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榆華,高艷婷
(江西科技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西 南昌 330038)
謝榛(1495-1575),字茂秦,號四溟山人,出生于山東臨清的普通家庭,父輩聲名不顯,他自己也未走上科舉仕進之路,而是靠著詩文才能在河北、山西等地游謁覓食,直至終老。謝榛的生活年代主要在弘治、正德和嘉靖三朝,這個時候明代科舉制度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成熟階段,功名得失是評價士人尊卑的主要標(biāo)準(zhǔn),正如劇作家王衡在《郁輪袍》中借文殊大士之口指出的那樣:“如今世人重的是科目,科目以外便不似人一般看承。”盡管如此,沒有科名的謝榛卻頗受時人推重,清初四庫館臣也評價他說“雖終于布衣,而聲價重一代”①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七二,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1511-1512頁。。聲,指聲譽、名聲,謝榛是詩人,聲譽當(dāng)然來自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價,指當(dāng)時權(quán)貴對謝榛的厚金延請,也指謝榛在詩壇上享有的地位。
在崇尚功名的社會,一介貧士、連生員資格都沒有的謝榛,如何在士人圈里贏得生前名聲呢?
謝榛從小就沒有走讀書人奉為“正途”的科舉仕宦之路,這或許跟他自幼右眼失明有關(guān),因為朝廷選才的衡量因素之一是長相“俊秀”②張廷玉等:《明史》卷六十九《選舉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676頁。。謝榛自少年開始就努力學(xué)習(xí)并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大約也是由于這個缺陷而進行的人生價值補償行為。
據(jù)謝榛自撰的《詩家直說》卷三記載:謝榛“年甫十六,學(xué)作樂府商調(diào),以寫春怨”,作品數(shù)量大概不少,便收集了若干首向鄉(xiāng)人蘇東皋請教,蘇東皋批評說:“爾童年愛作艷曲,聲口似詩,殆非詞家本色。初養(yǎng)精華而別役心機,孤此一代風(fēng)雅何邪?”于是教他寫詩。自此開始謝榛把寫詩當(dāng)作自己的事業(yè),“淡泊自如,而不墜厥志。迄今五十余年,皤然一叟,惟詩是樂”。這段記載表明,謝榛由愛作艷詞轉(zhuǎn)向詩歌創(chuàng)作,最終成為一名詩人,蘇東皋功不可沒。所以五十多年后,謝榛追念此事,忍不住動情地寫道:“蘇丈,吾師也,不得見我今日,悲哉!”①李慶立:《詩家直說箋注》卷三,濟南:齊魯書社,1987年,第368頁。謝榛之所以向蘇東皋請教,是敬重他的才學(xué)和人品,所以能一改少年輕狂,欣然接受建議并從之學(xué)詩;蘇東皋有心指點謝榛寫詩,是賞識他的稟賦,所以說“初養(yǎng)精華”。
寫詩有天賦還要后天努力,水平才能不斷提高,謝榛的作為體現(xiàn)了這一點。在離開家鄉(xiāng)臨清往異地漫游之前,謝榛已經(jīng)頗具詩名,進入河南安陽趙康王府后,他更加潛心于詩藝,“冥搜苦索,至徹日夜不寐。抵面見客,語倀倀若騃人,終席不自客所謂何?;蚺加|堅壁,跌足下坑塹,不覺也。以是詩益工”②王兆云:《皇明詞林人物考》卷九“謝茂秦”,《明代傳記叢刊》,臺北:明文書局,1991年,第17冊,第460頁。。表面上看是謝榛為了把詩寫好而殫精竭慮,實際上是他樂此不疲,進入了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忘我境界,即謝榛自謂的“惟詩是樂”。真正的詩人不是勉強出來的,他對詩歌應(yīng)當(dāng)有濃厚的興趣,愿意為之持續(xù)付出,并承受這個過程中的快樂與艱辛。像謝榛這樣“不墜厥志”,從少年到暮年臨終長達六十多年的時間里,一直專注于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歌理論探討,不旁涉小說戲曲等文體,在明代詩壇很少見。
因為詩寫得好,人們很自然地把謝榛稱為文人,但文人在傳統(tǒng)社會里從來就不是一種職業(yè),特別是在詩文才能沒被納入科舉考試取錄標(biāo)準(zhǔn)、詩歌作品沒有充分商業(yè)化的明代,許多布衣終老的文人日子過得窮困潦倒。謝榛家貧,又不事生產(chǎn),總得想辦法解決一家人的衣食問題,擅長寫詩正好成了他的謀生技藝,這也許是他早年刻意學(xué)詩的重要原因。
謝榛治生的方式是“挾詩卷、攜簡牘,遨游縉紳”③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上“吳山人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453頁。。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帶上自己寫的詩作去謁見達官貴人,希望得到賞識,為之從事筆札工作,進而獲得報酬。謝榛三十來歲開始游謁,四十一歲時移家河南安陽,接下來的四十年時間里,他往返于京城、河南、河北和山西等大部分地區(qū)。謝榛交往的顯貴人物中,有內(nèi)閣首輔楊一清,有趙康王朱厚煜、鄭恭王朱厚烷、鎮(zhèn)康王朱恬焯和沈宣王朱恬烄等人。其中安陽趙康王府禮遇謝榛甚厚,謝榛鄉(xiāng)人蘇潢在《謝山人全集跋》說趙康王朱厚煜“固大雅,館谷山人甚殷,不啻鄴下曹、劉云”④李慶立:《詩家直說箋注》附錄二,濟南:齊魯書社,1987年,第536頁。,所謂“館谷”指主人給幕賓的食宿酬金。趙康王不僅給謝榛以優(yōu)厚的物質(zhì)報酬,又出資為他刻印《四溟旅人集》,而且在一次酒宴上因賞識謝榛寫的《竹枝詞》,當(dāng)場贈送一位姓賈的歌妓。謝榛從趙康王那兒獲得如此厚待,其他禮遇他的藩王自然也不會太差。
藩王能給予謝榛優(yōu)厚的物質(zhì)待遇,與當(dāng)時朝廷的宗藩政策和藩王的個人偏好有密切關(guān)系。明初朱元璋在各地設(shè)立藩府本是為了藩屏王室,后來發(fā)生了“靖難之役”和“宸濠之亂”兩件大事,藩府的護衛(wèi)軍便被皇位繼承者們陸續(xù)取消,但從始至終提供了富足的宗祿。宗祿之外,藩王又能獲得各種名目的諸如之國、來朝、立功等賞賜,這使分封或襲封的他們手中握有大量財富。這些財富,藩王可以用來自己揮霍,也可以饋贈門客隨從。藩王中又有不少雅好詩文、喜愛接納文士的,如趙康王朱厚煜,《列朝詩集小傳》說他“性和厚,嗜學(xué)博古,文藻弘麗,折節(jié)愛賓客,戶履恒滿,文酒宴游,有淮南梁苑之風(fēng)”⑤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乾集下“趙康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2頁。。朱厚煜生于1498年,卒于1560年,在世時間跟謝榛幾乎差不多,這對于把游謁當(dāng)作謀生手段的謝榛而言,是生逢其時的難得機緣。
把謝榛的個人才情跟社會環(huán)境聯(lián)系起來,可以看出他“遨游縉紳”的行為是一種理性選擇。譬如,移家安陽一事,蘇潢說謝榛“以鄴下故建安才子之地,遂樂而僑居焉”,因為鄴城(安陽市北郊)是三國時魏國的都城所在地,曾經(jīng)發(fā)生過曹操、曹丕父子與“建安七子”飲酒賦詩的文人雅事,曹操知遇劉楨更是被傳為佳話。作為后世文人的謝榛再到此地,很容易從文化資源上找到游謁求遇的依據(jù),而現(xiàn)實條件是嗜學(xué)博古、喜歡招邀文士的趙康王就在鄴城住著,這兩種因素合在一起,才是謝榛“樂而僑居”的重要原因之一。再則從地理位置上看,鄴城是離謝榛家鄉(xiāng)臨清很近的一個文化名城,直線距離大約三百里,往北是鄭藩鄭恭王朱厚烷的府第所在地沁陽,往西是沈藩鎮(zhèn)康王朱恬焯的府第所在地長治,在地圖上將三者連接起來,可以看到這三地之間的距離較其它藩府所在地的距離最近。謝榛在移家之前,對于藩府分布情況、路途遠近等問題肯定進行過認真考慮,從他后來的詩歌作品中也可以印證這一點,即:沈藩、鄭藩和以趙康王為代表的趙藩,是他提及次數(shù)最多的藩府。
在游謁藩府、得到饋贈的同時,謝榛游謁的另一個去處是京城。京城是文化中心,名流薈萃,通過他們的口筆來擴大名聲,是當(dāng)時很多文人的選擇。嘉靖二十六年(1547),謝榛北游至京城,受同鄉(xiāng)李攀龍邀請,參加了李先芳、王世貞等人所在的詩社,隨后又有宗臣、梁有譽、徐中行和吳國倫等人相繼入社,形成了備受時人稱道的“七子之社”。結(jié)社初始,其他人尚在談?wù)撛姼栊Х碌膶ο髸r,謝榛提出了明晰的學(xué)詩門徑:
予客京時,李于鱗、王元美、徐子與、梁公實、宗子相諸君召余結(jié)社賦詩。一日,因談初唐、盛唐十二家詩集并李、杜二家,孰可專為楷范,或云沈、宋,或云李、杜,或云王、孟。予默然久之,曰:“歷觀十四家所作,咸可為法。當(dāng)選其諸集中之最佳者,錄成一帙,熟讀之以奪神氣,歌詠之以求聲調(diào),玩味之以裒精華,得此三要,則造乎渾淪,不必塑謫仙而畫少陵也。夫萬物一我也,千古一心也,易駁而為純,去濁而歸清,使李、杜諸公復(fù)起,孰以予為可教也。”諸公笑而然之。(《詩家直說》卷三)
相較于尊何人為“楷范”和如何得詩“三要”,謝榛的看法顯得更包容,眼界更高。因為不同詩人在創(chuàng)作內(nèi)容和風(fēng)格上各有側(cè)重,只有吸納眾長才能形成自己的特色,所以謝榛的話一出,“諸公笑而然之”,在內(nèi)心里接受他的觀點。
嘉靖三十二年(1553)春,謝榛因為家事回到安陽,在京城陸續(xù)待了六年時間。在這六年時間里,謝榛跟李攀龍、王世貞等人一起唱和論詩,憑借出眾的才氣和明晰的學(xué)詩思路,獲得了詩社內(nèi)其他人的稱贊。王世貞說他“蕭索一韋裳,傲睨千古才”①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十三《贈謝榛》,《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1279冊,第162頁。,李攀龍也夸他“遂令清廟音,乃在褐衣客”②李攀龍:《滄溟集》卷四《二子詩》,《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1278冊,第219頁。。七子之中,除謝榛以外其他六人都是進士出身,諸人在古文辭方面用力甚勤,自視也甚高,而沒有科名的謝榛能與其相頡頏,難免讓人感到意外,所以要稱贊了。
李攀龍等人除了在詩社內(nèi)部夸贊謝榛外,又極力對外宣揚?!痘拭髟~林人物考》卷九記載說,李攀龍“以鄉(xiāng)里故”,向詩社成員展示謝榛的詩歌,又“攜之京師,力為延譽,一時都下喧喧,傾睹四溟矣”。③王兆云:《皇明詞林人物考》卷九“謝茂秦”,《明代傳記叢刊》,臺北:明文書局,1991年,第17冊,460頁。李攀龍是濟南人,謝榛臨清人,兩人都來自山東,可以稱得上是“鄉(xiāng)里”。李攀龍在京城為謝榛宣揚,雖然有鄉(xiāng)誼的原因,另一個不能忽視的因素是,詩社成員之間相互標(biāo)榜,以提高聲譽,這在當(dāng)時本身就是一種風(fēng)氣。但不管是出于哪一種原因,布衣身份的謝榛經(jīng)過李攀龍、王世貞等人揄揚,不僅提高了知名度,也擴大了知名范圍。之所以有這樣的結(jié)果,一方面是謝榛詩寫得好,另一方面是李攀龍和王世貞兩人都不是普通文人,因為他們后來相繼主盟嘉靖文壇,片言褒賞,就可以助人提高聲譽。謝榛參加七子之社,結(jié)識李、王等人之后詩名大增,這可能是他事前沒有預(yù)料到的。
身為布衣而能詩,這是李攀龍、王世貞等人夸贊謝榛的著眼點,但后來“七子”出現(xiàn)矛盾,這又成了人們批評李、王的理由。嘉靖三十四年(1555),謝榛因事與李攀龍交惡,李攀龍和王世貞撰文責(zé)罵謝榛,將謝榛從“七子”中削名。對于事件發(fā)生的原因,人們歸納出三方面:一是謝榛恃才傲物,氣盛好怒,二是詩歌主張和創(chuàng)作方向存在分歧,三是詩社內(nèi)部爭輩分排名,縉紳容不下布衣。個性上的偏執(zhí)和寫詩的偏好,很難評判好壞,身份與地位的差異就容易引起人們議論了,且輿論的天平往往傾向弱者,所以同為社會底層文人的徐渭聽說此事后憤憤不平,作了一首詩,其中幾句寫道:“謝榛既與為友朋,何事詩中顯相罵?乃知朱轂華裾子,魚肉布衣無顧忌,即令此輩忤謝榛,謝榛敢罵此輩未?回思世事發(fā)指冠,令我不寒酒亦寒?!雹傩煳?《徐文長三集》卷七《廿八日雪》,《徐渭集》,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1冊,第143-144頁。意思說李、王排擠謝榛,是用身份地位欺壓謝榛,謝榛無力回擊。
謝榛與李攀龍、王世貞等人出現(xiàn)分化的事傳揚開來,對謝榛的游謁行為并沒有產(chǎn)生多大阻礙,他反而“游道日廣”,受到山西、河南兩地藩府的爭相邀請。因為藩府邀請謝榛,除了滿足詩酒唱和、代為筆札等需要外,還能博得禮賢下士的美名。
謝榛名聲大,又跟他的俠心義行有關(guān)。
移居安陽后,謝榛結(jié)識??h文士盧楠,盧楠為人放逸不羈,因一次接待酒宴與??h縣令結(jié)下嫌隙,縣令后來借一樁案子挾私報復(fù),將盧楠關(guān)入死牢,盧楠再三訴辯卻無法洗脫冤情,當(dāng)時也有人明知冤枉,但顧忌官場人情不肯站出來說公道話。謝榛“愛其才,且憫其非罪”,于是帶著盧楠在獄中寫的文賦,跑到京城托人呈遞冤情,最終盧楠才得以從獄中放出來。謝榛為盧楠訴冤的具體情形,在王世貞的《盧楠傳》中有交待:“故人謝榛先生者,攜楠賦游京師貴人間,絮泣曰:‘天乎冤哉,盧生也。及楠在而諸君子不以時白之,乃罔罔從千古哀湘而吊賈乎?’”②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八十三《盧楠傳》,《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1280冊,第374頁。謝榛的舉動贏得了時人的好評,人們視之為虞卿、魯仲連一類的義士,“士大夫爭愿識之,河朔少年家傳說矣”③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六四《謝茂秦集序》,《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1280冊,第124頁。。盧楠出獄后,專程到安陽感謝謝榛。
謝榛能夠替盧楠申冤,固然是為了幫朋友的一片俠義之心,但謝榛與其他文人相比有一個便利的條件。盧楠羈押在監(jiān)獄時,謝榛已經(jīng)在京城跟王世貞、李攀龍、徐中行等人交往且情誼篤厚,王世貞等人的社會身份不止于是文人,更重要的是朝廷官員,“七子”中除謝榛為布衣外,剩下六人中有五人先后在刑部供過職(1547年李攀龍任刑部主事,1548年王世貞任刑部員外郞,1550年宗臣任刑部主事,1551年梁有譽和徐中行任刑部主事),而刑部官員的職責(zé)之一就是審查、核實案子,這為謝榛代盧楠呈訴冤情提供了很大方便。所以在目睹謝榛的奔走泣訴后,王世貞為之感動,將案子稟請上官,推動了盧楠一案的平反。
綜上分析可以看出,謝榛“聲價重一代”的前提固然是他具有良好的詩歌創(chuàng)作能力和獨到的理論認識,但也離不開藩王的器重和文壇盟主王世貞、李攀龍等人的大力贊揚,如果沒有他們推重,當(dāng)時謝榛的聲名也許會大打折扣。為了說明這個問題,不妨拿徐謂來進行比較,徐渭生于正德十六年(1521),卒于萬歷二十年(1592),幾乎與謝榛同時代,《明史·文苑傳》說他“天才超軼,詩文絕出倫輩”,但一生窮困潦倒,先后八次參加鄉(xiāng)試皆不中,其間入浙江總督胡宗憲幕府做了四年幕僚,又因殺死繼妻在獄關(guān)了七年,出獄后已經(jīng)五十三歲,晚年靠詩畫謀生。由于生前落魄不遇,徐渭“名不出于鄉(xiāng)黨”④黃宗羲:《南雷詩歷》卷三《青藤歌》,沈善洪:《黃宗羲全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1冊,第286頁。,在他死后的第四年,“公安派”的代表人物袁宏道游覽江浙時無意間讀到徐渭的詩稿,連連驚嘆,并一再向人稱贊,徐渭其人其作這才受到關(guān)注,聲名也日漸隆盛。謝榛與徐渭兩人的生前際遇,一如東漢王充所說:“賢不賢,才也;遇不遇,時也?!?/p>
當(dāng)然,謝榛能得到趙康王、王世貞等社會名流的推重,跟他本人的性格也有一定關(guān)系。布衣文人與縉紳交往時,難免要面對尊卑差異和禮法拘束,有些人接受不了,徐渭就是其中之一。徐渭的同鄉(xiāng)王思任說徐渭“不喜富貴人,縱饗以上賓,出其死獄,終以對貴人為苦,輒逃去”①王思任:《徐文長先生佚稿序》,《徐渭集》,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冊,第1350頁。,他本人的經(jīng)歷也證明了這一點,在一首題為《山陰景孟劉侯乘輿過訪,閉門不見,乃題詩素紈致謝》的詩中,他寫道:“傳呼擁道使君來,寂寂柴門久不開。不是疏狂甘慢客,恐因車馬亂蒼苔?!雹谛煳?《徐文長逸稿》卷八,《徐渭集》,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冊,第873頁。徐渭拒見劉侯,表面上說是怕對方人多,車馬踩壞了蒼苔,實際上是看不慣對方擺官架子的做派。而謝榛所托身的趙康王府是“客見必蒲伏長跽,稱主臣”③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王叔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494頁,第494頁。,謝榛如何對待這種禮數(shù),相關(guān)文獻沒有明確提及,但從謝榛寫的“為客長依帝子門,鄴中衣食長兒孫”(《趙王枕易殿下壽歌四首》)、“長鋏無聲食有魚,門前倚杖雁來初”(《次國藩主對菊韻用述鄙懷》)等詩句看,他跟趙康王的關(guān)系并不緊張,且心存感激,所以可以長時間待在王府。文人特別是布衣文人對待權(quán)勢人物的舉止態(tài)度很難說對錯,但游走于權(quán)貴之門對文人能否進入主流社會、提高名氣,影響還是十分明顯的。
謝榛名聲大的另一個原因,來源于同類文人的追捧效仿,因為“有明中葉以后,山人墨客,標(biāo)榜成風(fēng)。稍能書畫詩文者,下則廁食客之班,上則飾隱君之號,借士大夫以為利,士大夫亦借以為名”④《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八十,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1626頁。。布衣寒士憑借一己之長遨游謁縉紳,獲取衣食財物,這在當(dāng)時是一種社會風(fēng)氣。不過有意思的是,這些文人不在山中隱居,四處游謁求食卻自稱“山人”,世家子弟沈德符描述這種現(xiàn)象時,說:“山人之名本重,如李鄴侯僅得此稱。不意數(shù)十年來出游無籍輩,以詩卷遍贄達官,亦謂之山人,始于嘉靖之初年,盛于今之上歲。”⑤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三“山人”,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8年,第623頁。
謝榛是眾多山人中的一員,他雖然“惟詩是樂”,但更是一家之主,有養(yǎng)家糊口的責(zé)任,所以他交往貴人時并不避諱談自己的謀生動機,在《還鄴二首》中說“客路多芳草,還家春服成,交游嗟獻賦,妻子問謀生”,《雨中宿榆林店有感》也說“我非王程迫,胡為役衰老?數(shù)口遠相將,未必常溫飽”。幸運的是,謝榛通過游謁貴人而解決了生計問題,這在同樣 “挾詩卷,遨游縉紳”的布衣文人圈里算是一個成功的范例。蘇州吳江的王叔承(號昆侖山人)家貧窘迫,朋友商生就提議:“吾聞趙王賢而好客,謝榛、鄭若庸皆在幸舍,我曹可以曳裾往乎?”于是兩人打點行裝,也去了河南安陽。⑥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王叔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494頁,第494頁。山人效法謝榛,由于才情和性格不一樣,結(jié)果肯定大不相同,但經(jīng)過他們口耳相傳,謝榛的名聲無疑會進一步得到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