對文科研究所的生源和師資力量極為滿意,在1940年寫給胡適的信中說:“北大文科研究所去年恢復,向中英庚款會捐了點小款,除教授兼導師外,請了向覺明作專任導師,鄧廣銘作助教,考了十個學生,皆極用功,有絕佳者,以學生論,前無如此之盛。湯公公道盡職,指導有方,莘田大賣氣力,知無不為,皆極可佩。此外,毅生、公超、膺中皆熱心?!?20)《致胡適》,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7卷,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22頁。
1940年8月,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又進行了第二次研究生招生工作,招生方法與第一次大體相同,傅斯年等人親自主持面試。在昆明考試過程中,北京大學應屆畢業(yè)生王玉哲、李埏、劉熊祥、董庶,清華大學畢業(yè)生王永興等同學報考,其中李埏和王永興順利通過,王玉哲被錄為備取,最后獲得補錄。
傅斯年在昆明主持完考試后又到重慶主持了招生考試。在重慶參加考試的有殷煥先、王叔岷、李孝定等人。其中,殷煥先、李孝定畢業(yè)于中央大學,王叔岷畢業(yè)于四川大學。文科研究所第二屆研究生共招收7名,分別是李埏、王永興、董庶、王玉哲、殷煥先、王叔岷和李孝定。其中在昆明考取者入校初仍住在昆明靛花巷,后為躲避日機轟炸,隨研究所遷至昆明郊外龍泉鎮(zhèn)龍頭村。鄭天挺在晚年《自傳》中記述了研究生生活情況:
北大文科研究所設在昆明北郊龍泉鎮(zhèn)(俗稱龍頭村)外寶臺山響應寺,距城二十余里。考選全國各大學畢業(yè)生入學,由所按月發(fā)給助學金,在所寄宿用膳,可以節(jié)省日常生活自己照顧之勞。所中借用歷史語言研究所和清華圖書館圖書,益以各導師自藏,公開陳列架上,可以任意取讀。(21)鄭天挺:《自傳》,《鄭天挺紀念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99頁。
1940年冬,史語所遷到四川,因為圖書館隨遷,為保證研究生有書可讀,鄭天挺專門致信傅斯年商議此事:
北大研究所址,非隨史語所不可。此事已數(shù)向兄言之,……北大無一本書,聯(lián)大無一本書,若與史語所分離,其結果必致養(yǎng)成一班淺陋的學者。千百年后探究學術史者若發(fā)現(xiàn)此輩淺陋學者,蓋我曹之高徒,而此淺陋學風為北大所軔始,豈不大糟?……弟意:萬一史語所與聯(lián)大不能在一地,而研究生必須隨史語所者,北大可每年或每學期,請一位教授隨同前往,俾稍減史語所之麻煩,并負其他事務責任。(22)鄭克晟:《中研院史語所與北大文科研究所——兼憶傅斯年、鄭天挺先生》,布占祥、馬亮寬主編:《傅斯年與中國文化》,第29頁。
傅斯年與鄭天挺等人經(jīng)反復協(xié)商,決定文科研究所所址仍留原處,研究生去留自愿,仍愿留昆明者由鄭天挺等人負責管理。隨史語所遷到李莊者與史語所的研究人員一起居住、生活與學習。鄧廣銘隨史語所遷至李莊,管理隨遷研究生日常生活。為了保障留昆明的研究生有書可讀,史語所遷移時留下部分圖書資料供其使用。
1941年,史語所與文科研究所進行第三屆研究生招生,王利器、魏明經(jīng)、王達津、程溯洛、高華年等在不同地點參加了考試并被錄取。1942年,史語所與文科研究所進行了第四屆研究生招考,胡慶鈞、方齡貴、李榮、汪子嵩等人被錄取。
史語所和文科研究所四屆共招收二十多名研究生。鄭天挺曾對研究生的師承關系及學習情況記述說:“研究生各有專師,可以互相啟沃。王明、任繼愈、魏明經(jīng)從湯用彤教授;閻文儒從向達教授;王永興、汪篯從陳寅恪教授(我亦在其中);李埏、楊志玖、程溯洛從姚從吾教授;王玉哲、王達津、殷煥先從唐蘭教授;王利器、王叔岷、李孝定從傅斯年教授;陰法魯、逯欽立、董庶從羅庸教授;馬學良、劉念和、周法高、高華年從羅常培教授。其后,史語所遷四川李莊,也有幾位(任繼愈、馬學良、劉念和、李孝定)相隨,就學于李方桂、丁聲樹、董作賓諸教授?!?23)鄭天挺:《自傳》,《鄭天挺紀念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99-700頁?,F(xiàn)根據(jù)鄭天挺的記述對這四屆研究生的專業(yè)及學術研究成就進行簡要記述。
王明、魏明經(jīng)、任繼愈師從湯用彤。王明從事道教研究,1941年畢業(yè)后進入史語所任助理研究員,1949年進入中國社科院考古所工作,1957年調哲學所工作。王明一生主要從事道教經(jīng)典研究,在中國哲學史研究領域有較大影響。魏明經(jīng)從事莊子研究,1941年畢業(yè)后,先后在華中大學、齊魯大學、山東師范學院工作,1956年調入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思想政治室工作,一生從事莊子研究。任繼愈1941年畢業(yè)留在西南聯(lián)大工作,1946年隨北大遷回北平,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1956年兼任中國科學院哲學所研究員,1964年籌建世界宗教研究所并擔任所長,1987年調任國家圖書館館長,主要著作有《中國哲學史論》《中國哲學發(fā)展史》《佛教史》等。
閻文儒師從向達,從事西北史地考察和研究,曾撰寫有《漢唐西域文明史》《西京勝跡考》等。1948年,調任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長期從事隋唐考古和石窟藝術的教學與研究工作。
王永興、汪篯師從陳寅恪、鄭天挺,主要從事中國隋唐史學習和研究。王永興1943年畢業(yè)后擔任陳寅恪的助手,1978年調任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長期從事隋唐史、敦煌學研究。汪篯畢業(yè)后被北京大學聘為副教授,以此名義繼續(xù)擔任陳寅恪助手。
楊志玖、李埏和程溯洛師從姚從吾、向達學習中國史。楊志玖畢業(yè)后長期擔任南開大學歷史系教授,從事隋唐史、元史研究。李埏學習宋元史,畢業(yè)后任云南大學歷史系教授,從事中國古代經(jīng)濟史研究,是研究中國土地國有制和西周封建論的重要代表人物,又是中國古代商品經(jīng)濟史研究的開拓者。程溯洛從事宋遼金元史學習和研究,1952年調任中央民族學院(今中央民族大學)教授,致力于少數(shù)民族歷史的教學和研究。1959年編輯出版了《維吾爾族史料簡編》,曾撰著《維吾爾族簡史》,被認為是維吾爾族歷史研究的開創(chuàng)者。
殷煥先、王玉哲、王達津師從羅常培、唐蘭教授。殷煥先學習中國語言學,畢業(yè)后任山東大學教授,長期擔任《文史哲》主編,為新中國的語言學術建設做出了開創(chuàng)性的貢獻。王玉哲1948年受聘為南開大學歷史系教授,從事先秦秦漢史教學和研究,其代表作《中國上古史綱》《中華遠古史》《古史集林》等,是中國先秦、秦漢史研究的權威學者。王達津1952年調任南開大學中文系教授,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長,著有《唐詩叢考》《古代文學理論研究論文集》等,是唐代文學研究專家。
王利器、王叔岷、李孝定師從傅斯年,研究方向是中國古代思想史和文學史。王利器1944年畢業(yè)后受聘于四川大學,1946年,被傅斯年調回北京大學,以研究中國古代思想史和文學史知名于世。王叔岷畢業(yè)后留在史語所任助理研究員,1949年遷居臺灣,任史語所研究員,兼任臺灣大學教授,直至去世,其代表作有《莊子校釋》《列子補正》《史記斟證》等。李孝定畢業(yè)后留史語所任助理研究員,從事甲骨文等古文字研究。1949年隨史語所遷居臺灣,任史語所研究員,兼任臺灣大學教授,其代表作有《甲骨文集釋》《漢字的起源與演變論叢》等,在海峽兩岸學術界有較大影響。
陰法魯、逯欽立、董庶師從羅庸、傅斯年和楊振聲等人。陰法魯畢業(yè)后長期在北京大學中文系任教授,曾對中國音樂史、舞蹈史進行專題研究,被認為是中國著名的古代音樂文化研究專家。逯欽立學習中國文學史,畢業(yè)后留在史語所從事研究工作,1948年調任廣西大學工作,終生從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歌研究,在學術界有重要影響。董庶學習和研究中國音樂史,畢業(yè)后留在昆明,任昆明師范學院教授。
馬學良、劉念和、周法高、高華年師從羅常培、李方桂等學習中國語言文字。馬學良在求學期間經(jīng)常隨李方桂到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進行調查,實地錄制少數(shù)民族語言、語音,解放后長期擔任中央民族大學教授,成為少數(shù)民族語言研究專家。劉念和學習中國漢語歷史音韻學,畢業(yè)后進入史語所任助理研究員,解放后長期擔任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周法高學習和研究中國聲韻學,畢業(yè)后進入史語所任助理研究員,1949年隨史語所遷居臺灣,繼續(xù)從事中國聲韻學研究。20世紀60年代曾任美國華盛頓大學、耶魯大學客座教授,后長期擔任香港中文大學教授。1977年后返回臺灣史語所任研究員。其研究成果《中國古代語法》《漢字古今音匯》等在學術界有較大影響。高華年畢業(yè)后任教于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1951年調往中山大學中文系任語言學教授,曾任中國語言學會理事、廣東語言學會會長等職務。
對于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在抗戰(zhàn)期間培養(yǎng)的研究生,鄭天挺數(shù)十年后曾進行評論,王永興對此記述說:“在(鄭天挺)先生逝世前二年,我去天津南開大學拜謁先生,……先生命我詳述四屆學生之人數(shù)姓名以及目前的工作情況,我一一稟告之,數(shù)十人均在高等學校任教和高級學術機構從事研究工作。我的稟述有脫漏或錯誤,先生補正之。最后,先生笑語曰‘我們(指昆明北大文科研究所)沒出一個廢品’?!?24)王永興:《忠以盡己,恕以及人——懷念恩師鄭天挺先生》,《鄭天挺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17頁。鄭天挺的評價表面看來是低標準,但結合研究生畢業(yè)后工作科研狀況,此評價準確而且標準很高,從中也透露出鄭天挺為此項事業(yè)艱苦努力的成就感。
歷史語言研究所招收和培養(yǎng)研究生是為訓練和儲備社會科學研究人才。由于考選嚴格,培養(yǎng)精準,管理科學,尤其是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與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合作招考和培養(yǎng)研究生,雖環(huán)境艱苦,但廣大教師和研究生克勤克儉、一心向學的風范和為抗日救國而學習研究的精神為后人樹立了典范,一代學人的行為給后人許多啟示。
其一,廣大師生樹立了為抗日救國而努力向學的思想意識,是學習和科研取得優(yōu)異成績的主要動力。研究所的導師和研究生基本都是在抗日戰(zhàn)爭的烽火中輾轉到達西南的大后方,他們經(jīng)歷了因日本侵略而國破家亡的痛苦,同時奠定了為挽救國家民族危亡而努力學習的思想觀念。師生們都具有為抗日救國而積極求學的意識,鄭天挺曾總結說:“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一個愛國分子,不能身赴前線或參加革命,只有積極從事科學研究,堅持謹嚴創(chuàng)造的精神,自學不倦,以期有所貢獻于祖國。寶臺山的研究生(或稱寶臺山士)就是這樣的?!?25)鄭天挺:《自傳》,《鄭天挺紀念論文集》,第700頁。傅斯年等學人為抗日救國而致力學術研究,培養(yǎng)人才,他們以身作則,經(jīng)常對研究生和青年學者進行科學救國的教育,許多研究生都樹立了讀書救國的思想理念。正如當時一位研究生所評論:研究所內“學風正,工作勤,大家專心科研,很少受到外界影響”。(26)馬學良:《歷史的足音》,杜正勝、王汎森主編:《新學術之路》(下),第863頁。研究生在學習期間受到嚴格而科學的訓練,學術研究方法和能力都有很大的提升。
其二,其教育理念和管理模式使研究生接受了嚴格而科學的教育,成為研究生成材的重要原因。傅斯年等人對研究生培養(yǎng)和教育的準則是“高標準要求,自由式發(fā)展”。所謂高標準要求在研究生的錄取和培養(yǎng)方面體現(xiàn)得相當充分,研究生考前先提交一篇論文,論文審查通過,才有資格參加英語和專業(yè)筆試,也就是考生學術研究能力和水平是第一位的。在研究生錄取后,實行導師負責制,對研究生進行的專業(yè)指導側重于學習方法和研究路徑。這里僅舉一例,王叔岷是傅斯年指導的研究生,他曾回憶第一次見到傅斯年的情境,為顯示才氣和學習成就,特地呈送給傅斯年自己平時寫的詩文,不曾想遭到傅斯年嚴肅的訓誡,要其沉下心好好讀書,“要把才子氣洗干凈,三年之內不許發(fā)表文章”。(27)王叔岷:《慕廬憶往》,臺北:華正書局有限公司,1993年,第43頁。王叔岷第一次拜見傅斯年受到的訓誡,影響了他一生。所謂“自由式發(fā)展”就是研究生的學習方法和論文選題等有較大的自主權,學習方法以自學為主,同學之間、師生之間可以自由討論,互相啟發(fā)。傅斯年等人為了營造研究所內學術研究的氛圍,定期舉行學術報告會讓師生相互討論,相互啟發(fā),并規(guī)定史語所和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定期舉行學術報告會,師生輪流擔任報告人,在讀研究生也不例外。據(jù)何茲全回憶:“史語所有個好傳統(tǒng),就是不定期的學術報告。在李莊期間,我記得傅先生、董彥堂先生、勞幹、董同龢、逯欽立都做過報告。這是學術交流,對每個人的研究也是個督促?!?28)何茲全:《李莊板栗坳·史語所》,《新學術之路》(下),第824頁。王利器也有相似的記述,其中逯欽立、王利器都是在讀研究生。王利器就曾做過一次題為《“家”、“人”對文》的報告,頗得傅斯年的贊賞和大家的好評。除傅斯年以外,研究所導師陳寅恪、鄭天挺、湯用彤、羅常培等人也認真負責,他們曾長期與研究生一起生活,督促他們讀書研究,解決生活學習中的問題,為研究生學習研究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環(huán)境和氛圍。
其三,研究所學人純正的學風,對研究生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恢復后,為了加強文史等學科的學術研究、培養(yǎng)人才,特從西南聯(lián)合大學和史語所中聘請了許多大師級學者,西南聯(lián)大的湯用彤、羅常培、唐蘭、羅庸等人,史語所中的陳寅恪、李濟、董作賓、李方桂、丁聲樹等人,以及傅斯年、鄭天挺等也親自兼任導師。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學者把在北京大學和史語所培育的純正學風融合在一起,在所內發(fā)揚光大,在研究生的培養(yǎng)和指導方面表現(xiàn)得相當充分。概括起來就是,以道德學問為規(guī)約,以教學傳道為天職,潛心治學,授業(yè)傳教,對研究生的教育、指導認真負責。這方面事例很多,略舉一例。1941年7月初,梅貽琦、鄭天挺、羅常培曾專門到李莊主持研究所研究生的答辯,羅常培記述李莊幾位研究生學術研究及與導師關系情況說:“馬、劉兩君(馬學良、劉念和)受李方桂、丁梧梓(聲樹)兩先生指導,李君(李孝定)受董彥堂(作賓)先生指導,李、董、丁三位先生對他們都很懇切熱心。據(jù)馬君告訴我說,李先生常常因為和他討論撒尼倮語里面的問題,竟至忘了吃飯,這真當?shù)闷稹d人不倦’四個字。任君(繼愈)研究的題目是‘理學探源’。他在這里雖然沒有指定的導師,可是治學風氣的熏陶,參考圖書的方便,都使他受了很大的益處。”(29)羅常培:《蒼洱之間》,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0頁。從某種意義上說,研究生潛心向學,取得優(yōu)異成績,與研究所優(yōu)良純正學風的培育是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