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瀾深遠： 論《西游記》對佛教宇宙觀的接受與改造*

劉志強

(上海師范大學(xué) 人文與傳播學(xué)院， 上海 200234)

0 引 言

《西游記》給人一種“滿天神佛”的印象， 除了搜采宗教與傳說人物入書外， 具有相對豐富、 完整的“宇宙觀”體系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有關(guān)《西游記》與佛教宇宙觀的關(guān)系研究， 部分涉及到的主要有《上天入地與時空穿梭： 〈西游記〉宇宙體系的解構(gòu)與探究》一文[1]， 此文試圖探究《西游記》本身具有的宇宙體系， 與佛經(jīng)有關(guān)的闡述在文章第二部分， 也即“三十三天” “十八地獄”系統(tǒng)來源于佛經(jīng)。 但引用的佛經(jīng)卻是《阿毗達磨俱舍論》 《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 二者皆不是佛教專門闡述宇宙觀的著作， 另外來源于佛經(jīng)的人間、 大海龍宮系統(tǒng)亦未見論及， 文章對《西游記》整體宇宙框架來源于佛教也重視得不夠。 事實上《西游記》在吸收佛教宇宙觀的整體框架基礎(chǔ)上， 對之加以改造和豐富， 形成了自身獨特的宇宙觀， 從而也成為其突出于其它神魔小說的一大特色， 但于此尚未見有深入研究的文章， 故有嘗試進一步論述的必要。

佛教闡述其宇宙觀的著作主要集中在《起世經(jīng)》 《華嚴經(jīng)》等經(jīng)典中， 但《華嚴經(jīng)》又主要闡述佛國世界， 宇宙空間過于汗漫， 故置之不論。 其眾生所居的世界， 以一日月所行之處照天下為一世界， 一千個一世界為一小千世界， 一千個小千世界為中千世界， 一千個中千世界為大千世界， 《起世經(jīng)》所包含的宇宙空間范圍即一個大千世界。 《起世經(jīng)》為阿含部的小乘經(jīng)典， 有四種同本異譯， 分別是西晉法立、 法炬譯六卷本《大樓炭經(jīng)》， 后秦佛陀耶舍、 竺佛念譯五卷本《世記經(jīng)》， 隋阇那崛多等譯十卷本《起世經(jīng)》， 隋達摩笈多譯十卷本《起世因本經(jīng)》。 世尊講述此經(jīng)的起因是諸比丘食后在法堂生念， 欲知“今此世間， 眾生所居國土天地， 云何成立？云何散壞？云何壞已而復(fù)成立？云何立已而得安住？”[2]310世尊聽聞后， 前往法堂為諸比丘大眾“具說世間轉(zhuǎn)成， 世間轉(zhuǎn)壞， 世間轉(zhuǎn)住”[2]364規(guī)律， 也即宇宙的生成、 構(gòu)造、 運行以及毀滅規(guī)律， 目的是讓信眾明白諸行無常， “應(yīng)當(dāng)遠離， 應(yīng)當(dāng)厭惡， 應(yīng)當(dāng)速求解脫之道”[2]320。 經(jīng)中分別解說四大部洲、 地獄、 諸龍金翅鳥、 阿修羅、 四天王、 三十三天等國土， 其宇宙構(gòu)成也成為《西游記》宇宙觀的來源。 佛教“宇宙觀”是佛教對世界的認識和觀點， 主要包括空間上宇宙的組成以及時間上宇宙的生成、 運行和毀滅。 本文主要試圖就宇宙空間組成方面來分析《西游記》對《起世經(jīng)》宇宙觀的接受和改造。

1 《起世經(jīng)》與《西游記》“天界”比較

《起世經(jīng)》所謂眾生所居的“無畏一佛剎土”[2]310， 以“大海中下狹上闊， 漸漸寬大， 端直不曲”[2]310的須彌山王為世界中心。 天界始于須彌山半的四大天王所居宮殿， 再上一層， 是位于須彌山上的三十三天宮殿， 帝釋天所居。 “三十三天已上一倍， 有夜摩諸天所居宮殿； 夜摩天上， 又更一倍， 有兜率陀天所居宮殿?！盵2]311再往上每更一倍， 依次是化樂諸天、 他化自在諸天、 梵身諸天、 光音天、 遍凈天、 廣果天、 不粗天、 不惱天、 善見天、 善現(xiàn)天、 阿迦尼吒諸天， “阿迦尼吒已上， 更有諸天， 名無邊空處、 無邊識處、 無所有處、 非想非非想處， 此等皆名諸天住處?！盵2]311其中他化天上， 梵身天下， 又有摩羅波旬諸天宮殿； 廣果天上， 不粗天下， 又有無想眾生諸天宮殿。 須彌山半腹， 又有日、 月天子宮殿。

在須彌山半東面， 為提頭賴吒天王城郭住處； 南面， 為毗樓勒迦天王城郭住處； 西面， 為毗婁博叉天王城郭住處； 北面， 為毗沙門天下住止之處。 其中毗沙門大天王似乎是四天王國土領(lǐng)袖， 身邊恒常有五夜叉神守護。 三十三天宮殿， 諸門各有五百夜叉晝夜守護。 三十三天王所居， 名為善見城， 城中三十三天聚會之外， 名善法堂。 善法堂東、 南、 西、 北四面， 各有天苑。 東、 南二天苑之間， “有一大池， 名曰歡喜?！盵2]342三十三天王名帝釋天王， 有十天子常為守護。 帝釋天與阿修羅王戰(zhàn)斗之時， 大海龍王、 地居夜叉等前來助戰(zhàn)， 須夜摩天、 兜率陀天等天眾也“乘彼天中種種騎乘”[2]352前來助戰(zhàn)。 帝釋有執(zhí)御者名摩多離， 有天使名為摩那婆。

《西游記》對天界的描繪， 主要集中在孫行者初次被帶入天庭， 直至因大鬧天宮被如來壓在五行山下[3]。 《西游記》“天界”金碧輝煌、 祥瑞繚繞、 充滿奇珍異寶·琪花瑤草的總體環(huán)境上與《起世經(jīng)》并無二致， 戰(zhàn)斗場面的激烈、 壯觀二者亦互為鏡像。 以“天界”代表物相對照， 孫行者上天第一站即是南天門， 由增長天王負責(zé)把守。 對應(yīng)《起應(yīng)經(jīng)》中須彌山半南面有毗樓勒迦天王城郭， 增長即是毗樓勒迦的意譯。 三十三天領(lǐng)袖是玉皇大皇， 住處名為金闕云宮靈霄寶殿， 對應(yīng)帝釋天所居之善見城善法堂。 《西游記》中“天上有三十三座天宮”[3]40， 對應(yīng)《起世經(jīng)》中“三十三天宮殿”[2]311。 《西游記》中天上有瑤池以及“紫芝瑤草， 碧藕金丹”[3]80， 對應(yīng)《起世經(jīng)》中“三十三天有歡喜池、 味道甘美如蜜的藕根、 精美的水果和美酒以及芬芳軟美的水生諸花”。 孫行者進入的兜率宮， 與《起世經(jīng)》中兜率陀天一樣在三十三天之上。 故《西游記》中天界之框架構(gòu)架無疑來自《起世經(jīng)》， 但《西游記》中的天界世界卻更為豐富、 熱鬧， 這是作者的改造之功。 作者大約從三個方面進行改造： 第一， 仿照人間帝王宮廷秩序， 來描寫天庭。 《起世經(jīng)》中天神議事之處在善法堂， 天神們相聚靠心念召喚即可。 而《西游記》中天庭神仙面見玉帝， 需要專門人員傳遞信息， 而后在南天門經(jīng)過檢查， 等候在通明殿， 最終在靈霄寶殿得到玉帝接見， 完全是人間朝廷秩序的縮影。 第二， 融入中國本土道教神仙譜系。 《起世經(jīng)》中天神天女有名有姓的不多， 但《西游記》中的神仙， 不但有名有姓， 而且各司其職、 等級分明。 本土道教在發(fā)展過程中， 不斷融入中外眾神， 到南宋金允中編《上清靈寶大法》已經(jīng)形成完整、 宏大的神仙譜系。 據(jù)《上清靈寶大法》卷二九“黃箓大齋醮”名單， 齋醮的神仙可以劃分360個小系統(tǒng)[4]270-275， 從最高階神三清、 四御到最低階神城隍、 土地， 體系龐大。 這些神仙可以隨時奔走在《西游記》作者筆下。 第三， 重點加入民間信仰知名度高的神仙， 如二郎神。 二郎神出場即借菩薩之口轉(zhuǎn)述其身份、 道場所在、 曾經(jīng)功績、 戰(zhàn)力規(guī)模以及“聽調(diào)不聽宣”的特別之處； 戰(zhàn)斗時， 又借悟空之口轉(zhuǎn)述二郎神更多故事：“我記得當(dāng)年玉帝妹子思凡下界， 配合楊君， 生一男子， 曾使斧劈桃山的， 是你么？”諸如此類民間傳說的加入， 給本來莊嚴肅穆的神仙世界增加了不少人情味和趣味性。

2 《起世經(jīng)》與《西游記》“人間”比較

同樣以須彌山王為中心， 郁單越洲、 弗婆提洲、 瞿陀尼洲、 閻浮提洲各居其北、 東、 西、 南。 四大洲是人類世界居住地， 洲與洲之間大海連接。 《起世經(jīng)》中卷一、 卷二詳細描述了閻浮提洲和郁單越洲， 弗婆提洲和瞿陀尼洲并無細節(jié)描述， 原因大概是此二洲情況“與閻浮提略皆齊等”[2]345， 舉一則可概三， 而“最上最妙最高最勝”[2]317的郁單越洲卻有必要與三洲區(qū)別開來。 閻浮提洲， 有五事勝： 勇健、 正念、 佛出世處、 修業(yè)地、 行梵行處； 瞿陀尼洲， 有三事勝： 饒牛、 饒羊、 饒摩尼寶； 弗婆提洲， 有三事勝： 洲最寬大、 普含諸渚、 洲甚勝妙； 郁單越洲， 有三事勝： 彼人無我我所、 壽命最長、 彼人有勝上行。 當(dāng)閻浮洲自然具有七種瑞寶時， 有轉(zhuǎn)輪圣王出現(xiàn)世間。 轉(zhuǎn)輪圣王的出現(xiàn)能帶來人間的統(tǒng)一、 和平， 不過似乎很少能夠出現(xiàn)。

《西游記》把人間分為四大部洲， 除譯名稍有不同外， 實際上地理空間全同《起世經(jīng)》。 四洲之名， 分別：“曰東勝神洲， 曰西牛賀洲， 曰南贍部洲， 曰北俱蘆洲?！盵3]2不過佛經(jīng)與小說的地理空間有大小之別， 佛經(jīng)似乎以閻浮提洲對應(yīng)目前所知的地球， 其它三洲則是外星球文明。 而小說里的四大部洲， 皆位于地球之上。 另外對各洲的描寫細節(jié)上， 也有所差別， 列表略比較如下：

表 1 《起世紀》與《西游記》對各洲的描寫對比

從表1中可以看出， 兩書對閻浮提洲(或南贍部洲)的描寫較為接近， 無論在佛經(jīng)還是在小說中都處于低端位置， 是最需要佛法救濟的一個洲， 也是《西游記》中的取經(jīng)出發(fā)點。 差別較大的是對郁單越洲(或北俱蘆洲)的描寫， 在《起世經(jīng)》中是安樂無苦的最勝之地， 而在《西游記》中卻變成“好殺生”之地。 原本“與閻浮提略皆齊等”的瞿陀尼洲(或西牛賀洲)， 在《西游記》中反而成為了最勝之地。 小說有此變化， 應(yīng)該與小說的創(chuàng)作需要有關(guān)。 西牛賀洲既是取經(jīng)隊伍的目的地， 也是佛祖道場靈山勝境所在地， 因此把最優(yōu)勝的一個洲安排給西牛賀洲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3 《起世經(jīng)》與《西游記》“地獄”比較

《起世經(jīng)》中的地獄位于四大洲、 八萬小洲、 諸余大山及須彌山王之外， 有一山名為斫迦羅， 是一座金剛所成彌密牢固的鐵圍山， 鐵圍山外， 復(fù)有一重大鐵圍山。 兩山之間， 只有黑暗不見光明， 有八大地獄：“所謂活大地獄、 黑大地獄、 合大地獄、 叫喚大地獄、 大叫喚大地獄、 熱惱大地獄、 大熱惱大地獄、 阿毗至大地獄?！盵2]320每一地獄， 周圍又皆有16小地獄圍繞：“所謂黑云沙地獄、 糞屎泥地獄、 五叉地獄、 饑餓地獄、 焦渴地獄、 膿血地獄、 一銅釜地獄、 多銅釜地獄、 鐵硙地獄、 函量地獄、 雞地獄、 灰河地獄、 斫截地獄、 劍葉地獄、 狐狼地獄、 寒冰地獄?！盵2]320除此之外， 又有十地獄：“所謂頞浮陀地獄、 泥羅浮陀地獄、 阿呼地獄、 呼呼婆地獄、 阿吒吒地獄、 搔揵提迦地獄、 優(yōu)缽羅地獄、 波頭摩地獄、 奔茶梨地獄、 拘牟陀地獄?！盵2]320地獄管理機構(gòu)在“閻浮洲南二鐵圍山外”[2]329， 有閻魔王宮殿， 閻魔王在夜三時及晝?nèi)龝r， 也要受地獄懲罰， 但被懲罰之時， 閻魔王若能心起善含， 則轉(zhuǎn)地獄為天堂。 閻魔王的職責(zé)在于教導(dǎo)罪人， 修身口意善業(yè)， 以擺脫惡業(yè)果報。

《西游記》中地獄景象描寫主要集中在第10回太宗地獄游歷中。 首先是地獄管理層， 宮殿名為森羅殿， 最高管理人員是十代冥王， 又稱陰間天子： 秦廣王、 初江王、 宋帝王、 仵官王、 閻羅王、 平等王、 泰山王、 都市王、 卞城王、 轉(zhuǎn)輪王。 其它管理人員還有判官、 文簿等， 牛頭、 馬面等鬼卒則為低等差役。 另外， 地藏王菩薩也居住在幽冥界的翠云宮。 其次是地獄， 共有18層， 分別是： 吊筋獄、 幽枉獄、 火坑獄、 酆都獄、 拔舌獄、 剝皮獄、 磨捱獄、 碓搗獄、 車崩獄、 寒冰獄、 脫殼獄、 抽腸獄、 油鍋獄、 黑暗獄、 刀山獄、 血池獄、 阿鼻獄、 秤桿獄。 從整體以及對地獄的描繪來看， 地獄管理和設(shè)置明顯根源于《起世經(jīng)》。 但也有兩個方面明顯的改造， 一是地獄管理班子的嚴密， 出入地獄的程序非常繁瑣， 獄卒工作量也大， 不如說也是人間監(jiān)獄的倒影。 而《起世經(jīng)》中地獄管理層除了勸惡從善的閻魔王， 就只有配合刀山、 油鍋等辛苦懲罰罪人的守獄卒， 缺乏更多中間管理人。 唐太宗游歷地獄所見所聞， 與《起世經(jīng)》中對地獄的描述非常接近， 但《起世經(jīng)》不只是18地獄， 其中的八大起獄又各有16小地獄圍繞。 而小說中的“十八層地獄”就顯得簡化多了， 因此， 刪繁就簡也是作者改造佛經(jīng)宇宙的方式之一。

4 《起世經(jīng)》與《西游記》“龍宮”比較

“諸龍住處”[2]313，在《起世經(jīng)》構(gòu)造的宇宙里位于閻浮洲中， 生活在大?；蛘叽笊街g或者山頂池中， 各有宮殿。 “龍類有四種生， ……一者卵生、 二者胎生、 三者濕生、 四者化生?！盵2]232但無論何種生龍， 都有天敵金翅鳥王， 鳥王用翅膀扇開海水， 可以隨意銜取諸龍而食。 諸龍平時游戲快樂， 但也受三種苦， 當(dāng)“有熱沙墮其身上” “有熱風(fēng)吹其身體” “見金翅鳥王心生恐怖”時， “即失天形， 現(xiàn)蛇形相”[2]313。 當(dāng)阿修羅欲與忉利諸天戰(zhàn)斗時， 難陀、 優(yōu)波難陀二大龍王通過“以尾打海， 令一段水上于虛空”[2]352的方式通知諸天眾， 并且諸龍似乎也是與阿修羅戰(zhàn)斗的先鋒。

《西游記》中龍宮世界大體在孫行者東海龍宮借寶情節(jié)里作了總體展示。 東海龍王生活在東洋海底水晶宮中， 龍王親戚有龍子、 龍孫、 龍婆、 龍母等， 外有巡海夜叉， 龍宮衛(wèi)士有蝦兵、 蟹將， 龍宮管理班子官員有鱖都司， 鲌大尉， 鱔力士， 鳊提督， 鯉總兵等， 多藏有神兵珍寶。 除與東海龍王一般居住在大海的南海、 北海、 西海龍王， 龍的住所還有其它， 如涇河有涇河龍王、 小白龍在鷹愁深澗、 萬圣龍王在亂石山碧潭、 烏雞國御花園井龍王則在井中。 龍的職責(zé)主要是司雨， 如涇河龍王， 乃“八河都總管， 司雨大龍神”[3]112， 行者西行途中遇難， 數(shù)次求救于東海龍王降雨。 但龍王降雨似乎有來自天庭嚴格規(guī)定， 降雨時， 還須有風(fēng)伯、 雷公、 云童、 電母配合。 龍族犯了錯誤會遭到來自天庭的嚴厲懲罰， 如涇河龍王和小白龍。 《西游記》中的龍宮世界無異于天庭世界的分支， 應(yīng)該也是根源于現(xiàn)實人間層級秩序統(tǒng)治的想象。 還有一處對佛經(jīng)龍宮世界明顯的改造， 就是刪改對金翅鳥世界的描寫， 金翅鳥以龍為食的特征未再提及， 改為西天路上獅駝嶺一魔， 翅膀威力巨大——“這妖精搧一翅就有九萬里”[3]931——的特征以轉(zhuǎn)接方式得到保留。

5 《法華經(jīng)》與《西游記》“靈山”比較

《起世經(jīng)》中的宇宙空間， 總體又分欲界、 色界、 無色界三界， 共有38種眾生種類， “欲界中有十二種， 色界中有二十二種， 無色界中復(fù)有四種?！盵2]348而三界皆未超脫生死， 因此《起世經(jīng)》中并沒有佛國世界， 《西游記》中“靈山”這一佛國世界顯然另有來源。 據(jù)《法華經(jīng)》， “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5]3的說法， 耆阇崛山即靈山， 或靈鷲山。(1)《大唐西域記》亦有如來居靈山說法的記載， “(摩揭陁國)宮城東北行十四五里， 至姞栗陁羅矩咤山。 (唐言鷲峰， 亦謂鷲臺。 舊曰耆阇崛山， 訛也。)……如來御世， 垂五十年， 多居此山， 廣說妙法?！?[唐]玄奘、 辯機(原著)， 季羨林等(校注). 大唐西域記校注[M]. 北京： 中華書局， 1985: 725)玄奘此說可備如來靈山說法一證， 但亦當(dāng)?shù)米杂诜鸾探?jīng)典。在《提婆達多品》釋迦牟尼佛點名文殊師利時， “文殊師利， ……詣靈鷲山”。 文殊師利自言在龍宮所化眾生成果時， 又有“無數(shù)菩薩坐寶蓮華從海涌出， 詣靈鷲山”[5]299。 以及《如來壽量品》佛陀自說謁云：“常在靈鷲山?！盵5]370可見靈山確實是釋迦牟尼佛說法地點， 而且照佛教的說法， 佛陀色身滅度后， 法身則常住靈山。 佛陀說法時的盛況， 也可以在《法華經(jīng)·序品》中略見大概：“一時， 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即靈鷲山)中， 與大比丘眾萬二千人俱， 皆是阿羅漢。 ……復(fù)有學(xué)、 無學(xué)二千人。 摩訶波阇波提比丘尼與眷屬六千人俱， 羅睺羅母耶輸陀羅比丘尼亦與眷屬俱。 ……菩薩摩訶薩八萬人俱?！盵5]1-2除此之外， 諸天天子及其眷屬、 諸龍王及其眷屬與佛陀諸弟子等亦“各禮佛足， 退坐一面”[5]3。 聽眾隊伍可以說是極其龐大。

故《西游記》中西行取經(jīng)的目的地設(shè)置為靈山， 就不完全是文學(xué)想象， 也有確定的經(jīng)典依據(jù)。 取經(jīng)隊伍所見當(dāng)然是佛滅度后的法身佛， 因此， 唐僧見佛前需要登上無底船擺脫凡人肉體的束縛。 第八回如來降服猴王后， 回到靈山雷音寶剎， “執(zhí)著幢幡寶蓋， 異寶仙花”[3]82迎接的有“三千諸佛、 五百阿羅、 八大金剛、 無邊菩薩”[3]183。 第58回真假獅王爭執(zhí)到靈山時， “那四大菩薩、 八大金剛、 五百阿羅、 三千揭諦、 比丘尼、 比丘僧、 優(yōu)婆塞、 優(yōu)婆夷諸大圣眾， 都到七寶蓮臺之下， 各聽如來說法”[3]708。 眾人圍繞佛聚集的場景， 幾乎全搬經(jīng)典。 當(dāng)然， 《西游記》“實出于游戲”[6]115， 以此佛國世界人物也難免作者詼諧打趣。 阿儺、 迦葉傳經(jīng)時先是索要人事未遂， 后來得到紫金缽盂時， 受到“管珍樓的力士， 管香積的庖丁， 看閣的尊者”嘲笑， 而阿儺“把臉皮都羞皺了， 只是拿著缽盂不放”。 化莊嚴佛國為世俗人情之地， 生動且富有趣味， 不能不歸功于作者巧妙的改造。

6 《西游記》對佛教宇宙觀的接受與改造

總體而論， 《西游記》對佛教宇宙觀的接受與改造之通例有如下幾點：

其一， 《起世經(jīng)》中有著嚴整龐大的宇宙框架， 宇宙各層次之間亦非互相隔絕， 而是各有聯(lián)系。 但不同宇宙層次有高低之分， 層次越高的宇宙生命也越高級。 《西游記》總體上接受《起世經(jīng)》等佛教經(jīng)典宇宙體系的設(shè)定， 天上、 人間、 地獄、 龍宮、 佛國， 共同組成一個繽紛絢爛的世界。 以孫行者為例， 先是出生于人間， 再是修道， 最后入釋， 對更高級生命的追求符合佛經(jīng)宇宙空間生命層次有高低之分的描述。 當(dāng)然， 大體上的接受并非說沒有選擇， 比如《起世經(jīng)》中欲界之阿修羅， 以及色界、 無色界世界， 這些概念基本上對通俗漢語文化影響不大， 在中國也毫無現(xiàn)實基礎(chǔ)， 故《西游記》選擇忽略亦是合乎情理的。

其二， 《西游記》作為游戲性質(zhì)小說與佛教經(jīng)典著作有著根本不同， 故根源于佛教宇宙觀的《西游記》也在各個宇宙空間用種種方法做了相當(dāng)程度的改進。 這些改進有： 一、 增添。 主要是根據(jù)人間統(tǒng)治權(quán)力秩序進行增添。 在佛教經(jīng)典宇宙空間有高低之分的基礎(chǔ)上， 《西游記》除繼承空間不同生命層次有高低之分的觀念外， 分別具體到每個層次也皆有高低之分。 無論天界、 龍宮還是閻羅世界， 都有最高負責(zé)人， 都有各種政府官員以及具體辦事人員， 秩序森然。 二、 刪減。 對《起世經(jīng)》中過于繁鎖的描述刪繁就簡； 對在漢語世界比較陌生的概念直接一刪了之。 前者如地獄， 特別八大地獄各有16小地獄的描述， 過于繁鎖， 且大同小異， 《西游記》中僅概括為十八層地獄， 做了大幅度刪減。 后者如金翅鳥， 《起世經(jīng)》中金翅鳥與龍種同世界相處， 卵生、 胎生、 濕生、 化生亦同于龍種， 且以諸龍為食， 是龍種的主要天敵。 但金翅鳥是漢語世界的陌生概念， 且龍是漢語世界的尊崇對象， 基于此， 《西游記》在龍部族中對金翅鳥做了刪除處理。 三、 融合。 道教神仙譜系和民間傳說的融入， 使原本的佛教宇宙體系更加本土化。 佛經(jīng)翻譯針對傳播對象是信仰者和少數(shù)知識階層愛好者， 道教宇宙觀很大程度上是佛教宇宙觀漢語版本， 但道教洞天福地也是相當(dāng)龐大的原創(chuàng)體系， 這個體系連同最接地氣的民間傳說一起被《西游記》作者融入其宇宙觀， 既增加了小說的豐盈度， 也使異質(zhì)文化渾然無跡地本土化， 本土文化進一步民間通俗化。 四、 其它改變。 在宇宙圖景的展示上， 《起世經(jīng)》中以須彌山為中心展開， 而《西游記》中則以人物活動為中心展開。 還有各個空間重要人物的稱呼， 小說也相應(yīng)做了改變， 比如三十三天(或忉利天)主要人物帝釋天， 主要場所善法堂， 在小說中分別變成“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和“金闕云宮靈霄寶殿”等。

其三， 《西游記》對佛教宇宙觀的接受和改造并非簡單平面化的圖解， 而是與人物與情節(jié)緊密結(jié)合創(chuàng)造生成具有立體感的“西游”世界。 這種立體感宇宙塑造方式也有以下幾種： 一、 視野遼闊的時空轉(zhuǎn)換。 《西游記》第一回中猴王有志學(xué)藝， 從出身地東勝神洲出發(fā)， “獨自登筏， 盡力撐開， 飄飄蕩蕩， 徑向大海波中， 趁天風(fēng)， 來渡南贍部洲地界。 ……在于南贍部洲， 串長城， 游小縣， 不覺八九年余。 忽行至西洋大海， 他想著海外必有神仙。 獨自個依前作筏， 又飄過西海， 直至西牛賀洲地界”。 次第歷經(jīng)三大洲、 兩大海， 正是這種大開合的時空轉(zhuǎn)換， 使“西游”世界的視野極其遼闊。 二、 宇宙空間普遍存在的“人神二象性”寫作。 神、 佛在具有超常神性的同時也具有人情味， 這種雙重性普遍存在于天界、 地獄、 龍宮、 佛界， 以及菩薩道場等人物身上， 人神雙重性極大地塑造了原本高高在上的神、 佛親民形象。 “二象性”還體現(xiàn)在神-妖轉(zhuǎn)換， 如二十八星宿之一的奎木狼在下界做為黃袍怪時， 是取經(jīng)隊伍的對手； 在天界做為天神時， 又是取經(jīng)隊伍的幫手， 時空轉(zhuǎn)換又使人性富有層次變化性。 當(dāng)然， 最能作為代表的還是主人公孫行者、 豬悟能等， 兩位師兄弟身上既有神、 妖形象， 又有人和動物的形象， 可以說是“多象性”存在， 這種人性的豐富性與宇宙空間的多層次密切相關(guān)， 也使宇宙空間更加立體。 三、 設(shè)置時空阻礙與“上天入地”情節(jié)。 取經(jīng)隊伍在遇到克服不了的阻礙時， 往往“上天入地”尋求幫助， 如孫行者為救活五莊觀人參樹， 先后訪蓬萊、 方丈、 瀛洲三島， 又至南海觀音處； 為收降金兜山金兜洞獨角兕大王， 三訪天宮， 一上靈山， 又至三十三天之外離恨天兜率宮求救； 為分清真假猴王， 先至南海觀音處分辨， 再至天宮， 再至取經(jīng)隊伍， 再至閻羅殿， 最后爭執(zhí)到西天佛祖處。 這種為克服困難“上天入地”的行為， 既能表現(xiàn)取經(jīng)隊伍勇往直前、 艱苦卓絕的精神， 又能體現(xiàn)滿天神佛與人為善、 慷慨相助的崇高品質(zhì)， 或許這就是“西游”精神， 也是最終使根源于異質(zhì)文化的宇宙觀多維、 立體地呈現(xiàn)出自身獨特性的原因所在。

7 結(jié) 語

陳寅恪在《西游記玄奘弟子故事之演變》中論及中國小說內(nèi)容與體裁多來源于佛經(jīng)， 云：“觀近年發(fā)現(xiàn)之敦煌卷子中， 如維摩詰經(jīng)文殊問疾品演義諸書， 益知宋代說經(jīng)， 與近世彈詞章回體小說等， 多出于一源， 而佛教經(jīng)典之體裁與后來小說文學(xué)， 蓋有直接關(guān)系?！盵7]217而中國小說宇宙觀的源頭顯然亦可以說來源于佛經(jīng)， 《西游記》即是一例。 《西游記》整體上接受了《起世經(jīng)》的宇宙框架， 而后通過增添、 刪改、 融合等方式加以改造， 使經(jīng)典文本進一步本土化、 民間化。 《西游記》對佛教宇宙觀的接受和改造拋棄了簡單平面化的圖解方式， 通過視野遼闊的時空轉(zhuǎn)換、 宇宙空間普遍存在的“人神二象性”寫作、 設(shè)置時空阻礙與“上天入地”情節(jié)， 來完成多維、 立體自有獨特性的宇宙觀構(gòu)造， 代表執(zhí)著與勇氣的“西游”精神亦與其宇宙圖景密切相關(guān)。

當(dāng)然， “西游”世界的宇宙觀來源絕不僅僅是佛教， 本土道教也是其重要來源之一， 特別是對道教獨有的“地上仙境”體系作了較大程度的吸收。 葛洪《抱樸子》云：“華山、 泰山、 霍山、 恒山”等名山， 以及“會稽之東翁洲、 亶洲、 纻嶼及徐州之莘莒洲、 泰光洲、 郁洲”等“海中大島嶼”， 有“正神在其山中， 其中或有地仙之人”、 “可以避大兵大難， 不但于中以合藥也?！盵8]85《無上秘要》引《道跡經(jīng)》亦云：“五岳及名山皆有洞室。”[9]12司馬承楨《天地宮府圖》序云：“精象玄著， 列宮闕于清景； 幽質(zhì)潛凝， 開洞府于名山。”分名山洞府為三類： 一、 十大洞天， “處大地名山之間， 是上天遣群仙統(tǒng)治之所”。 二、 三十六小洞天， “在諸名山之中， 亦上仙所統(tǒng)治之處也”。 三、 七十二福地， “在大地名山之間。 上帝命真人治之， 其間多得道之所”[10]153-154。 隨后杜光庭作《洞天福地岳瀆名山記》， 最終形成道教“洞天福地”體系。 這種體系為《西游記》所吸收， 表現(xiàn)在高山、 溪澗、 森林、 荒野、 井水等之中皆生長著各種神仙和精怪， 所謂“山高必有怪， 嶺峻卻生精”[3]324， 《西游記》的主體故事即是在這種背景體系下依次縱向展開。 如美猴王出身地為名山花果山， “乃十洲之祖脈， 三島之來龍”[3]2。 水簾洞石碣， 鐫刻著“花果山福地， 水簾洞洞天”[3]5。 美猴王所結(jié)交的七十二洞妖王和牛魔王等七兄弟， 也皆居住于深山洞府。 美猴王學(xué)藝的“靈臺方寸山”[3]10， 也是“欺福地” “賽蓬瀛”[3]9的名山。 《西游記》第八回觀音尊者奉法旨“半云半霧”[3]86上東土尋找取經(jīng)人， 所過流沙河、 福陵山云棧洞、 深澗， 也皆有精怪居住， 并收編進取經(jīng)隊伍。 取經(jīng)隊伍一路之中翻山越嶺遇到的各種精怪自不必說， 許多地仙也是在地上各司所職， 如熟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人情能為取經(jīng)人充當(dāng)向?qū)У耐恋厣瘢?以及城隍神等。 這些皆是本土道家獨有的宇宙觀， 被《西游記》吸引融合， 起到一種奇情迭起的效果。 正是《西游記》宇宙觀來源的多元、 豐富、 完整、 龐大， 使其空間格局超過一般神魔小說， 與《封神演義》 《綠野仙蹤》 《三寶太監(jiān)下西洋記》 《濟公全傳》等比較， 其總體成就遠遠高于后者， 與其宇宙觀的豐富、 開闊程度頗有關(guān)系。 以上略談《西游記》世界的道教宇宙觀來源， 實際上取經(jīng)隊伍所遇與“滿天神佛”相映成趣之“毒魔狠怪”， 與半軍事化半行政化之原始道教也有淵源上的聯(lián)系。(2)張道陵設(shè)二十四治， 授予信仰者召請“將軍吏兵”的權(quán)力， 并且仿效世俗社會組織政府與軍隊， 這種嚴密而寵大的宗教團體曾給世俗統(tǒng)治者帶來嚴重危機。 經(jīng)過道教自我“清整”之后， “原來以‘治’或‘方’等地域性組織為基本宗教架構(gòu)的嚴格的教團系統(tǒng)， 也漸漸改成了以神話地理中的‘洞天福地’以及道教宮觀為中心的松散的教團系統(tǒng)?！痹斠姼鹫坠庵肚芳捌渌?六朝隋唐道教的思想史研究》第一章， 北京：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2003年， 第12-28頁。 但對原始宗教的記憶卻保留在以《西游記》為代表的神魔小說中， 陣容盛大的天兵天將與遍山充斥的大小群妖， 皆有著原始道教活動的影子。為避免枝蔓， 這里不再具體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