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勇
(西藏大學文學院,西藏 拉薩 850000)
從吉隆縣城宗喀鎮(zhèn)至吉隆鎮(zhèn),在約70公里的峽谷內,分布著“大唐天竺使之銘”摩巖石刻、帕巴寺、擦木卡戰(zhàn)場等文物古跡,見證了吐蕃時期赤尊公主由此入藏、大唐御使王玄策經(jīng)此出使古印度[1]、古印度高僧(蓮花生大師、寂護、阿底峽)由此入藏傳法、清朝大將軍福康安率軍于此反擊廓爾喀入侵等歷史。從古至今,這里一直是青藏高原通向南亞的著名通道,而“招提壁壘”石刻題銘就位于這條古道上。
吉隆縣宗喀鎮(zhèn)(今吉隆縣城)至吉隆鎮(zhèn)公路56公里處,其左側有一條縱深約500米的深溝,兩旁峭壁聳立,高約40至50米,溝寬20至30米,海拔3140米,原系宗喀至吉隆的必經(jīng)通道?!罢刑岜趬尽笔填}銘位于溝內西壁峭壁上,距地高3.2米,字面寬1.4米,高0.78米,字體為行書漢字,減地鑿刻而成,從右至左書“招提壁壘”四字。字框略成桃形,邊框寬約5厘米,字體約30厘米見方??騼扔冒咨磕榈?,字面用紅色顏料描涂,形成白底紅字,顯得極其醒目(見圖1)。
筆者曾多次到過吉隆溝,對“招提壁壘”石刻題銘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然而該石刻題銘因何而題,何人何時而題,這四個字到底何含義,筆者特撰此文以求教于專家學者。
圖1:“招提壁壘”石刻題銘
《吉隆縣文物志》《吉隆縣志》《日喀則地區(qū)志》《西藏自治區(qū)文物志》均載:“招提壁壘”系清代對石刻所在山峰之稱。石刻題銘的年代也在清前、中期[2]148。經(jīng)對上述文獻的對比,筆者發(fā)現(xiàn)它們皆出一源,即《吉隆縣文物志》。至于所刻時間記述太過籠統(tǒng),而對石刻寓意的解釋,筆者也有不同看法。于是,進行了相關資料的收集和考證。
由于興趣使然,筆者一直留心于“招提壁壘”資料的收集,但是目前還沒有見到國內外專家學者對這一題刻的學術探討文章。不過,在相關已出版的書籍中,諸如《西藏最后的秘境吉隆》[3]內,對“招提壁壘”四字有三種不同解釋:一是清代對石刻所在山峰的稱呼;二是清代在此地駐軍的部隊番號;三是清大將軍??蛋泊驍±獱柨θ?,刻字以彰顯功績的題刻。此書對此作了如下解讀:“如果將‘招提壁壘’認定為??蛋猜受姶驍±獱柨θ撕罅粝碌念}刻,僅從文字含義上就不能完全解釋清楚。如果說‘招提壁壘’指擦木卡山峰的崖壁,與周圍的山形地勢有些相符,但和清軍反擊外敵之戰(zhàn)聯(lián)系不上。如果‘招提壁壘’指清軍部隊番號,和當時敵軍駐守的雄險關隘聯(lián)系在一起,也實為牽強?!盵3]75如此解讀,我們只能獲得“招提壁壘”出現(xiàn)于清代,且與??蛋卜磽衾獱柨θ擞嘘P等信息。
清代史料記載,福康安率領的清軍攻克擦木關隘后,乘勝追擊廓爾喀人,戰(zhàn)吉隆、渡熱索,直至尼泊爾境內的沙夫魯比西才略作休整,然后進攻至加德滿都附近的尼泊爾腹地。但相關史料沒有記載清軍進軍途中或得勝回國后在此地刻石題記的相關記載,這就為我們破解石刻題銘產(chǎn)生的具體時間帶來了困難?!段鞑刈詈蟮拿鼐臣 芬粫瑯訛槲覀兞粝铝艘蓡枺骸翱傊瑥漠敃r戰(zhàn)情上看,沒有從容題刻的時間和環(huán)境。如果不是清軍所留,那又是什么年代、什么人留下的呢?”[3]75
不過,筆者對《西藏最后的秘境吉隆》中關于“招提”二字進行了探析,為進一步研究提供了啟發(fā)?!啊刑帷瘉碓从阼笳Z音譯,原譯為‘拓斗提奢’,簡稱‘拓提’,意為‘四方’。因抄錄僧人筆誤錯寫為‘招提’而沿用下來。”[3]75根據(jù)這個提示,筆者進行了考證,“招提”(zhāo tí),梵語,音譯為“拓斗提奢”,省作“拓提”,后誤為“招提”。北魏太武帝造伽藍,創(chuàng)招提之名,后遂為寺院的別稱。南朝宋謝靈運《答范光祿書》:“即時經(jīng)始招提,在所住山南。”《舊唐書·武宗本紀》:“寺宇招提,莫知紀極,皆云構藻飾,僭擬宮居?!薄冻蹩膛陌阁@奇》卷21:“樵舍外已聞犬吠,招提內尚見僧眠。” 清魏源《武林紀游》詩之四:“且還招提宿,寄此山夕永?!本C上所知,“招題”與佛教寺廟有關。
《西藏最后的秘境吉隆》對“壁壘”沒有做進一步探討。其實,“壁壘”指的是古時軍營的圍墻,泛指防御工事[4]72。如《新唐書·叛臣傳上·李懷光》:“明日,李晟會陳濤斜,壁壘未具,賊大至?!薄读w·王翼》:“修溝塹,治壁壘,以備守御。”顯然,我們通過對“壁壘”的解釋,就不難發(fā)現(xiàn)它與軍隊或軍事有關聯(lián)。那么“招提”和“壁壘”聯(lián)合起來的“招提壁壘”又有哪些具體的內涵呢?要了解其內涵,首先有必要對“招提壁壘”產(chǎn)生于何時做一番考證。
要解密“招提壁壘”的內涵,必須先弄清題刻的時間及背景?!都】h文物志》記載:“‘招提壁壘’石刻曾見于清代有關史籍記載。如清人黃沛翹撰《西藏圖考》之《西招原圖·圖一》中,在擦木卡至濟嚨(吉隆)路線圖里,便在圖中的崖壁之上標有‘招提壁壘’(見圖2)。另同書卷2《續(xù)審隘篇》中亦載‘……定日八站至濟嚨,計有莽噶布堆官寨、洋阿拉山、鞏唐拉山、宗喀城、靈瓦昌峽、察木卡山梁、招提壁壘、邦馨,亦皆天然厄要?!盵2]147-148根據(jù)筆者搜集的資料,這條記錄并不是關于“招提壁壘”最早的記載。
通過對《西藏志》《西藏通志》《西招圖略》和《西藏圖考》等4本清代不同時期的著作進行考察,筆者發(fā)現(xiàn)松筠的《西招圖略》是最早提到“招提壁壘”的著作,內于“審隘”篇中有:“……定日八站至濟嚨,計有莽噶布堆官寨、洋阿拉山、鞏唐拉山、宗喀城、靈瓦昌峽、察木卡山梁、招提壁壘、邦馨,亦皆天然厄要?!盵5]9而后,清光緒年間,黃沛翹撰《西藏圖考》又于“續(xù)審隘篇”[5]79中有與松筠同樣的記載。另,在《西藏圖考》的“西招原圖”內附有“招提壁壘”字樣的地圖[5]55。作者注明臨摹自松文清公《西招原圖》,說明黃沛翹關于“招提壁壘”的記載來自松筠的《西招圖略》。松筠,字湘浦,蒙古族人,生于1754年。1794年8月4日,松筠接替和琳,被正式任命為駐藏大臣,1799年初“詔京”,在藏時間4年多。松筠一生著作頗豐,較為著名的有《衛(wèi)藏通志》《西招紀行詩》《西藏巡邊記》《西藏圖略》《西藏圖說》等。那么,還有比松筠更早的有關“招提壁壘”記錄嗎?
圖2:《西招原圖》中的“招提壁壘”
清代關于吉隆溝的詳細記載,最早莫過于1792年對廓爾喀的反擊戰(zhàn)。楊揆是一名隨大將軍??蛋策M藏抗擊廓爾喀人襲擾后藏的青年軍官,其文字功底極佳,留下百余首描繪、歌頌西藏的詩,一部分是專門描寫宗喀、濟嚨戰(zhàn)場情景的?!凹壮脚e察木,乙巳賊兵援至,遇于嗎噶爾轄爾甲山梁。牙梟忽鳴,蟒蛇突出,再接再厲,殲戮無算。丁未于濟嚨……”[5]215按照松筠所著的《西招圖略》、黃沛翹《西藏圖考》記載以及《西招原圖》的地圖所示,“招提壁壘”位于擦木卡至濟嚨的必經(jīng)要道上,楊揆不應該不記錄。另外,拉薩大昭寺前的征廓爾喀紀功碑在對擦木卡至吉隆一線的戰(zhàn)況描述中,有“甲辰,舉擦木。次日,賊兵援至,遇于瑪噶爾轄爾甲山梁,……殲戮無算。丁未,師于濟嚨”等記載,也沒提到“招提壁壘”字樣。綜合以上信息,只能說明,1792年清軍在反擊廓爾喀人時,吉隆溝內還沒有“招提壁壘”幾個字,不然怎會不見諸記載?!由此,我們可以推斷“招提壁壘”是在1792年清軍得勝返回時或者之后于1799年松筠離藏前才出現(xiàn)的,所以才見于松筠的《西招圖略》。
我們對“招提壁壘”出現(xiàn)的時間進行了考證,這有助于我們進一步剖析“招提壁壘”的內涵。在松筠的《西招圖略》和黃沛翹的《西藏圖考》中,“招提壁壘”分別出現(xiàn)于“審隘”和《續(xù)審隘篇》內。那么,何為“隘”,“險要的地方:關隘或要隘”[4]5。松筠指出:“守邊之術,宜乎審隘繪圖,使各訊官兵熟悉道里厄塞,方于緩急有益?!盵5]9根據(jù)對“隘”的分析,聯(lián)系“……定日八站至濟嚨,計有莽噶布堆官寨、洋阿拉山、鞏唐拉山、宗喀城、靈瓦昌峽、察木卡山梁、招提壁壘、邦馨,亦皆天然厄要”[5]9的記載,實地考察可知,所記載皆為地名且全為地勢險要所在。由此,我們有理由相信,“招提壁壘”是以“厄塞”“要隘”而被記載的,從地圖的標示中我們能進一步判定它“要隘”的位置。
結合“招提壁壘”出現(xiàn)的時間,我們可以尋找到它曾經(jīng)作為“厄塞”的歷史。通過清軍反擊廓爾喀襲擾資料的梳理,在吉隆溝內發(fā)生了兩次戰(zhàn)斗,一次是擦木卡攻堅戰(zhàn),另一次是瑪噶爾轄爾甲山梁戰(zhàn)。這兩次戰(zhàn)斗,在《楊揆廓爾喀紀功碑文》和征廓爾喀紀功碑中都有相關記載,第一次戰(zhàn)斗發(fā)生時間用了“甲辰”,第二次戰(zhàn)斗發(fā)生時間用了“乙巳”或“次日”,說明“擦木卡”與“瑪噶爾轄爾甲山梁”戰(zhàn)場離得不遠。那么“瑪噶爾轄爾甲山梁”的地望又在哪里?
從宗喀鎮(zhèn)至吉隆鎮(zhèn),需要翻過一道山梁(現(xiàn)在當?shù)厝诉€稱其為古戰(zhàn)場),然后進入峽谷內,“招提壁壘”就在峽谷西崖壁上。根據(jù)清人對廓爾喀反擊戰(zhàn)況的描繪,很明顯所謂的“瑪噶爾轄爾甲山梁”就是現(xiàn)在的“招提壁壘”一帶,只是那時還沒有這個稱謂。瑪噶爾轄爾甲山梁戰(zhàn)異常激烈,除了有文字記述外,乾隆皇帝根據(jù)福康安繪制的戰(zhàn)況圖,專門寫了一首名為“攻克瑪噶爾轄爾甲之圖”詩,將其與攻克擦木卡、濟嚨、熱索橋等并列,因較擦木卡戰(zhàn)斗的激烈稍遜,影響也為其所掩蓋,沒有引起人們足夠重視。通過對“瑪噶爾轄爾甲山梁”即現(xiàn)在的“招提壁壘”一帶的“瑪噶爾轄爾中山梁”考證,實地介于擦木卡與濟嚨之間,結合清軍反擊廓爾喀入侵的史實,我們再來理解“招提壁壘”的含義就相對容易了。
上文,筆者曾對“招提”與佛教寺廟的關系做了論述,那么清代西藏有沒有“招提”的相關描述呢,這將成為我們破解“招提壁壘”的關鍵所在。
《和寧西藏賦注》:“……班禪之居于札什倫布寺也,招提結蟹螯之穴,祖山依龍背之陽……”[5]245其注釋為:“后藏寺名札什倫布,頭輩達賴喇嘛根敦珠巴所建,其寺依山麓起閣,山形如蟹螯夾抱,其后山自西北來,蜿蜒隆突,如蜀棧之北洞背也?!憋@然,這里的“招提”指的是扎什倫布寺。和寧,號泰安,改名瑛,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駐藏,此賦刊刻于嘉慶二年(1797年)。此外,《御制普陀宗乘之廟瞻禮紀事碑》載:“大圣人首出御世,王道禪修非二致,外藩萬部所歸心,振興黃教欽睿智。仿建招提北山崖,膜拜環(huán)瞻悅遠懷,抒誠愛戴奕祀暨,高皇聲教恢無涯。”(其注為:普院宗乘之廟,建于山莊行宮之北,仿西藏布達拉都綱法式也。)[5]44誠然,該碑文中的“招提”是指“西藏布達拉宮”。該碑文是嘉慶皇帝御寫,時間為嘉慶十三年(1808年)。
《和寧西藏賦注》和《御制普陀宗乘之廟瞻禮紀事碑》中的“招提”出現(xiàn)的時間與本文所論證的“招提壁壘”出現(xiàn)的時間大致相當,所指的意思也應大約相同,“招提”即“寺廟”,也可以引申為“佛教寺廟”。吉隆溝內的“招提壁壘”可以理解為具有佛教寺廟內涵的防御工事或堡壘。
在對“招提壁壘”石刻題銘的時間和涵義進行釋疑后,它為何人所書又成為疑團。根據(jù)筆者推測,一是極有可能為??蛋卜磽衾獱柨r清軍官兵留下的;二是有可能是駐藏大臣巡邊時留下的。1792—1799年間,前后經(jīng)歷了兩任駐藏大臣,一位是和琳,他在藏2年余,是《欽定藏內善后章程二十九條》的參與制訂者和實施者。其后就是松筠,他在藏4年余,也是《欽定藏內善后章程二十九條》的執(zhí)行者。據(jù)史料記載,他們都曾巡邊到過吉隆溝,“招提壁壘”可能是他們留下的題記,但相關史料未曾提及。我們期待發(fā)現(xiàn)新的資料來破解此謎團。
現(xiàn)存于西藏自治區(qū)日喀則市吉隆溝內的“招提壁壘”石刻題銘,其意為具有佛教寺廟內涵的堡壘,可以斷定是清代乾隆年間反擊廓爾喀襲擾西藏的過程中或其后不久,清朝官兵或駐藏大臣留下的。雖然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為何人所書,但題刻時間卻可斷定。
(本文得到西藏自治區(qū)社會科學院巴桑旺堆教授的精心修改,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