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雯博
(鄭州大學 文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東漢末年,士人即注重鄉(xiāng)黨品題,往往寓褒貶于片言之中,進而影響到個人的社會地位。魏晉之后,伴隨著門閥制度的興起,個人的品性德行顯得尤為重要,于是名人言行的一鱗一爪,常常被傳為口實;再加上當時玄談之風大行其道,尤重語言的精妙,于是《世說新語》就在這樣的背景下產生。由于此書多為記載人物言行,歷年來,學界或從人物形象入手來研究魏晉士人的風度,或從家族文化入手研究魏晉時期的家學淵源和教育,或從用詞入手研究魏晉時期的審美意識。近年來,對《世說新語》跨學科研究不斷興起,涉及生態(tài)學、人學、現代人才學、傳播學等方面[1](47)。但是對于其中龍文化書寫研究卻鮮有涉及?!妒勒f新語》中的龍文化書寫和前代龍文化書寫有很大的不同,龍的地位有所下移,這樣龍與俗世人的關系就更加密切了,它不再單單是帝王的象征,有才之士也會成為士人心目中的“龍”。探討《世說新語》中的龍文化書寫,可以看出龍的地位變化與社會變遷的關系。
《世說新語》中,龍指代皇帝只出現一次。而在這之前,龍是帝王皇權的象征,秦漢時,這種說法極為盛行,但是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為何以龍代指帝王這種現象逐漸弱化,這與當時的政治文化有密切關聯(lián)。
公元342年,晉成帝司馬衍剛去世,何充和庾冰為輔政大臣,就討論繼位的君主,何充欲立嫡長子為帝,當時庾冰和朝臣議論外敵強盛,嫡長子尚且年幼,于是立了司馬岳為帝,即晉康帝??档奂次坏臅r候,面見群臣,就對何充說:“朕今所以承大業(yè),為誰之議?”何充曰:“陛下龍飛,此是庾冰之功,非臣之力。 于時用微臣之議,今不睹盛明之世。 ”[2](321)晉康帝聽了何充的回答,面有慚愧之色。劉孝標注:《晉陽秋》中亦載此事:“初,顯宗臨崩,庾冰議立長君,何充謂宜奉皇子。爭之不得,充不自安,求處外任。及冰出鎮(zhèn)武昌,充自京馳還,言于帝曰:‘冰不宜出。昔年陛下龍飛,使晉德再隆者,冰之勛也。 臣無與焉。 ’”[2](321)可見康帝即位也是受到阻攔的,并非一帆風順。“龍飛”比喻皇帝即位,語出《易·乾》:“九五,飛龍在天?!薄吨芤住分嘘P于成為“龍”需要具備的條件主要體現在乾卦之中,“龍之性德就是乾元之性德”,“龍德正是承載乾道變化”[3](1)。而晉康帝身為人君,卻沒有承載龍之性德,沒有帝王的胸懷,何充面對他的詰責,有理有據的回答,實際上是在暗示晉康帝作為帝王需要具備的“龍德”,說明晉康帝作為帝王還有一定的差距,晉康帝自然面有慚色。
龍代指帝王在魏晉之前多有體現,中國古代的統(tǒng)治者都講求君權神授,龍就經常成為借用的對象。但是在《世說新語》中龍指代皇帝卻只出現一次,更多的是指有才之士,這與此書涉及的對象不無關系。魏晉之后,龍經常出現在佛、道之中,可見在魏晉文化中龍的地位有所下移,這與當時盛行的玄學之風有關,同時也與帝王的權力下移有關。
《世說新語》主要是記述魏晉名士的言行,這些士人的言行與活動都充分體現了他們的性格特征與人生追求??v觀全文,可以看到魏晉士人的群像,進而去了解魏晉時期上層社會風尚,尤其是道家思想對士人思維的影響。他們注重玄虛清談,風格高標,但是在眾多名士中能稱為龍的也并不多。只有“荀氏八龍”“平輿之淵有二龍”“江漢中的雙龍”“蜀得其龍”幾例。
什么樣的人能夠稱為“龍”?許慎《說文解字·龍部》:“龍,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 ”[4](582)可見龍之性德包含廣闊、內涵豐富?!吨杏埂分刑岬剑骸扒苡姓\,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為天下志誠為能化?!盵5](33)這就是人化為龍所要具備的條件,那么為什么在眾多的魏晉士人中只有這幾個人能被稱為龍呢?下面我們根據書中所記與人物事跡來做具體分析。
荀淑八子均有才學,以第六子荀爽最為著名,他“幼而好學,年二十能通《春秋》《論語》。太尉杜喬見而稱之曰:‘可為人師’”,“當時潁川為之語曰:‘荀氏八龍,慈明無雙’”[6](2050-2051)?;矢χk《高士傳》記載許章評靖與爽曰:“皆玉也。慈明外朗,叔慈內潤。”
《世說新語》中記載,陳寔去拜訪荀淑,因家境貧困簡樸,沒有仆人可以役使,于是便讓長子陳紀趕車,次子陳諶拿著手杖在車后跟從,孫子陳群還年幼,便放在車中。等到了荀家,荀淑讓第三子荀靖出來迎接客人,第六子荀爽給客人斟酒,“既至,荀使叔慈應門,慈明行酒,余六龍下食。于時太史奏:‘真人東行’”[2](7)。 因為陳家與荀家皆為有德之士,因此他們兩家的相聚猶如天上的德星聚合。在《世說新語·品藻》中,劉孝標注,淑之八子均有才學,“時人謂之八龍”。
除了荀氏八龍,許虔、許劭兄弟也被贊譽為“二龍”?!妒勒f新語》載:
謝子微見許子將兄弟曰:“平輿之淵,有二龍焉?!币娫S子政弱冠之時,嘆曰:“若許子政者,有干國之器。正色忠謇,則陳仲舉之匹;伐惡退不肖,范孟博之風。 ”[2](415)
許虔,字子政,平輿人也。體尚高杰,雅正寬亮。謝甄極其夸贊許虔有治國之器,且兼有陳蕃與范滂之長。虔弟劭,字子將,山峙淵停,行應規(guī)表。少有重名,善知人,與郭泰并稱“許郭”。謝子微見許劭十歲時,嘆曰“此乃希世之偉人也”。可見許虔、許劭兄弟都是少有才華,并且忠誠正直,才學與品性兼長。
陸機、陸云兄弟也被稱為雙龍。陸機,字士衡。少有奇才,文章冠世。醉心于儒家學術,非禮不動。陸云,字士龍。少聰穎,六歲能文。周俊曾常嘆曰:“陸士龍當今之顏淵也!”太康十年(公元289年),陸機與陸云來到洛陽,時有“二陸來洛,三張減價”之說?!妒勒f新語·贊譽》載:
張華見褚陶,語陸平原曰:“君兄弟龍躍云津,顧彥先鳳鳴朝陽,謂東南之寶已盡,不意復見褚生。 ”[2](430-431)
張華對二陸非常賞識,正是在張華的引薦下,二陸名聲大噪,在洛陽轟動一時,我們從現存的資料來看,陸機的文學成就可能比陸云更勝一籌,但是并不影響陸云在其他方面的成就。張華在夸贊陸家兩兄弟之后,對褚陶有更高的評價,竟然還有高于龍鳳之人。龍的地位似乎受到了挑戰(zhàn),可見龍與政治的密不可分,秦漢時期龍被抬到了很高的位置,是為了證明皇權的至高無上,但是經歷了漢代末年的動亂,魏晉時期的帝王相比秦漢時期權力沒有那么集中,內憂外患使得統(tǒng)治者疏忽了思想的統(tǒng)治,龍的地位伴隨著皇權的衰落也有所下移。
三國時期,諸葛孔明被稱為“臥龍”,劉備得到諸葛亮的支持,如魚得水,在政治上逐步提升。諸葛一家除了諸葛亮,其兄諸葛瑾、其族弟諸葛誕在當時也享有盛名,并且分別在一國任職,“于時以為蜀得其龍,吳得其虎,魏得其狗”[2](503)。 古人把龍與虎、狗并提,并沒有貶義。在《六韜》中,篇目以文、武、龍、虎、豹、犬的次序排列,可見犬在龍虎之后并沒有貶義。而且在《史記·蕭相國世家》中有稱能追殺走獸的狗為功狗,也可以加以佐證。這里是說諸葛三兄弟都是國之棟梁,有功之臣。諸葛亮的軍事才能是有目共睹的,其余二人在治理國家方面也各有建樹。
王羲之也曾被譽為“驚龍”,《世說新語·容止》載:
時人目王右軍:“飄如游云,矯若驚龍。 ”[2](623)此句應是寫王羲之的容貌舉止。程炎震云:“晉書羲之傳,論者稱其筆勢是也,今乃列于容止篇。”《晉書》本傳中這兩句是贊嘆王羲之書法之飄逸灑脫,后世多以為字如其人,認為這兩句是夸贊王羲之的書法。但是《晉書》成書在《世說新語》之后,且采用《世說新語》之說,由此判斷,這兩句本為寫王羲之的容貌與神態(tài)。王羲之被郗鑒選為女婿,也從側面證明了世人的評價不無道理。
魏晉時期,玄學盛行,出現了許多求仙問道的世人,人們能夠長生不老,卻都不能如愿,但是傳說有人做到如此,而他的長生不老似乎與龍相關,由此得到關注?!妒勒f新語·輕詆》載:
孫綽作《列仙·商丘子贊》曰:“所牧何物?殆非真豬。儻遇風云,為我龍攄。”時人多以為能。王藍田語人云:“近見孫家兒作文,道何物?真豬也?!?/p>
商丘子是晉者,商邑人。好吹竽牧豕,不娶妻而不老。于是有人問其緣由,答曰:“但食老術、菖蒲根,飲水,如此便不饑不老耳?!盵2](838)
達官貴人聽說之后也想要升仙,便按照商丘子的方法進食,結果是不能終歲輒止。龍攄是說像龍一樣飛騰。孫綽為其作贊說,商丘子牧的不是真豬,而是遇風能夠幫助他像龍一樣飛于天地間。魏晉時期,求仙問道也成為社會風尚,自然帶有迷信色彩,但也反映了人們對這種生活的向往,商丘子能做到如此,不是因為他的所食所飲,而是借助了龍的力量,才能夠長生不老。龍在人們心中依舊是能夠奉行天意,為人實現長生不老之愿望。
《世說新語》中龍不再只是指代帝王,而更多地用來比喻德才兼?zhèn)涞氖咳?。龍的地位有所下降,這與漢末以來的社會動蕩不無關系,同時也反映出魏晉時期社會現狀。魏晉時期世家大族崛起,這些世家大族又愿意招攬人才,鞏固和發(fā)展自己的勢力。由此士族在魏晉時期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士人地位的上升與社會的頻繁更替削弱了皇權,龍與皇權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皇權的削弱也影響了龍的文化書寫,因此魏晉時期龍便從專門指代帝王逐漸轉移到指代士人。
龍門原指一處河津,但是經過后世逐漸演化,成為帶有神秘色彩的地方。《世說新語》載:
李元禮風格秀整,高自標持,欲以天下名教是非為己任。后進之士有升其堂者,皆以為登龍門。劉孝標注,《三秦記》曰:“龍門,一名河津,去長安九百里。水懸絕,龜魚之屬莫能上,上則化為龍矣。 ”[2](6)
《三秦記》是漢辛氏所作,本為一本地理書,記載較為詳細,但今已亡佚。后世引用此書的不在少數,關于“龍門”這個典故除了劉孝標的標注,唐代歐陽詢的《藝文類聚》卷九十六中也引用該典故。辛氏《三秦記》曰:“河津一名龍門,大魚集龍門下數千,不得上,上者為龍,不上者(為魚),故云曝鰓龍門。 ”[7](1663)宋人編寫的《太平廣記》中也有兩處關于龍門的記載,一條引用《國史補》曰:“舊說:‘春水時至,魚發(fā)龍門,則有化者’?!币粭l引用《三秦記》曰:“龍門山在河東界,禹鑿山斷門,一里余,黃河自中流下。兩岸不通車馬,每暮春之際,有黃鯉魚逆流而上,得者便化為龍。 ”[8](3425,3839)可見關于“龍門”的典故早有原型,但是因為原書已佚,后世轉引又有所出入。若按照時間推斷,劉孝標所注可能較為接近原型,雖然原書我們已經無從考證,但是他們所表達的內涵是一樣的,因為這個地名與龍相關,由此就和龍一樣具有神秘色彩,成為人們寄托理想的地方。從這些記載中我們可以看出這個地方寄托著人們的美好愿望,希望能夠有朝一日化魚為龍。后世的鯉魚躍龍門可能由此而來。李元禮為世人提供一個“龍門”,那么李元禮的品性自然在龍德之上。那么李元禮為什么會得到如此高的評價?
李元禮即李膺,其風度秀雅,格調嚴整,自視很高,欲把天下正名分、斷是非作為己任。劉孝標引薛瑩《后漢書》稱李膺“抗志清妙,有文武俊才”[2](6)。 他在擔任青州刺史時,守令因為害怕其威名,“多望風棄官”?!妒勒f新語·贊譽第八》:“世目李元禮:‘謖謖如勁松下風。 ’”[2](415)他的風度猶如勁松下的風,讓人敬佩。李膺在邊關打仗,他一到達邊上,敵人皆望風喪膽,落荒而逃。雖然有夸張的成分,但是李元禮風格高標是為世人認可的。之后朝廷混亂、綱紀廢弛,李元禮堅守初心,以節(jié)義為重,英勇赴死。就連“荀氏八龍”中最著名的荀爽,因為能夠親自為李膺駕車而倍感榮幸。據史載,“荀爽嘗就謁膺,因為其御,既還,喜曰:‘今日乃得御李君矣’”[6](2191)。 因為他充分踐行自己的話,做到了知行合一,使得后進之士都以登其門為登龍門,榮幸無比。像李元禮這樣“風格高標”的士人,自然成為士人心目中的“龍”,所以與他交流自然猶如登龍門。
占卜者通常將龍與帝王結合起來,所以在卦象顯示中,會出現龍角、龍耳、龍須等語詞,在占卜中,龍的象征意義是非常突出的,這是社會長期形成的思想,即使在魏晉社會思想相對開放時期,這些語詞依舊是明顯帶有神秘色彩的。在這里,“龍”已經不再是具體的,而是文化和哲學意義上的龍意象?!妒勒f新語·術解》載:
晉明帝解占冢宅,聞郭璞為人葬,帝微服往看。因問主人:“何以葬龍角?此法當滅族!”主人曰:“郭云:‘此葬龍耳,不出三年,當致天子。 ’”帝問:“為是出天子邪?”答曰:“非出天子,能致天子問耳?!?/p>
劉孝標注:“青烏子《相冢書》曰:‘葬龍之角,暴富貴,后當滅門。 ’”[2](706)
郭璞“妙于陰陽算歷”,“洞五行、天文、卜筮之術”。郭璞的游仙詩也是為世人所稱道的。在這里,晉明帝因為自己也懂占卜之術,便到郭璞占卜的地方去驗證,但是對同一語詞卻有不同理解。根據劉孝標的注,如果葬在龍角,將會導致突然富貴,但是之后會帶來滅門之災,可見福禍相依。明帝以為“致天子”是說會產生天子,而郭璞卻解釋為能招致天子的詢問而已。一字之差,郭璞不僅無罪,并且證實了他占卜術之精。在這里的“龍角”“龍耳”都帶有神秘色彩,這與龍的神秘性是一致的,這樣的地方是與帝王有密切關系,也從側面折射出帝王與龍的密切關系。
龍紋在《詩經》中多有提及,主要是指器物上的龍紋圖案,是一種重要的紋飾。并且常見于冕服和旗幟上,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使用。這一方面反映了人們的尊龍意識,另一方面也體現了當時的等級制度。后世對龍紋也是極其重視的,尤其在服飾上,只有天子可以使用龍紋服裝,諸侯只能用蟒。龍紋經過演化,其象征意義成為世說新語里成為贊揚人的一種話語?!妒勒f新語·賞譽》載:
“顧彥先,八音之琴瑟,五色之龍章”。[2](431)
龍章為五色中的龍紋,蔡浩贊譽吳地世族大姓七人,他們都是德才兼?zhèn)渲?,文武兼長。顧榮,字彥先。先前張華稱贊他為人中之鳳,他與陸機、陸云號為“三俊”,在這里又被譽為“五色之龍章”,“榮少朗俊機警,風穎標徹”??梢婎檹┫纫簿哂旋埖哪承┨刭|,但是顧彥先才學并不突出,這可能是世人未把他譽為龍的原因。他的治國能力較強,晉元帝渡江之時,顧榮為常侍,“凡所謀畫,皆以咨焉”。東晉王朝的穩(wěn)定與鞏固與吳地望族的支持是分不開的。
秦漢時期,皇帝總把自己神化成龍的后代,讓自己的權力得到普遍的認可。這在《史記》和《后漢書》中都多有記載,漢代的帝王多為龍的化身,這是為了加強集權統(tǒng)治,為了顯示皇權的神秘性與權威性。所以秦漢時期的書寫中龍是地位的象征,龍是權力的化身。但是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龍的人文化特性就漸漸凸顯出來。伴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們的思想更為解放,這與當時的社會風氣有很大的關系。魏晉士人受到“貴無”“清談”等思想的影響,追求“宅心事外”,正是因為這種思想的影響,魏晉名士往往超越現實功利性的追求,以審美的態(tài)度追求精神的滿足,人們的品題與其人品、政績正相契合?!妒勒f新語》中的龍文化具有豐富的內涵,尤其是龍與士人有了更緊密的聯(lián)系,表達了世人對龍的新的認知?!妒勒f新語》中有關龍的書寫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典型的代表,在一定意義上是龍文化在這一時期的歷史縮影,反映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獨特的社會文化。文化與政治總是緊密相關,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政治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