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摶文學(xué)形象的歷史演變

李山嶺

(亳州學(xué)院 中文系，安徽 亳州 236800)

陳摶，字圖南，宋初亳州真源人，自號扶搖子，周世宗賜號白云先生，宋太宗賜號希夷先生。他對宋代儒、道兩家都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F(xiàn)在人們熟知的“陳摶老祖”是仙道形象，文學(xué)中的陳摶形象，經(jīng)歷了從多元到一元的演變。陳摶在宋人筆記中，是集道士、相士、學(xué)者、志士于一身的多元形象；在元代史傳中，趨于隱士、道士的二元化；在元明清小說、戲曲中，才定格為仙道形象。

一、宋人筆記中陳摶的多元形象

宋人筆記關(guān)于陳摶的記載，主要涉及陳摶幼時(shí)的傳說、能識人禍福、臥隱華山、覲見帝王等事跡，呈現(xiàn)了陳摶作為道士、相士、儒士、志士等不同的形象。

(一)道士與養(yǎng)生家陳摶

道士陳摶，以臥為功，以睡著稱。楊文公《談苑》云：“隱武當(dāng)山九室?guī)r，辟谷煉氣，作詩八十一章，號《指玄篇》，言修養(yǎng)之事。后隱華山云臺觀，多閉門獨(dú)臥，經(jīng)累月至百余日不起。周世宗召至闕下，令于禁中扄戶以試之，月余始開，摶熟寐如故，甚異之?！盵1]《東軒筆錄》卷一也說：“厭五代之亂，入武當(dāng)山，學(xué)神仙導(dǎo)養(yǎng)之術(shù)，能辟谷，或一睡三年?！盵2]《清異錄》卷下記載其睡功的傳承：“華山陳真人隱于睡。馮翊士寇朝一常事真人，得睡之崖略。后返鄉(xiāng)，惟睡而已。郡南劉垂范往謁，其從以睡告。垂范坐寢外，聞鼻鼾之聲雄美可聽，退而告人曰：‘寇先生睡中有樂，乃華胥調(diào)雙門曲也?！蛟唬骸磳徸V記，何如？’垂范以濃墨涂紙滿幅，題曰‘混沌譜’，云‘即此是也’?！盵3]

陳摶很長壽，“太平興國中，太宗召陳摶赴闕。摶隱華山云臺觀，百余歲?！盵4]作為高道的“標(biāo)配”，應(yīng)有靈丹妙藥以資養(yǎng)生，陳摶的丹藥是“大靈豆”?！肚瀹愪洝肪砩希骸叭A山陳摶有大靈豆，服一粒四十九日不饑，筋骨如故，顏色反嬰?！盵3]56

陳摶也與仙道朋友相來往，“華陽隱士李奇，自言開元中郎官，年數(shù)百歲，人罕見者。關(guān)中呂洞賓者，有劍術(shù)，年百余歲，貌如嬰兒，行步輕疾。皆嘗至摶齋中，奇以朱書青紙?jiān)?，令小童赍寄摶，摶與酬唱，如交友?！盵5]

所以，周世宗召見他時(shí)，“問以神仙黃白修養(yǎng)之事、飛升之道”[1]100，宋初君臣也曾向他詢問修養(yǎng)之道(見后文)，確是把他看作道士的。

(二)識人禍福的相士

陳摶能語人禍福，宋人記載多有言及，主要涉及種放、王世則、錢若水等人。

如陳摶相種放，預(yù)言其一生大勢?！稏|軒筆錄》卷二：“往華山訪陳摶，摶聞其來，倒屣迎之，既即坐，熟視曰：‘君他日甚顯，官至丞郎?！N曰：‘我之來也，求道義之益。而乃言及爵祿，非我意也?！愋υ唬骸酥F賤，莫不有命。貴者不可為賤，亦猶賤者不可為貴也。君骨法合為此官，雖晦跡山林，終恐不能安耳。今雖不信，異日當(dāng)自知之?！挪粦?。至真宗時(shí)，以司諫召至闕下，及辭還山，遷諫議大夫。東封，改給事中。西祀，改工部侍郎而卒，竟如摶之相也。”[2]16

張乖崖(詠)“公布衣時(shí)素善陳摶，嘗因夜話，謂摶曰：‘某欲分先生華山一半住得無？’摶曰：‘余人則不可，先輩則可?！暗?，取別?！瓝凰凸?，謂弟子曰：‘斯人無情于物，達(dá)則為公卿，不達(dá)為王者師?！８兄??！盵6]果成一代名臣。

陳摶相王世則，能言其科名?！稘扑嗾勪洝肪砣骸跋Ｒ南壬悡唬Z人禍福，合若符契。王世則與韓見素、趙諫同詣先生，世則偽為仆，拜于堂下，先生笑之曰：‘侮人者自侮也。’揖世則坐于諸坐之右：‘將來科名，君為首，冠諸君之次，正如此會。’明年，世則舉進(jìn)士第一，余如坐次?！盵7]

陳摶相錢若水，不能決，邀老僧同相?！顿F耳集》卷中：“錢若水謁陳摶求相，約曰：‘過半月來’。至期，陳邀入山齋，山中一老僧擁衲附火，錢揖之。僧開目而已，黙坐久之。陳問僧曰：‘如何？’僧搖頭曰：‘無此等骨。’陳語若水曰：‘吾見子神觀清粹，謂可學(xué)神仙。余見之未精，不敢奉許，決之老僧，渠云子無仙骨，但可作貴公卿，亦急流勇退?！绰橐碌勒摺！盵8]錢若水后為樞密副使，年才四十致仕，果如所言。

陳摶能知人貴賤休咎，其評論人物的言論顯然引起了世人的重視，《畫墁錄》載：“今有《人倫風(fēng)鑒》行于世，后人集先生之言以為書也?！盵9]

(三)關(guān)懷現(xiàn)實(shí)的志士

陳摶生長亂世，唐末曾舉進(jìn)士不第，后雖學(xué)道隱居，而始終不曾忘懷天下。他對天下大事一直關(guān)注，與周世宗、宋太宗直接交往，對宋初政治有重大影響。

陳摶在殘?zhí)苼y世中有逐鹿天下的大志，《東軒筆錄》卷一載：陳摶“有經(jīng)世之才，生唐末厭五代之亂……自晉漢以后，每聞一朝革命，則嚬蹙數(shù)日，人有問者，瞪目不答?！盵2]2邵伯溫《聞見錄》卷七：“華山隱士陳摶，字圖南，唐長興中進(jìn)士，游四方，有大志，隱武當(dāng)山。詩云：‘他年南面去，記得此山名。’本朝張鄧公改‘南面’為‘南岳’，題其后云‘蘚壁題詩志何大，可憐今老華圖南?！w唐末時(shí)詩也。常乘白騾，從惡少年數(shù)百，欲入汴州?！盵10]

他與周世宗有交往，已見前述。與宋初帝王，交往更深?！独m(xù)湘山野錄》：“祖宗居潛日，與趙韓王游長安市，時(shí)陳摶乘一驢，遇之，下驢大笑，巾簪幾墜，左手握太祖，右手挽太宗，‘可相從市飲乎？’太宗曰：‘與趙學(xué)究三人并游，可當(dāng)同之?！愵㈨n王甚久，徐曰：‘也得也得，非渠不得預(yù)此席。’既入酒舍，韓王足疲，偶坐席左，陳怒曰：‘紫微帝垣一小星，輒據(jù)上次，不可?！庵?，使居席右?！盵11]《東軒筆錄》卷一：“一日，方乘驢游華陰，市人相語曰：‘趙點(diǎn)檢作官家’，摶驚喜大笑，人問其故，又笑曰：‘天下這回定疊(按，即安定)也’。太祖事周為殿前都點(diǎn)檢，摶嘗見天日之表，知太平自此始耳。”[2]2

宋太宗時(shí)，陳摶曾入朝，有朝事顧問的作用。“遣中使送至中書，琪等問曰：‘先生得玄默修養(yǎng)之道，可以授人乎？’曰：‘摶遁跡山野，無用于世，神養(yǎng)之事，皆所不知，亦未嘗習(xí)煉吐納化形之術(shù)，無可傳授。擬如白日升天，何益于治？圣上龍顏秀異，有天人之表，洞達(dá)古今治亂之旨，真有道仁圣之主，正是君臣合德以治天下之時(shí)，勤行修煉，無以加此?！鞯缺砩掀溲?，上覽之甚喜?！盵1]100他的關(guān)注仍然是“古今治亂、合德致理”。又，“帝初問以伐河?xùn)|之事，不答，后師出果無功。還華山，數(shù)年，再召見，謂帝曰河?xùn)|之事今可矣，遂克太原。”特別是在立真宗的問題上，陳摶發(fā)揮了影響，“帝以其善相人也，遣詣南衙見真宗。及門亟還。問其故，曰：‘王門廝役皆將相也，何必見王？’建儲之議遂定?！孀诩次?，先生已化，因西祀汾陰，幸云臺觀，謁其祠，加禮焉。帝知建儲之有助也。”[10]69其中細(xì)節(jié)，《東軒筆錄》卷一有記：“太宗以元良(按：代指太子)未立，雖意在真宗，尚欲遍知諸子。遂命陳摶，歷抵王宮，以相諸王。摶回奏曰：‘壽王真他日天下主也。臣始至壽邸，見二人坐于門，問其姓氏，則曰張旻、楊崇勛，皆王左右之使令。然臣觀二人，他日皆至將相，即其主可知?！诖笙?。是時(shí)真宗為壽王，異日張旻侍中、楊崇勛使相，皆如摶之相也。”[2]6

以陳摶與太宗、真宗的特殊緣分，他受到格外的禮遇，《澠水燕談錄》卷四：“太平興國初，召赴闕。太宗賜御詩云：‘曾向前朝出白云，后來消息杳無聞。如今若肯隨征召，總把三峰乞與君?！壬A陽巾，草屨垂條，以賓禮見，賜坐?！弥?，辭歸，進(jìn)詩以見志云：‘草澤吾皇詔，圖南摶姓陳。三峰千載客，四海一閑人。世態(tài)從來薄，詩情自得真。乞全麋鹿性，何處不稱臣?！现豢闪?，賜宴便殿，宰相兩禁傳坐，為詩以寵其歸?！盵7]44

(四)沾溉一代的儒士

陳摶在后唐長興中考進(jìn)士，既而棄科舉之武當(dāng)山。他是儒士出身，他的思想成為有宋一代學(xué)術(shù)的濫觴。《貴耳集》卷下：“濮上陳摶以《先天圖》傳種放，放傳穆修，修傳李之才，之才傳卲雍；放以河圖洛書傳許堅(jiān)，堅(jiān)傳范諤昌，諤昌傳劉牧；修以太極圖傳惇頤，惇頤傳二程。濓溪得道于異僧壽涯?！盵8]4313(按：此段文字的原始出處是朱震《漢上易傳表》。)《東都事略·儒學(xué)傳》載：“穆修，字伯長，汶陽人也。師事陳摶，而傳其易學(xué)?！盵12]“李之才，字挺之，青州人也。倜儻不群，師事穆修。舉進(jìn)士，為孟州司戸參軍共城令。時(shí)卲雍筑室蘇門山百丈源之上，布衣疏食。之才聞雍苦志好學(xué)，自造其廬，問雍曰：‘子何所學(xué)？’雍曰：‘為科舉進(jìn)取之學(xué)?！旁唬骸婆e之外有義理之學(xué)，子知之乎？’雍曰：‘未也，愿受教?！旁唬骸x理之外有物理之學(xué)，子知之乎？’雍曰：‘未也，愿受教。’之才曰：‘物理之外有性命之學(xué)，子知之乎？’雍曰：‘末也，愿受教?！谑怯簜髌鋵W(xué)?！讓W(xué)唯雍得之。初華山陳摶讀易，以數(shù)學(xué)授穆修，修授之才，之才授雍；以象學(xué)授種放，放授許堅(jiān)，堅(jiān)授范諤昌云。堅(jiān)，廬江人也?！盵12]981可以說，陳摶的學(xué)術(shù)思想孕育了周敦頤、邵雍、張載、程顥、程頤這“北宋五子”，成為北宋學(xué)術(shù)文化發(fā)展的源頭，他的這一地位得到了宋人的認(rèn)可。傳承脈絡(luò)的更細(xì)致梳理，可以參看《宋元學(xué)案》卷十二，茲不贅述。

總之，在宋人筆記中，陳摶的故事是分散的，陳摶的形象是多元的。后來，如《事實(shí)類苑》卷四十三“曠達(dá)隱逸”輯錄了《楊文公談苑》《澠水燕談錄》《倦游雜錄》《玉壺清話》中的陳希夷故事五則，卷五十“占相醫(yī)藥”輯錄了《湘山野錄》等故事三則，已使故事相對集中。

二、史傳文學(xué)中陳摶形象的二元化

在宋人筆記的基礎(chǔ)上，元代形成了兩種重要的陳摶傳記，即《宋史·陳摶傳》和趙道一撰《陳摶傳》，二文對陳摶事跡進(jìn)行梳理，使之系統(tǒng)化。但二者對故事的取舍不同，傾向有別，塑造出的陳摶形象就有了隱士與高道的明顯區(qū)分。

《宋史》卷四百五十七《陳摶傳》[13]，全文873字，主要記陳摶幼年遇青衣媼事、后唐長興中舉進(jìn)士不第、見周世宗、太平興國入朝見太宗事、端拱初年預(yù)知死亡、好讀《易》和著述、能逆知人意、呂洞賓與陳摶交往諸事。宋人筆記中提到的諸多識人禍福的故事、與宋帝交往之事、臥功修為等，在正史中都沒有采用。增加了他青年讀書的情節(jié)“及長，讀經(jīng)史百家之言，一見成誦，悉無遺忘，頗以詩名?！睂λ碾[居，增加了遇孫君仿、獐皮處士的情節(jié)，把他辟谷隱睡的情節(jié)，改得更為平實(shí)，“因服氣辟谷，歷二十余年，但日飲酒數(shù)杯。……每寢處，多百余日不起?！?/p>

《宋史》列陳摶于“隱逸”，《宋史·隱逸傳序》曰：“中古圣人之作《易》也，于遁之上九曰‘肥遁，無不利’，蠱之上九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二爻以陽德處高地，而皆以隱逸當(dāng)之。然則隱德之高于當(dāng)世，其來也遠(yuǎn)矣。巢、由雖不見于經(jīng)，其可誣哉。五季之亂，避世宜多。宋興，巖穴弓旌之招，疊見于史，然而高蹈遠(yuǎn)引若陳摶者，終莫得而致之，豈非二卦之上九者乎?！盵13]13417對陳摶評價(jià)甚高。《陳摶傳》即把陳摶定位為德高當(dāng)世、高蹈遠(yuǎn)引的隱士，從而按照這一形象定位來取舍材料，所以那些神仙、相士的情節(jié)就被略去了。民國時(shí)期蔡東藩《宋史演義》第十六回“進(jìn)治道陳希夷入朝”評云：“陳摶系一隱君子，獨(dú)行高蹈，不受塵埃，若目他為仙怪一流，實(shí)屬未當(dāng)。俗小說中，或稱為陳摶老師，捏造許多仙法，作為證據(jù)，其實(shí)是荒唐無稽，請看官勿為所惑哩?！盵14]“五季有一陳摶，得無道則隱之義。宋初有一陳摶，得高尚其志之象。觀其入朝論治，不尚虛無，不談隱怪，其持行之純正，可以想見，以視陶淵明、賀季真輩，且高出一籌。茍目為張道陵、佛圖澄之流亞，毋乃太輕視之乎！”[14]102仍是遵循《宋史》給陳摶的形象定位的。

趙道一撰《陳摶傳》[15](簡稱趙《傳》)，見《歷世真仙體道通鑒》卷之四十七，全文約5 500字。在情節(jié)上，相對于《宋史·陳摶傳》的簡略，趙《傳》可謂不厭其詳，凡見于宋人筆記的故事全部載入，并新增入了不少故事、詩歌，改造了一些情節(jié)，故事的系統(tǒng)性、生動性進(jìn)一步增強(qiáng)。在結(jié)尾，趙道一評曰“陳摶粹于道德，以睡玩世?！煌雄E于睡，其意必有在也?！兜赖陆?jīng)》曰：‘眾人昭昭，我獨(dú)若昏。眾人察察，我獨(dú)悶悶?！M非陳摶睡之義乎？”[15]530其重在刻畫一個(gè)高道的形象。

為突出高道形象的一貫性，趙《傳》刪去了陳摶科舉落第的情節(jié)，記他的童年、入道云：“生而不能言。始，四五歲戲渦水之濱，有青衣媼召置懷中，乳之，自是能言，聰悟過人。及長，經(jīng)史一覽無遺。年十五，詩、禮、書、數(shù)至方藥之書，莫不通究。親喪，先生曰：‘吾向所學(xué)，足以記姓名而已，吾將棄此，游泰山之巔，長松之下，與安期、黃石輩論出世法，合不死藥，安能與世俗輩脂韋汩沒，出入生死輪回間哉？’乃盡其家業(yè)，散以遺人，惟擁一石鐺而去?！盵15]526仙道色彩就很鮮明了。趙《傳》中還把前文述及的劉垂范記宼朝一鼻鼾聲曰《混沌譜》事，直接改到陳摶身上，“又一日，有一客訪先生，適值其睡，傍有一仙人諦聽其息聲，則以墨筆烏涂于紙，如是數(shù)次，滿紙烏涂莫辨?？凸侄垎栔?。仙人曰：‘彼先生華胥調(diào)此混沌譜也。’”[15]528

增加的情節(jié)，如“后唐明宗聞先生名……明宗待之愈謹(jǐn)，賜先生號清虛處士，仍以宮女三人賜先生。先生為表謝上云：‘趙國名姬，漢庭淑女，行尤婉美，身本良家。一入深宮，久膺富貴，昔居天上，今落人間。臣不敢納于私家，謹(jǐn)用安之別館，臣性如麋鹿，跡若萍蓬，飄若從風(fēng)之云，泛如無纜之舸。臣送彼復(fù)歸清禁?！坝性娚箱悸犛[，詩云：‘雪為肌體玉為腮，多謝君王送到來。處士不生巫峽夢，空煩云雨下陽臺?！詴喔秾m使，即時(shí)遁去?！盵15]529這是小說家言，襯出陳摶能守道家清規(guī)戒律。趙《傳》中陳摶相陳康肅公堯咨事，華陰令王睦事、崔古與金礪事，皆不見于宋人筆記。

總之，元代形成的兩種《陳摶傳》，在陳摶形象的刻畫上呈現(xiàn)出鮮明的隱士、高道二元化傾向。而由于受到元代全真道教興盛的影響，陳摶形象的仙道化傾向愈發(fā)顯著。

三、通俗文學(xué)中陳摶形象的仙道化

元明清時(shí)期演繹陳摶故事的戲曲、小說作品主要有元代馬致遠(yuǎn)雜劇《陳摶高臥》、明傳奇《蟠桃記》(佚)、明馮夢龍小說《陳希夷四辭朝命》、清代戲曲《蟠桃初熟》。陳摶已是單一的仙道形象。

馬致遠(yuǎn)雜劇《陳摶高臥》，突出刻畫的是一個(gè)遠(yuǎn)離塵世擾攘、官場紛爭，只求做快活清閑的仙人的形象。第二折陳摶唱詞[梁州第七]是讓劇中人自明其志的，詞曰：“從逢著那買卦的潛龍帝主，饒了個(gè)算命的開國功臣，便即時(shí)拂袖歸山隱。全不管人間甲子，單則守洞里庚申。降伏盡嬰兒姹女，將煉成丹汞黃銀。思飄飄出世離群，樂陶陶禮圣參真。想他那亂擾擾紅塵內(nèi)爭利的愚人，更和那鬧攘攘黃閣上為官的貴人，爭如這閑搖搖華山中得道的仙人。一身駕云，九垓八表神游盡，覷浮世暗中哂。坐看蟠桃?guī)锥却?，歲月常新。”[16]8黨繼恩受命到華山接陳摶進(jìn)京，陳摶推辭，唱詞[烏夜啼]：“我則有住山緣，那里有為官分。樂道安貧，誰羨畫戟朱門？丹砂好煉養(yǎng)閑身，黃金不鑄封侯印。我其實(shí)戴不的幞頭緊，穿不的朝衣坌。倒不如我這拂黃塵的布袍，漉渾酒的綸巾?！盵16]皇帝要他“擴(kuò)其獨(dú)樂之懷，普其兼善之量，替寡人整理些朝綱”，他就極力鋪陳“學(xué)仙的好處”：“身安靜宇蟬初蛻，夢繞南華蝶正飛。臥一榻清風(fēng)，看一輪明月，蓋一片白云，枕一塊頑石。直睡的陵遷谷變，石爛松枯，斗轉(zhuǎn)星移。長則是抱元守一，窮妙理造玄機(jī)?！盵16]15

馮夢龍《陳希夷四辭朝命》開篇議論，即見出一個(gè)“真閑”的仙家?！叭巳吮M說清閑好，誰肯逢閑閑此身？不是逢閑閑不得，清閑豈是等閑人？則今且說個(gè)‘閒’字，是‘門’字中著個(gè)‘月’字。你看那一輪明月，只見他忙忙的穿窗入戶，那天上清光不動，卻是冷淡無心。人學(xué)得他，便是鬧中取靜，才算得真閑?！瓑羲幸卜謧€(gè)閑忙在。且莫論閑忙，一入了名利關(guān)，連睡也討不得足意?！瓌t今且說第一個(gè)睡中得趣的，無過陳摶先生?！鴥呻[名山，四辭朝命，終身不近女色，不親人事，所以步步清閑。則他這睡，也是仙家伏氣之法，非他人所能學(xué)也?！盵17]在故事中加入了道教“五老”：“陳摶至武當(dāng)山，隱于九石巖。忽一日，有五個(gè)自須老愛來問《周易》八卦之義。陳摶與之剖析微理，因見其顏如紅玉，亦問以導(dǎo)養(yǎng)之方。五老告之以蟄法。怎喚做蟄法？凡寒冬時(shí)令，天氣伏藏，龜蛇之類，皆蟄而不食?！悡坏么讼U法，遂能辟谷?；蛞凰瘮?shù)月不起?！悡辉谖洚?dāng)山住了二十余年，壽已七十余歲。忽一日，五老又來對陳摶說道：‘吾等五人，乃日月池中五龍也。此地非先生所棲，吾等受先生講誨之益，當(dāng)送先生到一個(gè)好所在去。’令陳摶：‘閉目休開！’五老翼之而行。覺兩足騰空，耳邊惟聞風(fēng)雨之聲。頃刻間，腳跟著地，開眼看時(shí)，不見了五老，但見空中五條龍夭矯而逝。陳摶看那去處，乃西岳太華山石上，己不知來了多少路，此乃神龍變化之妙?！盵17]157-158已融入了仙異的色彩。

明傳奇《蟠桃記》，作品已佚失。吳書蔭《明傳奇佚曲目鉤沉》記曰：“《蟠桃記》，作者佚名，《古人傳奇總目》著錄。演陳摶事?！度阂纛愡x》卷12收有《陳摶慶壽》《王母玩桃》《仙友談玄》《洞賓問答》《點(diǎn)化珍奴》(亦見《月露音》卷1)、《道院閑談》《表薦陳摶》《誕孫相慶》《共友登途》《瓊林賜宴》《輸納買山》《蟠桃慶會》?！对侣兑簟肪硭倪€錄有《山行》一出?！盵18]812

清代戲曲《蟠桃初熟》，作者不詳，全劇1折，收入清乾嘉見抄本《吉祥戲九種》之第九種。述陳摶老祖位列仙班，平日不喜游閬苑瑤池，只愛睡覺；一天醒來，見風(fēng)和日麗，就叫了侍童，攜了枕衾，同到蓬萊，又臥于仙桃樹下芝草之中，安然睡去。被南極星君的侍童找到，請去瑤臺同南極星君下棋。又因長庚星千秋華誕，西王母受玉帝之命，邀眾仙前往慶祝，特請南極星君去桃園洞摘取蟠桃，南極星君遂與陳摶老祖同往摘桃、赴壽筵[18]793。顯然，兩部以“蟠桃”命名的陳摶戲，都是神仙道化戲，無關(guān)人間事，情節(jié)上也以杜撰為多，與宋人所記、元代史傳故事關(guān)聯(lián)甚少。

至此，那個(gè)在唐末亂世中，富有傳奇色彩、多樣“面孔”的陳摶，又由道而仙，最終演變成后人心中的“陳摶老祖”。其中，在元代的趙道一、馬致遠(yuǎn)作品立足道家的刻畫基礎(chǔ)上，明清戲曲進(jìn)一步對其仙化，促成了陳摶形象的定型，影響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