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延濱
美國對外政策的形成是一個政治過程,同時也是一個復雜的決策過程,不同的領導人和不同的外交議題,起決定性作用的因素及其決策模式也不同。①杰拉德·羅塞蒂著,周啟朋等譯:《美國對外政策的政治學》,世界知識出版社1997年版,第242-257頁。自2018年3月美國宣布對中國商品加征關稅以來,隨著中美貿易戰(zhàn)的不斷演進,特朗普總統(tǒng)決策團隊在其中發(fā)揮的作用進一步突顯。最為突出的表現(xiàn)是,截至2019年10月共計13輪中美經貿高級別磋商中,以美國貿易代表羅伯特·萊特希澤(Robert Lighthizer)、財政部長史蒂文·姆努欽(Steven Mnuchin)、商務部長威爾伯·羅斯(Wilbur L.Ross,Jr.),以及白宮貿易顧問彼得·納瓦羅(Peter Navarro)等人形成的特朗普總統(tǒng)貿易決策團隊的作用日益突顯,決策過程明顯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小集團思維”(Groupthink)癥狀。②相關研究中均提到了特朗普政府對華決策中的小集團思維傾向,但未能進行詳細的分析探討。如刁大明:《特朗普政府對外政策的邏輯、成因與影響》,載《現(xiàn)代國際關系》2019年第6期;尹繼武:《特朗普的個性特質對美國對華政策的影響分析》,載《當代美國評論》2018年第2期;王一鳴、時殷弘:《特朗普行為的根源——人格特質與對外政策偏好》,載《外交評論》2018年第1期;刁大明:《特朗普對外政策的確定性與不確定性》,載《外交評論》2017年第2期。特朗普總統(tǒng)的“小集團”由什么人構成?他們的“小集團思維”具有什么特點?如何影響美國對華貿易政策?本文試圖討論這些問題。
歐文·賈尼斯(Irving Lester Janis)對“小集團思維”進行了理論研究。他認為,當人們陷入一個內聚的團體時,團體成員對團體一致的追求取代了他們對不同行動步驟進行客觀評估的動機。團隊的成員都易于在不知不覺中形成一種妨礙批判性思維和準確判斷的共同錯覺,以及與此相關的規(guī)范,最終導致成員心理效率、現(xiàn)實檢驗以及道德判斷力等的惡化,進而最終結果是團體做出了有缺陷的決策。賈尼斯對“小集團思維”發(fā)揮作用的具體機制進行了理論分析,提出在內聚的團隊中,組織的結構錯誤和激發(fā)的情景性因素將導致群體決策出現(xiàn)尋求一致的傾向,小集團思維由此產生。其中組織的結構錯誤受到小組的封閉程度、領導公平與否、決策流程是否符合方法性規(guī)范以及成員的社會背景和意識形態(tài)一致性的影響,激發(fā)的情景性因素則包括外部威脅的高度壓力、是否存在比目前領導政策更好的方案以及暫時引發(fā)低度自尊的因素的存在。①賈尼斯提出三種情況將暫時引發(fā)成員的低度自尊,分別是:近期的錯誤突出了成員的缺陷、決策任務過多導致成員自我感知的下降、道德困境即除非破壞道德標準,否則沒有其他可行選擇。他認為,在一個決策團體內部,存在越高的親和度和團隊精神,“小集團思維”可能就越有取代獨立的批判性思考的危險,進而導致針對對外團體的非理性和不人道的行為。②歐文·賈尼斯著,張清敏,孫天旭,王姝奇譯:《小集團思維:決策及其失敗的心理學研究》,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年版,第272-273頁。
自2017年1月20日特朗普宣誓就任美國總統(tǒng)以來,其決策團隊便一直處于不斷調整和變動之中,逐步成為了一個具有特朗普總統(tǒng)個人特質的內聚團體,由此為“小集團思維”的出現(xiàn)提供了基礎,同時由于結構性的缺陷以及激發(fā)性因素的出現(xiàn),特朗普總統(tǒng)決策團隊做出對華貿易決策時,顯然陷入了“小集團思維”的邏輯困境。
盡管美國憲法并未對內閣的存在進行明確規(guī)定,但是自喬治·華盛頓(George Washington)政府以來,每位總統(tǒng)都有一個內閣,內閣通常由總統(tǒng)、副總統(tǒng)、15位行政部門的首長以及一些在總統(tǒng)看來相當于部長級的官員組成。①詹姆斯·麥格雷戈·伯恩斯等著,吳愛明譯:《近距離看美國政治》,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55頁。內閣普遍被認為是一個提建議的系統(tǒng),內閣每個成員必須就各自職務的職責有關的任何問題向總統(tǒng)提出建議。
根據(jù)白宮網(wǎng)站顯示,特朗普政府內閣成員包括副總統(tǒng)邁克·彭斯(Mike Pence)和15個執(zhí)行部門的負責人,即農業(yè)、商業(yè)、國防、教育、能源、衛(wèi)生和人類服務部、國土安全部、住房和城市發(fā)展部、內政部、勞工部、州、交通、財政部和退伍軍人事務部以及司法部長。此外還包括白宮辦公廳主任和環(huán)境保護局局長、管理和預算辦公室、美國貿易代表、中央情報局、國家情報局局長辦公室和小企業(yè)管理局。②參見白宮官方網(wǎng)站,https://www.whitehouse.gov/the-trump-administration/the-cabinet/。
在特朗普政府內閣與總統(tǒng)行政辦公室中,就與特朗普總統(tǒng)的私人交往而言,在27位高級官員中,共有6位與特朗普總統(tǒng)有過私交,其中有3人與特朗普總統(tǒng)私人關系密切。③彭斯曾作為特朗普的競選搭檔為他努力增加選票;商務部部長羅斯在20世紀80年代特朗普生意陷入困境的時候幫助過他;財政部長努姆欽也是特朗普的老朋友,曾為特朗普籌集競選資金。資料來源:《美國對華態(tài)度全景——白宮篇》,民智國際研究院,2019年6月28日,https://user.guancha.cn/main/content?id=135201。其余的官員并無公開資料顯示與特朗普總統(tǒng)有私下交往。在與特朗普總統(tǒng)沒有私交的21位高級官員中,國土安全部長凱文·麥卡利南(Kevin McAleenan)與住房與城市發(fā)展部長本·卡森(Ben Carson)都曾公開表示支持特朗普總統(tǒng),另有國家安全委員會主管約翰·博爾頓(John Robert Bolton)、經濟顧問委員會主管凱文·哈塞特(Kevin Hassett)及中央情報局局長吉娜·哈斯佩爾(Gina Haspel)與特朗普總統(tǒng)保持著友好的關系。④《美國對華態(tài)度全景——白宮篇》,民智國際研究院,2019年6月28日,https://user.guancha.cn/main/content?id=135201。
同時,特朗普總統(tǒng)決策團隊多以對華“鷹派”為主。外交與安全領域,以副總統(tǒng)彭斯、國務卿邁克·蓬佩奧(Mike Pompeo)、國防部長馬克·埃斯珀(Mark Esper)以及國家安全顧問約翰·羅伯特·博爾頓(John Robert Bolton)為代表的美國高級官員主張對華采取強硬政策。2018年10月在哈德遜研究所發(fā)表的對華政策演講中,彭斯副總統(tǒng)宣稱“為應對中國威脅,美國將在特朗普總統(tǒng)的領導下,重新煥發(fā)的美國實力捍衛(wèi)我們的利益?!雹俑笨偨y(tǒng)邁克·彭斯就本屆政府對中國的政策發(fā)表講話,U.S Embassy&Consulates in china,2018年10月6日,https://china.usembassy-china.org.cn/zh/remarks-by-vice-president-pence-on-the-administrations-policy-toward-china-2-zh/注:彭斯稱中國利用所謂的“債務外交”來擴大其影響力。此外,中國將擴展軍力作為優(yōu)先考慮,以在陸地、海上、空中和太空全面削弱美國的軍事優(yōu)勢。以更活躍和更具脅迫性的方式利用這種力量來干涉美國的國內政策和政治。國務卿蓬佩奧在演講中同樣表現(xiàn)出了對華的強硬態(tài)度,稱“中國要建立世界秩序,以取代美國及其盟國創(chuàng)造的世界秩序,這不是文明的沖突,而是政治體制的沖突”。②How Mike Pompeo became Trump’s China hawk,The Washington Post,June 28,2019,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global-opinions/how-mike-pompeo-became-trumps-china-hawk/2019/06/27/a166361e-991a-11e9-916d-9c61607d8190_story.html?noredirect=on.2019年7月埃斯珀正式成為新一任美國國防部長,然而早在提名階段,埃斯珀便曾表示,美國需要更多的位于印太的基地來對抗中國的“重大技術進步”,并宣稱“中國在武器系統(tǒng)方面取得了重大技術進步,旨在打敗或大幅降低美軍的效力”。③U.S.Needs New Bases in Asia to Counter China Threat,Esper Says,Bloomberg,July 16,2019,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19-07-16/u-s-needs-new-bases-in-asia-to-counterchina-threat-esper-says.
貿易方面,貿易代表萊特希澤、商務部長羅斯、財政部姆努欽、貿易顧問納瓦羅共同筑就了總統(tǒng)的強硬貿易政策的底色。④王一鳴:《特朗普政府貿易“鷹派群像”》,載《世界知識》2018年第17期,第43~45頁。納瓦羅一向被認為是“鷹派中的鷹派”,在貿易方面倡導貿易保護主義,認為中國軍事能力的快速發(fā)展是在幫助中國維持經濟增長所需要的貿易秩序和全球投資市場。⑤Peter Navarro,Crouching Tiger:What China’s Militarism means for The World(Prometheus Books,2015)pp.28-31,222-227.中美貿易談判中,萊特希澤作為美國貿易代表一直采取強硬態(tài)度,早在里根時期,萊特希澤便在與日本和美國的貿易戰(zhàn)中發(fā)揮重要作用。⑥同1。對華貿易方面,1997年萊特希澤便曾警告認為中國“不是一個真正的市場經濟”,并且不遵守規(guī)則,他寫道,如果中國被允許加入世界貿易組織,“這個國家?guī)缀鯖]有任何制造業(yè)工作是安全的?!迸c特朗普總統(tǒng)一樣,他認為,當外國從事不公平的交易行為時,關稅和配額是一種保護美國就業(yè)機會的有效方式。⑦′Expect Change′:Robert Lighthizer Is Trump's Hardball-Playing China Trade Negotiator,National Public Radio,F(xiàn)ebruary 21,2019,https://www.npr.org/2019/02/21/696277594/expect-change-robert-lighthizer-is-trump-s-hardball-playing-china-trade-negotiat.
綜上所述,團隊內部大部分成員同特朗普總統(tǒng)本人保持良好的個人關系,并且在涉及對外政策與貿易領域更有高級官員與特朗普總統(tǒng)私交良好。此外,主要官員對華態(tài)度的一致強硬導致在中美關系問題中決策團體內部保持高度團結。因此,特朗普總統(tǒng)決策團隊顯然是一個內聚的團隊,尤其是在面對中美貿易問題時,其內聚性和封閉性進一步凸顯。
組織結構發(fā)生變化導致小組在主觀層面上對外部信息以及其余解決方案相對封閉,此外,由于特朗普總統(tǒng)強烈的威權主義傾向和成員構成的相對單一,決策過程中的領導方式和決策程序與美國政治傳統(tǒng)形成了強烈的沖擊和反差,進而對決策過程和決策結果產生影響。
決策小組封閉導致的直接結果是決策團隊與組織機構內部有資格的成員的判斷被隔絕,一直到最后的決策做出之前,這些“外人”都不能了解正在討論的新政策。①歐文·賈尼斯著,張清敏,孫天旭,王姝奇譯:《小集團思維:決策及其失敗的心理學研究》,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年版,第190-192頁。從客觀角度來看,小組的封閉突出表現(xiàn)為決策團體自身構成的相對封閉,即團隊拒絕擁有不同背景與觀點的成員加入決策團體并參與決策過程,主觀層面則強調決策團隊獲取信息渠道以及一系列不完全調查導致的相對閉塞。
特朗普總統(tǒng)團隊的封閉首先是由其成員的組成所決定的。經過多番調整,當前的團隊已經形成了以“追隨”特朗普總統(tǒng),對特朗普總統(tǒng)“忠誠”為標準,而并非以提高決策質量為目標的決策團隊。就黨派屬性而言,除4位無黨派官員之外,其余官員均為共和黨,在美國兩黨政治的政治生態(tài)環(huán)境下,決策團隊具有強烈的黨派傾向,造成了相對的封閉。同時,團體成員的社會經歷進一步限制了小組的開放。在27個決策團體成員中,不具備職業(yè)官僚背景的共有6位,在職業(yè)官僚中,有3位曾擔任州長,6位擁有參議院或眾議院議員經歷。社會背景方面有14人從事過法律相關的職業(yè),8人具有商人或經濟學家的背景。由此產生的直接結果是,傳統(tǒng)職業(yè)官僚趨向于迎合特朗普總統(tǒng)的“偏好”,而并非有效決策。同時,決策思維局限于“法律邏輯”和“交易邏輯”,小組的人員構成決定了小組具有內生的封閉性。此外,小組的封閉體現(xiàn)在對于外部信息的主觀屏蔽。中美貿易戰(zhàn)開始以來,美國國內不乏反對貿易戰(zhàn)的聲音。紐約地方媒體《水城每日時報》2018年9月2日發(fā)表題為《傷亡人數(shù)增加中;貿易戰(zhàn)傷害了農民和其他行業(yè)》的報道稱,特朗普總統(tǒng)應認識到其發(fā)起的關稅會給許多行業(yè)中的企業(yè)帶來潛在的危害,而合理的舉措是取消關稅,讓自由市場為每個人的利益服務;美國《每日新聞報》發(fā)表的《貿易戰(zhàn)開始襲擊長島》一文援引Sea Eagle Boats Inc公司所有者約翰·霍格(John Hoge)的觀點稱,新的關稅是“純粹的破壞性行為”,只會破壞美國的就業(yè)機會。①《美國各地反貿易戰(zhàn)聲音強烈擔心對美經濟產生可怕后果》,參考消息,2018年8月3日,http://www.cankaoxiaoxi.com/world/20180903/2320199.shtml。注明:甚至有包括8名諾貝爾獎獲得者在內的370位著名經濟學家簽署了一封警告,反對特朗普的經濟政策。信中認為,特朗普沒有提出可靠的解決方案來減少預算赤字,他提出的有關貿易和稅收政策具有誤導性,指責他沒有“傾聽可信的專家的意見”,并推動“魔法思維和陰謀論”在經濟政策領域蔓延。來源:Nick Timiraos,Prominent Economists,Including Eight Nobel Laureates:‘Do Not Vote for Donald Trump’,November 1,2016,The Wall Street Journal,https://blogs.wsj.com/economics/2016/11/01/prominent-economists-including-eight-nobel-laureates-do-not-vote-for-donald-trump/。然而貿易戰(zhàn)的不斷升級表明特朗普總統(tǒng)決策團隊完全刻意忽視了不同聲音的存在。為進一步強化彰顯決策團隊立場,2019年5月10日,白宮官網(wǎng)發(fā)布了一篇題為《支持唐納德·特朗普總統(tǒng)與中國公平貿易的堅定立場》的文章,在文章中詳細列舉了16位國會議員和13位媒體評論員對于特朗普總統(tǒng)對華貿易戰(zhàn)的支持,②WTAS:Support for President Donald J.Trump's Strong Stand for Fair Trade with China,The White House,May 10,2019,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s-statements/wtas-support-presidentdonald-j-trumps-strong-stand-fair-trade-china/.以此來論證團隊貿易邏輯受到廣泛支持的假象,全然忽視了不同聲音的存在。
在外交領域,總統(tǒng)擁有最終決定權。然而,一位總統(tǒng)在某個問題上情感投入的程度和偏好會產生深遠的影響,它影響著總統(tǒng)會如何認識這一問題,影響著他會為此投入多少精力,影響著他會認為哪些事實和人員有助于解決該問題,最后,還影響著他為解決該問題會確定何種原則和目標。①詹姆斯·戴維·巴伯著,趙廣成譯:《總統(tǒng)的性格》,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5-10頁。注:作為外交領袖,美國《憲法》第二條規(guī)定,總統(tǒng)是與外國簽署條約的總談判人??偨y(tǒng)也可以與外國簽署行政條約。條約的期限不受政府或者國會換屆的影響,而行政協(xié)定在政府換屆后需要由新上任的總統(tǒng)重新簽署方可生效。來源:詹姆斯·麥格雷戈·伯恩斯等著,吳愛明譯:《近距離看美國政治》,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40頁。作為擁有獨立人格的個人,總統(tǒng)的行事風格和偏好顯然左右著決策過程。
自2017年1月特朗普總統(tǒng)上臺以來,其以自我為中心的自戀型人格在其執(zhí)政過程中不斷凸顯,并對決策制定產生重大影響。早在競選時期,特朗普總統(tǒng)便向公眾塑造了一個“殘廢的美國”,認為美國面臨著巨大的危機,而自己則是“救世主”,要帶領美國再次偉大。②DAN P.MCADAMS,The Mind of Donald Trump Narcissism,disagreeableness,grandiosity—a psychologist investigates how Trump's extraordinary personality might shape his possible presidency,The Atlantic,June,2016,https://www.theatlantic.com/magazine/archive/2016/06/the-mind-of-donald-trump/480771/.在其自傳中,特朗普總統(tǒng)寫道“有時候,你必須逆勢而行。在做哪些使我功成名就的生意時候,我正是追隨內心的感覺,雖然這意味著我要力排眾議——推翻所有人的意見”。③唐納德·特朗普,比爾·贊克著,唐其芳,顧岳譯:《特朗普傳:激情創(chuàng)造夢想》,中國工商聯(lián)合出版社2016年版,第46頁。自戀型人格決定了在決策過程中特朗普總統(tǒng)往往以自我為中心,并強加自己的觀點乃至偏見至整個決策團隊,形成一種獨特的“直覺決策”模式。同時,特朗普總統(tǒng)對于決策團隊的施壓直接導致持諸多不同政見的決策層高級官員先后離職,特朗普總統(tǒng)團隊成員基本認知日益“趨同”,進而導致小集團思維的進一步加劇。
在對外貿易方面,對于威權主義具有極度偏好的特朗普總統(tǒng)堅信貿易保護主義,以施加關稅解決雙邊貿易的失衡問題,以重談或退約處理多邊貿易分歧,尋求貿易的絕對平衡。因此,特朗普總統(tǒng)認為對外貿易的首要問題便是逆差的存在。2017年4月特朗普總統(tǒng)政府就違反和濫用貿易協(xié)定頒布行政命令,強調美國同其他國家的貿易協(xié)定并未能夠促進美國經濟增長、維持貿易平衡,反而導致了巨大的貿易逆差,使美國的知識產權受影響、失業(yè)率上升。④Presidential Executive Order Addressing Trade Agreement Violations and Abuses,The White House,April 29,2017,https://www.whitehouse.gov/presidential-actions/presidential-executive-order-addressing-trade-agreement-violations-abuses/.2017年11月,在特朗普總統(tǒng)訪華演講中便提到了中美貿易逆差問題,聲稱中美之間5000億美元的貿易逆差是極不公平的。①Remarks by President Trump at Business Event with President Xi of China,The White House,November 9 2017,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s-statements/remarks-president-trump-businessevent-president-xi-china-beijing-china/。注:白宮國家貿易委員會主任納瓦羅、商務部長羅斯在其文章中進一步揭示了特朗普的基本貿易邏輯,認為任何國家的國內生產總值(GDP)的增長即創(chuàng)造就業(yè)和獲得額外的收入及稅收的能力由以下四個因素決定:消費增長、政府支出增長、投資增長和凈出口增長。當凈出口為負數(shù)時,即當一個國家因進口多于出口而出現(xiàn)貿易赤字時,那么增加便會變慢。過去15年來,美國經濟增長緩慢的根源在于投資不足和進出口的失衡,即所謂的“貿易逆差阻力”。來源:Peter Navarro Wilbur Ross,Scoring the Trump Economic Plan:Trade,Regulatory,&Energy Policy Impacts,September 29,2016,https://assets.donaldjtrump.com/Trump_Economic_Plan.pdf。
因此,特朗普總統(tǒng)認為處理當前美國經濟的“結構性問題”的關鍵在于解決逆差問題,并將這種貿易邏輯單方面施加給決策團隊,加之團隊內部對華“鷹派”的壓倒性存在。整體決策過程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特朗普總統(tǒng)主觀臆斷的影響,在開始考慮如何解決中美貿易問題的同時,決策層成員便已經形成一種由特朗普總統(tǒng)強加的刻板印象,即認為在團隊內部已經出現(xiàn)了“必須要對華加征關稅才能解決貿易逆差”等一致團隊認同和規(guī)范,影響了成員的自我判斷,決策產生最終導致中美貿易由此因巨大的貿易逆差陷入了困境。
所謂“方法性流程”即決策團隊所有成員搜取和評估信息的方法和流程規(guī)范按照一致的基本原則和流程。②歐文·賈尼斯著,張清敏,孫天旭,王姝奇譯:《小集團思維:決策及其失敗的心理學研究》,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年版,第190-192頁。不同于傳統(tǒng)美國政治家,商人出身的特朗普更加崇尚“交易的藝術”而不是“談判的藝術”,對傳統(tǒng)的國家間的交往方式表現(xiàn)出一種蔑視?!敖灰资健钡臎Q策邏輯往往缺少固定的方法性流程,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決策團隊的不穩(wěn)定的、非限制性的、“以為存在”的決策方式,往往會導致有缺陷決策產生。
在自傳《交易的藝術》中,特朗普建議高管、首席執(zhí)行官和其他交易制定者“進行宏達的計劃”、“充分利用你的優(yōu)勢”,并始終“反擊”。特朗普關注個人關系和一對一談判,尊重一種古老的政治傳統(tǒng)。同時,特朗普提出了交易的四個階段:提出一個驚人的目標、進行大規(guī)模宣傳、決策反復搖擺、獲得完全的勝利。一個遠高于預期的條件讓對手無從下手——反復無常的變化給對手施加壓力——給出次優(yōu)條件讓對手急于接受了事——達到最初想要的結果。①The Mind of Donald Trump Narcissism,disagreeableness,grandiosity—a psychologist investigates how Trump's extraordinary personality might shape his possible presidency,The Atlantic,June,2016,https://www.theatlantic.com/magazine/archive/2016/06/the-mind-of-donald-trump/480771/.此種決策和談判方式顯然打破了美國政治傳統(tǒng)。此外在決策流程中,受到特朗普總統(tǒng)影響的決策團隊強調決策的根本目標是在于實現(xiàn)其最終目標結果,而并非維持同某一國家的良好關系,以結果為導向的決策思維使得特朗普總統(tǒng)團隊決策制定往往并非是深思熟慮的結果,也不利于美國同其它國家長期關系的發(fā)展。
在中美貿易問題中,此種“交易式”的決策流程進一步得到了體現(xiàn)。2018年3月,在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正式公布301調查結果之后,特朗普總統(tǒng)正式簽署“針對中國經濟侵略”的總統(tǒng)備忘錄,并在講話中宣稱“中美之間的巨大貿易逆差使得美國6萬家工廠倒閉,至少有600萬個工作機會消失”,彭斯副總統(tǒng)在發(fā)言中稱“美國正在采取有針對性的行動,不僅保護美國的就業(yè)機會,而且還保護美國的技術,這種技術將為未來幾十年的創(chuàng)新經濟提供動力和推動?!雹赗emarks by President Trump at Signing of a Presidential Memorandum Targeting China's Economic Aggression,The White House,March 22,2018,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s-statements/remarks-president-trump-signing-presidential-memorandum-targeting-chinas-economic-aggression/.由此,特朗普政府以所謂的“創(chuàng)造就業(yè)機會和迫使中國同意以更優(yōu)惠的條件同美國進行貿易”為目標展開了對華貿易制裁。然而,依據(jù)劍橋大學教授本杰明·斯圖貝克(Benjamin Studebaker)的分析,特朗普總統(tǒng)在貿易戰(zhàn)中難以實現(xiàn)“雙贏”。③Benjamin Studebaker,The Real Stakes of Trump's Trade War with China,The New Republic,August 27,2019,https://newrepublic.com/article/154852/real-stakes-trumps-trade-war-china.注:Benjamin Studebaker認為,首先,這些工作不一定能夠真的回到美國,因為即使回到美國,它們會再次很容易地被轉移到其它發(fā)展中國家,此外,即便這些工作回到美國,那么所涉及的工作最終也會為了控制勞動力成本而實現(xiàn)大量自動化,因此從長期來看,失業(yè)情況并不會發(fā)生變化。最后,決策的反復搖擺則體現(xiàn)在中美貿易談判的兩個關鍵節(jié)點即美國先后違反2018年和2019年的兩次G20峰會中美元首會晤所達成的共識。2019年6月29日,習近平主席同特朗普總統(tǒng)在大阪G20峰會期間舉行會晤,兩國元首同意,在平等和相互尊重基礎上重啟經貿磋商,美方不再對中國產品加征新的關稅。兩國經貿團隊將就具體問題進行討論。④習近平同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舉行會晤,新華社,2019年6月30日,http://www.xinhuanet.com//mrdx/2019-06/30/c_138185778.htm。隨后8月,特朗普總統(tǒng)政府宣布擬對3000億美元中國輸美商品加征10%關稅,即違反阿姆斯特丹會晤之后,再次違反了兩國元首共識。
特朗普總統(tǒng)決策團體存在嚴重的結構性缺陷,進而導致在對華貿易認知方面,成員的背景決定了決策團體在決策過程中局限于固定的模式思維,對于中美貿易問題的基本認知過于片面。同時,特朗普總統(tǒng)在團隊中的主導定位使得團隊成員日益趨同,認為中美貿易存在嚴重問題,影響了成員批判性思維的產生,缺乏不偏不倚的領導方式。最后,交易式思維對美國政治傳統(tǒng)形成挑戰(zhàn),強烈的結果導向型決策流程認為必須要改變中美貿易逆差現(xiàn)狀,忽視了中美關系的長遠發(fā)展。內聚的決策團隊、組織的結構錯誤,導致特朗普總統(tǒng)對華貿易戰(zhàn)決策制定過程受到小集團思維的嚴重影響,淪為小集團思維的“犧牲品”。特朗普總統(tǒng)決策團隊堅信中美之間存在不可避免的矛盾并認為通過施加關稅等一系列手段可以有效改善美國經濟疲軟的態(tài)勢,忽視了中美關系合作的巨大潛力與貿易戰(zhàn)對美國經濟的消極影響,拒絕持不同意見者與信息的出現(xiàn),使得決策過程中小集團思維的癥狀凸顯,產生了嚴重的消極作用。
一種共享的堅不可摧的錯覺和共同的自我辯解可以緩解最初對于失敗的恐懼,防止出現(xiàn)對個人缺陷的膽怯情緒,特別是在危機時刻。即使是在非危機時期,只要成員預見到可以從采取一種危險的、社會否定的或者不道德的行為來獲得收益時,他們會尋求一些方法來忽略讓人不安的威脅,歡迎主張采取誘人但又冒險政策的那個成員的樂觀觀點。①歐文·賈尼斯著,張清敏,孫天旭,王姝奇譯:《小集團思維:決策及其失敗的心理學研究》,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年版,第284-285頁。特朗普總統(tǒng)決策團隊強烈的“鷹派”屬性使得團隊堅信中美必將陷入“修昔底德”陷阱,陷入中國將在可預見的未來取代美國的全球地位的焦慮之中。隨著中美實力差距的逐步減小,關于中美是否一戰(zhàn)或陷入“修昔底德陷阱”的討論成為兩國民間討論的焦點?;仡櫭绹鴼v史,中國和美國都注意到,美國自二戰(zhàn)以來所參戰(zhàn)的五次大型戰(zhàn)爭中有四場已經輸?shù)?,或者至少未能取勝。①五次大型?zhàn)爭中,朝鮮戰(zhàn)爭最多算平局,越南戰(zhàn)爭輸了,伊拉克戰(zhàn)爭和阿富汗戰(zhàn)爭不太可能有好的結果。只有布什總統(tǒng)1991年的戰(zhàn)爭算得上是一個明顯的勝利,他迫使薩達姆·侯賽因通知的伊拉克從科威特撤退。來源:格雷厄姆·艾利森著,陳定定譯:《注定一戰(zhàn):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嗎?》,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26頁。因此自奧巴馬政府開始,在反思歷屆政府的對華政策的同時,美國逐步開始采取強硬的對華戰(zhàn)略,試圖在中國成為一個足以完全匹敵的對手之前遏制中國的快速發(fā)展。
就貿易問題而言,特朗普總統(tǒng)決策團隊則堅信通過包括施加關稅、重新締約等一系列的方式,美國經濟便能夠得到完全恢復。副總統(tǒng)彭斯在多次的講話中均表現(xiàn)出了此種盲目的自信,認為盡管全球經濟增長正在放緩,但是美國經濟及其前景強勁“憑借穩(wěn)健的貨幣政策,我們將提供更多就業(yè)機會;憑借以績效為基礎的移民體系,我們將以美國第一的方式滿足不斷增長的經濟需求;憑借堅定不移地處理中國的貿易不平衡和結構性問題,我們將為子孫后代保護美國的就業(yè)和繁榮?!雹赗emarks by Vice President Pence at the Detroit Economic Club Luncheon,The White House,August 19,2019,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s-statements/remarks-vice-president-pence-detroiteconomic-club-luncheon/.對華的威脅認知以及對于貿易問題的片面判斷導致特朗普總統(tǒng)決策團隊在面對中美貿易問題時傾向于將二者掛鉤,一方面進一步加重了對于中國的威脅認知,另一方面也使得經貿問題外溢,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國家間競爭的工具。
賈尼斯認為,在團隊決策過程中為保證決策的一致性,決策團隊成員會采取更多的努力去限制異議者的背離程度,使他成為一個馴化了的反對者。如果馴化失敗了,那么團隊最終會把異議者排擠出去,以恢復到一個同質團隊相對平靜的情緒氛圍中。面對巨大的壓力,異議者很有可能感覺自己處于一種禁令中,進而避免做出尖銳的評論,防止成員之間產生沖突甚至破壞團隊的團結,由此對決策結果產生影響。同時,決策團體必須確保領導人和其它成員不會接觸到可能挑戰(zhàn)他們自信的信息來幫助維持共享的自滿情緒。③歐文·賈尼斯著,張清敏,孫天旭,王姝奇譯:《小集團思維:決策及其失敗的心理學研究》,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年版,第286-287頁。
在特朗普總統(tǒng)決策團隊不斷調整過程中,特朗普總統(tǒng)不斷任用符合自身價值觀和“迎合”自身政策主張的成員,并進一步排斥不同意見者,顯然對當前團隊成員施加了“團隊一致性”的壓力,使這部分成員不得不進行自我審查,避免發(fā)表任何不同于特朗普總統(tǒng)經濟學的觀點,進一步加劇特朗普總統(tǒng)團隊小集團思維癥狀的突顯。
根據(jù)白宮官網(wǎng)提供的數(shù)據(jù),自特朗普總統(tǒng)就職以來,創(chuàng)造了近300萬個就業(yè)崗位,失業(yè)率降至3.8%,是近50年來的最低水平;就業(yè)機會達到了有史以來的最高水平;在特朗普總統(tǒng)經濟下,消費者和商業(yè)信心以及樂觀情緒飆升;美國制造業(yè)蓬勃發(fā)展,資本投資和庫存增長創(chuàng)紀錄水平。①President Donald J.Trump's 500 Days of Strengthening the American Economy,The White House,June 4,2018,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s-statements/president-donald-j-trumps-500-days-strengthening-american-economy/.然而諸多經濟學家的研究表明,從經濟的遠景發(fā)展來看,特朗普總統(tǒng)的經濟舉措并不能完全推動美國經濟的復興。根據(jù)英國研究公司牛津經濟研究所的分析,如果美國經濟按照特朗普總統(tǒng)的政策繼續(xù)發(fā)展,那么美國經濟增長將放緩至每年0.3%左右,這是自經濟衰退結束以來的最快速度。在沒有特朗普總統(tǒng)政策的情況下,美國經濟在五年后將增加4300億美元。②What a Donald Trump presidency would do to the global economy,The Washington Post,September 16,2016,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wonk/wp/2016/09/16/what-a-donald-trump-presidency-would-do-to-the-global-economy/.
同時,特朗普總統(tǒng)團隊并未充分搜集各方面信息并及時調整決策,在決策前未能有效預估中美貿易摩擦對于美國經濟產生的不利影響。據(jù)美國商務部統(tǒng)計,今年上半年美國貨物進出口額同比下降0.2%,其中出口同比下降1%。今年第二季度美國凈出口對GDP貢獻為負0.6%,貿易成了美國GDP的拖累。另一方面,14日美國10年期國債和兩年期國債收益率倒掛,顯示企業(yè)投資意愿不足,預示其未來經濟衰退風險急劇擴大。③貿易戰(zhàn)對美國經濟的影響已經顯現(xiàn),中國經濟網(wǎng),2019年8月17日,http://www.ce.cn/xwzx/gnsz/gdxw/201908/17/t20190817_32935504.shtml。因此,在未進行信息充分收集的情況下,盲目對華發(fā)起貿易戰(zhàn)實質上對美國經濟同樣產生了巨大的不利影響。
綜上所述,從決策團隊的角度來探討美國發(fā)起對華貿易戰(zhàn)決策顯然提供了一個新的分析視角。在特朗普總統(tǒng)的主導下,組織的結構錯誤和激發(fā)的情境性因素共同導致決策團隊陷入小集團思維的邏輯困境,進而做出了有缺陷的決策,錯誤的發(fā)起中美貿易戰(zhàn),導致中美競爭加劇,影響中美關系長遠發(fā)展。
“小集團思維”顯然充斥整個特朗普總統(tǒng)決策團隊并對其對華貿易決策產生巨大影響。特朗普總統(tǒng)決策團隊小集團思維的產生首先是由團隊的內聚程度決定的,經過多番調整的特朗普總統(tǒng)團隊呈現(xiàn)出具有特朗普總統(tǒng)強烈個人風格的決策模式,即強調“交易的思維”,同時,由于對華威脅認知的普遍存在,因此團隊內聚程度進一步加深。此外,由于包括小組的封閉、領導方式的不公平以及缺乏方法性流程在內的一系列結構缺陷和強大的內外部情境性壓力的存在,因此特朗普總統(tǒng)決策團隊在對華貿易問題決策過程中明顯陷入了小集團思維的困境,導致相關決策質量低下且存在嚴重缺陷。因此,小集團思維在決策過程中的壓倒性存在直接導致2018年特朗普總統(tǒng)政府發(fā)起對華貿易戰(zhàn)決策。
貿易戰(zhàn)的發(fā)生無疑將成為中美關系發(fā)展進程的重大事件,一方面意味著中美競爭的不斷加劇與常態(tài)化,另一方面則再次展現(xiàn)出了中美關系的韌性,競爭過后雙方選擇回歸理性通過談判的方式管控分歧化解矛盾。由此折射出未來較長時間段內中美之間的互動方式即盡管存在激烈競爭,但雙方并不傾向于實現(xiàn)完全脫鉤,而是避免競爭升級成為完全對抗,競爭的目的是展現(xiàn)矛盾與問題??偟膩砜?,中美關系既存在有限度的競爭,又存在潛在的合作可能,競爭與合作并存顯然將是中美關系發(fā)展的總體趨勢,同時,打破美國對華決策中的小集團思維為中國外交處理中美關系提供了重要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