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洽共生——明代商人、商業(yè)與國家體制關系探研》介評

梁曼容 田宗瑩

[摘要]明代商品經濟因其在無根本性變化的帝制結構下繁榮發(fā)展，商人階層以及商業(yè)資本的積累、流向與轉化，在中國資本主義發(fā)生學范式指導下受到研究者的廣泛關注。雖然一些學者的研究否定明代中國萌發(fā)資本主義的可能，但其研究成果或多或少帶有西方中心主義的色彩，未能完全擺脫中國資本主義發(fā)生學范疇。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理論研究所常文相助理研究員所著《互洽共生——明代商人、商業(yè)與國家體制關系探研》一書，以趙軼峰先生的“明清帝制農商社會”說為理論指導，聚焦明代商人與商業(yè)，展開對明代商業(yè)政策、商稅征收、商人的法權地位以及官商合作的具體考察，提出明代商業(yè)與帝制體系互洽共生的觀點，展示了明代商人、商業(yè)研究的新視野。

[關鍵詞]明代;商業(yè);帝制;互洽共生;帝制農商社會

[作者簡介]梁曼容（1983-），女，歷史學博士，延安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講師;田宗瑩（1995），女，延安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碩士研究生（延安716000）。

明史研究的青年學者常文相，在其博士論文前半部分基礎上，整理修改而成的第一部學術著作《互洽共生——明代商人、商業(yè)與國家體制關系探研》（下文簡稱《互洽共生》）于2019年5月正式出版。該書在重新思考前人研究成果，重新梳理明代商業(yè)相關史料的基礎上，將明代商人、商業(yè)作為研究中心，從商業(yè)的制度框架和社會環(huán)境著眼，正面論說其自身的演變脈絡，提出明代帝制體系與商品經濟結構之間，可以達成一種共生并榮的歷史演進態(tài)勢，且因呈現較高商業(yè)化發(fā)展前景故可衍化出一種更具深入推演可能的帝制農商社會。該書史料扎實，脈絡清晰，視角新穎而又見解深刻。本文從中國古代史研究新話語體系的建構談起，簡要介紹全書的章節(jié)內容，進而總結該書的獨到之處，最后提出相關問題之思考。

一、新話語體系下的明代商人、商業(yè)探研

《互洽共生》一書所探討的商人、商業(yè)與既有國家社會體制之間的關系問題，其實是近代以來常常受到眾多中外歷史學家關注的問題，對這一問題的研究和解讀也是重新理解國內外學術界多年來反復爭論卻難以達成共識的一些話題的關鍵所在。近年來，國內外明史學界的諸多學者已達成基本共識，明代商業(yè)發(fā)達，商品經濟繁榮，商人已成為國家和社會體系中的重要力量。但在明代社會變化真實面貌的呈現及其總體特征、演進趨勢的闡釋方面，學界迄今仍充滿歧義。對此，該書做出進一步澄清和探討，其新視角帶來新闡釋，有助于推動明代商人與商業(yè)的進一步研究。

明清時期商人與商業(yè)研究，在20世紀50年代國內興起的“資本主義萌芽”大討論學術背景下，一直作為該問題的重要相關項來展開討論。眾多學者研究的基本取向，以西方式“現代”社會為標準模式，從明清中國社會中尋找與之相契合的要素，進而判斷明清時期的社會特征及演進趨勢。其本質是“比較”意識先行的研究，不能充分關注中國歷史實際情況和自身發(fā)展演進的脈絡，是在西方現代化發(fā)展的程式之下進行的研究，故而始終無法擺脫西方中心論的影響。趙軼峰先生曾在《明代中國歷史趨勢：帝制農商社會》一文中將20世紀以來滲透于明清歷史分析的預設性的思維取向概括為：“封建社會”自我否定模式、“資本主義”發(fā)生學障礙模式、西方中心主義、“現代性”崇拜觀念、線性“進步”史觀、經濟決定論、社會形態(tài)單體孕育觀等。上述分析模式的基本觀念皆牽連于以西方現代社會為參照尺度，探索中國明清社會的研究意識。這是該書力圖反思和超越的問題。

近年來，中國史學界從中國歷史實際情況出發(fā)，對歷史時期的國家、社會、文化總體形態(tài)特征進行了諸多探索，顯示出當今史學工作者力求建構新話語體系和思考途徑的努力。例如，林文勛先生以中唐以來崛起的“富民”階層為出發(fā)點，認為宋元明清社會是“富民社會”;葛金芳先生以宋以降中國江南社會為考察核心，提出“農商社會”說;李治安先生以富民、農商和南北整合為核心，認為中古以來的中國歷史是若干次南北差異博弈整合的結果;黎虎先生以中國歷史為實際準繩，以中國本土固有詞語概念進行表述，提出符合于中國歷史實際的古史分期和社會性質學科體系：第一時代為無君時代的“群聚”社會，簡稱“無君群聚”社會（太古至夏以前）;第二時代為王權體制下的“眾庶”社會，簡稱“王權眾庶”社會（夏商西周至戰(zhàn)國時期）;第三時代為皇權體制下的“吏民”社會，簡稱“皇權吏民”社會（秦至清）。此外，相關提法還有，宗法地主專制社會、以血緣關系和地緣性的農村公社為基礎的宗法等級社會、選舉社會、官僚制社會、國家體制式社會、郡縣制社會、皇權官僚專制社會、皇權專制社會等等。

在眾多建構中國古代史新話語體系的論說中，趙軼峰先生提出“明清帝制農商社會”說。首先，“帝制農商社會”是以中國歷史為主體“對明清時期國家、社會、文化總體形態(tài)的一種概括”，其根本問題為明清中國的社會結構與歷史趨勢，應被看做一種獨立的社會形態(tài)。其次，帝制的內在邏輯，既包含皇帝

官僚

郡縣體制對社會的強控制，又包含農商混合經濟的展開。中國帝制時代為保持社會的平衡和持續(xù)性，所制定的農商政策終將基于一個核心：“在控制商業(yè)帶來的流動性對農業(yè)社會的沖擊與從商業(yè)中獲取較大收益之間維持一種平衡?！痹摵诵恼侵袊鴼v史發(fā)展至明清時期呈現出的獨特性征和演進傾向。最后，明清“帝制農商社會”說主張帝制體系下社會經濟發(fā)展與國家權力架構間能夠演生成一種自洽格局，商人、商業(yè)構成當時國家社會體制的內在要素，彼此具有相當程度的契合性，且居于優(yōu)勢地位的士、商兩階層日益融合并引導社會權力漸次向紳商共同支配結構演變。

明清時代這種商業(yè)與帝制耦合的復雜局面，“在社會經濟基礎趨于市場化的意義上與西方的資本主義社會一致，但在社會權力支配關系的意義上卻與西方迥然不同”，中國歷史的發(fā)展演變與近代西歐的發(fā)展演變并未進入同一軌道。《互洽共生》一書正是以“明清帝制農商社會”說為理論建構進行的實證考察，全書從明代中國史實出發(fā)，引用多種史料，聚焦“明代商人、商業(yè)與帝制體系的關系為何”這一問題，最終論證認為，在明代帝制農商社會下，農業(yè)與商業(yè)并駕齊驅，二者共同維護明代社會結構的穩(wěn)定，形成互洽格局，且因商品貨幣經濟的持續(xù)發(fā)展繁榮，社會結構有進一步向著商業(yè)化推演的可能。

二、明代商人與商業(yè)研究新成果

正是基于上述新話語體系的建構，《互洽共生》一書體現出較鮮明的創(chuàng)新精神，作者自言該書的研究意義在于推動學界“建構一種更為合理的中國歷史敘述體系”。本書除去緒論和結論外，正文共四章，合計32萬字。緒論對本書所論問題的提出、相關研究、研究意義與內容框架進行了詳細闡述。一至四章各有側重，關注明代商業(yè)結構的不同側面，從中國歷史自身演進視角對明代史實進行重新檢審，以糾正明代商業(yè)的傳統觀點。結論部分是對全書觀點的總論，結合各側面的推演提出明代商人、商業(yè)與帝制國家體系基本關系為“互洽共生”，即雙方達成一種并行向前的演進態(tài)勢。

第一章“明代的商業(yè)政策”，宏觀論述明代商業(yè)政策演變的三個階段及其特征。一是通過對《明太祖實錄》《御制大誥》《大明律》等古籍文獻中有關明初商業(yè)政策史料的詳細梳理，關注明太祖對商人的態(tài)度，提出顛覆明代“抑商”觀念的新觀點。作者認為：第一，國初太祖出于重建社會秩序、恢復農業(yè)生產、增加財政稅收的考慮而提出的“厚本重農”政策，并非刻意針對商人群體，抑制商業(yè)發(fā)展;為加強政府對基層各類民眾特別是閑散無業(yè)之輩的控制，而嚴格審核行蹤無著的商人群體當在情理之中。第二，事實上明太祖認可商人為庶民中的一員，商業(yè)也為“本業(yè)”。故而，朱元璋能夠在維護商人利益和公平交易的原則下，建立健全了商貿制度法規(guī)，為后世商業(yè)發(fā)展奠定了良好基礎。第三，被眾史家批判的“海禁”政策，并非明政府執(zhí)意阻絕對外交往，更非長遠國策，此政策的出臺緣于倭寇不斷侵擾和中日交涉失敗，是不得已而為之的維護國家與民生安全之國策。最后，作者認為應當結合政策制定的時代背景，重新審視明太祖的農商觀。二是從《明史·食貨志》《明會典》等史料看永樂到萬歷中期的商業(yè)管理及稅收政策的演變，重點關注“寶鈔行用后，明代榷商大體經歷了以收鈔為主到錢鈔兼半再到廣泛收銀的變化過程”，提出此與“當時社會正在發(fā)生的貨幣白銀化及其影響下的國家財政體制由實物中心向貨幣中心轉化的歷史趨勢恰相吻合”的觀點。由此，作者指出“明代帝制體系較大程度容納了商品貨幣經濟，能夠與商業(yè)繁榮契合并行”。三是不局限于傳統史部文獻歸納總結，廣泛運用集部及各體例史料進行反證。作者通過對文人文集、地方志中士大夫群體大量建言體恤商民奏疏的整理，從側面證明廣派稅使、強僉商役和苛征官木等壓榨商人的現象并非國家商業(yè)政策的基本導向，是皇權濫用所致?？傊鐣兴裕骸懊鞔虡I(yè)管理較為全面完善，商稅稅率稅額整體偏低，國家體制較大程度容納了商品貨幣經濟，彼此表現出一種內在互適性?！?/p>

第二章“明代士大夫對商稅征收的認識”，探討了掌握明代國家社會管理權和話語權的士大夫階層對商稅征收的認識與表現，本章亦分為三節(jié)。第一、二節(jié)按照時間順序，作者整理歸納了各叢書、文人文集、墓志碑刻、方志史料中記載的士大夫階層對關市征商的基本看法。明代士大夫普遍征商具有“適當調節(jié)農商關系以均平賦役”的社會職能;他們提倡商民一體同視、愛商養(yǎng)民，批評肆意勒索、機構冗迭等病商弊政并發(fā)表諸多加強榷政監(jiān)管及施惠商民的言論。第三節(jié)主要討論了士大夫著眼于為扭轉病商苛政的局面，對商稅價值功用的思考與征繳方式的探索。明代士大夫們能夠正視商稅資國濟民之價值，調整商稅征繳方式，致使商稅逐漸成為政府可以憑依的得力稅源之一。書中談及明中后期人張居正、汪道昆及明末清初王夫之、黃宗羲、王源等思想家對農商關系的反思，揭示這一階層能夠“正視商稅足國裕民的合理意義，闡發(fā)出‘惠商佐國‘農商交重‘工商皆本等折射時代含義的新觀念”。由此可見，明代商業(yè)思想是中國歷史自身演變的結果，與西方商業(yè)思想有著明顯不同，中西方歷史并未在同一軌道上運行。明代政府為帝制體系下商人、商業(yè)的充分發(fā)展提供了廣闊空間，國家、商人、農民三者之間仍具有共生并榮的廣闊前景。

第三章“明代商人的法權地位”，作者把目光轉向商人群體，寓意從商人的法律權利與地位角度分析明代商人與國家體制之間的關系。首先，作者按照時間順序考察明代法律規(guī)范下商人的權利與地位。書中指出，明初太祖秉承加強社會控制的施政方針推行服飾規(guī)定與路引制度，雖對商人的權利造成了不利影響，但長遠來看，并沒有一味“抑商”的含義在其中。隨著社會穩(wěn)定、生產力恢復，朝廷相繼頒行的《大明律》《皇明條法事類纂》和《明會典》等法律典章制定并完善了關于商業(yè)行為規(guī)范、維護市場秩序的律例條文，用以保護商人合法權益不受侵犯。在嘉靖以來的方志筆記史料中，如《嘉定縣志》《賢博編》《見聞雜記》等，有不少提醒官民警惕奸牙騙害的言論，這也可側面證明國家立法之意在保護商人的正當權益。其次，作者還關注到商人人學應考問題。從商人群體因籍貫限制無法參加科考到萬歷時期科舉應試中“商籍”的確立，反映出“當時開放程度和層級流動漸趨增強的社會結構中商人地位的提高與影響的擴大”。此外，作者還運用明末蘇州工商業(yè)碑刻中九方涉及商事訴訟的禁約碑，以及崇禎末年廣州判牘專集《盟水齋存牘》中上百起有關商事訴訟的案例兩大類史料，分別進行深入分析。明代商品經濟發(fā)達地區(qū)商事訴訟的概貌，表現為在司法實踐當中商人的法律地位與庶民平等。明代商人的法權地位在較大程度上決定了明代商人與國家體制之間的關系，因此，“國家權力是將他們與其他庶民一樣同等含納在帝制體系之內，二者不構成本質上的對立沖突”。

第四章“明代國家同商人的合作”，作為全書正文的最后一部分，作者重點討論官與商的合作。通過論述二者之間相互依賴、互惠共利經濟合作關系的形成，作者進一步證實官與商、國與商在帝制體系下互洽共生的歷史演進態(tài)勢，其中與明代國家經濟運作及邊務管理緊密聯系的鹽政與茶法是作者探究官商合作的重點。第一，洪武年間開中鹽制的實行推動了官商合作架構的確立，開中法是在政府與商人間雙向選擇的基礎上開展，故而明代官商“結成一種經濟上的互利合作關系”。雖終明一代鹽政實施曾多次進行平衡商人內部及官商間利益的調整，但始終體現著國家經濟與商人財力之間“通過鹽業(yè)利益的共享和分配實現長期協同并存的發(fā)展態(tài)勢”，“并未打破此前形成的官商合作基本格局”，這與士大夫的官商合作主張息息相關。第二，茶法運行中的官商合作面貌與鹽法運行的情形大致相似，“在國家的組織管理下也顯示出官商互惠協作的意味”。第三，明代的官商合作機制還包括“為實邊、佐軍、賑饑、營造而采取的召商買辦方面”。第四，士大夫階層能夠充分認識到國與商為一命相連的共同體，積極主張官商合作，他們體恤商苦，照顧商利，推動官商經濟合作關系的進一步深化?？傊?，“明代政府依靠官商合作方式，有效完成了部分國防軍備建設和財政收支周轉”，鹽法、茶法此類由國家主導的與商人的合作關系在明代持續(xù)深入發(fā)展，“體現著當時商人、商業(yè)同既有體制具有相當程度的契合性”。

總體而言，明代商人既然能在現有國家體制中獲得日益增長的財富，就不會輕易推翻現有體制，而會努力適應現有體制，設法穩(wěn)固財富并提高地位，使財富與權力交織，從而使商業(yè)成為帝制體系不可缺少的內在要素，商品經濟繁榮發(fā)展與帝制體系之間呈現出一種互洽共生的歷史變遷態(tài)勢。也即是說，明代以來“衍化出一種在既有體制框架下以農商混合經濟為基礎，且因呈現較高商業(yè)化發(fā)展前景故整體結構更具深入推演可能的帝制農商社會”。

三、本書之創(chuàng)新性突破

于作者而言，寫作《互洽共生》一書最希望達到的目標是摒棄西方中心主義，建構合理的中國歷史敘述體系?？v觀全書，皆為作者在整理歸納明代商業(yè)相關各類史料的基礎上，基于中國歷史史實，通過對明代商人、商業(yè)與國家體制之間互洽共生基本關系的具體考察，進而對中國歷史演變的獨特性征與軌跡做出嘗試性分析，有力呼應了趙軼峰先生提出的關于明清中國總體形態(tài)特質的“帝制農商社會”論說，為明代商人、商業(yè)的研究提供了新契機。

綜觀作者的研究，其治史多從宏闊處著眼，重視宏觀體系把握，在原始資料廣泛收集與深入分析、挖掘歷史真相方面追求極致，全書共涉及148部古籍文獻，包括正史、實錄、政書、叢書、會要、文人文集、方志、碑刻資料、判牘資料等，史料論證之豐富可見一斑。歷史研究皆應如此，盡可能窮盡相關證據，并主動尋求化解反證，論從史出。

作者廣泛吸收中外學界的研究成果，在分析前人研究過程中，發(fā)現各類研究從明代商人、商業(yè)與中國傳統社會的沖突層面展開論述，都未能完全脫離中國資本主義發(fā)生學范疇。在此基礎上，作者從明代商人、商業(yè)與中國傳統社會正面關系展開論說，運用新話語體系，將一個長期以來反復爭論的舊題闡釋出新成果，眼界之開闊、見解之深刻不言而喻。舊史學問題、舊史料可以采用新角度，在新理論建構中探析出新成果的研究方法值得提倡。綜觀全書，可清晰看到明代商業(yè)與帝制的共生。與西歐商業(yè)瓦解“封建”的歷史經驗不同，明代中國提供了商業(yè)與帝制同向并行的歷史經驗。

本書澄清了一些以往了解尚為模糊的細節(jié)問題。如其指出：明初太祖的商業(yè)政策是從維護政局穩(wěn)定角度實施的，并未有“抑商”思想在其中，否定了“重農抑商”思想，強調四民平等;明代士大夫對商稅的價值功用已有新的認識，他們意識到商稅對于擴大財政收入有著重要作用，進而力求改革，轉變征繳方式，平衡商農賦稅征收關系，使商稅征收更直接地為國防、民生服務。

四、相關問題之思考

《互洽共生》一書重新梳理了明代商人、商業(yè)與國家體制之間的關系，對于建構一種更為合理的中國歷史敘述體系具有關鍵性意義，許多見解深刻而獨到。正因此，本書在開啟明代商人和商業(yè)研究新視野的同時，仍留下一些值得繼續(xù)推敲和探究的問題，有待更進一步的深入思考和廣泛展開。

首先，明代國家基本體制是以皇帝為頂端，以郡縣體制、官僚體制、貴族體制三個系統為支撐的帝制體系。在帝制體系下，皇帝制度為核心構架，皇權及其所衍生出的貴族權力根植于帝制體系之中，其權力濫用不是偶然現象，而是幾乎無法避免的基本癥候。這樣，諸如廣派稅使、強僉商役、苛征官木等侵剝商人的種種事端，以及大量存在的勢家貴戚對鹽法等制度的破壞，也成為帝制體系之下難以治愈的頑疾。“皇權濫用”雖不是明代國家明文規(guī)定的基本商業(yè)政策，卻正是國家體制與商人矛盾不斷沖突的集中體現;它是長期持續(xù)的現實存在，是無法繞開的壁壘和不可輕視的癥結。因此，“明清商人在何種意義上與當時國家和社會體制是矛盾沖突的，又在何種意義上與其互洽兼容的”，似乎仍舊是需要從多角度去深入探究的問題。

本書用了很大篇幅介紹了明代士大夫對商人、商稅的認識與看法。第一章第三節(jié)介紹了朝臣的恤商建言，整個第二章論述了士大夫對商稅征收的認識，這些言論反映出商業(yè)在帝制架構下可與國家體制達成共生并榮的廣闊前景。前景雖然廣闊，可現實處境可能遠為復雜得多。一方面，皇權濫用下的朝臣恤商建議，恰恰從側面印證了既有政治體制與商人之間矛盾的尖銳。另一方面，士大夫“惠商佐國”“工商皆本”的認識與實際商業(yè)和商稅政策的制定與落實之間，還存在很大距離。若能分析研究士大夫的相關認識和建言被采納和付諸實施的情況，對于了解明代商人與國家體制之關系更具實際意義。此外，作為國家體制重要構成部分的官僚體制，也當是考察商人、商業(yè)與國家體制關系不可或缺的內容;官僚體制機構和人數龐大，其中與商業(yè)和商人的糾葛更復雜也更深刻。

本書討論的主題是“明代商人、商業(yè)與國家體制關系”。從全書各章內容看，國家商業(yè)政策、士大夫恤商建言和商稅認識、法律規(guī)范的商人權利、官商合作的政策法規(guī)，都屬于國家體制的內容。相較而言，全書缺少從商人視角進行的研究，對商人群體的關注較少。商人的社會活動、身份與帝制體系的關系，商人對當時商業(yè)和商稅相關政策和制度的態(tài)度和看法，商人建構的商業(yè)倫理與國家體制的互適程度等話題都有待繼續(xù)展開。除此之外，龐大的商人階層可劃分為大、中、小三類商人，不同階層的商人的利益訴求可能截然不同，與國家體制之間的關系也可能有云泥之別。若能梳理這些問題，對于理解明代商人、商業(yè)與國家體制兩者之間的關系將大有裨益。

明代商業(yè)發(fā)展的地區(qū)不平衡與中國歷史的整體演進問題。本書第三章第二節(jié)以蘇州工商業(yè)碑刻和《盟水齋存牘》為核心史料，通過對明末蘇州、廣州兩地的商事訴訟事件的梳理，論證整個明代商人的法權地位，提出“商人在法律地位上相對于庶民中的其他人群確無實質性差異”的觀點。眾所周知，明代疆域龐大，南北方發(fā)展差異巨大，蘇州和廣州兩地皆屬南方商業(yè)發(fā)達地區(qū)。北方地區(qū)發(fā)展較為緩慢，對北方地區(qū)的商業(yè)和商人進行研究，若能得出同樣的結論，對從整體上論證明代歷史演進方向有巨大說服力。

最后，本書史料種類之豐富、史料之詳實不言而喻。但其對資料的搜羅、整理長編的寫作習慣使該書錄人大量史料原文，讀來難免有史料堆砌、繁冗粗疏之感。

綜上，本書在新的話語體系——“明清帝制農商社會”說之下，聚焦明代商人與商業(yè)，展開對明代商業(yè)政策、商稅征收、商人的法權地位以及官商合作的具體考察，提供了一種商業(yè)與帝制共生的歷史經驗，是明史研究的又一重要成果，富有很高的學術價值。全書視角獨到，見解深刻，許多問題引人深思，展示出明代商業(yè)和商人研究的新視野。本文草就之時，學界似還未發(fā)表有針對本書的學術性書評，筆者期待拋磚引玉，略表淺見，以就正于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