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四家”與“宋四家”考

⊙ 鄭付忠

一、現(xiàn)狀與爭鳴

“宋四家”是今人再熟悉不過的了，略通文史者皆知北宋有“蘇黃米蔡”幾位名家。然而“蔡蘇黃米”“蘇黃米薛”“蘇蔡黃米”及其他更多關(guān)于宋四家的版本，人們卻未必盡知。從傳播學(xué)的角度看，盡管“蘇黃米蔡”說最為深入人心，且在書法史上大有文章，然而這一說法卻無法涵蓋宋四家的全部內(nèi)涵。關(guān)于宋四家排名問題的來龍去脈，以及其中“蔡”字到底是指蔡襄還是蔡京，歷來聚訟不已。

應(yīng)該說宋四家排名問題是源頭，而“蔡”姓花落誰家只是這一問題的延伸。近代以來，圍繞這個問題有大量學(xué)術(shù)成果面世，從中可以大致概括出以下三類代表性觀點：一、“蘇黃米蔡”說（“蔡”有“蔡京”“蔡襄”之爭）；二、“蔡蘇黃米”說（“蔡”指“蔡襄”）；三、“蘇黃米薛”說。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非主流說法見諸史料，如“米蘇黃蔡”“蘇蔡黃米”說等。然有人卻認(rèn)為這些說辭屬“個別之言，不足論述”[1]。果真如此嗎？有沒有其他可能性？如“米蘇黃蔡”一說，便源于一則明代有關(guān)宋四家的材料：“南宮、眉山、豫章、莆陽擅聲宗室，近時學(xué)者，寡師王氏宗祖，必先事四家?！盵2]而“蘇蔡黃米”說則出自元人宇文公諒（1292—？）《跋蔡端明書<寒蟬賦>》：“先朝評書者，稱蘇子瞻、蔡君謨、黃魯直、米元章為四大家……”[3]應(yīng)該講以上兩說在史料中的確不常見，也沒有引起論書者的普遍關(guān)注，然卻并非毫無價值。僅就材料本身而言，結(jié)合前面的幾種“主流”排名來看，筆者倒認(rèn)為原本宋四家的名位便不固定——起碼早期如此，否則那些“非主流”說法的出現(xiàn)便無法解釋。再進一步說，我們不能排除另外一種情況，即宋四家所謂排名本來就沒有后人附會的種種深層含義，僅僅是從書史發(fā)展歷程和書家系年的角度出發(fā)，給出了系列當(dāng)時有影響力的書家，以至于明清以來的各種“主流”“非主流”排名混淆在一起，令人炫目。這也是當(dāng)今學(xué)人容易犯的通病，即為了學(xué)術(shù)不惜過度闡釋，使原本簡單的問題失去本來面目。

眾所周知，“蘇黃米蔡”說、“蔡蘇黃米”說是宋四家最主流的說法，特別是前者，更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如成書于元明之際的小說《水滸傳》里便有記載：

吳學(xué)究道：“吳用已思量心里了。如今天下盛行四家字體，是蘇東坡、黃魯直、米元章、蔡京四家字體。蘇、黃、米、蔡，宋朝四絕?！盵4]

可見“蘇黃米蔡”說早在元末明初便流傳開來。[5]同時，就目前所見材料來看，“蔡蘇黃米”說至少在宋元之際也已產(chǎn)生，具體情況下面另作詳述。這里可以確定的是，早在宋元時期便出現(xiàn)了“蔡蘇黃米”“蘇黃米蔡”“蘇黃米薛”“蘇蔡黃米”等多種說法并存的情況，且史料中“蔡蘇黃米”說是出現(xiàn)較多的，這個情況不僅限于宋元時期，即便是在對宋四家排名爭議頗多的明代，也有大量“蔡蘇黃米”的記載。[6]到了清代，甚至連批評宋四家的錢泳也采用了這一排序：“今之學(xué)書者，自當(dāng)以唐碑為宗。唐人門類多，短長肥瘦，各臻妙境；宋人門類少，蔡蘇黃米，俱有毛疵?！盵7]但今人之所以對“蘇黃米蔡”說印象最深，恐怕與明人對該說激烈的批評直接相關(guān)。隨著研究的深入，我們發(fā)現(xiàn)明人的質(zhì)疑看似合情入理，實則夾雜了太多非理性判斷，“在存有肯定‘蔡蘇黃米’名位這一正確觀點的同時，也逐漸對四家的名位有了誤解和疑惑”。[8]情感因素導(dǎo)致后人（特別是明清人）習(xí)慣于把“蘇黃米”與“蔡”對立起來，由此使得問題愈發(fā)撲朔迷離。就筆者所見材料而言，結(jié)合宋代書史發(fā)展的整體狀況，相比之下，蔡襄無疑能使得宋四家的書法面貌和內(nèi)涵更加多樣與豐滿，而蔡京、蔡卞書風(fēng)則與米芾趨同，故“蔡”當(dāng)指蔡襄無疑。[9]因此有研究者指出，只有“蔡蘇黃米”才能頂起有宋一代大書家代表之冠冕。[10]具體原因留待后文再敘，這里需要指出的是，明清人中也不乏主此說者。清初倪濤便將“蔡蘇黃米”與“初唐四大家”相媲美：“我明以邢子愿、黃輝、米仲詔、董玄宰為四大家，配唐之歐虞褚薛，宋之‘蔡蘇黃米’……”[11]可見“蔡”在宋四家中的位置并非如世俗理解的那樣只是個“配角”。

到了明成化年間，吳寬在《題宋四家書》中記錄了“蘇黃米蔡”與“蔡蘇黃米”二說并存與博弈的情形：“朱文公論當(dāng)時名書，獨推君謨書有典刑，而謂黃米出，有欹側(cè)狂怪之勢，故世俗甲乙曰‘蘇、黃、米、蔡’者，非公論也。沈啟南得此四家書列之，深合朱文公之意，遂定曰‘蔡蘇黃米’?！盵12]沈啟南在沒有任何史料支撐的情況下，僅僅因為朱熹抑“蘇黃米”揚“蔡”，便提出了“蔡蘇黃米”的排名，這種草率的情形也成為明清人在四家排名問題上的慣常做派。當(dāng)然，這則材料也反過來透露出另外一個信息，即宋四家在明代世俗中廣為流行的版本是“蘇黃米蔡”而非其他。清人楊賓《大瓢偶筆》同樣收錄了這則材料，但不同的是，此書記錄了楊氏對四家更為隨性的排名：“宋四家書，本稱‘蘇黃米蔡’，朱子以黃米欹側(cè)狂怪，世俗甲乙非是，沈啟南以君謨?yōu)橹熳铀?，乃更為‘蔡蘇黃米’，予則以為蘇冠于黃米之前，亦未允當(dāng)，遂于書要更定之曰‘蔡黃米蘇’?！盵13]楊賓在沈啟南的基礎(chǔ)上旁生枝葉，臆測出所謂“蔡黃米蘇”的說法，而做出該判斷的依據(jù)，竟然是他主觀地認(rèn)為蘇軾書法在四家中水平最次。這顯然已經(jīng)偏離了學(xué)術(shù)探討的范疇，然卻由此讓我們看到了明清時期宋四家排名爭論的癥結(jié)，即有些人認(rèn)為四家排名是技法水準(zhǔn)的比拼，要之，則排名便淪為無解甚至是無聊的文字游戲。除了以上兩種說法外，宋四家還有“蘇黃米薛”一說被提及較多，考慮到該說與宋四家早期生發(fā)語境密切相關(guān)，將在下文另行展開。

二、緣起與追問

以上有關(guān)宋四家排名爭鳴的情況，是以明清為軸心展開的。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宋代是四家名號形成的關(guān)鍵時期，所以我們得回到宋四家形成的原點，以便找出更貼近事實的真相。

較早談及宋四家的是宋高宗趙構(gòu)，他在《翰墨志》中說：

太宗皇帝搜羅法書，備盡求訪，當(dāng)時以李建中字形瘦健，姑得時譽，猶恨絕無秀異。至煕豐以后，蔡襄、李時雍，體制方入格律，欲度驊騮，終以骎骎不為絕賞。繼蘇、黃、米、薛，筆勢瀾翻，各有趨向。[14]

有趣的是，這里的“四家”沒有蔡襄和蔡京，卻出現(xiàn)了薛紹彭，并由此出現(xiàn)了“蘇黃米薛”一說。此說之后也有人提及，然語境卻大相徑庭。如明人孫鑛在《書畫跋跋》中說：“唐四大家蓋或云歐、虞、褚、陸，宋四大家其蔡是京，今易以君謨，則前后輩倒置，恐君謨不甘，若云蘇、黃、米、薛，固自穩(wěn)當(dāng)?！盵15]孫氏以“前后輩倒置”為蔡京屈居末位抱不平，故參照唐四家有以“陸”代“薛”的做法，提出“蘇黃米薛”的可行性。問題是陸柬之也長褚遂良七歲，他排在了末位，為何蔡襄卻“不甘”了呢？這從邏輯上說不通。既然唐四家也不是嚴(yán)格按照“年齒”排序的，而是兼顧年輩與書家影響力兩個因素，所以不好因此而指摘宋四家排名“前后輩倒置”的瑕疵。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翰墨志》中“蘇黃米薛”一說有把高宗一朝四位名家，混同于宋季四大家看待的風(fēng)險，這也是導(dǎo)致宋四家排名問題爭執(zhí)不休的根源所在。正如陳振濂先生所說，高宗“所舉的四家，這是說在當(dāng)時是比較出色的四位書法家，而我們今天所說的宋四家，卻是籠罩全宋書壇的四位巨擘。就這樣，在他們不成為問題的蔡京、蔡襄之分，卻是由其范圍的擴大，而成為一個問題了。”[16]

薛紹彭一定無緣于宋四家嗎？其書法如何呢？元人張雨說他“學(xué)王書而不變”[17]，可知他在取法傳統(tǒng)上當(dāng)與蔡襄相近，趨于保守，無怪乎有研究者認(rèn)為“蘇黃米薛”代表不了一個時代。[18]然這個理由又不無牽強，試問書風(fēng)同樣保守的蔡襄緣何便可納入討論范疇呢？另據(jù)《薛道祖三帖卷》載“道祖……書法有舅氏褚登善宅相。時人語云：‘買褚得薛不落夾?！雷媾c米元章實齊名。故元（章）貽之詩云：‘世言米薛或薛米，猶言弟兄與兄弟?！盵19]秉性自負(fù)的米芾都對其有“米薛”“薛米”之譽，因知高宗“蘇黃米薛”之說恐絕非空穴來風(fēng)。注意，這里又印證了筆者早期宋四家無定名的推測。不僅如此，筆者認(rèn)為即便高宗所言有其特定的語境，“蘇黃米薛”說的出現(xiàn)也不失為考察宋四家問題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換言之，宋四家的原始出處可能正如陳振濂先生所言，僅僅是“當(dāng)時比較出色的四位書法家”，并不具有更深層的含義，而恰恰是明清人喋喋于“位次”的執(zhí)念賦予了“宋四家”并不存在的內(nèi)涵。這個判斷是有依據(jù)的，前述趙構(gòu)《翰墨志》是目前所見較早提及宋四家的史料，然其中并未出現(xiàn)“四家”“宋四家”等字樣。另，宋人趙希鵠《洞天清錄》也是較早記錄包括宋四家在內(nèi)的宋代名家的史料，同樣沒有“四家”等相關(guān)字眼：

朝中名賢書，惟蔡莆陽、蘇許公（易簡）、蘇東坡、黃山谷、蘇子美、秦淮海、李龍眠、米南宮……皆比肩古人。莆陽典重有法度；許公無愧楊法華；東坡草圣，得意咄咄逼顏魯公；山谷乃懸腕書，深得《蘭亭》風(fēng)韻……子美乃許多之孫，自有家法，……南宮本學(xué)顏，后自成一家。[20]

趙希鵠只是將蔡襄等十位名家大體按年齡順序羅列，并對每位書家都盛贊一番，然并未特別突出宋四家的名份和書學(xué)位置，這應(yīng)當(dāng)是“蔡蘇黃米”說的淵源之一，然同樣沒有提到“宋四大家”或“宋四家”字眼。

較早明確出現(xiàn)“四家”字樣的材料出現(xiàn)于宋末元初，王芝在跋蔡襄《洮河石硯銘》中曰：

右為蔡君謨所書《洮河石硯銘》，筆力疏縱，自為一體，當(dāng)時位置為四家。竊嘗評之，東坡渾灝流轉(zhuǎn)神色最壯，涪翁瘦硬通神，襄陽縱橫變化，然皆須以放筆為佳。若君謨作，以視拘牽繩尺者，雖亦自縱，而以視三家，則中正不倚矣。字學(xué)亦有風(fēng)氣，仆謂君謨之書猶歐公之詩也。繡江出示此卷，遂附識之以質(zhì)之知此中三昧者。至元辛卯二月廿有四日，大梁王芝拜題于寶墨齋。[21]

從落款可知，此時距大宋覆滅才十余年，因此跋語中的宋四家排名極有可能“是流傳于宋代的提法”[22]。問題在于我們該如何正確看待這則題跋。蔡顯良先生據(jù)此認(rèn)為宋四家排名當(dāng)為“蘇黃米蔡”，且這屬于南宋約定俗成之說。[23]這個結(jié)論是有待商榷的。我們只看到跋文強調(diào)蔡襄“位置為四家”，即南宋時期確有“四家”之說，但尚不足以指證此“四家”是“有宋以來”四大家，或是“當(dāng)時比較出色的四位書法家”而已，更沒有明確“蘇黃米蔡”的位次。從王芝把蔡襄書法與“歐公之詩”相媲來看，我們不能排除材料傾向于“蔡蘇黃米”說的可能。蔡文之所以草草得出結(jié)論，當(dāng)是明清以來的思維慣性使然。

至此我們不妨這樣總結(jié)，目前學(xué)術(shù)界討論所涉及的材料顯示，宋末元初人們對宋四家的認(rèn)識尚大致處于“無定名”的階段，并未經(jīng)典化為“蘇黃米蔡”等固定位次的書家。在為數(shù)不多的可供參考的幾條材料中，元人許有壬(1286—1364)的《跋張子湖寄馬會叔侍郎三帖》也頗有代表性：“唐以書取士，書以法晉，故多造精妙。宋人不及唐者，不獨人不專習(xí)，大抵法唐欲泝洄至?xí)x而未有至焉。李建中后，蔡、蘇、黃、米皆名家。南渡稱張子湖，朱子稱其不把持，愛放縱九原，不可作?！盵24]以往研究者往往六經(jīng)注我，由這則材料推出“蔡蘇黃米”的宋四家排名，卻忽視了該跋只是列出了宋代試圖通過“法唐”而“至?xí)x”的系列“名家”，或者叫作宋“四家”，并不等同于明清以來囊括整個宋代的“宋四家”排序。“如果認(rèn)定它就是‘宋四家’的排列順序，那么將蔡襄排在四家之首，只是由于年齡大小?！盵25]因此諸如蔡顯良所謂“元人許有壬將宋四家排列為蔡、蘇、黃、米，這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最早排定座次的資料”的說法，便不無草率。[26]王中焰曾分析以上王芝和許有壬兩則材料后認(rèn)為，“能代表有宋一代四大家的人物是蔡襄、蘇軾、黃庭堅和米芾，以年齒為序，即‘蔡蘇黃米’四大家”[27]。筆者以為，若把許跋與前述王芝《洮河石硯銘》結(jié)合起來看，倒可以推測說宋末元初時期宋四家確曾有“蔡蘇黃米”之說，但仍須強調(diào)這只是其中一種選項，目前所見材料尚不足以斷言當(dāng)時人們是否認(rèn)為“蔡蘇黃米”的排序確系緊要，進而要排除其他更多的可能。

蔡襄行書自書詩札冊 選自故宮出版社《蔡襄書法全集》

之所以宋四家排名引起后人的諸多爭議，很重要的一點在于人們總是習(xí)慣于預(yù)設(shè)“蘇黃米蔡”或“蔡蘇黃米”的不同位次，包含除了時間順序以外的更多含義。通過以上對宋元時期幾則材料的分析，我們認(rèn)為這種預(yù)設(shè)超越了文本的闡釋。正如有的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樣，宋四家排名的“位次”無關(guān)書品，不是書法水準(zhǔn)的較量，藝術(shù)史上“帶‘四’的稱謂可以說是太多了，能因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的名位順序，就斷定‘明四家’之中沈周的水平最高嗎？……我們今天所說的‘蘇黃米蔡’多是因沿襲、誤解、順口（蘇黃米蔡之讀音，順乎音韻的平上去入）而衍生出來”[28]?！耙蛞u誤讀”說前面已有交代，關(guān)于“平仄順口”說，則需提及近人張伯駒，他指出宋四家“按次序應(yīng)為蔡蘇黃米，普遍讀為蘇黃米蔡，以陰陽平上去順口，遂成習(xí)慣”[29]。這是個頗有見地的看法，不僅一針見血地給出了較為原始的宋四家版本——“蔡蘇黃米”說，還道出了宋四家在傳播過程中，因平仄習(xí)慣而選擇“蘇黃米蔡”說的現(xiàn)實狀況。書法史上類似的案例并不少見，如“歐虞褚薛”“顏柳歐趙”即為典型。巧合的是，“歐虞褚薛”的排序既符合平仄關(guān)系又遵循了年輩順序。而后者則不然——“歐”在年齒上顯然要早于“顏柳”，卻沒有人因此而討伐歐陽詢的“僭越”。只不過“蔡蘇黃米”因年輩而來，“蘇黃米蔡”應(yīng)平仄而傳，前者系宋四家早期出處之一，后者乃為便于傳播的現(xiàn)實需求所致。

三、蔡襄：誤讀與再審視

宋四家問題爭議的源頭在明清，而爭論的焦點人物是蔡襄。

為蔡襄張目者，多闡揚其年輩、人品勝于蔡京；而主張“蔡京”說者的理由，則無外乎集中于對二人書法水平的較量。這是個很難有結(jié)論的爭辯，盡管蔡京在書寫風(fēng)格上更加張揚，但從綜合修養(yǎng)及當(dāng)時的社會評價來看，蔡京又很難站得住腳。如北宋文壇領(lǐng)袖歐陽修便說：“自蘇子美死后，遂覺筆法中絕。近年君謨獨步當(dāng)世，然謙讓不肯主盟。”[30]蘇軾也在《評楊氏所藏歐蔡書》中稱“唐末喪亂，人物凋落”，又說國初李建中仍不免唐末“衰陋之氣”，接著強調(diào)說：“獨蔡君謨書，天資既高，積學(xué)深至，心手相應(yīng)，變態(tài)無窮，遂為本朝第一?！盵31]他們均把蔡襄置于古法中絕、世風(fēng)凋敝的大背景之下，強調(diào)其在傳承古法、延續(xù)經(jīng)典上的偉大之處，這與后人單純技法較量的站位截然不同。如果說此二人的評價尚難排除個人情感的話，則北宋末年徽宗主持編撰的《宣和書譜》便相對客觀。其時蔡京官至宰相，大權(quán)在握，正是呼風(fēng)喚雨之時。書法方面，滿朝上下效仿“蔡體”，甚至官方的“勅”字也因此而有“蔡家勅”[32]之稱。然而卻未見《宣和書譜》對蔡體進行過多渲染。除了正遭元祐黨禁的蘇、黃不在列外，正書八人中有蔡襄，行書九人中有蔡京、蔡卞，草書有米芾、蔡襄等人，這在當(dāng)今看來都基本客觀，沒有跡象表明刻意提高了蔡京的書法地位。值得注意的是，這篇被認(rèn)為是徽宗親撰的文獻，同樣稱蔡襄為有宋“第一”：“京從兄襄，深悟厥旨，其書為本朝第一?！盵33]另，前文談及高宗對蔡襄也有“體制方入格律，欲度驊騮”[34]之贊，足見蔡襄冠名宋四家之首，條件是充分的，并不存在以“襄”代“京”之說，起碼在當(dāng)時是這樣。

但這個情況到了南宋時卻逐漸發(fā)生了變化。隨著“蘇黃米”的風(fēng)靡，對蔡襄的誤讀和批評越來越多，蔡書成了書風(fēng)保守的代稱，而“蘇黃米”則因與“蔡”對立而成為時代的寵兒，廣為流傳。正如陸游所記載的那樣：“近歲蘇、黃、米芾書盛行，前輩如李西臺、宋宣獻、蔡君謨、蘇才翁兄弟書皆廢。此兩軸君謨真行草隸皆備，石在仙井，可寶也?！盵35]盡管陸游試圖給蔡襄以褒獎，然仍無法改變南宋“有贗米無贗蔡（襄）”的局面[36]，整體來看，南宋人對蔡襄的評價，已經(jīng)脫離了“傳承”的語境而更多代之以“創(chuàng)新”的訴求?！叭纫弧钡呐u語境使得蔡襄逐漸被書法史疏離。至南宋末年，再來看趙伯瑋《<續(xù)書譜>辨妄》的一段記載：“自此體漸變，至宋時蘇、黃、米諸人皆然，楷法之妙，獨存蔡君謨一人而已。堯章略不舉，是未知楷書者也。”[37]從根本上說，“堯章略不舉”的原因絕不是因為不知蔡襄“楷法之妙”，而在于其偏于端謹(jǐn)?shù)臅L(fēng)已然游離了當(dāng)時主流書法風(fēng)尚。面對這種境況，理學(xué)家朱熹不無感嘆地說：“字被蘇黃胡亂寫壞了。近見蔡君謨一帖，字字有法度，如端人正士，方是字。”[38]盡管朱熹的評價也有其局限性，但不得不承認(rèn)的是情隨事遷。隨之而來的是明清人對蔡襄更大范圍的責(zé)難，并由此帶來了對宋四家排名無休止的爭論。

有人在宋四家排名中提及“按年輩”“依成就”的說法[39]，除此之外，筆者以為還有因人貴書的排次依據(jù)，以上三個因素也是明清乃至今人審視宋四家排名的主要理論依據(jù)。明初王紱在《書畫傳習(xí)錄》中說：“世稱宋人書，則舉蘇、黃、米、蔡，蔡者謂京也，后世惡其為人，乃斥去之，而進端明書焉。端明在蘇、黃前，不應(yīng)列元章后，其為京無疑?！盵40]這里便提到蔡京因人品卑劣而被廢書的情況。前面已有論證，“依成就”而言，蔡襄居四家之首在當(dāng)時是具備社會條件的，若“按年輩”，則更毋庸置疑。這里再重申一下，“蘇黃米蔡”說是后人為便于傳播而“順口”產(chǎn)生的，明清人有弊于此，遂致錯訛百出。同時，王紱以“世稱”為幌子，故意夸大“蘇黃米蔡”在排名上書品、人品的論辯意味，由此把蔡京推上了風(fēng)口浪尖，更屬節(jié)外生枝。有人指出，這里“蘇黃米蔡”并無明確出處，“因而在此基礎(chǔ)上認(rèn)定‘蔡’為蔡京，自無法令人信服”[41]。再者，有種說法認(rèn)為若宋四家按“長幼”排列，“則蔡一定是‘蔡京’（僅比米芾稍長四歲）而不是‘蔡襄’（比蘇軾年長二十五歲）”[42]。這個主張同樣是經(jīng)不住追問的。既然蔡京也年長于米芾，身居高位的他又為何能“列元章后”呢？有人注意到了這個矛盾，于是又生出“四家是按照卒年先后來排序”[43]的說法，這便純屬臆測了。回過頭來看王紱，據(jù)《明史》載他“以善書供事文淵閣”，“于書法動以古人自期”[44]。換句話說，王是一個保守的臺閣體書家，因此他在宋四家問題上的言論大體不會出朱子范疇，多半是趨于守成的說辭。明清以來似王紱這樣，在宋四家排名問題上因人貴書者大有人在，如張丑便認(rèn)為：“京筆法姿媚，非君謨可比也。”[45]盛時泰也認(rèn)為蔡襄：“如有德之士而自令人心服，雖欲凌駕其上而自不能者哉！”[46]類似為蔡襄屈居四家之末而鳴不平者舉不勝舉，然而他們對宋四家排名的最初情形并不感興趣，且大多只集中于對“蘇黃米蔡”這一種成說的爭辯。究其原因，當(dāng)與明清時期愈演愈烈的因人貴書的風(fēng)氣有關(guān)。清人朱和羹說：

書學(xué)不過一技耳，然立品是第一關(guān)頭。品高者，一點一畫，自有清剛雅正之氣；品下者，雖激昂頓挫，儼然可觀，而縱橫剛暴，未免流露楮外。故以道德、事功、文章風(fēng)節(jié)著者，代不乏人。論世者，慕其人，益重其書，書人遂并不朽于千古。歐陽永叔嘗以蔡端明比漢儒者，又考端明教閩士以經(jīng)術(shù)，實為晦庵之先聲。世稱宋人書，必舉“蘇黃米蔡”，“蔡”者，謂“京”也。京書姿媚，何嘗不可傳？后人惡其為人，斥去之，而進端明于東坡、山谷、元章之列。然則士君子雖有絕藝，而立身一敗，為世所羞，可不為殷鑒哉！[47]

此與王紱的論述如出一轍。道德因素的介入使得書法史上對很多人物的評價非黑即白，除此之外，也有依據(jù)書法水平評價蔡襄及其排名的。如明人徐?便認(rèn)為“蔡當(dāng)居三公之上”[48]，原因在于他認(rèn)為：“莆陽書如翔龍舞鳳，為宋代第一手?！盵49]再進一步講，不少人認(rèn)為蔡書有晉韻，取法高，從而為之鼓吹。如明人解縉便在跋中說：“端明書法繼鍾王，佩玉瓊琚在廟堂。見說當(dāng)年推第一。”[50]稍晚些的楊慎也說：“解大紳學(xué)士《春雨齋續(xù)書評》……惟評蔡端明為土偶蒙金，殊為失之。蔡之字有晉韻，在蘇、黃、米之上?！盵51]王世貞更直言道：“唯蔡忠惠奕奕神全，得晉人筆，名所以冠四家，不虛也?！盵52]明清以來，不少人皆對蔡襄的書法水準(zhǔn)給予了正面評價，如焦竑、趙崡、盛時泰、梁廷枬、錢泳、姚廣平、張伯駒等，然這些人為蔡張目的前提，是他們對晉唐古法的追認(rèn)，及對蔡襄屈尊四家之末的錯誤斷想，因此喪失了對四家排名從宋“四家”到“宋四家”演變的理性觀察，亥豕訛傳，愈發(fā)難以鉤沉。

注釋：

[1][6][8][10][18][27][28][42]王中焰.“宋四家”名位考論[J].文藝研究，2016(04)：134—143.

[2][48]徐?，等，編，吳以寧，點校.蔡襄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821，822.

[3][7][13][15][20][21][40][45][46]水賚佑.蔡襄書法史料集[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83：99，51，46，38，29，103，31，40，88.

[4]羅貫中.水滸傳[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6：359—360.

[5]按，《水滸傳》的成書時間眾說紛紜，此處從魯迅先生“元明傳來之講史”說。見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中國和平出版社，2014：111.

[9]徐利明曾將蔡襄、蔡京納入整個尚意書風(fēng)大環(huán)境中考察，指出“蔡”為蔡京。見徐利明.中國書法風(fēng)格史[M].鄭州：河南美術(shù)出版社，1997：342.

[11]楊健君.墨苑吟屐[M].天津：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4：225.

[12]四川大學(xué)中文系唐宋文學(xué)研究室.蘇軾資料匯編：上編3[M].北京：中華書局，1994：945.

[14]董史.皇宋書錄[M].北京：中華書局，1991：9.

[16]陳振濂.也談“蔡襄還是蔡京”——兼與懋義先生商榷[G]//書譜編委會編.書譜 1974—1990.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7：74—75.

[17]張丑.清河書畫舫[G]//盧輔圣.中國書畫全書：第4冊.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302.

[19][52]崔爾平.歷代書法論文選續(xù)編[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5：377，244.

[22][25]涂元濟.“宋四家”的蔡是指哪一位？[N].福建日報，2017—05—23(11).

[23]蔡顯良.從宋四家排名論辯看蘇黃米蔡對明代書法的影響[J].文藝研究，2010(02)：124—132.

[24]傅瑛，雷近芳，校點.許有壬集[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764.

[26]或許蔡文也注意到許有壬此跋信息的有限性，因此又說：“在南宋和元代中期以前，宋四家的提法只有四人之名實而無座次的論定，其座次的排列最早也要遲至元末明初這段時間?！币姴田@良.從宋四家排名論辯看蘇黃米蔡對明代書法的影響[J].文藝研究，2010(02)：124—132.

[29]上海書畫出版社編.書法[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32.

[30][37]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xué)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310，441.

[31]蘇東坡.蘇東坡全集[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6：1740.

[32]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卷八[M].北京：中華書局，1979：101.

[33]盧輔圣.中國書畫全書：第2冊[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7.

[34]按，周必大轉(zhuǎn)述為“入格律、度驊騮之褒”。見周必大.周益公文集：卷四七[G]//宋集珍本叢刊：第49冊.北京：線裝書局，2004：173.

[35]曾棗莊.宋代序跋全編6[M].濟南：齊魯書社，2015：4003.

[36]按，南宋劉克莊在《蔡公書朝賢送行詩序》中說：“蓋行草易而楷難，故藏帖之家有贗米無贗蔡。”劉氏對“無贗蔡”成因的概述有失偏頗，忽視了蔡襄不被見重的時代環(huán)境。曾棗莊，劉琳.全宋文：第329冊[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357.

[38]黃冬麗.《朱子語類》語匯研究[M].北京：語文出版社，2016：263.

[39][41]韓立平.論“蘇黃米蔡”的形成——蔡襄、蔡京之爭的關(guān)捩[J].學(xué)術(shù)探索，2011(01)：132—136.

[43]王萬洪.“蘇黃米蔡”四家排序新論[J].中國蘇軾研究，2017(01)：326—365.

[44]張廷玉.明史：第5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4160.

[47]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xué)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2：740—741.

[49]徐?，撰，沈文倬，校點.紅雨樓序跋[M]. 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84.

[50]解縉.文毅集：卷六[G]//文津閣四庫全書：第413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216.

[51]楊慎.墨池瑣錄[G]//盧輔圣.中國書畫全書 第3冊.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