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總是喜歡變換地球的重心。胡弦就是這樣的優(yōu)秀者,本該寫博物館之重,他卻寫了博物館上空的云。從云再到風,再到博物館里的植物以及漿果,還有烏鴉。好像是在寫博物館的眾生,其實是寫他自己的一顆悲憫之心。那些空缺、那些殘缺,還有那些暗黑的權力、狂妄的夢想,全是博物館里沒有呈現的部分,卻在作者的心中漸漸生長,無比生動,又無比清涼而悠遠?!恫┪镳^》,舉重若輕的好作品,我們讀者的福分。
在博物館的上空,云很快就散了。云不喜歡在某個地方待得太久。云下的回憶也有云的屬性。被想起的東西,總是試圖從記憶里掙脫,它們一轉眼就不見了,仿佛屬于另外的時刻,和故事。
另一些云留在了博物館里。在罍、銅鼎上,云紋漂浮。堅硬、荒涼的線條,依附著青銅里低矮的蒼穹。有什么會聽命于這幽暗的空間,石斧的家園,舞俑那吹走面容的悲風?在它的墻上,有某種喊叫滲了出來;在它的玻璃櫥里,有在某個儀式中出現過的人,儀式已失傳,其他人走失,他的手抬起來,撫摸著虛空——那是儀式中最后沉默的部分。
但帶來疼痛的,是博物館墻根下的荊棘,和荊棘中正在爛掉的漿果。
某個下午,博物館的墻上有只烏鴉,它望著遠方。另一個下午,那兒是另一只烏鴉——兩只烏鴉大體相似。博物館與綠陰和寂寞為伴。在它的院子里,你想起空缺是多么沉重。而對空缺的處理,藏著一座博物館的愿望和意義,如同烏鴉的幻影。
大廳空曠,你在此佇立。你有某種感應,但缺少與之對應的實體。
陶器的頸部,送來的肯定不僅僅是彎曲和弧度,有什么順著那弧度在流動?瓷器上的花朵,像沒被動過的愛情。所有的燈都亮了,光,踐踏著幸存者的心靈。從前,贊美不曾毀掉它們;今后,痛苦也不會。
瓷片也碎掉了,分散。美留下過行蹤,但已失去了它的中心。沒有誰再能把美和它的邊疆攏在一起。殘缺的美,仍然美得令人驚心。但用來贊美的詞語,里面的波浪已被人取走了,只剩下干燥的回聲。
大部分事物早已下落不明,要找到它們,得用盡猜測,和烏鴉的翅膀。
云再次從博物館上空經過,有時雨水順著屋檐滴落。在雨聲中,仕女們的腰圍發(fā)生了變化,而蛇拒絕進化,情愿變成一段樹枝。馬車、銅壺、玉片、編鐘……當時間的握力收緊,它們心中的陰影跑掉了,熱鬧也跑掉了,一些隱秘的規(guī)則卻隱約可見:木刻里的天氣,絹頁上的習俗,流亡的鳥與磨壞的月亮定下的契約。
無人的時候,小獸們會從屏風上下來走一走。在夜間, 暴君也會偶爾發(fā)出鼾聲。用于敘述這一切的詞語,在黑暗中摸索,走岔了路徑。
喧囂的集市無聲,香爐上的群星,傾心于其體內彎曲的晶體。宣紙上一根柔韌的曲線,將從前和現在串聯在一起。云錦如夢,夢中的神仙在飛行。他們過于冗長的生活因我的撫摸而有所改變——在探究的手漸漸變成的無知的憐惜里。
一切如此遙遠,也沒有警示。同一種命運光顧過不同的事物,無法識別的符號里,隱藏著某種越過了界限的權力。青銅鏡用銹,鎖住了所有出現過的臉。而那要在將來重回人世的人,已提前把一生放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