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難免別虞姬

梁羽生（中國香港）

歷史上“英雄的悲劇”很多，“英雄的悲劇”各個不同，但最具典型意義而又最被人所熟知的一個，恐怕是應(yīng)數(shù)“霸王別姬”了。有一首流傳很廣的廣東話詩就是詠他的。詩道：

又高又大又峨嵯，臨死唔知重唱歌。

三尺多長犀利劍，八千靚溜后生哥。

既然凜泵爭皇帝，何必瀕淪殺老婆。

若果烏江唔鋸頸，漢兵追到屎難屙。

（按：“峨嵯”是廣東話的“高大衰”之意，“凜泵”在廣東話中是“紛紛”貌，“瀕淪”是“匆忙”貌。這兩個詞語在字典中是沒有的，只能用同義字替代。）

此詩夾敘夾議，用詼諧的口吻評論歷史人物，堪稱通俗文學(xué)的上乘之作。

作為一個歷史人物，項羽有過失也有功勞。在推翻秦的統(tǒng)治上，他作了很大的貢獻。秦以暴政而失人心，他敢想（彼可取而代之）、敢干（不畏強秦，以少勝多），歷史功績，不容抹煞。明代思想家李贄（卓吾）寫到巨鹿之戰(zhàn)，就大贊項羽是大英雄。不過，他要恢復(fù)六國的貴族統(tǒng)治，那就是違反歷史潮流了。

在推翻秦的統(tǒng)治上，項羽的赫赫戰(zhàn)功，那是比劉邦大得多的。可是項羽在大戰(zhàn)章邯的時候，耽誤了時間，卻讓劉邦先入了關(guān)。劉邦一入關(guān)，首先就籠絡(luò)地主階級，收買人心，宣布廢除秦的嚴(yán)刑酷法，“與關(guān)中父老，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與盜抵罪，其他秦朝刑法通通廢掉）。這樣他的政權(quán)就得到地主階級的積極支持了。

項羽當(dāng)然不甘劉邦為王的，他挾著優(yōu)勢兵力，跟著也進了關(guān)，自立為西楚霸王，更違約立劉邦為漢王，另外還把許多六國遺臣都封了王。他入關(guān)后的措施與劉邦截然兩樣，他一把火將秦的宮殿燒了個干凈，據(jù)說燒了三個月才熄，還縱兵劫掠婦女珠寶。如此措施，當(dāng)然不能收拾殘局，也大失人心了。

楚漢相爭，楚強漢弱，但劉邦終于能夠打敗項羽。劉勝項敗，原因雖然很多（主要原因是劉邦得到新興地主階級支持，而關(guān)中是富庶之區(qū)，經(jīng)過劉邦的經(jīng)營，支持戰(zhàn)爭的經(jīng)濟能力也要比項羽的強），但項羽性格上的弱點也是他失敗的原因之一。

太史公評項羽，說他“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這批評有對有不對，施政要合乎歷史潮流，原不必“師古”，而且項羽在政治上的措施，小處不談，從大處說，他要恢復(fù)六國的貴族統(tǒng)治就恰好是“師古”的（效法古代的封建割據(jù)制度）。不過太史公批評他“自矜功伐，奮其私智”則是對的。項羽把滅秦的功勞都?xì)w于自己，樣樣以為“老子天下第一，忽略了帳下英雄”（清代稽永仁在劇作中借劇中人物杜默間接批評項羽的話）。他常自以為是，不肯采納部下的正確意見。劉邦能用張良、韓信、蕭何三杰，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范增勸他在鴻門宴殺劉邦，他不聽，后來反而信了劉邦的反間計，懷疑范增對他不忠。氣得范增出走，至彭城，疽發(fā)背死。）不善于采納眾議，搞“一言堂”的人，總是免不了要如楚霸王那樣被迫“別姬”的。

項羽敗亡時的結(jié)果是很悲慘的。據(jù)《史記》描寫，他在垓下（今安徽寧壁縣南山下）被包圍時，漢的謀臣張良教漢兵四面唱起楚歌，叫項羽部下出征的農(nóng)民想起故鄉(xiāng)，都不愿拼死，紛紛逃散。項羽這時知大勢已去，唯有向他寵愛的虞姬唱“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的哀歌了。到逃亡至烏江時，以“無面目見江東父老”，這位力能拔山舉鼎的“大英雄”，終于只有以“烏江自刎”而告終了。

愛之神的神話

在中國的神話中，掌管姻緣的是“月老”，他的“法寶”是一條紅繩，“赤繩系足”代表姻緣成就的典故，便是從月老的神話中得來的。在希臘神話中，掌管愛情的神卻是一個名叫邱比特（Cupid）的小孩子，他的法寶是一支箭，誰的心若給他的箭射中了，便會燃起狂熱的愛火?！霸吕稀闭?jīng)得多，而邱比特卻很淘氣，比較起來，我覺得邱比特更接近“人”。

關(guān)于邱比特的神話，很有趣，也很有意思。他的母親是美麗的女神維納斯（Venus），邱比特生下來后，不能長大，始終是生著兩個小翅膀的嬰孩。維納斯害怕了，去問智慧之神，智慧之神答道：“戀愛沒有熱情不能長成！”維納斯想了許多法子醫(yī)治都沒有用，直到她又生出熱情之神安特洛斯（Anteros）后，邱比特才長成為美貌的少年。但當(dāng)他一與熱情的弟弟分離時，他又變回嬰孩。

邱比特淘氣異常，常常捉弄天上的大神。日神阿波羅（Apollo）是眾神中最漂亮的男子，他不但是日神，又是醫(yī)藥、音樂、詩歌以及一切美術(shù)的神。像這樣的“神”應(yīng)該是很得少女歡心的了，可是邱比特卻偏偏和他開了個大玩笑，令他嘗試單戀的痛苦。有一次阿波羅以他的金箭，射殺了一條為害人間的大毒蛇，高高興興地回去，在回家路上碰見邱比特玩他的弓箭。阿波羅說：“你這孩子，不要嬉弄弓箭！”邱比特笑嘻嘻地說道：“你的箭射中別的東西，但我的箭卻能射中你的心?！庇谑撬槌鰞芍Ъ?，一支是激起愛情的，一支是拒絕愛情的，第一支射中了阿波羅的心，第二支則射中了河神裴內(nèi)歐斯的女兒達芙妮（Daphne）的心。阿波羅為達芙妮而發(fā)狂了，但達芙妮卻無意于戀愛。他跑在她后邊，她遁逃著比風(fēng)還要快。漸漸地阿波羅已將追上她了，她已感到他的呼吸，而她的頭發(fā)也已飄拂在他的面上，她的氣力消失了，快要倒下來了。她呼喚她的父親道：“救我，救我！把地開了掩蓋著我，不然便變易了我這招禍的身體吧！”當(dāng)她說話時，她的全身立刻起了變化，她的身成了樹干，她的頭發(fā)成了綠葉，她的手成了樹枝，她的足成了樹根，她變成了永遠(yuǎn)發(fā)散著幽香的桂樹。這個神話是寫太陽對于露點的現(xiàn)象，阿波羅是日神，達芙妮是露水之神，太陽為露點的美麗所惑，欲迫近她，露點懼怕她熱烈的愛人，逃遁了。當(dāng)太陽的熱力接觸到她時，她消失了。

男子的狂熱常常會嚇退畏羞的少女，我想，讀者之中也可能有過這樣的體驗吧。

邱比特捉弄別人，后來他自己也中了愛情之箭。他的戀愛故事，很有意思。大地上有個極美麗的女郎賽姬（Psyche），地上的人稱她為“美的女神”，維納斯聞之大怒，她妒忌賽姬的美麗，叫她的兒子邱比特去殺她。邱比特帶了弓箭和毒藥，夜間悄悄地走進賽姬的臥房，一線月光照在她的臉上，顯出無比的可愛！邱比特大吃一驚，給自己的愛情之箭刺進皮肉，他愛憐著她，發(fā)誓不加害這無辜的女郎。維納斯見此計失敗，又想出種種方法折磨賽姬，賽姬抵受不住了，跳下懸崖自殺。邱比特叫“西風(fēng)”把她救了，帶她到一個美麗的海島去。到了夜間，邱比特來了，向她傾訴愛忱，賽姬雖看不見他，卻愛上了他柔和的聲音，于是便答應(yīng)了。邱比特一切都順從她，還把她的兩個姐姐也帶來陪她，就是不答應(yīng)白晝見她。她的兩個姐姐說：“你的愛人一定非常丑怪，不然何以不敢白晝見你？”她們教她藏一刀一燈在床頭，偷偷地當(dāng)他睡著時，就點燈來照他，如果他真是個怪物，便用刀把他殺了！賽姬依計而行，燈光照在邱比特臉上，原來是個美少年，她的心快活而驕傲，燈傾倒了一下，灼熱的燈油落了一滴在邱比特的肩上。邱比特驚醒了，便從窗口飛了出去，叫道：“別了，沒有忠實便沒有愛情，而你的忠實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后來又經(jīng)過許多折磨，賽姬才再會見她的愛人，和他重歸于好。

希臘的神話很富于人情味，有許多許多美麗的故事，是一份豐富優(yōu)秀的文學(xué)遺產(chǎn)。幾千年來，不少詩人和藝術(shù)家都曾將希臘神話作為他們的題材。

（選自《三劍樓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