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華民族洪水與人類再殖神話的傳承與流變

李斯穎

一、多學科視野下的世界神話共同起源

作為一門交叉學科的分子人類學，綜合了遺傳學、計算生物學、解剖學、歷史學、考古學、民族學和地理學等多門學科的成果，引領學術界走向了一個新的高峰。如今，分子人類學研究以人類基因組為研究材料，提出全世界現(xiàn)代人類的“非洲共同起源”說，認為現(xiàn)代人類都是六萬四千年前走出非洲的人類后裔。

在分子人類學及其他多學科的證據(jù)支持下，神話學研究也將人類最早的神話回溯到了現(xiàn)代人類尚未走出非洲的時期。早在那個時候，現(xiàn)代人已可發(fā)聲，產(chǎn)生了早期的語言。根據(jù)對全世界語言的比較與提煉，研究認為早期人類所使用的語言已包含對神祇、創(chuàng)世、神話內(nèi)容的指涉。哈佛大學的麥克·威策爾在世界各地神話材料的基礎上構擬了公元六萬五千年前、現(xiàn)代人非洲共同祖先的神話——泛古陸神話（Pan-Gaean）。泛古陸神話有六個主要母題，包括一個遙不可及的、多余的最高神，他直接或間接創(chuàng)造的人類、人類的狂妄自大，人類遭受的道德懲罰和大洪水，以及一系列創(chuàng)造了人類文化的造物主或計謀之神（trickster）等。①Michael Witzel, The Origins of the World’s Mythologie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pp.357-370.這一早期神話在“非洲夏娃”時期可能就已經(jīng)存在。此后，泛古陸神話隨著現(xiàn)代人類的祖先走出非洲，分成南、北兩大體系，即勞亞古陸神話與岡瓦納古陸神話。

勞亞古陸神話得名于南非地質(zhì)學家杜德瓦（A. L. Du Toit）提出的原始古大陸“勞亞古陸”，包括歐亞大陸、北非、波利尼西亞和南北美洲四大區(qū)域的神話，產(chǎn)生年代為公元前四萬年前或更早一些。通過整理與比較勞亞古陸神話各種文本的內(nèi)容，威策爾概括出一個敘事線（Story Line），包括15 個神話素（mythemes）。②Ibid,p.64.岡瓦納古陸神話得名于原始古陸“岡瓦納”，它的內(nèi)容主要流傳在次撒哈拉非洲、澳大利亞、安達曼群島和新幾內(nèi)亞等地區(qū)。它的出現(xiàn)早于勞亞古陸神話，并可上推至公元前六萬年。它與勞亞古陸神話存在較大的差異，有自己獨特的關注點。它往往不去追問宇宙和世界的形成，整體內(nèi)容缺少原初創(chuàng)世和最終毀滅兩大部分——尤其是“真實的”創(chuàng)世故事（出現(xiàn)于無/混沌），并且無法形成一個連續(xù)的敘事線（從創(chuàng)世到毀滅）。岡瓦納古陸神話最關注的是人們所賴以生存的土地或人類的起源及其狀況。它的敘事線雛形由6 個主要的母題（階段）組成，體現(xiàn)了該地區(qū)人類的“宇宙進化論”。①Michael Witzel, The Origins of the World’s Mythologie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p.279-347.

根據(jù)上述觀點，中華民族的神話最早也從非洲而來，屬于從岡瓦納神話分化出來的勞亞古陸神話的組成部分。在現(xiàn)代人群進入中國之后，他們的神話敘事依然保存了哪些母題、產(chǎn)生了怎樣的變化、增加了什么新內(nèi)容，這些問題都值得研究者深入探討。筆者嘗試以洪水與人類再殖神話②為敘述的便捷，下文將洪水與人類再殖神話簡稱為“洪水神話”，其中主要包括了洪水母題與人類再殖母題。為例，借鑒分子人類學研究的新成果，綜合流傳至今的豐富神話材料，探尋中華民族洪水神話的世界性特征與個性，解讀其獨特發(fā)展歷程。文章之所以選擇洪水神話，一方面是因為它作為全球性的神話母題而備受關注；另一方面，它也是麥克·威策爾提出的人類早期非洲祖先神話中古老穩(wěn)定、一脈相承的重要母題?！皠趤喒抨懞蛯呒{洪水神話共享某位神祇或超人類的懲罰主題。這種懲罰通常由某一個或一些早期人類所犯下的某種錯誤而引起，通過暴漲的大雨來執(zhí)行。一些人靠漂浮物或船逃生，通常逃到了一座或更多的高山上。在一些例子中，新一代的人類從幸存的原始人進化而來。縱觀這些主要的相似性，我們不得不視洪水神話為早期的神話，它真正是全人類所共有的神話，并屬于現(xiàn)代智人走出非洲之前的泛古陸時期。”③Michael Witzel, The Origins of the World’s Mythologie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355.這樣的結論有著堅實的多學科研究結論作為支撐，可以為重新審視與探討洪水神話提供新的視角。

二、中華民族早期的族群分化與洪水神話研究

在多學科研究者的努力下，人們對于東亞人群尤其是中華民族來源有了新的認識。復旦大學現(xiàn)代人類學教育部重點實驗室對涵蓋東南亞、大洋洲、西伯利亞和中亞的163 個人群的12127 位男性樣本進行了Y 染色體基因研究?；诖罅康臄?shù)據(jù)處理和縝密的探索分析，實驗室提出，從父系角度來看，現(xiàn)存的東亞人都是從非洲遷徙而出的現(xiàn)代智人的后裔?，F(xiàn)代人從南亞遷徙到東南亞的時間大約為五至六萬年前。④李輝、金力：《Y 染色體與東亞族群演化》，上海：上?？茖W技術出版社，2015 年，第180 頁。之后人類向北方遷徙。早亞洲人首先進入東亞，晚亞洲人也在三四萬年前到達東南亞地區(qū)，發(fā)展成為東亞人的主體。晚亞洲人在東亞演化出了各類原始語系，包括西南部的南亞（孟高棉）—苗瑤原始系群，東南部的南島—侗傣原始系群，西北部的漢藏—烏拉爾原始系群，北方形成了葉尼塞—古亞原始系群，東北形成了阿爾泰原始系群。

復旦大學的這個實驗室還提出中華民族主要是晚亞洲人的后裔。大約在兩萬年前，晚亞洲人進入中國并逐步北進。在新石器時代晚期，葉尼塞、漢藏、苗瑤、侗傣四個系群率先在中國內(nèi)地共同孕育了中華文明，其后，這四個語系的人群與古亞、烏拉爾、南亞、南島及阿爾泰的人群彼此之間交流、融合，形成了中華民族當下的分布格局。研究在族群分離的時間節(jié)點上也取得了突破，認為東亞人進入中國南方的時間大約在27000年前左右。具體來看，中華民族先民分南北兩條道繼續(xù)擴散到九州。一是東線從北部灣進入揚州區(qū)域。這一支人群形成了百越祖先族群。此后，他們向南遷徙，形成了南島語族群；往北也曾到達徐州、青州及幽州。百越族群發(fā)展了稻作文化，創(chuàng)造了以良渚文化為代表的文化傳統(tǒng)。目前，廣西柳江人是已知的最早東亞現(xiàn)代人。二是西線從緬甸進入梁州區(qū)域，發(fā)展出了孟高棉、藏緬、漢等族群。兩支遷徙人群繼續(xù)北上，與中亞等其他人群相遇，融合成為西北與北方的族群。①李輝、金力：《Y 染色體與東亞族群演化》，上海：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2015 年，第1—2、20、22、177 頁。

中華各民族傳承的洪水神話異文與族群目前分布的復雜狀況有不少呼應之處。它們以其獨特魅力與多樣性受到學界的高度重視，研究者多，成果豐厚。對于中華民族洪水神話明顯的區(qū)域性表現(xiàn)，學者觀點較為一致，但對這些區(qū)域性特征的形成卻眾說紛紜，涉及民間文學與民俗學、人類學及語言學等諸多理論流派。陳建憲曾梳理過相關的學術史，對梁啟超、鐘敬文、芮逸夫、聞一多、鹿憶鹿等學者的觀點進行過總結。如梁啟超曾認為中國的洪水神話的特色來源于中國人不屈服于自然、意欲“以人力抗制自然”的理念，故而沒有上帝懲罰的觀念。鐘敬文指出中國洪水神話與中華原始的文化因素“夢應”“預兆”等的關聯(lián)。芮逸夫提出東南亞洲文化區(qū)的“兄妹配偶型”洪水故事，并推測它起源于中國西南地區(qū)。聞一多則認為中國的洪水神話與龍圖騰有關，與部落戰(zhàn)爭有關。神話中常出現(xiàn)的葫蘆正是伏羲女媧的原型。鹿憶鹿則總結出中國的洪水神話以黃河流域為中心，洪水與生人母題、伏羲與女媧二神是后來才合二為一的。②陳建憲：《論中國洪水故事圈——關于568 篇異文的結構分析》，華中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5 年。王憲昭曾指出，南方民族的洪水神話數(shù)量多于北方地區(qū)，這是自然環(huán)境影響、文化背景差異、民族及其支系文化發(fā)展等原因的結果。③王憲昭：《中國民族神話母題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6 年。吳曉東認為中國的洪水神話是旱與雨斗爭的隱喻。④吳曉東：《從〈山海經(jīng)〉看〈易〉的起源》，《民族藝術》，2018 年第3 期。

神話作為中華民族先民語言中的精髓，蘊藏著豐厚的歷史文化信息，有的內(nèi)容仍有待解讀?！罢Z言一直都是記憶，而且是先于特殊的形式構成之前的記憶，是集體經(jīng)驗和集體方向的儲存器，它可以通過后天的學習來獲得”。⑤[德]揚·阿斯曼：《文化記憶》，載馮亞琳譯，[德]阿斯特莉特·埃爾主編：《文化記憶理論讀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年，第5 頁。以儀式、口耳相傳方式世代頑強傳承至今的中華民族神話，是保存人類歷史記憶的重要手段，其中關于上古社會文化的敘事與隱喻仍需要深入探討。本文將嘗試結合分子人類學等多學科對中華多民族源流的研究成果，挖掘洪水神話對民族遷徙、發(fā)展歷史的記憶與重述，闡釋中華民族洪水神話的民族區(qū)域特點及其成因。

三、中華民族洪水神話的發(fā)展

如前所述，東亞人通過東南亞北上進入中國而分化出不同的族群，中華民族先民在分化之前應共享最初的洪水神話敘事。筆者將在這一前提之上，選擇洪水神話中的葫蘆生人、雷公報復與兄妹婚、石龜（獅）避水與地陷、人類與天女婚配等主要母題完成進一步考察。

（一）葫蘆生人母題

葫蘆生人是中華民族洪水神話中的一個特殊母題，在孟高棉語民族中流傳較廣。孟-高棉語語族族群至今分布于中華民族先民北上通道的入口，“可能最接近整個東亞人群的起源系群”①李輝、金力：《Y 染色體與東亞族群演化》，上海：上?？茖W技術出版社，2015 年，第22 頁。。通過考察他們的洪水神話，可以上溯東亞人早期洪水神話的部分內(nèi)容。

中華民族屬于孟-高棉語語族族群的只有佤族、布朗族和德昂族。他們的洪水神話以葫蘆（石洞）生人為特色。佤族布饒支系的神話里說，人從山洞（葫蘆巖）中出來，后洪水泛濫，神仙把萬物放在葫蘆里，水退之后，神仙砍開葫蘆，人才能出來。②高?。骸侗硎錾裨挕糇逅緧徖镅芯俊罚颇洗髮W博士學位論文，2015 年。布朗族的洪水神話中也常見葫蘆生人母題。在王憲昭《中國民族神話母題研究》中提到的5 個布朗族洪水神話中，有3 個提到葫蘆生人。其一為大河里的肉葫蘆堵住了入?？冢焐衽商禊Z啄開葫蘆，葫蘆中走出人類、飛禽和走獸。其余2 則洪水神話則說兄妹婚后生下葫蘆，葫蘆里走出了各民族的祖先。而德昂族的7 個洪水神話中，都說葫蘆是避水工具，從葫蘆中走出了人類。③王憲昭：《中國民族神話母題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6 年。

黎族也有著與東亞祖先最接近的遺傳結構。晚亞洲人在經(jīng)過東南亞時，安南山脈將孟高棉族群與侗臺語族群的先民分隔開來。侗臺語先民往東遷徙，最早從中分離出來的是海南島的原住民——黎族和仡隆人，他們居住在海南島上的歷史已超過一萬年，被認為是“現(xiàn)代人最初遷移群體的直接后裔”。④李輝、金力：《Y 染色體與東亞族群演化》，上海：上?？茖W技術出版社，2015 年，第213—214 頁。黎族當中也有瓜類生人的母題，說造物主偉代決定重新創(chuàng)世，于是發(fā)了一次大洪水。事前，他把人和各種動物都雌雄配對放進大瓜殼里。洪水退后，人和動物才從瓜里出來。⑤王海：《黎族神話類型略論》，《廣東技術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 年第5 期。此外，中國其他少量民族也保存了葫蘆生人的母題，包括傣族、阿昌、彝、哈尼、基諾、拉祜、傈僳等。有的葫蘆生人神話混合了兄妹婚的內(nèi)容，說兄妹婚后生下葫蘆。與此同時，東南亞的孟高棉、侗傣語族群也共享葫蘆生人這一母題。如筆者在越南奠邊府亮村（Mban Liang）黑泰人中⑥被訪談人：韋文哲（Vi Venzhe）；訪談時間：2012 年7 月15 日；訪談地點：越南奠邊府亮村（Mban Liang），訪談者：吳曉東、李斯穎、屈永仙；翻譯：屈永仙。曾搜集到一個“葫蘆生人”的神話。神話說一開始，世界上的民族都在一個葫蘆里，誰都想先出來。第一個出來的是克木等族群。他們出來后就到山上去生活，以砍柴、狩獵為生，沒有文字。第二個出來的是赫蒙族，他們也到山上生活，受葉子的啟發(fā)產(chǎn)生了文字。中國人出來了之后，仿照雞在地上劃痕的樣子，創(chuàng)造了橫著寫的文字。泰族人是后面才從葫蘆里出來的。

總體來看，葫蘆（瓜）生人母題在沿東西線進入中國的古老民族中都有發(fā)現(xiàn)，尤其是在孟高棉語族的人群中十分興盛，可見這一母題在中華民族先民尚未分開遷移之時可能就已存在。這一母題的產(chǎn)生或有其獨特的社會環(huán)境背景。中華民族先民曾停留的東南亞及北部灣地區(qū)，江河湖泊眾多，葫蘆生長茂盛，葫蘆果實用途廣泛，常成為渡河、浮水的工具。同時，葫蘆也帶有母體的隱喻，與人類早期生存的山洞意象疊加在一起，就產(chǎn)生并傳承了“葫蘆（洞）”生人的說法。

（二）雷公報復與兄妹婚母題

雷公報復與兄妹婚神話母題特別注重講述洪水的起因是由于人祖與雷公的斗爭，導致雷公發(fā)洪水淹沒天下。此類型的洪水神話多包含兄妹婚母題，并以難題考驗、生下怪胎、剁碎怪胎變成人類等母題而聞名。神話中的葫蘆常常只作為避水工具，極少有葫蘆直接生人的神話。在王憲昭搜集整理的27個苗族洪水神話中，有17 個以葫蘆或其他瓜類作為避水工具，有20 個兄妹（姐弟）婚母題，1 個兄妹婚母題，1 個父女婚母題。他搜集的15 個瑤族洪水神話中，有8 個神話以葫蘆作為避水工具，有7 個有兄妹婚母題，有2 個姑侄婚母題。兄妹婚后所生或為怪胎或為冬瓜，被切碎變成人類或多民族始祖。這些苗瑤民族的神話中均無葫蘆生人的母題。①王憲昭：《中國民族神話母題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6 年。陳建憲認為此類型神話分布區(qū)“以黔東南雷公山為中心向四周輻射，主要見于黔、桂、湘三省操苗瑤壯侗語的民族及與他們雜居的民族中。②陳建憲：《論中國洪水故事圈——關于568篇異文的結構分析》，華中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5年?！笨梢姶松裨捘割}與苗瑤語民族關系密切。苗瑤語民族先民是孟高棉語民族先民越過巫山到達荊州的后裔，他們創(chuàng)造了大溪文化傳統(tǒng)。大約在一萬多年前，苗瑤族群從孟高棉族群中分化出來，“云貴高原的叢林和峽谷是孟高棉和苗瑤之間的過渡層”③李輝、金力：《Y 染色體與東亞族群演化》，上海：上?？茖W技術出版社，2015 年，第179—180 頁。。相較之下，孟高棉語民族的洪水神話中有一定比例的兄妹婚情節(jié)，而幾乎沒有對洪水起因的描述。可見雷公報復導致的洪水起因，或許是苗瑤語民族神話敘事的新發(fā)展。

藏緬語民族的洪水神話中普遍也有兄妹婚母題。藏緬語民族先民是中華民族沿西路遷徙時從云貴高原繼續(xù)往東北發(fā)展形成的族群。他們首先到達四川盆地，發(fā)展成為彝族的祖先。一萬年前，這一支繼續(xù)北上，在羌塘高原形成了古羌人族群。相較于孟高棉語民族，藏緬語民族將葫蘆作為避水工具或葫蘆生人的母題卻很稀少，但還留有些模糊記憶。如彝族神話有洪水后葫蘆直接生人的神話，也有的文本把葫蘆生人放在兄妹婚之后，說兄妹成親后妹妹生下一個葫蘆，從里面走出了人類及萬物。④王憲昭：《中國民族神話母題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6 年。葫蘆母題的減少或許與環(huán)境的改變有很大關系。而兄妹婚母題卻依然興盛。以王憲昭搜集到的5 個羌族神話為例，4 個洪水神話異文都說，猴子打翻或倒下金瓶（盆）的水導致洪水泛濫，后姐弟或伏羲兄妹成婚，生下肉坨或肉塊繁衍人類。⑤同上。根據(jù)中華民族先民東線的遷徙路徑，苗瑤語民族與藏緬語民族先民分離之后彼此之間進行神話交流與融合的可能性很小。故此，可以推測他們在進入云貴高原分離之前就共享著兄妹婚母題，導致后裔民族中兄妹婚、姐弟婚、姑侄婚等二人婚配繁衍人類的多種說法普遍存在。沿西線遷徙的早期先民對洪水起源或許還沒有進行闡釋，因此，其后裔民族對此母題的敘述差異較大，不少神話中洪水起因不明。

從東線進入中國的百越族群后裔也流傳著大量的雷公報復與兄妹婚神話母題，尤其是壯、布依、侗、仡佬、仫佬、毛南等民族的洪水神話，與此類苗瑤民族的神話大同小異。王憲昭所搜集的6 個壯族神話中，4 個以葫蘆為避水工具，5 個有兄妹婚母題，婚后所生肉團或怪物被剁碎后變成世界上的人。和苗瑤民族的洪水神話相似，兄妹婚中的兄妹常為伏羲或盤古兄妹。然而，在壯侗語民族中也有特例，比如水族、傣族。水族是百越族群中的核心成員，歷史悠久。⑥徐杰舜、李輝：《分子人類學的視野：廣西世居民族源流新論》，《廣西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 年第4 期。水族雖然和苗族雜居在一起，有對女性雷神的信仰，但在王憲昭搜集的4 個水族洪水神話中均未出現(xiàn)雷神，只有兄妹婚母題。⑦王憲昭：《中國民族神話母題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6 年。傣族信仰南傳佛教，雖無雷神信仰⑧傣族的信仰中，無雷神信仰，但有雷神神格的天神帕雅英、坤西迦等。，依然傳承著兄妹婚母題。除此之外，起源于中國的百越族群臺灣高山族，直接從中國大陸遷徙到達臺灣。⑨李輝、金力：《Y 染色體與東亞族群演化》，上海：上?？茖W技術出版社，2015 年，第179—180 頁。高山族的洪水神話中雖然沒有出現(xiàn)雷神，但兄妹婚的母題卻普遍存在。⑩王憲昭：《中國民族神話母題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6 年。

可見，從東線進入中國的百越民族后裔，包括分布在桂北、黔南、黔西南湘南一帶的壯、布依、侗、毛南、仫佬、仡佬等民族，與相鄰的苗瑤語民族共享獨特的雷公報復與伏羲（盤古）兄妹婚型洪水神話。根據(jù)基因組的研究成果，在中國南方民族分化之前，百越與苗瑤或許同源。①徐杰舜、李輝：《分子人類學的視野：廣西世居民族源流新論》，《廣西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 年第4 期。這就可以解釋他們?yōu)楹喂蚕砝坠珗髲团c兄妹婚類型的神話母題。需要注意的是，這些民族都受到漢族道教文化的深厚影響，雷神信仰濃重。因此，該類型洪水神話具體的產(chǎn)生過程還需要進一步分析。此外，傣、水、高山族等沒有雷公報復的母題，而以洪水后兄妹婚母題為敘述重點。由此，推測兄妹婚母題是百越族群洪水神話的早期共同母題。

縱觀中華民族先民東線與西線遷入人群后裔多形態(tài)的洪水神話，兄妹婚母題是他們所共享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應在他們分化之前就已存在。洪水起因、避水工具等母題形態(tài)各異，有地域性的特點，或許在東亞人進入中國之前未產(chǎn)生該類共同母題，故而為各民族留下了豐富的想象與闡釋空間。

（三）其他類型的洪水神話母題

除了上述葫蘆生人、雷公報復與兄妹婚等神話母題，在中華民族大家庭內(nèi)比較典型的、具有地方特點的洪水神話母題有中原漢族的石龜（獅）避水與地陷、西部藏緬語民族的人類與天女婚配、臺灣高山族的木臼避水神話母題等。中國西北及北方民族的洪水神話較少，且受到伊斯蘭教《古蘭經(jīng)》和基督教《圣經(jīng)》洪水故事影響較多，在此暫不進行討論。

漢族洪水神話比較突出的是石龜或石獅載兄妹避水母題，并與地陷成湖母題相結合。洪水后兄妹婚配，通過捏泥人或者切碎畸形子再殖人類。根據(jù)分子人類學的研究，漢族與羌族同出自古羌人族群。在七八千年前，部分古羌人沿著渭河、黃河往東遷徙，到達雍州、豫州，逐漸發(fā)展成為華夏族，發(fā)展了粟作農(nóng)業(yè)。五六千年前，華夏族與羌族分道揚鑣，逐步形成了漢族先民。②李輝、金力：《Y 染色體與東亞族群演化》，上海：上?？茖W技術出版社，2015 年，第1—2 頁。從漢族、羌族神話母題中多有伏羲（盤古）兄妹婚母題來看，羌與漢族祖先可能很早就共享對伏羲（盤古）的信仰。隨著漢族先民吸納其他到達中原地區(qū)的人群而逐步形成漢族共同體，其神話也形成了新的特點。中原漢族的洪水神話對洪水起因常語焉不詳，在王憲昭搜集到的25 個漢族洪水神話中，僅有9 個提及洪水原因。其中，又只有1 個提到雷公，說因為雷公想淹死盤古兄妹而降雨。有3 個神話以葫蘆為避水工具。8 個神話有伏羲、女媧兄妹婚母題。③王憲昭：《中國民族神話母題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6 年。盡管雷神在漢族道教中的地位崇高，是一位重要的天神，與氏族的起源相關，卻沒有成為神話中常見的洪水發(fā)難者。葫蘆作為避水工具的記憶依然存在。從遷徙地圖上看，漢族先民處于東亞人類早期遷徙的一個末端，他們在中原地區(qū)發(fā)展壯大，成為中華民族的主體，創(chuàng)造了以裴李崗為代表的文化。其洪水神話帶有濃厚的漢文化道德標準，將洪水神話與地陷成湖母題相結合，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中國西南部藏緬語族群的洪水神話核心是木柜避水、人類與天女婚配母題，以納西族《創(chuàng)世紀》為代表。④同上。人類與天女的婚配成為洪水后人類再殖的主要方式。以這一母題為核心的洪水神話文本被陳建憲稱為“藏緬亞型洪水神話”。這是藏緬語民族對中國洪水神話發(fā)展的新貢獻?？梢钥闯?，隨著東亞人在西線遷徙路上越來越往北，葫蘆生人神話母題日益減少，而人類與天女婚配母題盛行。此類神話更為注重洪水起因，即兄弟（妹）“幾個白天開荒夜晚平復，他們發(fā)現(xiàn)是一老頭（或其他人和動物所為），老頭告訴他們由于天神相爭或懲罰人類即將發(fā)大洪水?！雹蓐惤☉棧骸墩撝袊樗适氯ΑP于568篇異文的結構分析》，華中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5年。人類的多代更迭也成為一個重要特點。

綜上所述，結合中華民族先民進入中國的遷徙與發(fā)展路線重新審視各民族如今傳承的洪水神話，可以看出中華民族先民的此類神話曾共享葫蘆生人、兄妹婚等母題。此后，隨著先民遷徙往東北、北部與南部推進，中華各民族逐步在該神話中注入具有獨特民族品格與個性的新母題，形成了包括藏緬語民族的人類與天女婚配、苗瑤壯侗語民族的雷公報復、漢族的石龜（獅）避水與地陷成湖、臺灣高山族木臼與織布機避水等母題。

四、神話傳承的“叢林過濾”效應與時間分層

雖然神話屬于人類精神文明成果，它的傳承與發(fā)展也可試用分子人類學的“瓶頸理論”進行觀察。從遺傳學的角度來看，人類基因組在遺傳過程中因為復制錯誤而產(chǎn)生各種突變，沒有危害的突變會在群體中積累起來。當環(huán)境發(fā)生改變時，有的突變由于不適應而減少甚至消失，適應新環(huán)境的突變得以增多?！爱斎后w小到一定程度……有些突變的頻率可能突然波動到零，這些突變就消失了，這種現(xiàn)象在遺傳學上叫做瓶頸效應?！雹倮钶x、金力：《Y 染色體與東亞族群演化》，上海：上?？茖W技術出版社，2015 年，第15 頁。隨著人口的增長，人類基因組上逐漸形成新的多樣性，展示出新特點，與發(fā)生瓶頸效應前的舊基因組差異性日益擴大。以此理論來考察中華民族先民的洪水神話，隨著人群在東、西兩條遷徙路線上不斷前進，該神話中的母題隨著人群的前進而遭遇了若干次的“瓶頸”，使得不同支系先民曾共同傳承的某些母題經(jīng)歷了多次“漂變”和丟失，新產(chǎn)生的母題隨著族群的發(fā)展而不斷得到強化。其中，葫蘆生人母題在苗瑤語民族中已基本消失，雷公報復型洪水起因異常豐富。相較而言，藏緬語民族仍留有葫蘆生人母題的些許記憶，人與天女婚配母題得到青睞。漢族先民從自身所提倡的道德準則出發(fā)，結合陷湖傳說完成了對洪水與人類再殖神話的再加工。漢族與羌人共同的伏羲（盤古）信仰在洪水神話母題中多有體現(xiàn)。

李輝在“瓶頸效應”的基礎上提出了“叢林過濾”效應，它有助于辨別神話產(chǎn)生的時期，對神話的層累進行剝離。在東亞人從東南亞往東亞遷徙的途中，經(jīng)過了大量的山嶺和叢林。群體在穿越這個區(qū)域時，人口的增長呈緩慢和均勻的狀態(tài)，新的基因特征只出現(xiàn)在新生的群體中，而不會回流到較早的母群體中，舊的基因特征在新生群體中卻會丟失，這就是所謂“叢林過濾”效應。②同上，第180 頁。中華民族先民早期神話的發(fā)展規(guī)律，可以參考其承載者的基因組發(fā)展規(guī)律。在遷徙途中形成的新族群，由于有山嶺叢林阻隔以及新族群認同增強等諸多原因，與舊族群之間沒有或較少往來，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新神話內(nèi)容一般不會回流到舊族群之中，因此神話內(nèi)容更為鮮明，具有較高的辨識度。藏緬語民族的人類與天女婚配、苗瑤與壯侗語民族的雷公報復與兄妹婚、漢族的石龜（獅）避水與地陷成湖、臺灣高山族的木臼與織布機避水等母題，都屬于這類情況。

根據(jù)分子人類學對族群分化研究的成果，我們可以估算與族群相伴而生的神話母題的大概產(chǎn)生時期。比如藏緬語民族的人類與天女婚配母題，產(chǎn)生時間應該在他們從孟高棉族群先民中分化出來之后、藏緬族群內(nèi)部分離之前，即距今2 萬7 千年到1 萬年以前。漢族的石龜（獅）與地陷成湖母題最早只可能出現(xiàn)在其先民與羌族分開發(fā)展之后，即距今五六千年前。雷公報復的洪水母題最早只能產(chǎn)生于苗瑤語民族先民離開孟高棉語民族先民之后、與漢藏民族先民分離之前，即1 萬6 千年前至7 千年前之間。又或者，可能產(chǎn)生于壯侗語族群與黎族分離后，到達湘黔桂并分離出壯、侗、布依等不同民族之前。由于兄妹婚母題在中華民族多民族中普遍存在，我們不得不認為它產(chǎn)生的年代更久遠，至少在中華民族先民進入中國、出現(xiàn)族群分離與遷徙之前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時間大約為2 萬年前。孟-高棉語民族所傳承的葫蘆生人母題，同樣可以被回溯到孟-高棉語族群先民與壯侗語族群先民尚未分開的、在東南亞的聚居時期，時間約為2 至4 萬年前。①李輝、金力：《Y 染色體與東亞族群演化》，上海：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2015 年，第19 頁。

當然，隨著時間的推移，交通的便利以及戰(zhàn)爭、災難等情況的出現(xiàn)，中華民族在近幾千年間的遷徙與發(fā)展路徑更為繁復。在這段時期，隨民族遷徙、交流而發(fā)生的神話傳播與融合也是需要我們注意辨別的。以漢文化的傳播為例，漢族往中國南方的擴張不是文化傳播和同化的結果，而是人口擴張的結果?！霸跐h族和南方原住民的融合過程中有相對較多的當?shù)嘏匀谌肽戏綕h族中。”②同上，第107 頁。人口的擴張帶來了漢文化在新移民地區(qū)的擴散。比如漢文化傳統(tǒng)的伏羲（女媧）信仰就被深植到了多民族洪水神話的兄妹婚母題之中，伏羲（女媧）成為兄妹婚母題的主角。這些情況需要對神話的母題作更為深入細致的辨析。如今，分子人類學對東亞人群基因的研究還需要提高特異單倍群的解析度、支系和群體分化時間估算的精確度等。無可置疑的是，分子人類學等多學科的發(fā)展將會為神話研究帶來更多元的視角。

結 語

分子人類學等多學科的研究不但能對族群的歷史進行追本溯源，還能助力神話的探索。神話本身就是人類群體特殊的文化表達方式，其中包含著對歷史的多元記憶，對人類生命與生活的闡述與隱喻。通過考察中華民族先民進入中國的遷徙與發(fā)展路徑，可從新的視角解讀各類典籍記載中的、活態(tài)傳承的神話，挖掘出更多的民族歷史與文化信息。對族群分化年代的測定，為解開神話產(chǎn)生的時間之謎、揭曉神話的層累關系有著特殊的貢獻。

以中華民族普遍存在的洪水與人類再殖母題為個案，結合分子人類學等多學科的研究成果，可推測葫蘆生人母題、兄妹婚母題或為中華民族先民所共享的早期母題。參考族群演化的時間表，我們也可推算一些母題產(chǎn)生的大致時間段，比如藏緬語民族的人類與天女婚配母題、漢族的石龜（獅）避水與地陷母題及苗、瑤、壯、侗等民族的雷公報復母題等?？偟膩砜?，中華民族的洪水神話在麥克·威策爾所提出的世界早期神話體系中占據(jù)著一席之地，發(fā)展出了自身鮮明的民族特色?！霸跓o文字的社會里，沉淀在老一輩知識庫里的經(jīng)驗是一個重要的力量源泉。它不僅包含了必要求生技巧的實用經(jīng)驗（食物來源、遷徙路線、狩獵區(qū)域等）”，“還涉及重要的一點，即關于風俗習慣、神話、婚俗等保證身份認同的知識?！雹踇德]阿萊達·阿斯曼、揚·阿斯曼：《昨日重現(xiàn)——媒介與社會記憶》，載馮亞琳、[德]阿斯特莉特·埃爾主編：《文化記憶理論讀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年，第38 頁。神話作為中華民族彌足珍貴的文化記憶，承載著其他口頭傳統(tǒng)少有的歷史信息，是中華民族成員對自身與世界的理解與闡釋，閃爍著他們生生不息的生命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