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時記憶：節(jié)令風物與況味

張立峰

玄霜催授衣，開爐卻新寒

授衣制度，古已有之?！对娊?jīng)》有云：“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贝笕逯祆湓凇对娂瘋鳌分薪忉專骸熬旁滤凳己?，而蠶績之功亦成，故授人以衣，使御寒也?！?/p>

農(nóng)歷九月為授衣之時，因此也稱“授衣月”。在唐代，國子監(jiān)的太學生“每歲九月有授衣假”。這是讓學生回家置辦冬衣的假期，最長可達15天，類似于今天學校里的寒假。唐代官員也能享受“授衣假”。張籍有詩云：“初當授衣假，無吏挽門鈴?！崩铐犚舱f：“歸來授衣假，莫使故園蕪?！?/p>

一般來說，農(nóng)歷十月天氣才普遍轉(zhuǎn)寒，算是真正地入冬。宋人覺得九月授衣時日偏早，于是改為“十月朔”（即十月初一）授冬衣。這一天，自宰執(zhí)以下的文武百官，宋廷都會賜予錦緞，名曰“授衣”。十月朔也成為當時的法定假期，稱為“授衣節(jié)”。宋代品級不同的官員，受賜錦緞的材質(zhì)、花色也不相同，“其賜錦花色，依品從給賜”（宋吳自牧《夢粱錄》）?！端问贰ぽ浄尽酚涊d，百官所得衣料可分為七等，最高檔的錦緞是天下樂暈錦，其次為次暈錦、簇四盤雕細錦、黃師子大錦、翠毛細錦、云雁細錦等。親隨近臣還有額外的紫羅錦、旋襕、暖靴賞賜，可謂待遇優(yōu)厚。為了體現(xiàn)“授衣”之意，百官上朝和日常起居，都需要“衣錦襖三日”。

授衣節(jié)當日，宋人還有祭祀祖先、燒送冥衣的習俗。這一習俗，是從唐玄宗下令以九月朔日“薦衣于陵寢”而來，是生者為亡者授衣御寒?！稏|京夢華錄》記載，每年九月下旬，汴京城內(nèi)外“賣冥衣靴鞋席帽衣緞，以備十月朔日獻燒”。《武林舊事》里的南宋臨安，此時也是“遣使朝陵，如寒食儀，都人亦出郊拜墓，用綿球楮衣之類”，從皇室到百姓，都會祭祀祖先、獻燒寒衣。此后，元、明、清各代亦沿襲宋時慣例。

十月初一最熱鬧的習俗還屬宋人的暖爐會?！段淞峙f事》記載，從此日開始，宮中御爐每日開爐設(shè)火，到來年二月初一方才終止。各部司衙門也在此日設(shè)火，如果遇到歲寒之年，結(jié)束時間還會延長5日，類似如今北方冬季的供暖期。在民間，開爐當日親友之間要互贈御寒所用的薪炭、縑綿及酒肉，父母還要給新出嫁的女兒附送火爐。由于開爐習俗在宋代影響很大，因此，十月初一又稱“開爐節(jié)”。

對宋人而言，除了開爐取暖，人們更看重開爐節(jié)的宴飲娛樂。這一天，皇后殿有“排當”宴會，周彥質(zhì)《宮詞》曾描寫開爐節(jié)的宮廷宴會現(xiàn)場：“開爐佳節(jié)乍寒朝，近侍班聯(lián)衣錦朝。獸炭香新金鴨暖，珠簾龍幕按簫韶?！泵耖g百姓也有置酒聚飲的節(jié)日習俗，是為暖爐會。百姓皆“新裝暖閣，低垂繡簾”，或“炙臠肉于爐中，團坐飲啖”，或“老稚團圓，淺斟低唱”，以應(yīng)開爐節(jié)序。

宋代開爐習俗的影響力遍及僧俗兩界?！稓q時雜記》記載，東京各大寺院于此日必開啟寮房暖爐，并舉辦齋會。偈頌中有不少言及開爐，如釋慧遠《偈頌一百零二首》所云：“十月今朝又初一，叢林正值開爐日?！狈冻纱蟆兑宜仁滤烽_爐三首·其三》中亦有句：“石湖今日開爐，俗家恰似精廬。”

開爐節(jié)自然離不開美酒，此日人們所飲之酒被稱為“開爐酒”，宋代詞人程垓《鷓鴣天》中便有“只因貪伴開爐酒”的詞句。林洪《山家清供》中還記有“開爐餅”，這是開爐日人們食用的一種蜜餞餅。當冬季來臨時，人們開爐置火，老少團聚，飲酒啖肉，暖意融融。

盡管只有一日的假期，但宋人授衣御寒、開爐宴飲與祭祀祖先、獻燒寒衣并行不悖，將十月朔過成了一個熱熱鬧鬧的全民性節(jié)日。

陽生春又來，冬至大如年

如果說十月朔是冬季節(jié)令的肇端，那么冬至則是其高峰。數(shù)千年前，古代先民利用圭表，于正午時分觀測到日影最長的一天，從而確定了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冬至。《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認為，此一日“終藏之氣，至此而極也”。

也是從冬至開始，白晝一天天變長，陽氣逐漸生發(fā)，故而有“陰極而陽生”之說?！岸寥颉钡奈锖蜃兓头从沉诉@一特點?！暗谝缓?，蚯蚓結(jié)”，此時陰氣仍盛，故而蚯蚓仍盤曲如繩結(jié)?！暗诙颍缃墙狻?，古人認為麋鹿屬陰，冬至后陽氣生發(fā)，麋鹿感陰氣漸退而解角?！暗谌?，水泉動”，冰面之下的泉水感應(yīng)到陽氣之溫熱，潛流始動。由此可見，冬至是反映冬季節(jié)令物候變化的重要指標，也是陰陽循環(huán)轉(zhuǎn)化的關(guān)鍵節(jié)點。所以，杜甫才會在詩中說“冬至陽生春又來”，冬至也被古人視作吉日。

在歲歷中，古人曾規(guī)定冬至前一天為“歲終”，冬至為“開元”之日，相當于今天的春節(jié)。陸游《老學庵筆記》中說：“唐人冬至前一日，亦謂之除夜。”后來，冬至的“開元”地位讓給了春節(jié)，但冬至一直被人們稱為“亞歲”，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極重要的節(jié)氣。

在漢代，冬至已經(jīng)成為“冬節(jié)”?！逗鬂h書》記載：“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靜體，百官絕事，不聽政?！本醪宦犝?，朝廷休假三天，舉行祝賀儀式，名為“賀冬”。

祭天祀祖，是冬至最為隆重的儀式。帝王們往往會親自祭祀天地、社稷和宗廟，獻上供品和香火，祈求上蒼的護佑。在唐代，祭天儀式結(jié)束后，皇帝還要舉行最高規(guī)格的大朝會，四夷萬邦與文武百官共同見證“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盛況。

冬至之所以有這樣受人尊崇的地位，是因為它契合了天人合一、陰陽消長的傳統(tǒng)思想及儒家禮治觀念。因此，冬至不僅作為唐代官方認可且極為重視的歲時節(jié)日，被寫入行政法典《唐六典》，其獨有的禮法儀式還被記錄在禮典《開元禮》中。

到了宋代，民間百姓過冬至的熱情甚至超過了春節(jié)。當時就流行“肥冬痩年”之說，人們寧愿窮著過年，也要把冬至節(jié)慶辦得體面。《東京夢華錄》記載：“十一月冬至，京師（汴梁）最重此節(jié)。雖至貧者，一年之間，積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備辦飲食，享祀先祖，官放關(guān)撲，慶祝往來，一如年節(jié)?！惫俜竭€允許百姓在固定時段里，以商品為彩頭進行賭博游戲。至于女性們拋頭露面，或“縱賞關(guān)賭”，或“入市店飲宴”，都已形成風氣，“不相笑訝”。

南宋都城臨安的市民，最為看重“一陽賀冬”。當日晨雞啼鳴之時，太史局會觀察天空中的云氣，“以卜休祥”。城內(nèi)家家車馬均裝飾一新，婦女孩童皆穿得光彩照人，有到岳祠、城隍廟進香的，有往來于街衢饋送節(jié)禮的。由于大家互相贈禮太勤，以至于出現(xiàn)贈出的禮物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自家的趣事。朱熹的好友顏度便寫過一首名為《冬至》的打油詩：“至節(jié)家家講物儀，迎來送去費心機。腳錢盡處渾閑事，原物多時卻再歸?！?/p>

冬至吃餛飩的習俗，由來已久。北齊的顏之推曾說：“今之餛飩，形如偃月，天下通食者也?！痹诠湃丝磥?，吃餛飩有“破陰釋陽”的寓意?！段淞峙f事》中記載了南宋杭州冬至吃餛飩的習俗：“貴家求奇，一器凡十余色，謂之百味餛飩?！备毁F人家為求新奇，會做上十余種不同口味的餛飩，放到一個器皿內(nèi)，再取個闊氣的名字—百味餛飩。

家家搗米做湯圓，知是明朝冬至天?！泵髑鍟r期，江南地區(qū)的百姓用湯圓在冬至節(jié)祭祖，企盼家人團圓、多子多福。清代顧祿《清嘉錄》記載：“比戶磨粉為團，以糖、肉、芽、果、紅豆沙、蘿卜絲為餡……名曰‘冬至團?！痹谇宕奶K州，冬至前一天，親朋好友也會互相饋贈節(jié)日食品“冬至盤”，提盒擔籃者擠滿道路。

古人還有在冬至節(jié)進獻鞋襪的風俗。三國時期的曹植《冬至獻襪履頌表》中說：“伏見舊儀，國家冬至，獻履貢襪，所以迎福踐長……一陽嘉節(jié)，四方交泰，萬物昭蘇，亞歲迎祥，履長納慶?！痹谇宕?，貢入宮廷的鞋襪上還繡有綿羊等吉慶紋樣，寓意“陽生”。

作為節(jié)日，冬至大如年，人們包餛飩、吃湯圓，感受著節(jié)日的快樂;作為節(jié)氣，冬至陽氣漸生，陰陽的下一個循環(huán)就要開啟，人們衷心祈愿未來的生活美滿如意。

蠟祭酬神祖，佛粥更相饋

農(nóng)歷的最后一個月被稱為“臘月”。所謂“ 臘”，本為歲終祭祀之意。《禮記·郊特牲》中說：“臘也者，索也。歲十二月，合聚萬物而索饗之也?！逼浯笠馐钦f，人們將所收獲的物品，于年終的祭祀儀式上敬饗祖先和神靈，以酬謝他們賜予的豐饒生活。

南北朝時期的南方地區(qū)，人們以十二月八日為臘日，也稱“臘八”?！肚G楚歲時記》記載，這一天“村人并擊細腰鼓、戴胡頭，及作金剛力士以逐疫，沐浴轉(zhuǎn)除罪障……其日，并以豚酒祭灶神”。此時的臘八，大體沿襲秦漢以來的風俗，主要是擊鼓驅(qū)疫、酒肉祭神等。隨著佛教的傳入，臘八祭神祀祖的習俗逐漸淡化，轉(zhuǎn)而呈現(xiàn)出紀念佛祖成道的新內(nèi)涵。

佛教典籍記載，釋迦牟尼因見眾生為“八苦”煎熬，毅然舍棄王位，專心思悟解脫眾生之法。在苦行6年后，他終于在臘月八日獨坐菩提樹下，夜睹明星而悟道成佛。于是，臘八便成了佛祖成道紀念日。

在未成道前的苦行中，釋迦牟尼每日僅食一米一麻。后人為了不忘佛祖所受的苦難，便效法“牧女獻糜于佛陀”，在臘八日取香谷、果實等煮粥供佛。

關(guān)于“臘八粥”的最早記載，見于《東京夢華錄》。臘八當日，北宋汴京城中“諸大寺作浴佛會，并送七寶五味粥與門徒，謂之臘八粥”。除了向教徒分送，佛寺還將臘八粥散發(fā)給信眾和窮苦百姓，稱之為“佛粥”。陸游有詩云：“今朝佛粥更相饋，反覺江村節(jié)物新?！?/p>

宋代食用“臘八粥”的風氣，也從寺院蔓延到民間。宋人王洋有詩云：“臘月八日梁宋俗，家家相傳侑僧粥。栗桃棗柿雜甘香，菱椇芝栭俱不錄。”粥中有栗子、核桃、紅棗、柿餅、靈芝、木耳、菱、棗等，在寒冷的冬天喝上一碗，美味又暖和，真是一大福氣。

除了食用臘八粥外，臘八節(jié)還有其他習俗?；实蹠谶@一天舉行朝會，賞賜百官肉食、錢帛，唐代的官員還能享受到澡豆、口脂、頭膏等賞賜用品。宋代帝王還會賜予百官由御藥院特制的臘藥。受此影響，宋代醫(yī)家也多制“虎頭丹”“八神”等臘藥，貯于絳囊，饋贈親友。此外，制作臘八蒜、臘八豆腐、臘酒、藏冰等，也是臘八節(jié)的習俗。

“臘酒自盈樽，金爐獸炭溫……明朝換新律，梅柳待陽春?！保ㄌ拼　对佖ニ臍庠姟ご蠛轮小罚g樂喜慶的氣氛融化了冬末的寒意，舊的一年即將結(jié)束，春的序曲即將奏響，人們同越冬的草木一起，翹首期盼著新年的第一道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