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河：都在虛無縹緲峰

唐政

那山不是很高，但我們是在深夜2點才爬上去的，漫天的星星，不是一片片，而是一顆顆地，匯聚在我們頭頂。第一次這么近地感受蒼穹的遼闊和寂靜。

我們躺在冰冷的草地上，四周沒有任何聲息，也黑得可怕。陌生的天空和大地，只有我們身體相挨著的這一小塊，是溫暖的，光明的。但我們隱約可以望見山腳下不遠(yuǎn)處的束河，還有零星的燈火。

她在半醉間抬眼問我：敢不敢去一個地方？

1.

我沒有想到，她會帶我去爬山。天黑得像一塊布蒙住了眼睛，混亂不堪的樹叢中的小路，高一腳低一腳。而內(nèi)心里對這片陌生土地的恐懼更是讓我心有余悸。不知道她會帶我去哪里，我像一個木偶被她牽著。經(jīng)過1小時的艱難爬行，終于到了山頂，一小片平坦的草地似乎早就等在那里了，像時光遺忘的一塊手帕。她搶先躺了下去，我也跟著躺下，這個陌生得有些冥頑的黑夜，看起來離我們的內(nèi)心是那么的遙遠(yuǎn)，隱約有些浮躁的顆粒從身體里一顆顆地冒出來。但她看起來很安寧，甚至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了依賴。她說，似乎有種生命不在的快感。盡管我覺得這句話有邏輯上的語病，但我也沒有反駁。

是的，在這個巨大的時空中，我們渺小得如同一粒沙——我甚至覺得所有來到束河的人，都是一粒被風(fēng)吹來的沙，在束河的每一個角落，累積，沉淀，釋放，最后構(gòu)成了束河特有的人文情懷。不知道是束河改變了我們，還是我們最終改變了束河。

在人與景之間，要么我們?nèi)跣o助，借景生情，要么我們強大無比，景由心生。束河本是一個普通的存在，和我老家的許多小鎮(zhèn)都沒有兩樣：低矮的房屋，平靜的流水，自在而庸俗的市聲，懶洋洋的太陽曬著懶洋洋的人。這幾乎是所有民間小鎮(zhèn)都該有的景象，不同的是，有這么多人從四面八方而來，也不知受了什么蠱惑，給束河帶來了各種各樣的靈魂和生機。

我們不來，束河就是一座空城。我們來了，束河卻成了一個衣冠楚楚的掌柜。

涼風(fēng)從我們平躺著的身體上滑過，其實我多想再靠近她一些。月黑風(fēng)高，正是起歹心的時候，心怦怦地像要跳出來。但漆黑的山間又像埋伏著無數(shù)的眼睛在偷窺著我們，以至于我們不敢有更多的話，仿佛零碎的語言一旦落入草叢，不久之后，就會成為束河一個嶄新的傳說。

2.

她來自烏海，本是一所職業(yè)中學(xué)的英語老師，忽然間心血來潮，賣掉烏海的家，只身到了束河。她以為，這是個一塵不染的凈土，可以讓疲憊的靈魂和身體暫時棲居。一個多么童話的故事，在一個新的誰也不認(rèn)識自己的地方，讓生命重新來過，以前的傷和痛，都留給了烏海。而我從重慶來，這個著名的山城已經(jīng)將我的輪廓磨去了毛邊和銳角。我也不知道束河有多好，只是覺得這是一個值得奔赴的地方。

我們在這個遙遠(yuǎn)而陌生的地方，居然揀了這么一小塊草坪躺著，這算不上我們今夜的家，但至少是一個說一不二的平地。她看上去那么安靜和恍惚，那么解脫，眼睛閉著，心無塵垢的樣子，仿佛新生。天上的亮光一絲絲地隱在了烏云的后面，我也學(xué)著她，閉上眼睛，任心在這片寂靜的曠野中隨意游蕩，仿佛身邊躺著的只是一棵草、一朵花。

心有靈犀的人，才會有緣共度這樣一個潔白無瑕的夜晚。日月的精華，慢慢地化成了我們內(nèi)心的力量。

她說，她早就想上來了，只是一個人還是有點膽怯。我問她，為什么想來這里。她想了想，說：這是束河唯一的山，我就是想站在山頂上看一眼心中的束河。

一個多么簡單而又無法反駁的理由。

“那你看見什么了？”

“眾生的寂滅……包括你的欲望。”

我像一個突然被看穿了行頭的小丑，活生生地裸露在她面前，連掙扎的欲望都沒有。

大凡每一個來到束河的人，都不是為了喧囂而來。既為了躲避俗世，又為了解開某個心結(jié)。而束河只是一個道具。當(dāng)眾生的寂滅僅僅用肉眼就能看到，這眾生和這寂滅難道不是一個巨大的泡沫?；蛘咭黄空袚u過市的酒，一次欲罷不能的艷遇。

所以，我能夠想到她離開束河的日子。當(dāng)她心中最后一塊干凈的土地也帶上了俗世的牙套，她不得不再次毀滅性地離開。束河，從此少了一個真正的皈依者。而像我這樣煙熏火燎的過客是不會在意這寂滅的深度的。

3.

去年，她又問我，有沒有什么好的去處？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她：束河。我也愿意再去爬一次束河的后山。

沒想到的是，今年春節(jié)，她打電話說她已經(jīng)在束河等我了。

當(dāng)我趕到束河，在一個小酒吧坐下呼她的時候，她剛好就在附近。我們要了一打啤酒，從5度開始喝，一直喝到10度，感覺她已經(jīng)有些醉意了。我說，走吧，爬山去。她心領(lǐng)神會地跟著我，在稀薄的月色掩映下，我們?nèi)绱猴L(fēng)拂柳，搖搖晃晃地向那山走去。

在山腳下，她忽然停了下來，“咦，這山怎么沒有從前高了？”

我說，那是因為束河在你心中已經(jīng)失去了神秘。從前，你覺得這里的一切都是最好，連這座小小的山上一塊平常的草坪，你都覺得那是人間的天堂。當(dāng)你踮起腳跟仰望束河的時候，你已經(jīng)在無形中改變了束河的原貌。

而現(xiàn)在，我們帶著一顆平常心來，像看一個故人，束河就沒有那么高大和偉岸了。而此時的束河反倒讓我們更覺得可親，可敬。

爬到半山腰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明顯有些氣喘吁吁了?！翱刹豢梢圆慌懒耍俊蔽铱粗氪蛲颂霉牡乃?，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本想傳遞一些力量給她，她卻像得到了其他的暗示，順勢就靠在了我的肩上。我說，那就坐下歇歇吧。

這個季節(jié)的夜風(fēng)有些刺骨，她不自覺地就偎依在了我懷中，我用風(fēng)衣裹著她嬌小的身體，就像夜色圍住了一座小山丘。

她問我，當(dāng)初那么好的機會為什么不抱她？我說，當(dāng)初的她就像當(dāng)初的束河，那么神圣而高高在上，我既抱不動，也不敢抱。

“那你的意思是，我現(xiàn)在不神圣了？”

“你現(xiàn)在依然神圣，但不神秘了?！?/p>

我笑了笑，摟緊著她：“我們還往上爬嗎？”

“算了吧，上面又沒什么好看的。”

如果不爬這山，我真不知道她這次來束河的目的。我以為她一定還有爬山的興致，在高高的山頂上，發(fā)表一通人生的感悟。但她卻停在了半山腰，而且我感覺到她的興趣似乎不在這座山上了。一個老掉牙的句子忽然從腦子中冒了出來：為賦新辭強說愁。這是不是她當(dāng)初的狀態(tài)呢？

夜太深，看不見草木的舞動，也看不到云層的流轉(zhuǎn)，只覺得束河的世界里只剩下了兩個相依為命的身影，他們互為溫暖，互為光明。

有這么多人從四面八方而來，也不知受了什么蠱惑，給束河帶來了各種各樣的靈魂和生機。我們不來，束河就是一座空城。我們來了，束河卻成了一個衣冠楚楚的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