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告別的盛筵

閆紅

只有探春會想在大觀園里發(fā)起一場改革。

寶玉就不會。當(dāng)黛玉告訴他，探春干了不少好事兒，又說，我每每閑下來替你們算算，總是出得多，進得少，長此以往只怕后手不接時，寶玉一笑了之，答，管他呢，反正少不了我們兩個的。黛玉簡直不愿意再搭理他，扭頭跟別人說話去了。

曹公這看似閑淡的一筆，浸透了他多少自嘲與羞愧，他一定也說過這樣的話，或者這樣想過吧，許多年之后，當(dāng)他已淪落至蓬牖茅椽，瓦灶繩床，舉家食粥，出門借貸之時，想起當(dāng)年的這嘿然一笑，那感觸一定來得特別刻骨銘心。

為什么寶玉對府中狀況不如探春甚至是黛玉知情？因為他是正室所生，是這個家中的主人，他的安全感太強了，想不到這些事上去。黛玉是客人，所以會有一個旁觀者的視角，且她向來缺乏安全感，考慮到這些不足為奇。但她縱然想過，也只是這么一說，不會有實際行動，探春主動發(fā)起改革的原因在于，她既是這個家的主人，又是庶出的，不像寶玉那樣處處受到優(yōu)待，她對賈府的真實狀況有更多的了解，建功立業(yè)提升自身地位的愿望，也比寶玉更強烈。

正好趕上鳳姐生病，寶玉指望不上，其他人，或者是能力不夠，或者是客居的親戚，不能貿(mào)然托付，探春的機會，終于來到了。

說起來是李紈、寶釵和她組成三駕馬車，但那兩位不過拾遺補缺而已，拿大主意的還是她。探春盡心盡力，除了管理好日常生活，她還留意開源節(jié)流之道，吸收外來先進經(jīng)驗，尋找賈府經(jīng)濟上的漏洞。

她隨賈母去賴嬤嬤家吃年酒，注意到賴家的花園雖然還沒有賈家的一半大，但除了家里人戴的花，吃的筍菜魚蝦之外，一年還能有二百兩銀子的利潤，究其原因，是因為賴家的花園已經(jīng)承包給個人，而大觀園反倒花錢請花匠照管，這一出一進，就是雙倍的冤枉錢。

探春覺得賴家模式可以復(fù)制，她如法炮制，召集大觀園里的老婆子們來競標(biāo)，雖然不指望有什么利潤，卻可以保證家中許多的日常供給。寶釵更是出謀劃策，讓競標(biāo)成功的老婆子年底拿出錢，作為紅利分給沒有競到的老婆子，一則保持平衡公平，可以防止心氣不平和的人暗中破壞。

這一招等于包產(chǎn)到戶，等于將老國企半股份制私有化，將企業(yè)效益與員工收入掛鉤，極大地調(diào)動了員工們的積極性，競標(biāo)現(xiàn)場，歡聲雷動，歡欣鼓舞，看得出，上下都很振奮。

這是開源，節(jié)流的環(huán)節(jié)上，探春取消了寶玉賈環(huán)作為“讀書補助”的每年八兩銀子，取消了買辦為各房小姐買頭油胭脂的每月二兩銀子，認(rèn)定這些皆是重復(fù)浪費。她還大公無私地拒絕對親娘趙姨娘額外施恩，將舅舅去世的賞銀按照規(guī)章制度規(guī)定的二十兩而不是李紈印象中的四十兩發(fā)放。

而以上開源節(jié)流諸種舉措，全是在探春理家的一天之內(nèi)發(fā)布的，也就是說，這只是探春理家的冰山一角，我們可以想象，以她的雷厲風(fēng)行，以她的行動力，一定還制定過更多的理財方案，只不過，曹公蕩開一筆，撇下這些經(jīng)濟之道，去描寫他當(dāng)時更有興趣的兒女情長去了。

他也就無暇去寫榮國府上層的反應(yīng)，寫探春理家起到的效果，但作為一部高度寫實的小說，縱然不刻意描寫，也會滲透在字里行間，只需用常理，用平常心去推測，就可窺知一二。

對于探春的改革，鳳姐一開始極其贊成，當(dāng)時她尚在病中，且一直為入不敷出頭疼，聞聽探春這樣大刀闊斧，既幫她省錢又幫她掃清障礙，將來還會出閣，不影響她的地位，自然高興，在平兒面前給予極高的評價。但如果有一天，探春的斧子也揮舞到她頭上，傷害了她的利益呢？即便鳳姐且不計較，心中多少還是會有些不快。

但這也還只是一種假設(shè)，可以確知的是，對于探春的改革，王夫人一定會不以為然的。

曹公說《紅樓夢》是“華林之中，遍被悲涼之霧，呼吸感知于其間者，唯寶玉一人”。他說的這悲涼之霧，是對生命之虛無的大悲涼，除了這種悲涼，賈家上下，其實還有一種現(xiàn)實的，從繁華走向沒落的悲涼，對此感受最深刻的，是賈寶玉他媽，王夫人。

冷子興曾說賈府的問題是：“生齒日繁，事務(wù)日盛，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一個榮國府，主人不過十來口，管家奴才，竟然有四五百口，一個寶玉房里，光丫鬟就有一二十人，貼身的，做細活的，做粗活的，以至于有的人都到不了寶玉的跟前，起碼四兒和小紅，寶玉開始都覺得面生。就這么著，因為寶玉屋里活少錢多，柳五兒還想進來充數(shù)，就像現(xiàn)如今年輕人想進中石油中石化似的。

這個“家”實在太龐大了，鳳姐曾經(jīng)動過裁人的念頭，才一說王夫人就嘆起氣來，說，你這幾個姊妹已經(jīng)夠可憐的了，你看看你林妹妹的母親，那是何等的嬌生慣養(yǎng)，何等的金尊玉貴，那才像個千金小姐的體統(tǒng)。你現(xiàn)在這些姊妹，不過比人家家丫頭強一點。只有兩三個丫頭像點樣子，剩下四五個，竟是廟里的小鬼。如今還要裁革了去，不但我于心不忍，老太太也是不依的，寧可我省點，不能讓她們受了委屈。

王夫人是不肯面對家境沒落這一現(xiàn)實的，在入不敷出的局面下，千方百計要保持著昔日的風(fēng)光。不但她，賈政也是，林之孝曾經(jīng)跟賈璉聊起家道艱難，人口太重，建議把一些老家人放出去，賈璉以怕賈政傷心為理由否決了。

賈府之日薄西山，是王夫人和賈政心中的敏感詞，探春的改革，諸項開源節(jié)流之道，撕開了那道溫情脈脈的面紗，露出赤裸裸的現(xiàn)實。改革總是不美麗的，總是不那么“金尊玉貴”的，這讓王夫人情何以堪？縱然探春曾經(jīng)向她示好，她對探春也不無好感，通過這次改革，也消費得差不多了。

不過在榮國府，王夫人的態(tài)度也還不是最重要的，他們家的鎮(zhèn)宅之寶是賈母，這個老太太才是真正的一把手。她也不可能贊助探春的改革，前面王夫人說了，老太太也不愿意這些孫女外孫女受委屈，這是其一；其二，賈母比王夫人更不喜歡折騰。她已經(jīng)是一個老人，不必做太深遠的打算，她自嘲為老廢物，內(nèi)心只想頤養(yǎng)天年，這種愿望使得她更愿意自欺欺人，得快活一天就快活一天，探春的改革，攪起死水微瀾的同時，也攪動了賈母的安寧，她即使不叫停，也不會給予支持。

而沒有這些上層人物的支持，探春的改革，就不可能走得太遠，她能省下那八兩十兩百十兩銀子，她敢大規(guī)模地裁人嗎？不能裁人，賈府就只能不堪重負地帶著這四五百口人繼續(xù)前進，哪怕后來煮飯都要算仔細，還得保持虛假的繁榮。

所以，賈府最大的問題，不是沒落，不是被抄家，而是從上到下全體不能面對現(xiàn)實，這是多年之后，曹公回憶往日，最深刻也最痛心的領(lǐng)悟。《紅樓夢》開場不久，他就借秦可卿之口，讓王熙鳳在祖塋附近多置屋舍田莊地畝，將來就是犯了罪，抄了家，這祭祀產(chǎn)業(yè)也是可以不入官的。第二，她建議給予家塾固定的供給，將來家境敗落，子孫退而耕田，也算有個退路。

她說得一清二楚，可是在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時，誰能參透這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呢？就像，在盛筵之上，秦錚緩弦歌，舞姿正曼妙，觥籌交錯中，誰愿意寂寞地清醒過來？醉生夢死，是你無力抵擋的慣性。

所以鳳姐聽了也就聽了，她做不了王夫人的主，王夫人做不了賈母的主，也做不了自己的主，探春的一場改革，只是些許彌縫，打個不特別合適的比喻，她像晚清的李鴻章，縱然“釵裙一二可齊家”，卻不能從根本上改變賈府的狀況，她的改革都不用特意叫停，就自然而然地?zé)o疾而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