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當代蘇格蘭獨立運動,并沒有沿著謀求建立主權(quán)民族國家的方向發(fā)展,而是強調(diào)在歐洲一體化的框架內(nèi)實現(xiàn)自己的獨立,建立一種“后主權(quán)”性質(zhì)的國家?!昂笾鳈?quán)”意味著主權(quán)是可以分享和分割的,蘇格蘭民族黨在1988年正式確立了“在歐洲獨立”(Independence in Europe)這種“后主權(quán)”理念,并一以貫之。究其原因,在于歐洲一體化能夠給蘇格蘭的獨立提供領(lǐng)土、經(jīng)濟、安全保證和廣闊的政治平臺,而蘇格蘭自身的“后主權(quán)”傳統(tǒng)與歐洲認同,也讓蘇格蘭人更容易接受“在歐洲獨立”。
關(guān)鍵詞: “后主權(quán)”;歐洲一體化;蘇格蘭獨立;蘇格蘭民族黨蘇格蘭獨立問題已是老生常談的話題,在2012年愛丁堡協(xié)議(Edinburgh Agreement)簽署后,蘇格蘭獨立運動更多地走進中國學(xué)者的視野。①
相關(guān)研究議題也從最初的探究蘇格蘭獨立緣由,到后來深入剖析英國政治結(jié)構(gòu)、英格蘭與蘇格蘭的合并淵源等。②
隨著蘇格蘭獨立公投的失敗,人們的關(guān)注開始減少。但實際上,蘇格蘭獨立運動依然是值得學(xué)術(shù)界持續(xù)研究的問題,其中最為重要的,也是過往研究所一直忽略的,便是該運動所呈現(xiàn)出的不同于其他民族分離運動的形態(tài),即“后主權(quán)”獨立模式。
縱覽2013年蘇格蘭的獨立白皮書,我們發(fā)現(xiàn)蘇格蘭民族主義者要求的獨立,如本·杰克遜(Ben Jackson)所言,僅僅是“在當今英國權(quán)力下放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擴大權(quán)力”。③
在白皮書中,蘇格蘭民族黨反復(fù)強調(diào)的,是蘇格蘭在歐洲一體化框架下的愿景,是與英國仍舊保持著五個聯(lián)盟的祈盼。④
與之相比,1776年美國《獨立宣言》(Declaration of Independence)的主張是:“這些聯(lián)合殖民地是,而且應(yīng)該是自由和獨立的國家。他們對于不列顛王室的效忠,以及他們與大不列顛國之間的所有政治聯(lián)系,都應(yīng)該完全解散。作為自由和獨立國家,他們有完全的權(quán)力去宣戰(zhàn),簽署停戰(zhàn)協(xié)議,締結(jié)盟約,建立商業(yè),以及完成獨立國家可能做的所有其他行為和事情?!雹?/p>
因此,誠如某些學(xué)者所言,我們不可能將諸如蘇格蘭民族運動這樣的獨立運動,放在以往任何形式的國內(nèi)政治結(jié)構(gòu)中?!昂笾鳈?quán)”國家(Postsovereign State)應(yīng)運而生。Ben Jackson, “The Political Thought of Scottish Nationalism,”The Political Quarterly, Vol.85, No.1(2014), p.54.
那么,“后主權(quán)”獨立是什么?這種理念又何時、因何在蘇格蘭獨立運動中得到確立?這些是本文要探究的問題。盡管2014年蘇格蘭民族黨在獨立公投中未能取得成功,但這并未影響蘇格蘭獨立運動的持續(xù)高漲,在次年的英國大選中,蘇格蘭民族黨甚至獲得了更多的席位。蘇格蘭民族黨在2015年的全國大選中,獲得了蘇格蘭議會席位59席中的50席和蘇格蘭境內(nèi)總計50%的選票,創(chuàng)下了歷史得票巔峰。數(shù)據(jù)參見House of Commons Library, “General Election 2015,” July 18,2015.https://commonslibrary.parliament.uk/researchbriefings/cbp7186/(2019-10-08).蘇格蘭獨立運動繼續(xù)秉持“后主權(quán)”理念,在英國脫歐后,蘇格蘭議會旋即提出了“第二次獨立公投”的主張,而“留在歐洲”是蘇格蘭民族黨提出的核心訴求。在此形勢下,對該問題的探究既具有理解蘇格蘭獨立運動的現(xiàn)實價值,在理論層面也有助于豐富我們對于主權(quán)和歐洲一體化的認識。
一、“后主權(quán)”理念的由來與含義
主權(quán)理論自法國哲學(xué)家讓·博丹于1576年提出以來,經(jīng)過格勞秀斯、霍布斯、洛克、盧梭等人的完善,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代政治的核心概念之一,也成為“國家最重要的屬性”。李浩培、王貴國編:《中華法學(xué)大辭典》(國際法學(xué)卷),中國檢察出版社1996年版,第689頁。主權(quán)指的是“國家固有的獨立處理國內(nèi)外事務(wù)而不受外來干涉和限制的最高權(quán)力……具有絕對至高無上性和不可分割性”。許崇德編:《中華法學(xué)大辭典》(憲法學(xué)卷),中國檢察出版社1995年版,第882頁。在歐洲三十年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如漢斯·摩根索(Hans Morgenthau)所說,“主權(quán)作為一個特定區(qū)域內(nèi)的最高權(quán)力,成為一個政治事實”。Hans Morgenthau, “The Problem of Sovereignty Reconsidered,” Columbia Law Review, Vol.48, No.3(1948), p.341.以此為標志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確立了“主權(quán)國家”這個現(xiàn)代國家概念。但當時的主權(quán)是屬于君主的,隨著主權(quán)學(xué)說的發(fā)展,主權(quán)理論逐步從君主主權(quán)發(fā)展到人民主權(quán),而轟轟烈烈的民族主義運動,將“民族”與“人民”結(jié)合。主權(quán)屬于人民,按此邏輯,主權(quán)與國家的結(jié)合應(yīng)該稱作“人民國家”或是“國民國家”,但“民族”與“國民”在涉及“主權(quán)”概念時發(fā)生了交疊,因此,我們習(xí)慣性地稱之為“民族國家”“民族主權(quán)”,參見張鳳陽:《西方民族——國家成長的歷史與邏輯》,《中國社會科學(xué)》,2015年第6期。主權(quán)民族國家這一新形態(tài),進入了快速發(fā)展時期,如彼得·德魯克(Peter F.Drucker)所說:“從16世紀到20世紀,不論是哪一種形式的現(xiàn)代帝國或超級國家,全都受阻于其無力超越民族國家,更別說取代了?!盵美]彼得·F.德魯克著,傅振焜譯:《后資本主義社會》,東方出版社2009年版,第91頁。
然而,在主權(quán)民族國家快速發(fā)展的同時,這一概念所遭遇的挑戰(zhàn)也越來越大。這可以從三方面來加以說明。
第一,主權(quán)民族國家概念本身就充滿了界定上的困難,其中的每個部分都富有爭議。哈里·辛斯利(Harry Hinsley)在20世紀60年代談到,主權(quán)的存在本就不是一個事實,主權(quán)僅是一個關(guān)于政治權(quán)力如何行使或應(yīng)該如何行使的觀念和主張。F.H.Hinsley: Sovereignty, London: C.A.Watts, 1966, p.1.美國國際法學(xué)家路易斯·亨金(Louis Henkin)也認為主權(quán)只是一個空洞的神話。Louis Henkin, “The Mythology of Sovereignty,” in Ronald St.J.MacDonald, ed., Essays in Honour of Wang Tieya, Leiden: 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 1994, pp.351-352.就民族國家而言,民族與國家雖然相互依賴,但也存在著嚴重的對立。首先,兩者的基礎(chǔ)不同,現(xiàn)代國家基本以公民權(quán)利為基礎(chǔ),旨在保障公民個人的權(quán)利和自由。但民族和民族主義以民族共同體的認同感和義務(wù)感為基礎(chǔ),強調(diào)民族共同體的獨立和自由。王遠河:《后民族政治的內(nèi)在張力及其認同路徑:以歐盟為例》,山東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第21頁。其次,民族邊界與國家邊界有差異,單一民族國家?guī)缀鯊奈创嬖谶^。厄內(nèi)斯特·格爾納(Ernest Gellner)曾有名言:“民族主義,一言以蔽之,是一種關(guān)于政治合法性的理論?!盓rnest Gellner, Nations and Nationalism,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83, p.1如果說政治單位和民族單位需要保持一致,那么民族將成為挑戰(zhàn)國家合法性的最有力武器。連主權(quán)民族國家的范本——法國,其境內(nèi)的民族成分,如朱邦造所言,“竟比前南斯拉夫更為復(fù)雜”。朱邦造:《歐洲文明的軌跡》,江蘇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24頁。這種對立,使得一些學(xué)者認為歐洲民族國家的構(gòu)建本身就是一個問題重重和未完成的過程。Michael Keating, “Plurinational Democracy in a PostSovereign Order,” Northern Ireland Legal Quarterly, Vol.53, No.4(2002), p.355.
第二,二戰(zhàn)后全球經(jīng)濟、社會、觀念的演變給主權(quán)民族國家?guī)砹诵碌奶魬?zhàn)。首先,以金融、生產(chǎn)、資本全球化為特征的經(jīng)濟全球化進程逐步發(fā)展,并以一種勢不可擋的態(tài)勢出現(xiàn)在主權(quán)民族國家面前。許多跨國公司、國際組織正在全方位影響著主權(quán)國家的經(jīng)濟決策與發(fā)展走向,如世貿(mào)組織的章程規(guī)定其成員不得隨意制定關(guān)稅政策,并在技術(shù)標準、知識產(chǎn)權(quán)保護、競爭政策等方面遵循相關(guān)協(xié)定,參見World Trade Organization, “The WTO”.https://www.wto.org/english/thewto_e/thewto_e.htm(2019-11-09).這些都制約了主權(quán)國家經(jīng)濟政策的制定及其有效范圍。其次,近幾十年隨著人類對于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介入愈發(fā)嚴重,全球生態(tài)問題的爆發(fā)也日益頻繁,而這些問題的解決都需要一個全球框架,如1985年4月發(fā)生在蘇聯(lián)境內(nèi)切爾諾貝利的核反應(yīng)堆事故。在該核電站爆炸的數(shù)十天內(nèi),大量輻射性氣體向空中排放,隨后擴散到整個歐洲,嚴重威脅各地居民的人身、食品安全。該事件促使國際原子能機構(gòu)召開了一次國際大會,并起草了新的條例,為今后處理核事故影響制定了一個規(guī)范的程序。參見World Nuclear Association, “Chernobyl Accident 1986”.https://www.worldnuclear.org/informationlibrary/safetyandsecurity/safetyofplants/chernobylaccident.aspx(2019-09-09).最后,國際社會對于人權(quán)持續(xù)關(guān)注,甚至一度出現(xiàn)了“人權(quán)高于主權(quán)”的觀點。在20世紀以前,人權(quán)基本都屬于國內(nèi)法的范疇,在二戰(zhàn)過后,人權(quán)問題開始從國內(nèi)法進入國際法領(lǐng)域,“人權(quán)作為具有全球性規(guī)模之正統(tǒng)性的理念獲得了普遍的承認”。[日]大沼保昭著,王志安譯:《人權(quán)、國家與文明》,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97頁。在《國家責任條款草案》中,聯(lián)合國甚至將主權(quán)國家對核心人權(quán)的嚴重侵害視為國際犯罪。趙永琛編:《國際刑法約章選編》,中國人民公安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651頁。
第三,在全球化與主權(quán)民族國家概念遭遇爭議的背景下,歐洲一體化作為一種超國家實踐,正在逐步走向成熟。二戰(zhàn)后,鑒于國際形勢的變化,為了徹底解決法德之間的沖突,同時在美蘇兩大強權(quán)下尋求自強,1950年法國外長羅貝爾·舒曼(Robert Schuman)提出了歐洲煤鋼聯(lián)營計劃,歐洲一體化進程自此正式開啟。經(jīng)過幾十年的發(fā)展,今天的歐盟已經(jīng)從最初的特定領(lǐng)域的合作組織,發(fā)展成為以“經(jīng)濟與貨幣聯(lián)盟、共同外交與安全政策——政治聯(lián)盟,以及司法與內(nèi)務(wù)合作三根支柱支撐的大廈,在功能、作用、管轄范圍和影響力方面超越了迄今為止的一切國家間合作組織,是一種在性質(zhì)上低于現(xiàn)代國家,而高于一切其他國家間合作形式的新型國際組織”。王覺非編:《歐洲歷史大辭典》下冊,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年版,第1398頁;孫林、黃日涵:《政治學(xué)核心概念與理論》,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98-99頁。與歐洲一體化同時進行的,是在廣大亞洲、非洲、拉丁美洲出現(xiàn)的非殖民地化運動,許多主權(quán)民族國家紛紛建立。而歐洲一體化作為主權(quán)叢林里的另類,催生出了一種新的理念——“后主權(quán)”。
“后主權(quán)”是全球化、區(qū)域化思潮在“主權(quán)”領(lǐng)域的反映,它意味著主權(quán)是可以分享和分割的。關(guān)于“后主權(quán)”的闡釋,可以參見Neil MacCormick, Questioning Sovereignty: Law, State and Nation in the European Commonwealth,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Michael Keating, Plurinational Democracy: Stateless Nations in a PostSovereignty Era,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Neil Walker, ed., Sovereignty in Transition, Oxford: Hart Publishing, 2003.在主權(quán)時代,主權(quán)是至高無上、不可分割的。民族國家要求獲得的主權(quán),需要具有對外的獨立性,與對內(nèi)的最高性。有學(xué)者指出,民族國家形成的一般過程就是中央集權(quán)化的過程。孫林、黃日涵:《政治學(xué)核心概念與理論》,第97頁。而在“后主權(quán)”的語境中,主權(quán)的讓渡與分享,已是既成事實,因此對于地區(qū)民族主義者而言,他們所要求的獨立,并不需要掌握絕對主權(quán),于是建立一個“后主權(quán)”國家便成了他們的獨立信條,在歐洲就主要表現(xiàn)為“在歐洲獨立”。參見Daniel Cetra, Robert Lineira, “Breakingup within Europe: Substate Nationalist Strategies in Multilevel Polities,”Journal of Common Market Studies, Vol.56.No.3(2018), pp.717-729; Peter Preston, “Cutting Scotland Loose: Soft Nationalism and IndependenceinEurope,”The British Journal of Politics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10(November 2008), pp.717-728.本文以蘇格蘭獨立運動為案例,來分析“后主權(quán)”理念的特征。
二、“在歐洲獨立”提出的背景與含義
“后主權(quán)”理念的產(chǎn)生受到了時代背景的影響,而蘇格蘭民族黨在1980年代面臨的國內(nèi)政治形勢,也在動搖著黨派主權(quán)獨立的目標。1980年代末的蘇格蘭獨立運動正處于一個十字路口,獨立的前路該通向何處,困擾著蘇格蘭民族黨的精英們。
1985年,前工黨議員、后加入蘇格蘭民族黨的吉姆·塞勒斯(Jim Sillars)趁勢提出了“在歐洲獨立”的主張,該主張在1988年9月的蘇格蘭民族黨年度大會上被采納,Allan Macartney, “Independence in Europe,” Scottish Government Yearbook, 1990, p.35.并成為蘇格蘭民族黨延續(xù)至今的黨派理念。顧名思義,“在歐洲獨立”即蘇格蘭在歐共體的框架內(nèi),從英國獨立出來。在當時的語境與蘇格蘭民族黨的心目中,獨立的蘇格蘭將與英國共同存在于歐共體的框架下,兩者的關(guān)系將是平等的主權(quán)國家關(guān)系,而不是中央與地方的關(guān)系。
“在歐洲獨立”經(jīng)過吉姆·塞勒斯數(shù)年的宣傳與推廣,在蘇格蘭民眾當中已不再陌生,但當蘇格蘭民族黨正式將其作為黨派目標時,依然面臨著諸多質(zhì)疑。首先,自1960年代英國政府開始申請加入歐共體,蘇格蘭民族黨就一直持反對立場,其反對理由是蘇格蘭已經(jīng)對英國的官僚主義感到不滿,加入歐共體還需要面對來自布魯塞爾的官僚主義。Andrew D.Devenney, “Joining Europe: Ireland, Scotland, and the Celtic Response to European Integration, 1961-1975,” Journal of British Studies, Vol.49, No.1(2010), p.110.另外,1970年時任蘇格蘭民族黨主席的威廉·伍爾夫(William Wolfe)還表示:“我確信如果蘇格蘭隨著英國的條件加入歐洲經(jīng)濟共同體,將意味著我們民族身份毀滅的開始。”Andrew D.Devenney, “Regional Resistance to European Integration: The Case of the Scottish National Party, 1961-1972,”Historical Social Research, Vol.33, No.3(2008), p.330.而民族身份正是蘇格蘭民族黨存在的基石。因此當1988年蘇格蘭民族黨熱情地擁護歐共體,并表示將未來放在歐洲一體化框架內(nèi)時,有學(xué)者認為這顯得頗為諷刺。Daniel Cetra, Robert Lineira, “Breakingup within Europe: Substate Nationalist Strategies in Multilevel Polities,” p.724.其次,對于蘇格蘭民族黨的反對者而言,“在歐洲獨立”的提法被認為是“毫無意義”的,“僅僅是一種口號”,因為不論蘇格蘭是否能夠獨立,即便獨立,能否成為歐共體成員國本身也是個問題。Allan Macartney, “Independence in Europe,” p.35.面對蘇格蘭民族黨的“在歐洲獨立”競選策略,工黨領(lǐng)袖之一的唐納德·杜瓦(Donald Dewar)就發(fā)起了“蘇格蘭,在英國獨立”(Scotland, independence within the UK)的倡議。James Mitchell, “The Evolution of Devolution: Labours Home Rule Strategy in Opposition,”p.490.因為在工黨領(lǐng)導(dǎo)人心目中,蘇格蘭“在歐洲獨立”的口號,僅僅是希望在中央一級拿回更多的權(quán)力,與獨立相去甚遠。
但對于蘇格蘭民族黨而言,如吉姆·塞勒斯所言,只有通過“在歐洲獨立”,蘇格蘭民族黨所希冀的從英國分離,才是一個可行的選擇。Jim Sillars, Scotland: The Case for Optimism, Edinburgh: Polygon, 1986, p.186.盡管該理念沒能給蘇格蘭民族黨帶來即刻的民眾支持,但卻真正團結(jié)了該黨內(nèi)部的激進派和漸進派,無論是蘇格蘭民族黨內(nèi)部的前79團(蘇格蘭民族黨內(nèi)部的左翼人士,因其在1979年與傳統(tǒng)蘇格蘭民族黨人士發(fā)生黨派理念爭執(zhí)而得名)成員,還是傳統(tǒng)民族主義者,都認同“在歐洲獨立”的理念。David Torrance, “The Journey from the 79 Group to the Modern SNP,” in Gerry Hassan, ed., The Modern SNP: From Protest to Power, p.163.而對于蘇格蘭公眾而言,“在歐洲獨立”的提法,也更容易接受。有學(xué)者研究表明,民眾對于“在歐洲獨立”的支持率遠遠高于古典意義上的獨立。Allan Macartney, “Independence in Europe,” p.36.最重要的是,“在歐洲獨立”為該黨日后在“獨立”議題的爭論中,開辟了一個廣大的新空間,如尼爾·麥考密克(Neil MacCormick)所言,這種策略有利于蘇格蘭民族黨突破日后的千難萬阻。參見Queen Mary University of London, “Neil MacCormick: Law, Philosophy and Politics (1979-1989)”.https://www.qmul.ac.uk/law/maccormick/1979-89/(2019-11-22).而后來的事實也印證了這一說法。
那么,“在歐洲獨立”這種“后主權(quán)”理念何以讓包括蘇格蘭民族主義者在內(nèi)的蘇格蘭人信服?本文從歐洲(歐共體/歐盟)歐共體成員國在1991年12月通過《馬斯特里赫特條約》,成立歐盟(European Union)。1988年蘇格蘭民族黨采納“在歐洲獨立”時,所面臨的對象是歐共體,所以本文會著重對歐共體的時代背景進行分析。同時,歐盟所代表的更緊密的一體化,也堅定了蘇格蘭民族黨“在歐洲獨立”的信心,因此本文也會參考學(xué)者關(guān)于歐盟與地區(qū)民族主義的分析。與蘇格蘭兩個角度去理解這一問題,一方面是歐洲一體化給蘇格蘭獨立所提供的可能,另一方面,蘇格蘭自身的歷史傳統(tǒng),對主權(quán)觀念的淡漠以及與歐洲的歷史親緣關(guān)系,也有利于蘇格蘭朝著“后主權(quán)”的歐洲國家方向前進。
三、歐洲一體化給蘇格蘭獨立提供的可能
關(guān)于歐洲一體化對于境內(nèi)地區(qū)分離主義的潛在影響,英國早在加入歐共體之前,就對此做了相關(guān)分析。1973年關(guān)于英國憲法結(jié)構(gòu)的報告得出結(jié)論:“英國加入歐共體并不會排除蘇格蘭和威爾士的分離可能,但也不會讓地區(qū)分離變得更有吸引力,尤其是它可能會在相當程度上增加蘇格蘭和威爾士作為獨立國家所面臨的經(jīng)濟困難?!盩he Royal Commission on the Constitution, Report of the Royal Commission on the Constitution, 1969-1973, Cmnd 5460, Vol.1, London: HMSO, 1973, p.150.這種經(jīng)濟困難,并不是來自于潛在的英國阻止這些地區(qū)加入歐共體的可能性,而是作為獨立的國家,它們將不再享受到歐共體的地區(qū)政策福利,也無法享受到英國的地區(qū)政策扶持。而蘇格蘭、威爾士想要獨立,最為根本的還是取決于境內(nèi)民眾的政治意愿,加入歐共體并沒有對此產(chǎn)生決定性影響。
該報告的分析邏輯并沒有問題,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該報告得出的結(jié)論逐漸缺乏說服力。歐洲一體化對于成員國的影響愈發(fā)深入,它在抹去主權(quán)國家疆界的同時,也間接挑起了地區(qū)民族主義者的獨立愿望,而蘇格蘭民族主義則是其中的突出代表,對此,我們可以從兩方面去理解歐共體提供的領(lǐng)土經(jīng)濟安全保證和廣闊的政治平臺。
一方面,歐共體能夠給蘇格蘭獨立提供可靠的領(lǐng)土經(jīng)濟安全。邁克爾·基廷(Michael Keating)曾提到過小國有著天然的劣勢:在國家安全上,小國無法提供自己的防務(wù);在經(jīng)濟上,小國很脆弱,缺乏龐大的國內(nèi)市場,面對競爭壓力,它們可能很難捍衛(wèi)自己的社會模式;在文化和語言上,小國更容易遭受來自外部的威脅。但這些劣勢,也可以通過外部庇護和內(nèi)部模式調(diào)整予以彌補。Michael Keating, “Preface: outline of the issues,”in Harald Baldersheim and Michael Keating, eds., Small States in the Modern World: Vulnerabilities and Opportunities, Cheltenham: Edward Elgar Publishing Ltd., 2015, preface:xii-xiii.而這種外部庇護恰好是歐共體所能提供的。蘇格蘭民族黨前領(lǐng)袖亞歷克斯·薩蒙德(Alex Salmond)也曾談及類似話題,在回答《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的記者關(guān)于為何“當歐洲聯(lián)盟的開放邊界和共同市場似乎在削弱民族主義的重要性時,加泰羅尼亞、比利時和蘇格蘭的分離主義運動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強大”這一問題時,他提到“小國過去常常面臨的問題是兩種,其一是領(lǐng)土受到侵略的威脅,其二是進入國際市場。這些問題的解決都傾向于將人們推向更大的國家或更大的貿(mào)易集團。現(xiàn)在西方世界的這兩個問題都已經(jīng)消失了……小國家的缺點已經(jīng)消失”。Joshua Keating, “Scotlands independence leader on how Margaret Thatcher helped Scottish nationalism,” 9 April, 2013.https://foreignpolicy.com/2013/04/09/scotlandsindependenceleaderonhowmargaretthatcherhelpedscottishnationalism/(2019-08-10).在這里,我們必須承認的是,蘇格蘭獨立之后的領(lǐng)土安全,并不僅僅由歐共體來確保。它首先基于宗主國并不會暴力相向,無論是英格蘭人、蘇格蘭人還是其他地區(qū)和國家的人士,幾乎都不會認為在1980年代及以后,當蘇格蘭人希望獨立時,英格蘭人會以武力鎮(zhèn)壓這種獨立呼聲,當然前提是蘇格蘭的民族主義者并不以恐怖、暴力的形式進行獨立訴求。在二戰(zhàn)后對于蘇格蘭權(quán)力下放最為冷漠的撒切爾,在談及蘇格蘭民族主義時,也認為如果大部分蘇格蘭民眾想要離開,就讓他們離開。[英]瑪格麗特·撒切爾著,本書翻譯組譯:《撒切爾夫人回憶錄——唐寧街歲月》,遠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422頁。其次,歐共體能夠為蘇格蘭獨立增加領(lǐng)土安全的保證。盡管歐洲防務(wù)計劃步履蹣跚,但歐洲一體化開始的一個重要初衷,就是消解法德矛盾,消除歐洲爆發(fā)戰(zhàn)爭的基礎(chǔ)。在共同市場的作用下,成員國內(nèi)部的戰(zhàn)爭是不可想象的,而坐視成員國遭受外部侵略也同樣是不被接受的。因此,領(lǐng)土安全并不是二戰(zhàn)后蘇格蘭民族主義者所考慮的首要問題,他們最擔憂的是經(jīng)濟安全。
經(jīng)濟安全在這里指的是獨立后蘇格蘭抵御潛在經(jīng)濟風(fēng)險的能力,無論是聯(lián)合主義者,還是中間人士,都對其十分擔憂,這也是制約蘇格蘭獨立運動進一步發(fā)展的瓶頸之一。Seth Kincaid Jolly, “The Europhile Fringe? Regionalist Party Support for European Integration,” European Union Politics, Vol.8, No.1(2007), p.123.而“在歐洲獨立”將這一問題迎刃而解。歐洲的共同市場政策,能夠給蘇格蘭提供獨立后所需要的貿(mào)易市場,而小國在歐洲共同市場內(nèi)的繁榮,也給了蘇格蘭民族主義者信心。參見Malcolm Harvey, “The Small State Argument,” in Michael Keating, ed., Debating Scotland: Issues of Independence and Union in the 2014 Referendu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pp.152-165.同時,英國和蘇格蘭將會同在歐共體,因此也不必擔心潛在的英格蘭與蘇格蘭疆界會存在關(guān)稅與人員流動的壁壘。另外歐共體的貨幣一體化,也為蘇格蘭未來的金融政策提供了新的思路與安全保障。
另一方面是歐共體的政治平臺。歐洲不但能給小國提供一個廣闊的政治舞臺,也能為小國提供話語權(quán),至少在法理層面。保羅·達爾達內(nèi)利(Paolo Dardanelli)在分析歐洲一體化對于地區(qū)民族獨立的吸引力時,指出了兩點原因:第一,這種整合使較小的國家在經(jīng)濟上更具可行性,因此降低了獨立的經(jīng)濟成本;第二,較小的國家在歐盟機構(gòu)中有很高的代表性,在關(guān)鍵決策中與較大的國家享有正式的平等。
Paolo Dardanelli, “Independence in Europe? EU Integration and ‘Stateless Nations,” Political Insight, Vol.8,No.3(2017), p.34.達爾達內(nèi)利在這里提到的平等,指的是歐盟的最高決策機構(gòu)歐洲理事會(European Council)在決策時,經(jīng)常使用全體一致原則(unanimity),這意味著歐盟的成員國,如馬耳他與德國,前者人口約40萬,后者人口約8200萬,在歐洲事務(wù)的最終決策上享有同等的地位。Paolo Dardanelli, “Independence in Europe? EU Integration and ‘Stateless Nations,” p.34.其實,不僅僅是后來的歐盟,歐洲一體化從一開始就尤其顧及小國的權(quán)利,從一體化之初所奉行的全體一致原則,到后來加入的“合格多數(shù)原則”(qualified majority voting),歐洲共同體境內(nèi)的小國都有著超出其體量的投票權(quán)。關(guān)于小國在歐共體以及后來的歐盟境內(nèi)的過度代表(overrepresented)問題,有許多學(xué)者討論過,參見Steven J.Brams, Paul J.Affuso, “New Paradoxes of Voting Power on the EC Council of Ministers,” Electoral Studies, Vol.4, No.2(1985), pp.135-139; Alan Kirman et al.,“European Economic DecisionMaking Policy: Progress or Paralysis?,” Economic Policy, Vol.10, No.21(1995), pp.421-420; R.J.Johnston, “The Conflict over Qualified Majority Voting in the European Union Council of Ministers: An Analysis of the UK Negotiating Stance Using Power Indices,” British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25, No.2(1995), pp.245-254.如在1965年12月31日引入歐洲部長理事會(Council of Ministers)的合格多數(shù)原則,就明確規(guī)定了各國票數(shù),其中法國、德國和意大利分別有4票,比利時和荷蘭各有2票,盧森堡有1票,要使提案獲得成功,需要得到三分之二的多數(shù)票,即17票中的12票,有學(xué)者指出,這意味著一個大國只有在另一個國家(盧森堡除外)的支持下才能讓某一提案廢止。但該原則遭到了當時法國戴高樂政府的強烈反對,以至于在隨后15年中,全體一致原則成為歐共體決策慣例。Martin J.Dedman, The Origins and Development of the European Union 1945-95: A History of European Integration,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6, p.117.隨著歐共體成員的增多和一體化的深入,在所有事物上的全體一致原則顯然不切實際,也造成了因大國、小國體量不同而形成的“民主赤字”(democratic deficit)。在1980年代,法國和德國都傾向于在歐洲決策上更多使用“合格多數(shù)原則”,而新加入的英國則成為該原則的質(zhì)疑者。Andrew Moravcsik, “Negotiating the Single European Act: National Interests and Conventional Statecraft in the European Community”,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45, No.1(1991), p.28.但無論是哪一種原則,歐共體對于小國都相當具有吸引力。
另外,在很多蘇格蘭人眼里,歐共體也被看作是英帝國的替代品。Atsuko Ichijo, Scottish Nationalism and the Idea of Europ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4, p.100.蘇格蘭作為一個少數(shù)民族,在1707年同英格蘭合并后,取得了飛速的發(fā)展,如戴維·羅伯茲所言,“享受了史無前例的繁榮”。[美]戴維·羅伯茲著,魯光恒譯:《英國史》,中山大學(xué)出版社1990年版,第36頁。英帝國為蘇格蘭人提供了許多在國內(nèi)無法得到的機會,有學(xué)者指出,大英帝國是蘇格蘭問題的解決方案,因為蘇格蘭人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有才干、積極進取但貧窮的民族,而英帝國可以給他們提供一個去探索、開拓、傳教、定居的場所。加入大英帝國也使蘇格蘭人在國際舞臺上扮演了重要角色,這是像蘇格蘭這樣的民族原本很難有機會實現(xiàn)的。從這個意義上講,歐洲也可以為蘇格蘭人提供這樣一個舞臺,歐洲一體化所倡導(dǎo)的人員自由流動,正契合了蘇格蘭人的傳統(tǒng)與價值觀,他們期待著在歐洲的平臺上更好地實現(xiàn)自己的潛能。參見Atsuko Ichijo, Scottish Nationalism and the Idea of Europe, pp.100-102.
四、蘇格蘭的“后主權(quán)”傳統(tǒng)與歐洲認同
“后主權(quán)”理念的出現(xiàn)和歐洲一體化的發(fā)展,可以看作是蘇格蘭民族黨選擇“在歐洲獨立”政策的外部因素,而蘇格蘭自身的“后主權(quán)”傳統(tǒng)與歐洲認同,則讓蘇格蘭人更容易接受“在歐洲獨立”。
(一)蘇格蘭的“后主權(quán)”傳統(tǒng)
英國金斯頓大學(xué)的安之雄(Atsuko Ichijo)教授曾就“在歐洲獨立”的相關(guān)問題對蘇格蘭境內(nèi)的各界人士進行了采訪,她發(fā)現(xiàn)盡管有蘇格蘭人表達了對地方與中央關(guān)系、官僚化、歐盟大國支配地位和歐盟內(nèi)部民主可能減少的擔憂,但幾乎沒有人表達過對于主權(quán)讓渡給歐洲的擔憂。Atsuko Ichijo, Scottish Nationalism and the Idea of Europe, p.99.這與英格蘭存在的嚴重疑歐主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英格蘭對于國內(nèi)主權(quán)的讓渡一直猶疑不決,對于歐洲一體化中的超國家性質(zhì),一直保持相當?shù)慕湫?。兩地的主?quán)觀念緣何差異至此,本文從兩方面進行闡述:第一,蘇格蘭歷史上從沒有享受“絕對主權(quán)”的洗禮;第二,小地區(qū)與大國在主權(quán)認知上存在著本質(zhì)差異。
第一,轟轟烈烈的主權(quán)學(xué)說在蘇格蘭很少引起反響。本文前面提到蘇格蘭民族主義者曾在一段時期內(nèi)追求主權(quán)獨立,但蘇格蘭民族主義在蘇格蘭社會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處于寂寂無聞的狀態(tài)。盡管在1970年代中期的大選中,蘇格蘭民族黨曾名噪一時,但很大程度也是基于“石油神話”關(guān)于石油對蘇格蘭民族主義的推動可參見B.A.Farbey et al., “Change and Stability in the Ideology of Scottish Nationalism,”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1, No.3(1980), pp.405-424; Margaret C.Storrie, “The Oil Rush in Scotland: A Progress Report to 1975,” Area, Vol.8, No.3(1976), pp.179-186.和蘇格蘭民眾對于兩黨政治的抗議。穆雷·皮特克(Murray Pittock)曾指出:“1968年至1974年間的選民開始對整個英國的兩黨政治感到不滿,而在蘇格蘭,這種幻滅與國家地位、自治和機會有關(guān),所有這些都使得為民族主義者投票成為一種(對英國政府)抗議?!眳⒁奙urray Pittock, The Road to Independence: Scotland Since the Sixties, London: Reaktion Books, 2008, p.65.隨著石油神話的消解,蘇格蘭民族黨的支持率在1980年代陷入低潮,即便是面對撒切爾執(zhí)政所帶來的“民主赤字”,蘇格蘭人的憤怒也沒有表現(xiàn)為激進的主權(quán)獨立,而是支持工黨所倡導(dǎo)的“蘇格蘭議會運動”。W.L.Miller, “The Death of Unionism,” in T.M.Devine, ed., Scotland and the Union 1707-2007, pp.179-180.從英國的角度來看,英國中央政府對于蘇格蘭的治理長期處于一種放任狀態(tài),如林賽·帕特森(Lindsay Paterson)所言,盡管蘇格蘭并不是一個完全獨立的國家,但其享受到的自治程度與19世紀那些名義上的小的獨立國家并無二致。Lindsay Paterson, The Autonomy of Modern Scotland,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1994, p.4.二戰(zhàn)后,英國政府對于蘇格蘭的治理有所加強,但這是建立在福利國家體系之上的管理,并贏得了蘇格蘭廣泛的支持。T.M.Devine, “Three Hundred Years of the AngloScottish Union,” in T.M.Devine, ed., Scotland and the Union 1707-2007, p.15.在福利國家陷入危機的時候,權(quán)力下放政策隨即推出。因此,有關(guān)主權(quán)民族國家的概念,在蘇格蘭并沒有太大的市場。
第二,強權(quán)政治的存在是主權(quán)時代與“后主權(quán)”時代都無法回避的現(xiàn)實。尊重各國的主權(quán)與領(lǐng)土完整的要義,早在1648年后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下就已確立,但真正能夠獲得絕對主權(quán)的國家屈指可數(shù)。如戴維·萊克(David A.Lake)所闡述的“國際關(guān)系等級制”,實際上就是國際關(guān)系中法理主權(quán)與事實主權(quán)并存的現(xiàn)實反映。萊克認為現(xiàn)代世界存在著兩種政治權(quán)威——“正式—法律型權(quán)威”和“關(guān)系型權(quán)威”,后者是導(dǎo)致國際關(guān)系中的等級制出現(xiàn)的根源。以美國為例,多米尼加共和國在1904年主動請求美國總統(tǒng)去管理該國陷入困境的財政事務(wù),而后美國長時期接管了多米尼加的海關(guān)事務(wù)。沙特阿拉伯也曾邀請美國于1990年8月遣送25萬軍隊,用以抵御薩達姆軍隊可能發(fā)起的侵襲。由此一來,美國就成為沙特的保護國。但這些國家名義上都是與美國平等的主權(quán)國家。參見[美]戴維·萊克著,高婉妮譯:《國際關(guān)系中的等級制》,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3年版。在現(xiàn)實中,小國或許能夠享受法理主權(quán),但很難享受事實上的主權(quán),因為其領(lǐng)土安全、貿(mào)易往來、外交政策都難免受到大國或是國際組織的影響。蘇格蘭人浸潤在這種國際體系之中,深諳此理。追求絕對主權(quán)對他們而言既沒有興趣,也并不實際。更為現(xiàn)實的是,如有學(xué)者提到的,蘇格蘭作為一個地區(qū),本身就沒有什么主權(quán)可以失去,而主權(quán)從英國轉(zhuǎn)移到歐洲,反而能獲利更多。因此,對他們來講,英國議會的權(quán)力越小越好。Atsuko Ichijo, Scottish Nationalism and the Idea of Europe, p.90.與之相比,英格蘭的情況并不一樣,日不落帝國的榮耀依然鐫刻在英格蘭人的心里,盡管英格蘭相對于過去的鼎盛時期已然衰退,但依然有著影響世界的能力,因此他們對于讓渡給歐洲的權(quán)力十分謹慎。參見Karine TournierSol and Chris Gifford, eds., The UK challenge to Europeanization: The Persistence of British Euroscepticism,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15.
(二)蘇格蘭的歐洲認同
如果說蘇格蘭的“后主權(quán)”傳統(tǒng)讓蘇格蘭能夠放棄追求主權(quán),那么蘇格蘭的歐洲認同,則有利于其將自己的未來放置于歐洲的框架內(nèi)。對于歐洲認同的建構(gòu),李明明教授通過整合以哈斯(Haas)為代表的“新功能主義”和以多伊奇(Deutsch)為代表的“溝通交流理論”,提出了三個區(qū)域認同路徑:“第一,各種行為體之間的跨國互動和交流;第二,國際機制的作用;第三,‘我們意識和相對于他者的建構(gòu)?!崩蠲髅鳎骸墩摎W盟區(qū)域認同的社會建構(gòu)》,《南開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5年第5期。我們也可以從這三個路徑去理解蘇格蘭的歐洲認同。
第一,在全球化的今天,蘇格蘭與歐洲的密切交往已不足為奇。但蘇格蘭在歷史上就把自己當作一個歐洲的民族,密切參與歐洲事務(wù),以至于約翰·麥肯錫(John MacKenzie)認為:“從歷史背景來看,相比于英格蘭,蘇格蘭的民族認同更多地和歐洲聯(lián)系在一起。”John M.MacKenzie, “Brexit: The View from Scotland,” The Round Table, Vol.105, No.5(2016), p.578.
蘇格蘭與歐陸大國法國有著幾百年的同盟歷史,史稱方老同盟(Auld Alliance),在該同盟下,法國的臣民可以在蘇格蘭享受蘇格蘭本地人所享有的所有權(quán)利,同樣蘇格蘭人也享有法國國王授予的相同權(quán)利,而英格蘭在歐洲大陸并沒有相似的互惠特權(quán)。參見Elizabeth Bonner, “Scotlands ‘Auld Alliance with France, 1295-1560,” History, Vol.84(Jan.1999), pp.5-30.蘇格蘭人也積極參與歐洲事務(wù),最早的大規(guī)模移民就是去往歐洲。從14世紀晚期開始,許多蘇格蘭人為了經(jīng)濟、教育和軍事機會移民到法國、低地國家、斯堪的納維亞國家等。據(jù)估計,在15世紀期間,約有10 000名蘇格蘭士兵在法國服役,而1469—1471年的波蘭稅收數(shù)據(jù)也顯示,有大量蘇格蘭商人身在波蘭。到了16世紀,更是有越來越多的蘇格蘭士兵和商人前往普魯士、丹麥、瑞典,他們在這些地方形成了分散而鮮明的社會群體。Tanja Bueltmann et al., The Scottish Diaspora,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4, introduction, pp.6-7.
蘇格蘭對于歐洲事務(wù)的深度參與,直到1603年才漸漸減弱。因為蘇格蘭國王詹姆斯六世在繼承英格蘭王位之后,英格蘭、蘇格蘭成為同一王室領(lǐng)導(dǎo)下的國家(史稱“王冠的聯(lián)合”),蘇格蘭與法國的共同敵人不復(fù)存在。更重要的是,蘇格蘭開始卷入英帝國蒸蒸日上的海外擴張事業(yè)當中。但蘇格蘭作為一個歐洲民族的身份,已經(jīng)深深烙印在蘇格蘭人的心里,蘇格蘭的教育、法律、教會體系等蘇格蘭民族身份的重要基石,都深受歐洲的影響。
第二,國際機制的作用。20世紀80年代的歐洲一體化,在歐共體的領(lǐng)導(dǎo)下,已經(jīng)對地區(qū)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這表現(xiàn)在兩方面:其一,歐共體內(nèi)部的地方政府不再局限于與國家行為體之間的雙向政治關(guān)系,而是在不同領(lǐng)域與各種行為體互動。Liesbet Hooghe and Gary Marks, “‘Europe with the Regions: Channels of Regional Representation in the European Union,” Publius: The Journal of Federalism, Vol.26, No.1(1996), p.73.地區(qū)政府在歐共體內(nèi)部的活躍,使得歐洲一度被稱為“地區(qū)的歐洲”(Europe of the Regions)。Susana BorrsAlomar et al., “Towards a ‘Europe of the Regions? Visions and Reality from a Critical Perspective,” Regional Politics and Policy, Vol.4, No.2(1994), p.27.其二,歐共體為改變地區(qū)之間的經(jīng)濟不平等,設(shè)立了結(jié)構(gòu)基金(Structural funding),該基金成為此后地區(qū)經(jīng)濟發(fā)展的重要資金來源,對于蘇格蘭而言,結(jié)構(gòu)基金的影響十分明顯。
歐共體的地區(qū)政策,最早源于歐洲社會基金(European Social Fund,1958—),然后相繼推出歐洲農(nóng)業(yè)指導(dǎo)和擔?;穑‥uropean Agricultural Guidance and Guarantee Fund,1962—)、歐洲地區(qū)發(fā)展基金(European Regional Development Fund,1975—),這些組成了后來歐盟的結(jié)構(gòu)基金(Structural Funds of the EU)。經(jīng)過一系列改革后,結(jié)構(gòu)基金明確了以關(guān)注最貧窮和最不發(fā)達地區(qū)為主的基本原則。參見Iain Thom, “EU Structural Funds in Scotland,”10 April,2019.https://spbprenprodcdnep.azureedge.net/published/2019/4/10/EUStructuralFundsinScotland/SB%2019-19.pdf(2019-11-01).蘇格蘭因為自己落后的工業(yè)結(jié)構(gòu)和對農(nóng)業(yè)、漁業(yè)的依賴,一直是結(jié)構(gòu)基金的受益者。據(jù)統(tǒng)計,在1979—1996年間,蘇格蘭從歐洲結(jié)構(gòu)基金中獲得了約16億英鎊的扶持,M.W.Danson et al., “The European Structural Fund Partnerships in Scotland: New Forms of Governance for Regional Developments?”, Scottish Affairs, No.27(Spring 1999), p.23.因此,對蘇格蘭人而言,歐共體以及后來的歐盟是給自己帶來實在好處的機構(gòu)。Atsuko Ichijo, Scottish Nationalism and the Idea of Europe, pp.74-75.
第三,“我們意識”和相對于他者的建構(gòu)。有學(xué)者指出:“人們認同某一社群的原因之一是社群的核心價值與個人價值相符?!壁w志裕等:《社會認同的基本心理歷程——香港回歸中國的研究范例》,《社會學(xué)研究》,2005年第5期。當然這種歐洲認同,本質(zhì)上同歐洲其他地區(qū)一樣,是相對于美國、阿拉伯、東方等地區(qū)來界定的,這些都是歐洲身份的“他者”。但蘇格蘭在這一時期建構(gòu)的歐洲認同,還有著英格蘭的因素。歐洲一體化所展示出的社會民主價值觀,同撒切爾時代的英國所展示出的中央集權(quán)和自由市場精神相比,前者顯然更加契合蘇格蘭人的價值觀,而且對困于“民主赤字”的蘇格蘭人而言,歐洲也能夠提供另一套價值觀。Andrew Gamble, The Free Economy and the Strong State: The Politics of Thatcherism, New York: Palgrave, 1994, pp.166-167.
必須強調(diào)的是,與英格蘭的背離是促成歐洲認同的原因,但這并不代表蘇格蘭的歐洲認同,就超過了英國認同,也并不代表歐洲認同會成為蘇格蘭的最大認同。現(xiàn)實是,多元認同雖然已經(jīng)成為蘇格蘭社會的現(xiàn)實,但歐洲認同的程度較之于蘇格蘭認同和英國認同,仍然較低。
參見Charles Pattie and Ron Johnston, “Scottish National Identity: Why the Question of Europe Could Actually Keep the UK Together,” 20 March, 2017.http://blogs.lse.ac.uk/politicsandpolicy/couldeuropepreventthebreakupofbritain/(2019-08-09).然而我們也注意到歐洲認同的發(fā)展趨勢,如阿蘭·麥卡特尼(Allan Macartney)指出:“蘇格蘭人把自己當作歐洲的民族,有著歐洲認同。當然在缺乏嚴謹?shù)难芯繑?shù)據(jù)的情況下,這僅僅是推測。但可以肯定的是,蘇格蘭在20世紀的利益,已經(jīng)從英帝國、英聯(lián)邦轉(zhuǎn)移到了歐洲,而歐共體的進一步融合,加速了這一趨勢。”Allan Macartney, “Independence in Europe,”p.37.
結(jié) 語
歐共體能為境內(nèi)的小國家提供領(lǐng)土經(jīng)濟安全保證和廣闊的政治平臺,加上蘇格蘭自身的“后主權(quán)”傳統(tǒng)與歐洲認同,使得蘇格蘭獨立運動并沒有去追求古典的主權(quán)民族國家形態(tài),而是尋求一種“后主權(quán)”式的獨立——“在歐洲獨立”。對于蘇格蘭民族黨而言,這是最為實際的政策設(shè)計,也為蘇格蘭未來的獨立贏來了更大的可能性。但該政策同樣面臨著很多困難,從根本上來講,“在歐洲獨立”面臨著歐洲是否接納的問題。且不論英國是否同意,在2014年的蘇格蘭獨立公投中,歐盟的法國、西班牙明確表示了對于蘇格蘭民族黨所提出的“獨立的蘇格蘭將自動成為歐盟成員國”的否定意見。參見Adam Withnall, “Spanish Prime Minister Mariano Rajoy opposes EU talks with Scotland,” 29 June,2016.http://www.independent.co.uk/news/uk/politics/spanishprimeministermarianorajoyopposeseutalkswithscotlanda7109176.html(2019-08-10); Paul Anderson, “Scotland, Brexit and Spain: A special deal for Scotland is unlikely,” 16 January,2017.http://blogs.lse.ac.uk/europpblog/2017/01/16/scotlandbrexitandspain/(2019-08-03).因為這種行為意味著打開了歐洲境內(nèi)地區(qū)獨立的閥門,顯然和各成員國利益不符,尤其是對于諸如西班牙、法國這樣同樣面臨著境內(nèi)地區(qū)分離問題的國家。當然,這些困難并沒有阻止蘇格蘭民族黨朝著“在歐洲獨立”的方向邁進,一種“后主權(quán)”國家形式的未來已經(jīng)在蘇格蘭獨立運動中扎根,如邁克爾·基廷所說:“我相信,蘇格蘭最終將會有一個與英格蘭松散聯(lián)盟下的后主權(quán)政體,并在市場和各種聯(lián)盟的約束下建立自己的社會。”Michael Keating, “Scotland Could End up as a kind of PostSovereign Polity in a Looser Union with England,” 8 March,2014.http://blogs.lse.ac.uk/europpblog/2014/03/08/scotlandcouldendupasakindofpostsovereignpolityinalooser unionwithengland2/(2019- 08-08).究竟蘇格蘭獨立運動的“后主權(quán)”前景如何,仍有待我們繼續(xù)觀察。
責任編輯:任東波 鄭廣超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Concept of Postsovereignty
in the Scottish Independence Movement
HUA Minchao
(School of History,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Jiangsu,210023, China
)Abstract: The contemporary Scottish independence movement did not evolve in the direction of seeking to establish a sovereign nationstate, but managed to achieve its independence within the framework of European integration and establish a postsovereign state.Postsovereignty means that sovereignty can be shared and divided.The Scottish National Party formally accepted the concept of “independence in Europe” in 1988 and has followed it once then.The reason is that the European integration can provide Scottish independence with territorial and economic security, and a broad political platform.Scotlands own postsovereign tradition and European identity, also make it easier for Scots to accept “independence in Europe”.
Key words: Postsovereignty; European integration; Scottish independence; Scottish National Party
收稿日期:2020-02-26
作者簡介:華敏超,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導(dǎo)師為鄭先武教授。
① 筆者曾經(jīng)專門就中國對于蘇格蘭獨立問題的研究進行了梳理分析,參見Minchao Hua, “The 2014 Scottish Referendum in the Chinese Imagination,” Scottish Affairs, Vol.28, No.2(2019), pp.200-215.
② 參見周少青:《西歐民族分離主義運動的批判與反思——以加泰羅尼亞和蘇格蘭獨立運動為例》,《世界民族》,2018年第1期;孫堅:《試析蘇格蘭分離運動的憲政淵源》,《史學(xué)集刊》,2017年第3期;劉泓:《蘇格蘭公投與民族主義政治思想》,《世界民族》,2014年第6期。
③ Ben Jackson, “The Political Thought of Scottish Nationalism,”The Political Quarterly, Vol.85, No.1(2014), p.55.
④ 在蘇格蘭獨立白皮書中,蘇格蘭政府強調(diào):“我們將繼續(xù)與英國其他地區(qū)留在五個聯(lián)盟里:歐盟、英國王室領(lǐng)地、英鎊區(qū)、北約和社會聯(lián)盟?!眳⒁奡cottish Government, Scotlands Future: Your Guide to an Independent Scotland, Edinburgh: Scottish Government, 2013, p.215.
⑤ 參見The U.S.National Archives and Records Administration, “Declaration of Independence: A Transcription”.https://www.archives.gov/foundingdocs/declarationtranscrip(2019-0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