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
記得很多年前, 我第一次讀到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的 《獵人筆記》, 里面有一個為滿天星星而驚呼的孩子凡尼亞, 他的叫聲令我久久難忘: “看呀, 看呀, 伙伴們, 看天上的星星呀——像蜜蜂那樣擠在一起!”
于是所有孩子的眼睛都仰望天空。 我記住了蜜蜂那樣擠在一起的星星, 記住了 《瓦爾登湖》中鵝卵石般的星星, 記住了 《小王子》 中會笑的星星。 我又想起了美學家高爾泰故鄉(xiāng)淳溪河上的星星, 他始終認得小時候母親拉著他的手, 指給他看過的那些星星, 和它們的名字、 它們的故事。 當他在遙遠的太平洋彼岸, 看到這些星星出現在北美的夜空, 他想起的是母親、 故鄉(xiāng)。
看星星是多么美好的兒時經歷, 在故鄉(xiāng)雁蕩山明朗的夜空中, 我曾一遍遍地數過天上的星星, 盡管沒有一次數出個結果來, 但卻把我的生命與這些星星連在了一起, 讓我在筆記本上寫下了: 星星的思想可以與太陽媲美。
在無數看不到星星的夜晚, 我常常想, 真正可怕的不是夜有多黑, 就怕沒有了盼著數星星的孩子。 或者說, 可怕的不是看不見星星, 就怕數星星的心也消失在黑暗中。 數千年來,從東方到西方, 從來不缺數星星的孩子, 一部人類文明史也可以說就是數星星的孩子書寫的。數星星, 到底數的是什么? 很多年前, 臺灣有位兒童劇作家王友輝受到 《小王子》 的啟發(fā),寫過一個兒童劇 《會笑的星星》, 其中說到星星王子遇見一只數星星的貓頭鷹, 而貓頭鷹想的只是占有這些星星, 星星王子看見的則是它的愚昧。
數星星, 只是要使我們從大地上抬起頭來, ——去尋找、 理解和欣賞, 而不是占有。
在數星星的孩子中, 有1800 多年前的張衡, 1200 多年前的李白, 300 多年前的伽利略,200 多年前的康德, 100 多年前的梵高……他們是天文學家、 詩人、 哲學家、 畫家, 還有更多我們不知道姓名的人。 只要數星星的孩子還在, 人類的希望就在。
我們看見的是亙古常新的星空, 是張衡、 伽利略的星空, 是李白、 泰戈爾的星空, 是屠格涅夫、 高爾泰的星空, 是康德的星空, 我們數的是同樣的星星, 是李商隱 “昨夜星辰昨夜風” 中的星星, 是辛棄疾 “七八個星天外” 中的星星, 也是冰心 《繁星》 中的星星。
做一個數星星的孩子, 就是與張衡、 伽利略站在一起, 與康德站在一起, 與梵高站在一起, 與李白站在一起, 與 “一星如月看多時” 的黃仲則站在一起……站在文明的一面, 超越只有算計、 只論利害、 只問強權、 只講成敗的野蠻, 始終葆有一顆單純的心。
在我看來, 最美好的童年就是數星星的童年。 做一個數星星的孩子, 最終發(fā)光如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