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畫像磚藝術的植入對中國動畫電影的美學意蘊

王瑾

（棗莊學院 傳媒學院，山東 棗莊，277160）

“動畫”在詞典中注釋為“賦予生命”，它作為一門綜合性藝術，在銀幕上創(chuàng)造性地呈現(xiàn)出感性直觀的視覺影像?？v觀中國動畫電影史，很多動畫作品的創(chuàng)作內核都十分注重對中國傳統(tǒng)民族文化的借鑒，曾經享譽世界的“中國學派”動畫作品更是交融著濃烈的民族審美。漢畫像磚，被譽為“敦煌前的敦煌”，其畫面構造的“藝術律動”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藝術領域占有重要地位，它以二維符號化的造型語言以及神奇瑰麗的神話想象描繪出天地自然、人間萬物，塑造了中國傳統(tǒng)圖式表達的獨有元素。雖然漢畫像磚藝術與動畫藝術相隔近兩千年的歷史，但漢畫像磚藝術在動畫電影中的植入卻有據可考，兩者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奇妙聯(lián)系，例如在《大鬧天宮》《火童》《南郭先生》《女媧補天》等一批經典動畫電影中皆可找到漢畫像磚藝術元素。也正是由于漢畫像磚藝術與動畫藝術在圖形符號表達、審美意境上的相似性與互通性，才能在動畫創(chuàng)作中借鑒與傳承藝術美的同時，充分展現(xiàn)出傳統(tǒng)漢畫像磚藝術的融入為當代動畫電影創(chuàng)作帶來的獨特美學意蘊。

一、二維平面化視覺符號的影像建構

動畫是視覺性與聽覺性、運動性與造型性的統(tǒng)一，它綜合了美術、音樂、戲劇、舞蹈、攝影等各藝術類別的多種元素，有著極為豐富的藝術表現(xiàn)力。二維的平面化符號是動畫藝術本體語言的根基，抽象、細致的平面化語言也是表達動畫影片內涵的視覺載體。20世紀60年代，中國動畫的民族化探索融入了傳統(tǒng)美學思維，使動畫電影流露出詩一般的意境美。如《大鬧天宮》對傳統(tǒng)圖形的借鑒，《小蝌蚪找媽媽》點、線、面的視覺意境，《金色的海螺》的多點構圖布局，都給予了動畫二維平面化語言的生命氣質。而剪紙、年畫、臉譜、皮影、漢畫像等傳統(tǒng)平面化視覺藝術符號應用于動畫創(chuàng)作當中，使中國動畫電影蘊含著濃郁的民族神韻。

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家翦伯贊曾說過，漢畫就是一部‘繡像的漢代史’。[1]亦被美術家稱為“中國繪畫之宗”。漢畫像磚屬于傳統(tǒng)民間藝術，是我國古代陵墓建筑中塑造淺浮雕的磚刻裝飾藝術品。每一塊獨立磚體上所刻畫的圖案，反映了當時社會的生產生活，傳達出漢代先人的內心情感。在《后漢書》中，“畫像”一詞釋為“圖畫其形象”，即采用圖像來傳達出物象的造型和狀態(tài)。由于磚體本身的平面化構造，漢畫像磚屬于二維空間藝術，采用了模印、繪畫、雕刻于一體的造型藝術方式來表達出二維平面“畫”的視覺效果。漢畫像磚以獨特的簡約美和古樸美，對中國美術發(fā)展產生了深遠影響，也為中國的動畫電影創(chuàng)作提供了珍貴的藝術元素。

20世紀末（1979—1989年）是中國動畫電影發(fā)展最為繁榮的時期。這一時期中國的改革開放掀起了動畫創(chuàng)作的第二次熱潮。動畫創(chuàng)作從傳統(tǒng)民族風格的探索上升為對傳統(tǒng)藝術題材的進一步挖掘，“中國學派”日漸成熟。此時期的各類型動畫片種碩果累累，全國共生產出動畫電影219部。[2]由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創(chuàng)作的剪紙動畫電影《南郭先生》在1981年獲得文化部頒發(fā)的優(yōu)秀影片獎。這部影片根據《韓非子·南儲說上》的寓言《濫竽充數》改編而成，導演錢家骍、王柏榮運用漢畫像磚的傳統(tǒng)藝術元素，以剪紙工藝與絲網印刷為角色造型和背景設計的表現(xiàn)手段，使得平面剪紙中透露出淺浮雕的視覺效果。作為“中國學派”的經典動畫作品，畫面古樸渾厚、形象飽滿，充滿著濃郁的民族味道。例如南郭先生青云直上的夢境圖案借鑒了漢畫像磚的車騎出行圖，齊宣王與大臣在宮殿中觀賞吹竽的動畫場景借鑒了漢畫像磚中常見的宴樂雜技圖。在構圖編排上，《南郭先生》運用了漢畫像磚穿越時間與空間的多點構圖法則，無焦點平面構圖將場景與角色的空間關系由上至下排開，虛實結合，營造出二維平面的裝飾美。由于漢畫像磚的圖案在排列上十分注重連續(xù)性，將圖案劃分為幾組，并沿著水平直線不間斷排列，強調畫面的穩(wěn)定性與層次性，這在影片中也有所運用。再如眾人在宮殿內集體吹竽大合奏的景象，人物重復、均勻地進行排列，畫面物象動靜結合，構圖形式有條有理，充滿著平衡和諧之美，使得漢畫像磚傳統(tǒng)平面化的視覺表達符號在一定的空間內傳達出無限的視覺味道，極具意蘊美?！赌瞎壬返膭?chuàng)作運用了蒙太奇、構圖、色彩、景別等電影表現(xiàn)手法，使得漢畫像磚藝術的平面化元素更加趨于豐富，深化了畫面的觀賞性和表意效果。

二、線條造型符號“形”與“神”的視覺表達

美學家宗白華先生說過：“東晉顧愷之的畫全從漢畫脫胎，以線流動之美（如春蠶吐絲）組織人物衣褶，構成全幅生動畫面?！盵3]在中國繪畫孕育初期，漢畫像已創(chuàng)造出豐富形象的藝術線條，線條作為一種特殊的藝術語言，開創(chuàng)了人類的視覺審美意識。漢畫像磚藝術與動畫藝術同屬于視覺藝術的范疇，而線條是兩者創(chuàng)作的靈魂。動畫是從線條中找尋靈感而誕生的視覺藝術，它對于線條的運用不只是所謂描繪動作、刻畫輪廓的工具，更多的是賦予動畫造型內涵和藝術神韻，使得中國動畫電影具有獨到的風格與意味。

漢畫像磚造型是形與神的統(tǒng)一，其構造的圖案古樸簡練、生動渾厚，具有寫意性與夸張性。此外，剪影式圖案也是漢畫像磚藝術的重要特征，大塊面與質樸線條的結合，使得物象造型準確而富有律動美。剪紙動畫電影《火童》是一部傳承與再現(xiàn)哈尼族非物質文化藝術的佳作，影片的背景設計和角色設計都體現(xiàn)在傳統(tǒng)民族風格的基礎上所提煉出的裝飾美和意境美。影片的角色造型汲取了漢畫像磚的線條藝術，在少年明扎（哈尼語“火”的讀法）、天女妹妹、老妖魔等動畫角色的創(chuàng)作中，采用了漢畫像磚古樸的線條與角色體塊相分離的表現(xiàn)手法，在角色體塊的輪廓當中加之以明顯而突出的線條，表達出自身的情感語言。從細微層面上看，《火童》造型中的每一個線條都經過細致的裁剪，但從整體上看，萬般線條交織穿插在一起，錯落有致、緊密相連，猶如交響樂曲頓挫分明的聽覺效果。動畫場景汲取了敦煌壁畫、彩陶和青銅器等裝飾藝術，呈現(xiàn)出亦幻、亦真、亦仙的視覺格調，孕育出了極大的民族藝術感染力。《大鬧天宮》的出現(xiàn)，使中國動畫電影在傳統(tǒng)民族風格的探索中獲得了巨大成功。1983年動畫影片《大鬧天宮》在巴黎上映，法國最具影響力的《世界報》評論道：“《大鬧天宮》不但具有美國迪士尼動畫的藝術美感，而且造型藝術又是迪士尼動畫所達不到的，它完美生動地表達了中國傳統(tǒng)藝術特色。”[4]在造型手法上，影片以“古樸”和“奇幻”制勝，它不但是動畫人對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借鑒，而且吸納了古老技藝的精髓之處。在細節(jié)的處理上，角色造型借鑒了裝飾畫的線條設計，片中七仙女柔和奔放的流動形態(tài)，太白金星、托塔李天王、灌口二郎神等天將隨風飄逸的袍紋，充滿著“曹衣出水，吳帶當風”的視覺感受，這都是源自漢畫像磚造型線條、敦煌壁畫、民間年畫等傳統(tǒng)圖案的精髓?！洞篝[天宮》在動畫造型線條上具有迪士尼動畫作品的流暢感，但不拘于他們的固有形式和限制，而是根據自身的民族圖案美學特點，形成獨特的動畫藝術氣質。漢畫像磚線條造型符號的借鑒與運用，給予了動畫形象以生命力與藝術感染力，建構起中國動畫電影傳統(tǒng)美學的審美面向，表達出獨有的民族風格。

三、傳統(tǒng)神話符號的影像表意

神話傳說最早記載著遠古人類對世界起源以及自然、社會的原始理解，具有重要的美學價值。其美學特性在于通過奇幻的想象來創(chuàng)作出藝術形象的怪誕美?！皾h代畫像及其墓室建筑是漢代人宇宙觀與生死觀的體現(xiàn)?！盵5]漢代先人走出了夏、商、周時期對于神靈的膽怯與恐懼，反而希望通過神仙的力量過上美好的生活。他們掙脫了對于生命和死亡的困惑，開始渴望長生不老，膜拜神仙、道教的“升仙”觀念。于是，神話傳說和民間故事成為他們所推崇與追求的東西。而漢畫像磚所描繪的神話傳說和民間故事，展現(xiàn)出漢代先人對宇宙萬物真摯、純樸、美滿的想象，有著抽象性和象征性的特征，充滿著獨特奇幻的藝術魅力。這一時期中國的上古神話極度繁榮，為后世藝術提供著肥沃土壤。

馬克思認為，任何神話都是用想象或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6]神話是中國浪漫主義的源流，其爛漫天真、神奇生動的想象是它的美學精髓。而動畫藝術的特性更是對大千世界的夸張化構思以及天馬行空的藝術幻想來創(chuàng)造藝術意境，與其他藝術的區(qū)別之一在于它具有高度的假定性，能夠使玄幻多彩的神話故事通過動畫的表現(xiàn)形式美妙呈現(xiàn)。動畫藝術不僅能夠體現(xiàn)出現(xiàn)實、直觀的事物，而且還能將動畫創(chuàng)作者所夢幻的事物具象化。與此同時，動畫藝術也能運用夸張、虛構、強調、突出等表現(xiàn)手法來創(chuàng)作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藝術想象。這使得動畫藝術與神話傳說、民間故事之間有著高度的相通性。

20世紀50年代，中國動畫人意識到植根于“傳統(tǒng)民族風格”才是中國動畫創(chuàng)作的根基，這使得我國動畫創(chuàng)作與神話傳說、民間故事等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結下了不解之緣，如《大鬧天宮》取材于傳統(tǒng)民間故事《西游記》，《哪吒鬧?！饭适氯〔挠趥鹘y(tǒng)神話小說《封神演義》，《寶蓮燈》則是根據古代神話傳說“劈山救母”改編等。而漢畫像磚所描繪的天界人物造型，多見于西王母、嫦娥奔月、伏羲女媧、牛郎織女等神話形象，構建出漢代先人心中的美好仙界，表達出對生命永久的渴望。最早記載有關伏羲女媧的文獻出現(xiàn)戰(zhàn)國時期，而《玄中記》提到的“伏羲龍身，女媧蛇軀”所記載的女媧造型符號都在漢畫像磚上得以展現(xiàn)。在《伏羲女媧》拓片中，伏羲左手執(zhí)規(guī)，右手舉起一個圓輪，圓輪中有一象征著“日”的金烏；女媧右手執(zhí)規(guī)，左手舉著圓輪，圓輪中有象征著“月”的桂樹和蟾蜍；兩者的尾部造型自然卷曲而又對稱，呈現(xiàn)出傳統(tǒng)陰陽平衡的美學特征，帶來強烈的裝飾感。動畫電影《女媧補天》是由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于1985年創(chuàng)作的展現(xiàn)華夏民族祖先女媧的作品，它以傳承和發(fā)揚中國動畫電影民族化風格為內核，故事取材于中國上古神話傳說女媧補天的內容。在動畫場景設計風格方面，吸收借鑒了古代建筑、壁畫等傳統(tǒng)民族藝術，在此基礎上，充分發(fā)揮創(chuàng)作者對天地萬物的想象力，使動畫場景不僅具有強烈的裝飾美，與角色的造型相得益彰，同時還恰到好處地營造出天地之間的神話世界。影片中的角色造型設計借鑒了古代巖畫以及漢畫像磚中的女媧圖案，人物的動作設計迎合了神話形象的浪漫、自由、原始的風格。該片于1986年獲得法國圣羅馬國際兒童電影節(jié)特別獎。在中國動畫史上，以上古神話故事為背景搬上銀幕，《女媧補天》可謂是開山之作，將漢畫像磚中的奇幻神話傳說和造型藝術融入到以想象為思想內核的動畫創(chuàng)作中，淋漓盡致地表達出生動、夸張、怪誕的畫面感，呈現(xiàn)出濃郁的物境、情境、意境的美學特征。

四、結語

漢畫像磚中的美學元素所注入的文化“營養(yǎng)”，為中國動畫電影的創(chuàng)作帶來傳統(tǒng)藝術的形式美、造型美、意境美。與此同時，通過惟妙惟肖的動態(tài)視覺讓觀眾形象直觀地感受到漢畫像磚獨特的美學符號及藝術特色，這也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與再造。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爸哺鶄鹘y(tǒng)”，是動畫創(chuàng)作的根基，只有植根于傳統(tǒng)才能讓當代中國動畫電影擺脫所面臨的困難與桎梏，重塑“中國學派”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