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破“日神”之“閣”的“酒神”之“火”

周子琰

摘? 要：三島由紀夫的代表作《金閣寺》講述了一個天生口吃，形容丑陋的少年從崇拜“金閣”到焚燒“金閣”的故事，文章改編自真實事件，卻又因為融入了作家對美與存在，虛妄與真實，悲劇與毀滅的探討，而使得金閣之火成為了某種飽含隱喻的哲學象征，于是在此，本文嘗試以尼采的“酒神精神”來闡釋溝口火燒金閣的行為。起初為“日神”所支配，崇拜著形式美的溝口，在內(nèi)心與外界的雙重撕裂下，最終走向了“酒神”的指引，通過瘋狂的毀滅實現(xiàn)了他心中的金閣之美。

關(guān)鍵詞：金閣寺;尼采;日神精神;酒神精神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32--02

三島由紀夫的小說《金閣寺》取材于1950年鹿苑寺僧徒、大谷大學學生林養(yǎng)賢焚燒金閣寺的真實事件。小說主人公溝口天生口吃，容貌丑陋，因父親去世，家道艱難，而被托往京都金閣寺做學徒，終于得以接近了心中美的化身——金閣，然而在對“美”一次又一次的懷疑與重塑中，象征著表象和視覺美的“金閣”最終被打破了真身，世界的悲劇得以顯現(xiàn)，而主人公最后的癲狂則象征著一種“酒神精神”的本質(zhì)勃發(fā)，沖破了“日神”所統(tǒng)領(lǐng)的無數(shù)美的形象幻覺，從而導致了金閣大火的發(fā)生。

一、美的虛幻，“日神”意志下的金閣

在《悲劇的誕生》中，尼采指出古希臘文化中兩種不同的審美傾向，即以太陽神阿波羅為代表的，象征著表象和視覺世界的“日神精神”和以酒神狄俄尼索斯所代表的，象征著生命的本質(zhì)欲望和非理性情緒沖動的“酒神精神”。這兩種審美傾向相互制約，相互交融，從而構(gòu)造出和諧的人類文明。

尼采將“日神”稱之為夢的藝術(shù)?！叭丈瘛睘槿藗兲峁┟赖男蜗螅员銓⑸嫠鶐淼耐纯噙M行轉(zhuǎn)移，尼采用此來闡釋美對于古希臘人的作用，“希臘人知道并感覺到生存的恐怖和可怕，為了能夠活下去，他們必須在它面前安排奧利匹斯眾神的光輝夢境之誕生。”由此可見，“日神”指的是視覺所能捕捉到的美，是一種存在于表象的幻境，它能夠使人們暫時從生存的苦難中得到解脫。日神精神的發(fā)明是古希臘人自發(fā)的自我拯救，他們把一切能夠感知到的現(xiàn)象的美塑造成一個光輝的形象，因為這個形象太過光明最終能夠遮蔽世界的原貌即生存的痛苦。

而在小說中，“金閣”儼然就是這種眼睛能看到的形象美的化身，金閣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符號，而非單純的一座建筑物。這一點在小說的開頭也被暗示了。“打小時候起，父親就常常跟我講金閣的故事?！睂Α拔摇闭f：“這個世界沒有比金閣更美的了?！庇谑呛酰霸谖椅粗牡胤揭呀?jīng)存在著美，這一思想不能不使我感到焦躁與不滿?！庇谑俏覀冎溃跍峡谡J識金閣以前，或者親眼見到金閣以前，它就已經(jīng)在父親的言傳身教中作為一種美的象征出現(xiàn)了。對于溝口來說，“金閣”最初就不作為一個具象化的建筑，而是一種抽象的概念。正因為金閣所具有了形而上意義，作者才會說“金閣無處不在”。

“金閣”由此承擔了溝口對美的寄托，成為了一種安定穩(wěn)固的力量，令溝口“體會到了感情上的和諧與幸?！薄Ｔ谛≌f的開頭，每當溝口想到金閣，一種曠遠寧靜的思緒便隨之而來，這種愜意正是“日神”所帶給人們最偉大的撫慰，它用崇高的美創(chuàng)立了莊嚴與秩序。

溝口最初堅信著“美是可視的東西”，這種可視性其實就是對感官美的執(zhí)著，在溝口的少年時期，第一次對“美”感到困惑的時候，金閣便以其光輝的形象出現(xiàn)了，為迷途的困惑找到了某種高尚的目標，溝口如此崇拜“金閣”，崇拜“美”，對父親（代表了秩序和道德的人類文明）的話深信不疑，這實際上就是對“日神精神”崇拜的一種體現(xiàn)。

然而金閣的美并不是堅定的，當溝口第一次見到它的時候，無法從那些破舊了的金箔中看見美，但是溝口卻不對金閣產(chǎn)生懷疑，而首先是對自己，溝口嘗試了各種角度，從各個地方去欣賞金閣，從而期望能夠認識到它的美，然而卻失敗了，于是溝口第一次感到了懷疑，“我心中原有的美好的預感一旦遭到背叛，那種痛苦就一下子剝奪了我其他的一切反省?！弊源?，溝口從這“壯麗的幻覺”（尼采語）中揭開了一個口子，并且第一次以模糊的眼光窺探到了“日神”秩序外的瘋狂的真實。

二、欲望的真實，“酒神”意識的覺醒

如果說“金閣”象征著“日神”統(tǒng)治下的壯美的夢，那么生活在“金閣”四周的人們，包括虛偽好色的主持，縱欲享樂的柏木，甚至是與叔父通奸的母親，無一例外都是欲望的奴仆，他們的存在與“金閣”相對，卻又與“金閣”共生。尤其是金閣寺主持的角色設(shè)置，令人感到一絲寒冷的諷刺，美的莊嚴與秩序輕易地被他從內(nèi)部打破了。這些人使溝口漸漸認識了欲望的真實，并且接納了自己，主人公最終通過對欲望的正視接受了“酒神”的召喚。

在日神統(tǒng)領(lǐng)下的世界，每個人都作為一個單獨的個體享受著人生的豐富多彩，與它的世界相對，酒神則引發(fā)了人內(nèi)心深處的欲望，在平靜美好的表面下，流動的是人作為生命最原始的洶涌欲望和激情，在酒神的世界中，人的存在形式不再是單獨的個體，而是以全人類的共同本質(zhì)共生，“欲望”即是這種共同本質(zhì)的表現(xiàn)。

“欲望”在小說中被直白的表現(xiàn)為性欲，包括溝口母親與叔父的亂倫以及后來柏木的引誘。弗洛伊德的“元心理學企圖對存在的本質(zhì)作出規(guī)定，認為這種本質(zhì)就是愛欲，……”此外，馬爾庫塞也說過“性本能就是生命本能”溝口最終受柏木影響，萌生了行動的意念，盡管與女人的兩次嘗試都以失敗告終，但他無疑已經(jīng)接受了作為生命本質(zhì)的欲望，接受了某種深層次的力量與激情。

實際上，溝口對“金閣”的感情十分復雜，他期望與金閣做到真正的貼近，實現(xiàn)對美的某種狂熱的追求，而他找到的打破與金閣之間的個體化界限的方式，便是戰(zhàn)爭帶來的毀滅?！拔液徒痖w共同的危難鼓舞了我。我找到了美和我結(jié)合的媒介。我感到在拒絕我、疏遠我的東西之間架起了一道橋梁。燒死我的大火也能燒毀金閣，這一想法幾乎使我陶醉。”溝口想要與“金閣”結(jié)合的欲望便是一種“酒神”鼓動的激情，而他將這種結(jié)合的可能寄托在戰(zhàn)爭上，因為“金閣”本身不存在欲望，它是“日神精神”的化身，是形式美和道德秩序的能指，如此一來唯一與它貼近的可能就只有毀滅，在消亡中，任何的形式都將要不復存在，所以說“金閣”的“死”早在小說開頭就已經(jīng)定下了結(jié)局，這也是溝口最本質(zhì)欲望的體現(xiàn)。

然而戰(zhàn)爭的失敗最終使這一期望成為了幻影，彼時深陷與老師壓抑關(guān)系中的溝口受到了雙重的壓抑，在“酒神”的指引下，終于走向了火燒“金閣”的毀滅。

三、平衡的破滅，金閣之火的真正含義

溝口曾經(jīng)一直處于某種動蕩不安的平衡結(jié)構(gòu)之中，在不斷傳來的空襲消息里，溝口飽含著期望但仍然目視金閣的美，他尚且耐心等待著，直到戰(zhàn)敗的發(fā)生，溝口終于意識到寄希望于外力來打破“金閣”成為了不可能。同時他與主持的關(guān)系不斷惡化，在柏木的影響下，溝口內(nèi)心的欲望開始外露，他不停地逃課，將要被寺院驅(qū)逐，小說發(fā)展到這里，已經(jīng)顯示出充分的戲劇張力，主人公在兩方面的脅迫下漸漸變得瘋狂，這種瘋狂的欲念并不是突如其來的，正如上文所說，燒毀金閣這個想法早在一開始就已經(jīng)埋藏在溝口心中，這一蓄謀已久的沖動不過是在情節(jié)的推演中得到了發(fā)展和助力，最終在主人公受到巨大壓抑的時候破殼而出。

“金閣”必須被燒毀，這樣除了能夠使溝口達成與金閣結(jié)合的愿望，更象征著人類本質(zhì)欲望的“酒神”對“日神”統(tǒng)領(lǐng)的虛幻世界的沖撞。在溝口兩次嘗試與女人發(fā)生關(guān)系的時候，他都失敗了，“金閣屹立于女人與我之間、人生和我之間?！苯痖w所象征的“日神精神”壓抑了溝口所代表的“酒神精神”，當?shù)赖潞蜕瓏赖闹刃驂浩戎说谋举|(zhì)欲望的時候，人感到了痛苦，在這種情況下，金閣的美已經(jīng)使溝口感到憤恨，他揚言一定要征服金閣，讓它不再成為自己的阻礙。那么這阻礙是什么，實際上則是溝口渴望認識自我，認識人本欲望的愿望。在金閣縹緲虛無的美面前，溝口迷失了自己，以至于連最本能的性欲都被抑制住了，金閣在此成為了溝口的對立面，而這種對性本能的壓抑，正是對人生命本質(zhì)的否定，溝口在這種無望的矛盾中對自己存在的價值產(chǎn)生了懷疑，焚燒金閣最終成為了溝口證明自我存在的唯一途徑，于是小說在結(jié)尾這樣寫道：“我想，我還是要活下去?！?/p>

溝口在思考自己究竟是什么的時候，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對存在虛無感的焦慮，如果說欲望能夠證明存在，那么失去了欲望的溝口不可救藥地墜入了虛無的深淵?！皼]有了欲望，我也滿足了?！痹谶M行燒毀金閣的行動時，溝口的冷靜實際上是一種極端瘋狂的體現(xiàn)，他對欲望的放棄，和對自身的否定在這一儀式中得到拯救。溝口在這種抵抗與反叛中，最終發(fā)出了強有力的宣言，“即將要做的事皆為徒勞，不過我的力量不畏懼徒勞。正因為徒勞，我才要干?！边@一句與加繆的西西弗斯式哲學有異曲同工之妙。當溝口認識到了人生的悲劇性和世界的混亂，見識了被“金閣”之美所遮蔽的黑暗后，他選擇擁抱了徒勞與虛無。這也正是尼采所堅持的“酒神精神”，“熱愛人生的人對生命滿懷感激之情，肯定人生的全部，連同它的苦難和悲劇……到這里，我們開始接觸到了尼采的酒神精神的實質(zhì)。”即酒神精神所要解決的，正是在承認人生的悲劇性的前提下，如何肯定人生的問題。溝口于是終于明白了存在的本質(zhì)就是徒勞和虛無，而并非被“金閣”的表象所遮蔽的虛幻的美。由此，通過焚燒金閣，溝口最終實現(xiàn)了與自我價值的和解和統(tǒng)一，生命的本質(zhì)和生存的欲望再度得以顯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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