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永強
內容提要:俄羅斯在克里米亞的軍事行動中,靈活運用法律武器,通過法律準備充分、彰顯捍衛(wèi)利益決心,多元有限介入、確保政治目的達成,復刻西方模式、化解負面輿論影響等手段,促成克里米亞“公投入俄”,以極小的代價實現其戰(zhàn)略利益的最大化。
法律的戰(zhàn)時運用,必須要緊跟戰(zhàn)爭形態(tài)變化。近年來,“小規(guī)模的非正規(guī)戰(zhàn)爭”日益取代傳統(tǒng)的“大規(guī)模正規(guī)戰(zhàn)爭”。在這一戰(zhàn)爭模式下,由于政治運動尤其是目標國國內政治運動的加入,使得法律所發(fā)揮的作用更為突出,對法律與軍事行動的契合度要求也更高。在2014年的克里米亞半島危機中,俄羅斯以較小的代價促成了克里米亞的“脫烏入俄”,是軍事行動中法律運用的成功實踐。
師出有名、于法有據,是對軍事行動中的法律運用提出的基本要求。如果立法不完備或者程序不嚴謹,將會授人以柄,陷入國際輿論的旋渦。2008年俄羅斯與格魯吉亞的沖突中,俄羅斯出兵的法理依據并不充分。俄羅斯當時的國防法規(guī)定俄軍出兵境外僅限于3種情況:反擊侵略行為、捍衛(wèi)領土完整和主權不可侵犯、履行國際義務等。由于時任俄羅斯總統(tǒng)的梅德韋杰夫在沒有得到聯邦委員會批準的情況下就下達出兵命令,致使俄羅斯缺少境外用兵的法律依據,其軍事行動的合法性始終飽受國際社會的質疑和譴責。在6年后克里米亞危機中,俄羅斯吸取了俄格沖突中的教訓,為境外出兵的軍事行動尋求法律依據。
2008年,格魯吉亞入侵南奧塞梯,與北約的背后支持是分不開的。俄格沖突的爆發(fā),讓俄羅斯切身感受到來自“后院”的威脅,遂迅速調整戰(zhàn)略。2010年,俄羅斯頒布第三部軍事學說,首次將“北約東擴及該組織竭力向俄邊界推進其軍事設施”明確列為主要外來軍事威脅之一。2014年,俄羅斯頒布第四部軍事學說,首次將北約東擴列為首要外來軍事威脅。根據國家安全面臨的新形勢,俄羅斯先后三次對國防法進行修訂,降低了境外用兵門檻,擴大了境外用兵范圍。除1996年版的國防法規(guī)定的3種情況外,2009年版的國防法中新增加“俄可應其他國家的請求或保衛(wèi)境外俄公民免遭武裝進攻而在境外用兵”的規(guī)定。在2013年版的國防法中,俄境外用兵的情況增加至7種,包括部署到境外的武裝力量遭遇攻擊、反擊或制止針對別國的侵略行為、保護境外俄羅斯公民,以及打擊海盜保障本國船舶航行安全等。①參見陳婷:《“俄軍:改革之路,法制護航”》,載《解放軍報》,2014-10-17。新版國防法為俄羅斯的境外軍事行動提供了有力的法律支撐,而“對外職能”的強化更體現俄羅斯捍衛(wèi)國家安全利益的決心。
2014年初,烏克蘭政局突變,亞努科維奇政府被推翻。在亞努科維奇下臺的第二天,俄軍就在靠近烏克蘭的邊境地區(qū)實施了大規(guī)?!皯?zhàn)備突擊檢查”,十余萬部隊迅速轉入戰(zhàn)時狀態(tài),為出兵烏克蘭做好軍事上的準備。2月25日,普京召開聯邦安全會議緊急會議,提議在烏克蘭境內動用武力,該提議在3月1日即獲俄羅斯聯邦委員會批準。至此,俄羅斯迅速完成境外用兵的法律授權。
其實,在獲得俄聯邦委員會授權前,俄羅斯的第一批部隊已于2月24日抵達黑海艦隊基地——克里米亞半島的塞瓦斯托波爾港。此次俄軍的行動并未經過俄聯邦委員會授權,而是依據《俄羅斯聯邦與烏克蘭關于俄羅斯聯邦黑海艦隊在烏克蘭領土停留的地點和條件的協(xié)議》。首批抵達的部隊為俄軍烏里揚諾夫斯克第31獨立近衛(wèi)空降突擊旅,該旅上岸后即摘掉軍服上的全部俄軍徽標,僅佩戴綠色貝雷帽、墨鏡、護膝、護肘,并攜帶必要武器,號稱是活躍在克里米亞半島上的“小綠人”,成為俄羅斯與美國在克里米亞博弈中最有力的先鋒力量。
2014年3月16日,克里米亞公投一結束,普京就簽署了《承認克里米亞共和國》的總統(tǒng)令。3月18日,普京就克里米亞入俄問題發(fā)表講話,并現場與克里米亞總理阿克肖諾夫、議長康斯坦丁諾夫,以及塞瓦斯托波爾市市長簽署了《俄羅斯聯邦與克里米亞共和國關于將克里米亞并入俄羅斯的條約》。3月20~21日,俄羅斯國家杜馬及聯邦委員會相繼批準克里米亞、塞瓦斯托波爾“入俄”聯邦條約和憲法法案,隨后普京總統(tǒng)簽署相關法案。
僅僅6天時間,俄羅斯就完成了接收克里米亞的全部法律流程,以完備的法律程序配合兵不血刃的軍事行動,達成了預期目標。
法律對武力的使用設置了規(guī)則,而這種規(guī)制大多是彈性的,總會為武力使用留有一定的空間。在克里米亞行動中,俄羅斯精準把握這種尺度,在“法律限制”與“軍事利益”之間,以很小的代價,在較短時間內實現了其政治目的。
俄羅斯在克里米亞的軍事行動始終徘徊在“戰(zhàn)”與“非戰(zhàn)”之間,難以用傳統(tǒng)戰(zhàn)爭概念界定其行動的性質。由于俄羅斯沒有正式宣戰(zhàn),美歐等西方國家及烏克蘭當局很難預判俄羅斯對烏克蘭何時開戰(zhàn)、何時收手,使防范、應對俄羅斯的難度大幅增加,往往因形勢誤判、行動遲緩而陷入被動。
現行國際法將“侵略”定為嚴重的國際犯罪,而且業(yè)已形成一系列懲處侵略罪的原則和規(guī)則。任何國家如果被冠以“侵略”的罪名時,將承受巨大的輿論壓力和制裁。根據1974年聯合國大會通過的第3314號決議《關于侵略的定義》的規(guī)定,“使用武裝力量”和“以國家名義”是定義侵略罪的重要條件。為規(guī)避承擔這種罪名的風險,俄羅斯使用多種力量介入克里米亞行動。
一是己方武裝力量的“無身份”使用。在行動中,俄羅斯借助俄烏之間的駐軍協(xié)議,將部隊秘密調入克里米亞后,迅速摘除官兵身份標識,以“小綠人”形象展開軍事行動,對外宣稱是“當地安全力量”。
二是充分利用當地武裝力量。俄羅斯組織被烏克蘭遣散的“金雕”特種部隊和當地的庫班哥薩克武裝,把守彼列科普地峽、刻赤海峽等要塞地區(qū);組織“夜狼”重型摩托俱樂部和其他民兵完成守衛(wèi)機場、圍堵烏軍營地、與極端民族分子對峙,以及搜尋走私軍火等一系列任務。
三是注重發(fā)揮退役軍人作用。在俄羅斯強大的軍事壓力下,多數烏克蘭軍隊放棄了抵抗,但仍有部分海軍官兵拒絕投降。俄羅斯委派黑海艦隊的退伍老兵在教堂內與烏克蘭部分官兵進行會面。在“老班長”們的勸說下,這部分烏克蘭海軍官兵最終放下武器,大多數選擇加入俄羅斯海軍。
俄羅斯在克里米亞行動中,既沒有交火沖突,也沒有人員傷亡。因此,沒有留給西方勢力借“人道主義”之名實行軍事干預的機會。這得益于俄羅斯采取的非常手段。
一是軍事武器的“軟使用”。在采取行動之初,俄羅斯黑海艦隊果斷把己方兩艘老舊軍艦炸沉在航道上,既阻斷了外部軍事力量從海上方向進行干預的可能,也將烏克蘭海軍封鎖在港口之內。
二是民用設備的“硬實施”。俄羅斯在進駐烏克蘭政府機構、電視臺等要害部門時,避免使用軍用裝備或車輛,而是組織民眾利用拖拉機、推土機撞毀大門,后由當地自衛(wèi)隊或民兵進行控制。
三是兵民結合。在占領機場、雷達站等要害區(qū)域時,俄羅斯往往采取當地群眾在一線、“小綠人”在二線的策略,使得烏克蘭軍警難以運用武力,從而避免與烏克蘭軍警的正面對抗。
克里米亞公投入俄后,烏克蘭東部的頓涅茨克州、哈爾科夫和盧甘斯克州也于5月11日舉行公投,申請脫烏入俄,并爆發(fā)了流血沖突,成為國際輿論關注的熱點和焦點。
從當時態(tài)勢看,俄軍占據著絕對優(yōu)勢,完全有能力趁勢兼并這三個地區(qū)。但是,俄羅斯并未采取行動。普京宣布,俄羅斯不介入烏克蘭東部地區(qū)的暴亂;并簽署第一道總統(tǒng)法令,將克里米亞的退休金提高至俄羅斯水平。烏克蘭東部局勢隨之迅速惡化。俄羅斯以克里米亞模式引導烏克蘭局勢的發(fā)展,以烏克蘭東部地區(qū)激烈的軍事對抗與戰(zhàn)略博弈,有效轉移了國際社會輿論對克里米亞行動的關注。
西方媒體將俄羅斯的克里米亞行動稱為“武裝入侵”。對此,俄羅斯借鑒了美國當年推動“阿拉伯之春”“顏色革命”的招數,有效化解了軍事行動給自身帶來的消極影響。
“維護人權”,是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干涉他國內政的一貫論調。在克里米亞行動前,俄羅斯給出的唯一理由,是要“保護生活在克里米亞半島的俄羅斯人”。2015年,俄羅斯在克里米亞行動一周年之際,策劃拍攝了長達150分鐘的大型紀錄片《克里米亞回歸祖國之路》。紀錄片中,普京反復強調:“那里生活著俄羅斯族人,我們不能袖手旁觀。”毋庸置疑,法律賦予了國家保護本國公民的權利和義務,這種保護通常會以外交形式甚至武力形式來實現。盡管克里米亞的“俄羅斯人”更多的是“俄羅斯族”,而非“俄羅斯國公民”,但俄方以“人權高于主權”這一典型的西方話語范式,巧妙地混淆了兩者的概念,贏得了部分西方民眾的支持。
禁止反言和遵從判例,作為國際法的重要原則,濫觴于英美法系中的一般契約理論,是西方國家從事國際交往的基本規(guī)則之一。面對西方媒體在克里米亞問題上的指責,俄羅斯利用這一原則給予有力的反制。
一方面,俄羅斯列舉當年烏克蘭公投退出蘇聯、科索沃公投獨立的例子,以及當時西方國家一致支持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援引《聯合國憲章》與國際法院就“科索沃獨立”咨詢意見中的表述①2010年7月22日,國際法院反饋給聯合國大會的咨詢意見中表明,“科索沃單方面宣布獨立沒有違反國際法,因為一般國際法并不包含可適用的對宣布獨立的禁止,而且科索沃宣布獨立也不違反安理會的第1244號決議創(chuàng)立的特別法”。,為克里米亞“公投入俄”提供法理依據。從輿論法理斗爭的角度看,西方在公投獨立事件上的雙重標準和“兩面派”做法,被俄羅斯抓住把柄并大做文章,博取了國內外普通民眾對克里米亞行動的支持。
對俄羅斯在克里米亞的行動,西方國家譴責質疑聲不斷,使“恐俄”情緒在歐洲特別是原蘇聯加盟共和國的國家中蔓延開來。面對日益“被歐洲邊緣化”的趨勢,在《克里米亞回歸祖國之路》紀錄片中,通過對總統(tǒng)普京和近50名克里米亞普通人的采訪,講述了克里米亞選擇加入俄羅斯的原因和事件經過。該片在希臘舉行的“俄羅斯電影節(jié)”上首映,并通過臉書(Facebook)和推特(Twitter)等社交平臺在網絡上廣泛傳播。紀錄片中,克里米亞的“公投入俄”,被冠以“克里米亞之春”的美稱。該片播出后形成的向好輿情,一定程度上紓解了美歐等西方國家對俄羅斯的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