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記》中的三重糾結(jié)

摘? 要：生活在元蒙統(tǒng)治下勤政有為的高明在南戲名著《琵琶記》中借助蔡中郎與趙五娘的故事來表達(dá)他對世事人生的思考。書生蔡伯喈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提出了“三辭”——辭試、辭婚、辭官，但均遭拒絕。“三辭”可見士子人生的價值追求，“三不從”則能看出封建勢力以及皇權(quán)的強大，造就了士子人生的困境，體現(xiàn)了他們在出處之間的糾結(jié)，家國之間的不可兼顧以及忠孝之間的難以兩全。

關(guān)鍵詞：高明;《琵琶記》;出處;家國;忠孝

作者簡介：蔣東欣（1996-），女，吉林省舒蘭市人，吉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18級學(xué)科語文碩士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J8?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32--02

《琵琶記》之所以能蜚聲劇壇，譽為“南戲之祖”，被毛聲山稱為“第七才子書”，不只因為杰出的語言成就，更重要的是其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

高明在有限的文本抒寫中表達(dá)了豐富的內(nèi)涵，引發(fā)讀者無限的思考與想象。解讀文本后有“言有盡而意無窮”之感，讓觀眾在戲劇的弦歌聲中享受“余音繞梁，不絕如縷”的審美感受。在封建士子蔡伯喈“三辭三不從”的困境中，透露出的是科舉陰影下讀書人在入仕與歸隱、家與國、孝與忠之間的糾結(jié)與悵惘。

一、出與處的矛盾

以高明為代表，封建社會的讀書人均存在著出與處的選擇，尤其事關(guān)升沉榮辱，這種選擇是矛盾且艱難的，有時也是反復(fù)的。作為元末士子高明的選擇是出而復(fù)處，背后的痛苦抉擇是很難想象的。出山還是歸隱，鐘鼎亦或山林，折沖廟堂之上還是閑處江湖之遠(yuǎn)，這主要取決于士子的人生態(tài)度與價值追求，當(dāng)然也受那個時代政治氣候的影響。

高明生活在元蒙黑暗統(tǒng)治下，在科舉考試時廢時興的時代，他能順利地中了舉，成了進(jìn)士，然后步入仕途，算是比較幸運的。當(dāng)時官場黑暗，高明正直的性格難容于污濁的官場，反復(fù)思考后，最后決定退出官場。退隱后的他集中精力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特別是戲劇創(chuàng)作，《琵琶記》則是其戲劇力作。借助蔡二郎趙貞女的故事表達(dá)自身對人生世事的思考：關(guān)注家庭問題、審視傳統(tǒng)倫理、思考士子人生、抒露家國情懷……《琵琶記》中有高明的理想在，但它未必能完全承載高明的價值追求。作家往往會借助其塑造的人物來表達(dá)思想，因此，對《琵琶記》中蔡伯喈這個人物進(jìn)行研究，我們便可尋繹亂世士子高明的生命歷程與靈魂旅況。

出處間的猶豫不決，究其本質(zhì)是士子自身價值取向的問題?！俺烈饕缓停蹼x雙親膝下？且盡心甘脂，功名富貴，付之天也。”[3]5蔡伯喈面對榮華富貴卻能淡然處之。在嚴(yán)父的逼迫下，在鄰居張大公的勸說下，蔡伯喈進(jìn)京赴考，最后得中狀元?！翱频谥O(shè)，草澤王之起家，簪祓望之繼世?！保ā短妻浴肪砭拧逗眉暗趷旱强啤窏l）[7]64中狀元是多么榮光的事，“一士登甲第，九族光彩新?！保ā端脱β麘?yīng)舉》《王建詩集》卷四）劇中的蔡伯喈卻不見亢奮。入贅相府，新婚伊始尚有竊喜，但很快便陷入對父母與妻子深深的思念和內(nèi)疚中。常有即刻歸隱的沖動，特別是連年的災(zāi)荒讓蔡伯喈思念日勝，惶恐不安，如坐針氈。

二、家與國的兼顧

在重男輕女的時代，在女子沒有參加科舉考試的年代，父母對兒子投注更多的愛，也抱有更殷切的期待。“凡人養(yǎng)子，最是十月懷耽苦，更三年勞役抱負(fù)。休言他受濕推干，萬千勞事。真?zhèn)€千般愛惜，千般愛護(hù)。兒有些不安，父母憂惶無措?！盵3]189“兒行幾步，父母歡相顧，漸能言能出路。指望飲食羹湯，自朝及暮。懸懸望他，知他幾度？為擇良師，又怕孩兒愚魯。略得他長俊，可便歡忻賞賜?！盵3]189“兒在程途，又怕餐風(fēng)宿露。求神問卜，把歸期暗數(shù)?！盵3]189父母給兒子是滿滿的愛。

兒子在科場上打拼，那些場屋勝出者離開家庭，走向官場時，都會思考一個問題——家和國難以兼顧的情況下，到底是顧家還是報國。士子的身心在家與國之間糾結(jié)悵惘。家的觀念是與生俱來的，十年寒窗苦讀的圣賢書中滿是儒家思想，濡染日久，忠君報國之念也已經(jīng)深入到士子的精神深處。家國情懷是士子生命中最重要的精神祈向，由于人生處境、社會地位不同以及價值追求的差異，有的一心顧家，有的專心報國，有的家國兼顧。當(dāng)然，也有一些人既不能顧家，也不能報國。

“學(xué)好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保ㄔo名氏《龐涓夜走馬陵道·楔子》）這給讀書人提出了明確的要求?！疤诨实壅骈L策，賺得英雄盡白頭。”[7]3這是對科舉本質(zhì)的一種揭示，科舉讓無數(shù)士子上了統(tǒng)治者的戰(zhàn)車，從小家走向“大家”。“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保珴蓶|《七絕·改西鄉(xiāng)隆盛詩贈父親》）[10]8這是讓熱血忠心之士特別有感染力的話語。為了家國大事，許多士子們在政治舞臺上叱咤風(fēng)云，他們?yōu)闀r代所記取，為后人所敬仰！“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蓱z白發(fā)生！”[11]250人世匆匆，歲月流年，一心忠君報國的士子們?yōu)樘煜率潞纳⒘怂麄兊那啻汉蜕?/p>

他們無法顧及小家，無從回報家人，難陪椿萱，難報三春暉，此乃人生莫大的憾事！“經(jīng)世手，濟(jì)時英，玉堂金馬豈難登？要將萊彩歡親意，且戴儒冠盡子情?！盵3]5“還憂，松竹門幽，桑榆暮景，明年知他健否安否？”[3]6蔡伯喈辭試主要是因為對家的不舍——對高堂的牽掛和妻子的眷念。“但愿歲歲年年人長在，父母共夫妻相勸酬?！盵3]7亦即“夫妻長廝守，父母愿長久?！盵3]7“人生豈得長無謂？懷古思親共白頭?！保ɡ钌屉[《無題》）[12]345親情是我們每一個血肉之軀難以割舍，相伴終生的情愫，蔡伯喈亦如此?！氨Ы?jīng)濟(jì)之奇才，當(dāng)文明之盛世。幼而學(xué)，壯而行，雖望青云之萬里”[3]5，“辭試”不管是暫時的不考試，還是永遠(yuǎn)與場屋告別，這其中感情注定是很復(fù)雜的。歲月催人老，年少須成名！“只恐時光，催人去也難留。惟愿取黃卷青燈，及早換金章紫綬?！盵3]6這曾是許多士子真實的心聲，想來也曾是蔡伯喈真實的想法吧。然而，其情況特殊——父母年邁，夫妻新婚，且為獨生子。因此，他不由得想：“入則孝，出則弟，怎離白發(fā)之雙親？到不如盡菽水之歡，甘齏鹽之分?！盵3]5蔡伯喈對求取功名似乎并無太大興趣，父親要求道：“論做人要光前耀后。勸我兒青云，萬里馳驟”[3]6。蔡伯喈卻說：“聽剖，真樂在田園，何必當(dāng)今公與侯？”[3]6-7此外，在蔡伯喈身上還有一種文人普遍具有的特質(zhì)——追求自適。“山青水綠還依舊，嘆人生青春難又，惟有快活是良謀?！盵3]7向往山水之樂煙霞之趣是亂世士子心靈世界的折射。

三、孝和忠的兩難

出處、家國與忠孝之間是相通的，有道則仕，無道則隱，既是出處選擇的標(biāo)準(zhǔn)，也是家國情懷的體現(xiàn)，在實踐過程中也會遇到忠孝的兩難。

蔡伯喈身上的隱士情結(jié)，離不開作者生活的時代——極端黑暗的元末社會。那個時代漢族士子看不到人生的希望，高明心理的底色在《琵琶記》中有著很明顯的體現(xiàn)。他們的身心在廟堂與高堂之間游弋徘徊。戲劇是時代的秘史，離不開作家的個性特征、生命體悟以及價值追求。高明的《琵琶記》中既有對皇恩浩蕩的感激之情，也有對父母高堂的眷念之意，在忠孝之間蔡伯喈左右兩難。有志之士為了實現(xiàn)人生理想在科舉之路上一路打拼，“將相本無種，男兒當(dāng)自強。”[3]58數(shù)載寒窗下的苦讀換來的是“一舉成名天下知?！盵3]59“看吾皇待賢恁隆，也不枉了十年窗下把書來攻?！盵3]63“名傳金殿換青袍，酒醉瓊林志氣豪。君看萬般皆下品，思量唯有讀書高。”[3]63蔡伯喈場屋順利，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入贅相府后，也曾有過短暫的喜悅，但很快就被日漸強烈的思鄉(xiāng)之情所籠罩。當(dāng)?shù)弥獮?zāi)荒之年父母雙亡，糟糠之妻經(jīng)遭受受苦難時，蔡伯喈開始反思自身的選擇是否明智，后悔當(dāng)初不該赴試?！爸粸槿粡纳鲞@禍苗?！盵3]209“只為君親三不從，致令骨肉兩成空?！盵3]210

第三十七出《張大公掃墓遇使》云：“你不須提起蔡伯喈，說他每哏歹！……他中狀元做官六七載，撇父母拋妻不采?！盵3]214張大公之言代表社會輿論對蔡伯喈的譴責(zé)?！八荒苁拢啦荒茉?，葬不能祭，這三不孝逆天罪大，空打醮枉修齋?！盵3]215這是拿傳統(tǒng)的孝道來考量蔡伯喈，指責(zé)其“三不孝”?！霸瓉硭仓皇菬o奈，恁地好似鬼使神差。便是他當(dāng)原在家辭赴選，他父母也不從他，這是三不從把他廝禁害。恁的呵，三不孝亦非其罪?！盵3]215這是對蔡伯喈不孝的開脫，也是源于人物形象塑造的需要?！翱蓱z衰絰拜墳塋，不作錦衣歸故里?！盵3]224“孩兒相誤，為功名相誤了父母。都是孩兒不得歸鄉(xiāng)故，怎便歸到黃土？”[3]224這是蔡伯喈的懺悔，也是作家的思考。

自古忠孝難以兩全，士子為了稻粱之謀，實現(xiàn)人生理想，離開故土親人，服務(wù)于朝廷，這樣就很難侍奉椿萱，陪伴高堂。有人身在廟堂，心在高堂，或者干脆告別廊廟，退處江湖。當(dāng)然也有一些士子采取折中的辦法，人生的一段時光盡忠，另一段時光行孝，力求在忠孝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

結(jié)語：

綜上所述，在科舉時代，很多封建士子如同《琵琶記》中的蔡伯喈一般，在入世與出塵、顧家與報國、忠君與盡孝之間糾結(jié)猶豫。高明在《琵琶記》中深刻形象地寫出士子精神世界的惆悵與迷茫，這增加了文本的內(nèi)涵，引發(fā)了更多的人生思考。他們除了出處、家國、忠孝間的矛盾外，還面臨著人情與天理，生前事與身后名之間的矛盾以及身心沖突死生悖論。被譽為“第七才子書”的《琵琶記》，它除了杰出的語言成就外，還有發(fā)人深思的深廣的文化內(nèi)涵。

參考文獻(xiàn)：

[1]李俊勇疏證.《南詞敘錄》疏證[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15.

[2][日本]青木正兒著，隋樹森譯.中國文學(xué)概說[M].重慶：重慶出版社，1982.

[3][元]高明著，錢南揚校注.元本琵琶記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4]楊伯峻譯注.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

[5]林寒、王季選注.于謙詩選[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58.

[6][三國]諸葛亮著，段熙仲、聞旭初編校.諸葛亮集 [M].北京：中華書局，2012.

[7][五代]王定保撰，陽羨生校點.唐摭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8][唐]杜甫著，[清]錢謙益箋注.錢注杜詩（全二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9][唐]韓愈著，馬其昶校注，馬茂元整理.韓昌黎文集校注（全二冊）諸葛亮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10]良石主編.毛澤東詩詞賞析[M].延吉：延邊大學(xué)出版社，2003.

[11][宋]辛棄疾撰，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定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12][唐]李商隱著，[清]馮浩箋注，蔣凡標(biāo)點.玉谿生詩集箋注（全二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13][元]高明著，胡雪岡、張憲文輯校.高則誠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