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恭綽與陳師曾交游考辨

□張足春 廣州畫院

一、小引

葉恭綽（1881-1968），字裕甫，又字玉甫、玉虎、玉父、譽虎，號遐庵，廣東番禺人，清末民初叱咤政壇的“舊交通系”二首領(lǐng)，交通銀行主要創(chuàng)始人之一，上海交通大學(xué)首任校長，北京中國畫院首任院長，民國時期諸多重大文化與藝術(shù)活動的組織者，收藏家、詩人、書畫家。

陳衡恪（1876-1923），字師曾，號朽道人、槐堂，江西義寧人，清末著名維新人物陳寶箴（字相真，號右銘）的嫡孫，光（緒）宣（統(tǒng)）詩壇領(lǐng)袖陳三立（字伯嚴，號散原）的大兒子，陳寅恪的長兄，詩人、書畫篆刻家。

民國初年政壇動蕩，特別在袁世凱“洪憲復(fù)辟”失敗后，權(quán)力更迭頻繁。彼時的葉恭綽，多數(shù)時間處在交通部次長或者總長的任上，正忙于航、路、電、郵“四政”推行；而留日歸國的陳師曾，也進入教育部與魯迅成為同事，積極參與中國畫改造，并迅速成為北平畫壇的靈魂人物。1923 年梁啟超在陳師曾的追悼會上給予他高度評價，“以所知者論，陳師曾在現(xiàn)代美術(shù)界，可稱第一人”（1）。這一評價雖然未必中肯，但也可看出陳師曾在當(dāng)時美術(shù)界的影響力。

葉恭綽1930 年在《陳師曾詩集》序言中，如此回憶他與陳師曾的私交，“余年十九，識君于南昌。同盛氣跳蕩，以詩歌相倡和不輟”（2）。而成書于1946 年的《葉遐庵先生年譜》（以下簡稱《葉譜》），記錄他認識陳師曾的時間是1895 年（3），是年葉恭綽15 歲（虛齡，下同）。再查閱《陳衡恪詩文集》，陳師曾并沒有收錄其與葉恭綽唱和的詩詞，只有1917 年的一處題畫文字提到葉恭綽。從葉恭綽的經(jīng)歷和當(dāng)年的社會地位來看，他為什么要努力與陳師曾扯上關(guān)系？他與陳師曾之間的交往是一種怎樣的情形？

二、葉恭綽與陳師曾在江西的交游考析

在《陳右銘先生函札陳伯嚴先生詩箋合冊跋》中，葉恭綽說，“余少時僅獲見右銘先生一面，伯嚴丈則往還甚密，且有姻聯(lián)，以余與師曾輩游，視余如子弟，且激賞余詩，為之作序”（按，葉恭綽1899 年冬娶無錫孫虎峰之女為妻，后陳師曾的堂妹陳綺莊嫁給葉氏的內(nèi)弟孫浥英）（4）。葉恭綽1933 年在《蔡公湛詩集》序言中說，“吾少隨先君子至贛，學(xué)為詩。首得劉未霖、玉珩昆仲，又介其甥，是為吾識公湛之始。繼而交師曾、貞壯、眉仙及桂伯華、楊云谷、歐陽竟無、夏劍丞、文公達，皆年少好為詩者”（5）。鑒于該序言是當(dāng)時尚在世的蔡氏請求葉恭綽所撰寫，蔡氏是陳師曾的生平摯友，陳氏留下諸多與其唱和的詩篇，故而，葉恭綽上文所憶及的昔年與陳師曾的交游，應(yīng)該沒有什么疑義?，F(xiàn)在的問題是，是否能夠厘清兩人認識的準確時間。

查《葉譜》可知，葉恭綽于1892 年至1902 年這十年間，主要跟隨嗣父葉仲鸞游宦江西，其間回廣州應(yīng)童子試及赴北京入讀京師大學(xué)堂仕學(xué)館，并認識蔡公湛等人；1902 年冬赴上海工作，1903 年冬至1907 年冬在湖北工作，1907 年年底入郵傳部。再查陳師曾年表，陳師曾于1891 年至1895 年隨祖父游宦湖北，1895 年秋至1898 年秋隨祖父游宦長沙，1898年9 月隨家人回到南昌，期間認識蔡公湛等人，1900 年4 月初隨父移居南京。從1899 年1 月下旬開始，陳師曾踏上了接受現(xiàn)代公共學(xué)堂教育之路，先是進入江南陸師學(xué)堂附設(shè)之鐵路礦務(wù)學(xué)堂，后又入上海法國教會學(xué)校讀書，1902 年隨舅父赴日本考察近兩月，該年冬天正式赴日本求學(xué)，至1910 年秋學(xué)成歸國，1913 年秋赴京到教育部任編纂（6）。

從以上粗略的梳理中我們可以看出，葉恭綽和陳師曾早年最有可能認識的時間點，就是在陳師曾一家暫住南昌期間，而且介紹人很有可能就是蔡公湛。所以，《葉譜》所講的1895 年認識陳師曾應(yīng)該是誤記，《陳師曾詩集》序言里說的1899 年相識這個時間點比較可信。

照此推算，葉恭綽1930 年在《陳師曾詩集印成，漫題示吳眉孫》詩句最后的注釋說：“‘清宵斗柄情空越’，三十年前余送師曾往江寧句也?！薄叭辍笔翘撝福瑴蚀_是31 年。這也更加證實兩人相識于1899 年這個時間點。

三、葉恭綽與陳師曾在北京的交游考析

1913 年秋，38 歲的陳師曾赴京到教育部任編纂，而33歲的葉恭綽已經(jīng)擔(dān)任交通部（按，郵傳部在民國改稱交通部）代理次長。按理說，陳葉二人既是故舊又是姻親，應(yīng)該很快彼此就有了接洽。但查遍陳師曾的年譜和詩文，只有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讀畫圖》作品的題記中提到葉恭綽，“丁巳十二月一日（按即1918 年1 月20 日）葉玉甫、金鞏伯、陳仲恕諸君，集京師收藏家之所有于中央公園，展覽七日，每日更換，共六七百件，取來觀者之費以賑京畿水災(zāi)。因圖其當(dāng)時之景，以記盛事”（7），而且，一直到陳師曾1923 年病逝，未見兩人有過詩詞唱和的記載。

陳師曾雖然在教育部擔(dān)任的是非官員序列的普通編纂，但其祖、父兩輩人在文人圈里留下的良好口碑，再加上他過人的詩書畫印綜合素養(yǎng)以及平易、樸實、直爽、熱情的人格魅力，使其順暢地融入京城文化圈，并成為帝都畫壇的核心人物。他活躍在京城畫壇的十年間，發(fā)表了《中國畫是進步的》《文人畫的價值》等影響深遠的文章。這一時期他在北京的交游，幾乎涵蓋了大半個京城文化界，從當(dāng)時的文化界領(lǐng)袖梁啟超、蔡元培，到藝術(shù)家齊白石、黃賓虹、湯定之、林紓、蕭謙中、姚華、鄭錦、王夢白、金城、陳半丁、蕭俊賢、徐悲鴻、李毅士、張樾丞、胡佩衡、吳法鼎、江小鶼，再到勝朝遺老和社會名流王湘綺、陳寶琛、樊樊山、易實甫、陳衍、曾習(xí)經(jīng)、羅癭公、于式枚、黃節(jié)、周肇祥、陳叔通、于右任、梅蘭芳、齊如山、蔡公湛，乃至后來的文化名人魯迅、周作人、柳詒徵、張宗祥、余紹宋、夏丏尊、經(jīng)亨頤、俞劍華、黎錦熙等，皆有唱和、雅集、結(jié)社甚至成為知交。

仔細分析陳師曾的交游圈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他在有意無意地回避當(dāng)時處于權(quán)力最核心的那些人。民元初年，北京的權(quán)力掌握在北洋各軍閥手中，政府中派系林立。葉恭綽進入郵傳部后，因才干過人，在廣東老鄉(xiāng)梁士詒（1869—1933）的提攜下，得到郵傳部多任尚書的賞識，一路得到擢升，曾創(chuàng)造了“一歲五遷”的官場神話。辛亥革命前后，唐紹儀、梁士詒悉心輔佐袁世凱順利當(dāng)上大總統(tǒng)，交通部一時權(quán)傾朝野，“交通系”諸首腦自然也被輿論界視為“袁黨”。參與洪憲復(fù)辟成為葉恭綽一生的痛點（8）。陳師曾的祖父陳寶箴和父親陳三立，當(dāng)年因堅定擁護光緒皇帝推行維新改革而被罷官，已經(jīng)在政見上與告密的袁世凱勢同水火。

在葉恭綽與陳師曾共同熟悉的朋友中，于式枚(1853—1916)與葉家三代世交，曾任郵傳部侍郎，辛亥革命后隱居青島，謝絕了袁世凱的多次延聘；詩壇“嶺南近代四家”之一的曾習(xí)經(jīng)(1867—1926)，在廣州學(xué)海堂求學(xué)時期與梁啟超是同窗好友，辛亥革命前常與葉氏唱和，在宣統(tǒng)皇帝遜位前一日辭官歸隱，民國政府曾三次聘請他出任要職，均固辭不受；康有為的大弟子羅癭公（1872—1924），也與葉氏熟稔，早年以詩文與陳三立、樊樊山等人齊名于世，官至郵傳部郎中，曾任袁世凱的總統(tǒng)府秘書，后因袁氏圖謀稱帝，不想附逆而辭官避居于北京廣州會館；姚華（1876—1930），1907 年從日本留學(xué)歸國不久進入郵傳部，任船政司主事兼郵政司科長，后與陳師曾成為莫逆之交，同為北京畫壇領(lǐng)袖?？梢姡~恭綽和陳師曾兩人之間并不缺乏再續(xù)舊緣的便捷紐帶，葉恭綽的“袁黨”形象，已然成為兩人之間巨大的鴻溝。

結(jié) 語

陳寅恪在論及光宣政壇的“清”與“濁”時指出，“清代季年，士大夫有清流濁流之分。寅恪本人或以世交之誼，或以姻婭之親，于此清濁兩黨，皆有關(guān)聯(lián)”。他認為清流雖比較清廉，但多無才實；濁流雖略具才實，但甚貪墨（9）。陳三立雖然既有“清流”的傲岸，又有“濁流”的才識，屬于通曉世界大勢的人，但在痛恨袁世凱這一點上，他與其他遺老別無二致。他1915 年作了《上賞》《使者》《玉璽》《舊題》《史家》諸詩諷刺袁世凱稱帝（10），陳師曾對“袁黨”的疏離，也在情理之中。而作為有人生污點的葉恭綽，在洪憲復(fù)辟后，幾乎可以說終其余生都在竭力彌補這一遺憾。他積極搜羅、刊行諸多故舊師友，如梁鼎芬、文廷式、曾習(xí)經(jīng)、陳師曾、羅癭公、胡眉仙等人的詩文集，廣泛參與國故整理、文物保護、美術(shù)推廣等大量文化活動，雖說出于喜愛和念舊之情，但也不免帶有某種“自我救贖”的意味。也正因為這些付出，再加上歲月的推移，政局的變易，葉恭綽終于逐漸被文化界所接納。1930 年，他與陳三立的第七子陳方恪以及夏敬觀、朱孝臧、潘飛聲、龍榆生等人組成詞社——“漚社”（11），未嘗不可視為他與“同光派”文化人徹底冰釋前嫌的標(biāo)志。

注釋:

（1）《北京對于陳師曾先生之追悼與講演》，見陳衡恪著、劉經(jīng)富輯注：《陳衡恪詩文集》，江西出版集團、江西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302 頁。

（2）（5）葉恭綽著、姜緯堂選編：《遐庵小品》，北京出版社，1998 年，第61 頁、68 頁。

（3）遐庵年譜、匯稿編印會編：《葉遐庵先生年譜》，葉氏自印本，1946 年，第19 頁。

（4）葉恭綽：《矩園余墨序跋》，香港：神州圖書公司，1949年，第二輯第84 葉正。

（6）（7）鄧峰：《“東西畫界”：通變與自覺——陳師曾畫學(xué)思想及藝術(shù)實踐再研究》，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2018 年博士論文，第157-168 頁、177 頁。

（8）葉恭綽參與洪憲復(fù)辟的考證，詳見拙文：《個人意識的覺醒與文藝經(jīng)世觀的確立——論洪憲復(fù)辟與葉恭綽》，《美術(shù)學(xué)報》，廣州美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2014 年第6 期，第53-63 頁。

（9）《寒柳堂記夢未定稿》，見陳寅?。骸逗眉?，三聯(lián)書店，2001 年，第187、219 頁。

（10）李開軍：《陳三立年譜長編》，中華書局，2014 年，第1131 頁。

（11）曹辛華：《民國詞社考論》，2008 年詞學(xué)國際研討會論文集，2008 年，第15-16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