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峰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靠運河當然要吃運河。
運河里潛游著無數(shù)的魚蝦,鯉魚、鯽魚、鳙魚、草魚、鰱魚、泥鰍、白條子,它們是長在水里的莊稼。在河水的滋養(yǎng)下,魚兒由小到大,由少到多,繁衍成群。每家每戶都有捕魚的工具,漁網、篩子、釣竿、皮衩等,與鍋碗瓢勺共同構成了生活的日常道具。想吃魚了,就往河邊一走,隨意到像去自家的菜園子摘茄子辣椒黃瓜。
祖父是捕魚的高手,一網下去,能撈出足夠的油鹽柴米錢。家里來了客人,他提著水桶,拎著漁網就出門了,身后跟著一只搖著尾巴的土狗。一袋煙兒的工夫,祖父提著一桶魚回來了,如同神助。鰱魚、鯽魚、泥鰍、鯉魚等,偶爾還有河蝦、甲魚,所有的魚都來者不拒?;氐郊?,母親三下五除二,收拾一番,即可上鍋烹制,成為待客的佳肴。
居于河畔,一年都有魚吃,吃魚是家常便飯,這樣的魚,那樣的魚,大的魚,小的魚,全都進了村里人的肚里。不過,一年中有兩次頗為正式的吃魚,或者說是有儀式感的吃魚,那是全村人的集體狂歡。一次是在春季河水破冰時,一次是在伏天翻坑時。
小雪一到,河水開始結冰,剛開始是流凌,在陽光下看,薄如蟬翼。緊接著是零零星星的小塊,到后來成了密密麻麻的大塊。最后,所有的凌塊在某個時間點,如火山爆發(fā)般“砰”的一聲,相互碰撞著、推擠著向前涌動。那碰撞是獨屬于運河的聲響,只有它能夠聽得到。在陽光的照射下,凌塊反射出銀色的光,冰冷冷的。到了小寒,所有的冰凌緊緊擁抱在一起,不留一絲縫隙。河面徹底被冰封起來,變成了冰的世界。冰結得厚實,天塹變成了通途,人可以從上面過,牲畜可以從上面過,甚至車子也可以從上面過,絲毫不用擔心冰破的危險。
河面冰封了,也不影響村里人吃魚。等太陽出來,往河邊走一遭,可抓捕那些在河邊曬暖的魚。破開冰,基本上十拿九穩(wěn)。不過,大范圍吃魚,痛痛快快地吃魚,要等到來年開春。開春了,魚兒要產籽,遇到桃花汛,便往上跑,或隨波逐流,尋找安靜的地方生兒育女,那情景像極了趕集的鄉(xiāng)人。循著它們的蹤跡,一捕一個準兒。面對魚兒,人的心變得無比堅硬,吃的欲望大過了同情和憐憫。對魚兒來說,卻有些殘酷。
春季河開時要吃鯉魚,叫開河魚。鯉魚在冰層下生活了一個冬天,被喂肥了,一個個碩壯得不得了,味道也好。鯉魚是吉祥魚,紅尾,黃鱗,尖頭,小嘴,肥嫩鮮美,為魚中的上品。神話中魚躍龍門的魚,年畫中年年有魚的魚,都是一尾紅艷艷的鯉魚。在村子里,無鯉不成席,逢年過節(jié),遭逢喜事,迎來送往,都少不了要食鯉魚,似乎吃了鯉魚,那一頓飯才圓滿,才皆大歡喜。
兒童入學,要燒鯉魚,希望孩子能像跳過龍門的鯉魚,通達富貴。老人活到七十三歲時,女兒須送上兩條鯉魚,寓意“七十三,吃了鯉魚躥一躥”,寄托著延年益壽的美好意愿。舊時,新人的結合,多靠媒人的一張嘴。新婚后,需請媒人吃鯉魚,以示答謝。若是忘了,要趁早補上,否則會被媒人數(shù)落一輩子,也會伴著媒人的嘴傳遍十里八村。
開河魚是少有的樂事,全村人一起吃,如此,才熱烈,才暢快。男女老少齊上陣,刮鱗、去腮、剖膛、洗凈、斷段,加蔥、姜、蒜,加醬油、鹽、醋、大料粉腌制調和,約兩個鐘頭,掛面糊,下油鍋中炸至焦黃。最后,放入大鍋中燉煮。大鍋是殺豬去毛用的鐵鍋,沒見過,很難想象出它如何大。
魚要和豆腐一起燉。豆腐是作坊里的老豆腐,托在手里,橫一刀,豎一刀,直接丟進魚鍋里。千滾的豆腐,萬滾的魚。豆腐和魚都耐煮,時間越久,越有味道。燉到最后,煮得發(fā)了泡的豆腐布滿了蜂巢般的孔洞??锥蠢镂懔藴?,咬一口,濃湯從孔洞里溢出,濃烈的香溢滿了整個口腔。貪吃的我,常被豆腐里的湯汁,燙出泡來,眼角還閃著淚花。
村子里有一個豆腐作坊,天不亮就開始忙碌,磨縫里冒出的白漿,像白色的瀑布往下流。豆腐作坊在三百六十行中排第三十,算是個大行當。豆腐用黃豆磨制而成,泡豆、磨漿、煮漿、點鹵、打塊,也許千百年來,或是更久遠的時間里,人們一直使用這種古老的工藝,可能在生活里,這樣簡單的方法已經足夠了,不需再進行任何改動。
村里人對豆腐極為偏愛,種植大豆的目的就是為了吃上一碗豆腐。不過,大豆的數(shù)量都不多,僅在地頭種上些。想吃豆腐了,便舀一瓢豆子去作坊。彼時,尚保留著以物易物的習俗。豆腐除了用錢買,也可用豆子換,一瓢豆子能換兩斤豆腐,足夠美美地吃上一頓。我在享受口腹之歡的同時,想著聞著的是不是和祖先一樣的味道?
滿滿一大鍋魚和豆腐,全村老少都能嘗一口。每人一碗兩碗,蹲在打谷場上,吃得熱火朝天,吃得舒坦恣意。對叔伯們而言,烈酒是少不了的。酒是本地的酒,沛公、泥池、鳳鳴塔、洋河大曲。不需什么下酒菜,一碗魚足矣。一口酒,一口魚,一口豆腐,美得賽過神仙,有的不過癮,再劃上幾拳,更見熱鬧。
吃開河鯉魚的同時,可搭配著吃河蚌。河蚌也是春日里的絕佳吃食,又名河歪、河蛤蜊,以濾食藻類為生,喜歡將自己半埋在泥沙中。蚌殼堅硬,形狀如人的手掌,呈黃褐色、深綠色以至黑色。河蚌越老,外殼的顏色越深越黑。殼上的紋線猶如人的指紋,一圈又一圈。在民間,那種黑殼的大河蚌是不能吃的,因為它們可能已成了精怪,是碰不得的。河蚌具有清熱解毒、滋陰明目的功效,有“春天喝碗河蚌湯,不生痱子不長瘡”之說。
伏天,天氣悶熱,心頭上好像壓了塊石頭,讓人透不過氣來,時不時仰著脖子望天,可一點兒風也沒有,汗珠子直往下掉。水里的魚也透不過氣來,大魚、小魚在深水里待不住了,紛紛游到水面上來,“吧唧吧唧”一口一口地換氣兒,像溺水的人,貪婪地吞吐著空氣。油綠的水面上,全是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水泡兒。見此情形,男女老少都知道,快要翻坑了。
說不定哪天,一個男人或幾個男人在村子里一吼:“翻坑了!翻坑了!”村里的男人們、女人們、孩子們,拿著漁網,提著水桶,不約而同地跑向河邊。男人們二話不說,把褲子一脫,穿個褲衩子就一頭栽進水里去,先翻幾個身,搗幾個猛,待到水里充滿了男人們的光膀子,他們便吆天喝地地在水中東西南北、南北東西地攪上幾遍,一時間,河里的水變成了一鍋泥湯。魚兒在水底待不住了,一個個漂到水面上來。
看到水面上一條條的魚兒,草篩子、米篩子、抄網、抬網、網兜、水梢齊上陣,各顧各地抓魚,誰抓到是誰的,再加上好勝心作祟,誰也不輕易服輸。少的抓個八九斤,多的十二三斤,事后常聽大人們說:“誰家可逮著了,抓了足足有二三十斤!”那些不便下水的嬸子大娘們,提了水桶,端著臉盆站在河邊,等著撿魚。
“三嫂子,我這里抓住一個大的,你要不要?”“你這個小兔崽子,你媳婦正在家里等你呢,還不快回家去?!贝蠹艺f著笑著樂著,有的年輕后生趁著河邊的人不注意,猛地一團黑泥甩了上來,又引來新媳婦、嬸子們的笑罵聲。岸上的人、河里的人、大人、孩子,全都笑成了一團。
待到天黑下來,魚也抓得差不多了,便陸續(xù)端著盆、提著桶回家去了,一年一度的翻坑大戰(zhàn)也隨之結束。翻坑結束了,與之有關的歡樂卻沒有結束。哪怕過去了好幾天,村里人還沉浸在翻坑的樂趣中,見面還會問,你家的魚吃完了嗎?
魚老大是村里的捕魚人,靠著祖?zhèn)鞯氖炙嚕闪瞬遏~者中的老大。他的房子在河岸邊,頗有些隱世獨立的味道。屋子前是一片空曠的場地,上面全是竹竿支起的架子,用來晾曬漁網、皮衩等。漁網晾在那里,像童話里的場景。經過時,常見魚老大夫婦對著漁網忙碌,或撿拾網里的魚蝦,或清理漁網上的樹枝鐵絲,或修補漁網破爛的口子。
我對魚腥味情有獨鐘,像一只饞嘴的貓。那種誘惑是不可抗拒的,每次路過,都要深呼吸,像一個貪心的人,要把彌漫在空氣中的魚腥味全部吸入腹中,然后慢慢回味。若是遇到魚老大捕魚歸來,便湊上前去,蹲在漁網邊,幫著撿拾魚蝦,碰到不認識的魚,就問魚老大。好像沒有他不認識的魚,也不知道從沒讀過書的他從何得知,這可能就是所謂的民間智慧,也是民間生存的根本。
魚大娘慈眉善目,如一尊活菩薩。在收拾魚之前,總要祈禱一番。她同魚老大一樣,本性淳樸、善良,整天樂呵呵的。我每次走的時候,她順手用草繩子拴幾條魚,或是裝一袋子小魚干,讓我推脫不掉。每一次,魚老大都在一旁幫襯,“拿著,這是我孝敬你祖父的,他可是我的半個師傅?!?/p>
回到家,說給祖父聽,祖父笑而不言,或者最多來一句,給你你就拿著。我很是納悶,印象里,魚老大的手藝比祖父厲害多了,要不然也不能被稱之為魚老大了,為什么祖父會成為他的半個師傅呢?這個疑問一直不得而知。
在魚老大的漁船上,保持著舊時的生活習慣,一個鐵皮小煤球爐,上面架著一口雙耳小鐵鍋,爐子旁是一個竹籃,里面放著蔥姜等佐料。捕魚時,燉上一鍋水,遇到鮮嫩的白條子或青蝦,魚老大就用指甲刮幾下鱗,隨手丟進鍋里,涮一涮,即送入口中。一邊吃魚,一邊喝酒,一邊捕魚,瀟灑得很。
魚老大隨身帶有一個酒葫蘆。葫蘆也上了年紀,油潤、錚亮,散發(fā)出古董般的幽光。渴了、乏了、困了,他擰開蓋,抿一口,帶著一聲清脆的“滋”聲,人立馬活了起來,精神了起來,空氣中也彌漫著淡淡的酒香。魚老大和祖父喝酒的神情一樣,臉和眼都閃著一種奇異的光,那神氣像酒仙,脫俗、忘我、縱情。喝了酒的祖父面色慈和,神態(tài)安詳,酒讓祖父和我更親近,讓親情更加濃郁。
魚老大最讓人稱奇的是一手捕甲魚的絕活。沿著河岸走里把路,根據水花,他能判斷出甲魚的位置,然后一網抄下去,絕對十拿九穩(wěn)。他把魚翻過來,瞅一眼,如果是母的,直接丟進河里,只有公的才裝進網兜。他也不貪心,一次最多捕兩三條甲魚足矣。鎮(zhèn)上的人都認識魚老大,只要他一來,分分秒秒被搶光。
魚老大有三個兒子,都羨慕他捕甲魚的絕活。再加上,野生的甲魚奇貨可居,他們一直叫嚷著讓魚老大傳授。魚老大誰也沒有傳授。他常說,你們太貪了,傳授給你們,河里的甲魚遲早滅絕。魚老大常說,他是喝著運河水長大的,他比魚兒更了解河的隱秘,他知道哪個地方有礁石,哪個地方有暗流,哪個地方水藻豐茂,哪個地方適宜魚兒繁衍后代。
對魚老大來說,河里的魚是天賜之物,也是它的衣食父母。捕魚要適可而止,涸澤而漁是一種罪過。沒有了魚的河流不再是活著的河流,不再是有生命的河流。
七八月份,照例發(fā)大水,水中食物豐富,蝦、蟹、蟲、藻都活躍,魚兒也活躍。此時,鯰魚養(yǎng)得最肥,勝似人參。如果說,鷹是天上的猛禽,是天上的王者,那么鯰魚則是河里的兇魚,是水中的王者。鯰魚貪吃,食量也大,捕食對象是小型的魚蝦,甚至岸上的青蛙、田鼠也是它的獵物。它喜歡埋伏于水邊的石縫、樹洞或水草之下,等候獵物靠近,尾巴一甩,將其打入水中。
鯰魚的尾巴是捕食的工具,也是最鮮美的部分,村民常念叨“鯰魚尾巴鯉魚頭,寧舍一頭牛,不舍鯰魚尾?!宾T魚燉豆腐、燉粉條,都是打牙祭的饕餮之食。魚老大最喜歡抓鯰魚,每次發(fā)大水,他都高興得像個孩子。別人避之不及,他反倒無比的興奮。每一次都大獲豐收,見了誰家的孩子,就給上一條,臉上的皺紋笑成了一朵花。
成也鯰魚,敗也鯰魚。有一次魚老大在河里摸魚,看見一條大鯰魚游了過來,他瞅準了,猛撲上去,雙手緊緊卡住了魚鰓。不想,那條大鯰魚頓時瘋狂起來,尾巴如鞭子般胡亂甩打,攪動起“噼里啪啦”的水花。倏地,聽得魚老大大叫一聲,見他將到手的鯰魚又重新扔進了水里,然后,驚慌失措地往岸邊走來。等他齜牙咧嘴地爬上岸,腰上青一股紅一股的,眼睛里的驚恐尚未散去。那是我們第一次看見他對著一條魚惶恐。
那次經歷,對魚老大的打擊極大,他大病一場,好些天才起床。病愈的魚老大,似乎被抽去了精氣神兒,如一條風干的魚。從那以后,魚老大很少捕魚了。后來,竟一把火將漁網給燒了。再后來,他閑得發(fā)慌,不知從哪弄來了幾只魚鷹。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魚鷹,它們棲在木架上,精神抖擻,如同臨戰(zhàn)狀態(tài)。魚老大把桿子一揮,魚鷹“噼噼啪啪”躍進水里,眨眼工夫,叼上一條條魚來。魚還在掙扎,這真是一個熱鬧的場面,讓我很是驚訝、興奮、激動,甚至放肆地大叫。魚老大也不貪心,只要夠一天的油鹽錢,即收工回家。
不知何時,有些人喜歡叉魚這種最驚人的捕魚方式。魚的血順著鋼叉流下來,流入河里,浸紅了河水,然后慢慢散開、消失,如同河埠頭的水汽杳無蹤跡。第一次看到人叉魚,我感到慘烈極了,奇怪如此古老的捕魚方式怎么還會流傳下來。對于魚老大來說,這種方式是不能忍受的。每次遇到叉魚者,他都要上前訓斥一番。人們礙于他的年齡和輩分,往往譏笑著離開。
河水的流淌最接近時間的流逝,看似悄無聲息,實則波濤洶涌。伴著河水的流逝,魚老大從壯實的漢子,變成了白發(fā)蒼蒼的老者。最后,魚老大在一個發(fā)大水的季節(jié),無疾而終,一把灰也按照他的囑咐,丟進了河里,隨水而逝,或是沉入水底,與那些死去的魚兒,相依相伴。魚老大的死,預示著一種手藝的消失,魚老大這個稱呼也成了一個生僻詞,懸掛在時光的門楣之上。
再后來,河里有了一個又一個魚塘,野生野長的魚變成了人工飼養(yǎng)的魚。多數(shù)人吃不出區(qū)別,唯有那些上了年紀的人是能分辨出來的,一直念叨著,如果魚老大還活著的話多好!眼前那個與運河以及運河里的魚打了一輩子交道的模糊的身影又逐漸清晰了起來。
父親遺傳了祖父的勤勞,也遺傳了祖父捕魚的手藝。
父親捕魚的工具先是麻制的網,后來是綠色的尼龍網。漁網不僅僅是一張網,更是父親用來改善妻兒生活的工具,像鐮刀、鋤頭,是生活不可缺少的媒介。有了它,貧瘠的生活得以豐饒,餐桌上也有了更多的快樂與歡笑,也讓一個少年有了更多美好的回憶。
麻制的漁網在使用前,要用桐油浸泡,以防腐爛。桐油浸泡后,再用豬血浸泡,俗稱“喂網”,即把網喂飽了,用父親的話來說,不喂網,哪能下水啊!所以,下水前的漁網呈暗紅色,散發(fā)著濃烈的腥味。父親的漁網孔大,目的是讓小的魚秧子漏掉,防止涸澤而漁。
運河水面開闊,水深,水流緩,水底也沒有扎人掛網的木樁和水草,適宜撒網。撒網時,父親用力抖展,讓網充分攤開,攤開的面積越大,捕魚越多,然后兩腿微彎,雙足緊緊扎穩(wěn),如釘子般釘入泥里,緊接著側身運氣,猛然間,振臂一揮,綠色的漁網“唰”地飛向水面。網四周的鉛條迅速下扎,泛起漂亮的圓圈,眨眼間沉入水中。一起一落,輕松、自在、隨意,數(shù)不清的光陰被漁網網走。
拉網的過程是一個未知的過程,也是一個期望與失望并存的過程,哪怕是作為捕魚老手的父親也屏住了呼吸,似乎一個大喘氣,就能把魚驚跑了。父親臉上的表情忽明忽暗,像水面上搖搖晃晃的細碎波紋,那是春天才有的色彩。漁網拉起,能看見魚在動,鯽魚、鯉魚、鳙魚,全部在活蹦亂跳地動,似乎在竭力逃出漁網,河面也彌漫著鮮活的氣息??粗鴦拥臐O網,笑容在父親的臉上綻放,然后一閃而逝,像水波一圈圈地蕩開去。
父親穿著皮衩,在河里網魚,我則在岸邊釣魚。釣的多是鱔魚。蚯蚓是鱔魚最愛的食物,沒事時,喊上幾個小伙伴,拿著鋤頭,提著水桶,去村子里的各個角落挖蚯蚓。無論大小,統(tǒng)統(tǒng)收入桶中,挖到的蚯蚓越多,意味著釣到的鱔魚越多。回到家,母親用尖刀將鱔魚一一劃開,取出臟腑,用鹽搓掉皮上的黏液,即可烹食。
當時有一種名為鱔籠的竹籠子,用約一厘米寬的竹篾編成,籠身封得死死的,兩頭開口,一頭封閉,一頭開啟,口子為倒刺狀,讓鱔魚進得去,出不來。傍晚時分,將籠子放在鱔魚常出沒的水田埂邊,籠里的蚯蚓將鱔魚吸引來。第二天一早,籠子里或多或少都有幾條鱔魚,讓人不失所望。
有一次,父親帶我去了離家十幾里地遠的河里捕魚。捕魚前,父親先下魚窩子,誘餌是豆餅加麥麩皮。下水后,麩皮被水帶到更遠的水域,眼看著遠處的魚隨著麩皮的漂浮方向逆流而來。父親瞅準時機,連續(xù)撒網,由于少有人光臨,此處的魚兒如茂盛的水草般,收獲是意想不到的大。幾網下去,一條真正的大魚落網了。那是一條半人高的草魚,翻起的水花比一個孩子翻起的水花還大。
父親的呼吸有些急促,看著父親嚴肅的神情,我的一顆心吊在了嗓子里。看著與魚爭斗的父親,我想起了魚老大,生怕父親重蹈他的覆轍。好在虛驚一場,最后父親將那條魚連同漁網一起甩上了岸。然后,父親連皮衩也沒脫,一屁股坐在岸上,大口喘著氣??粗矍坝昧Ρ嫩Q的魚,真的是難以置信。這是父親捕魚生涯中最輝煌的一次,之前,包括之后,父親從未有過如此豐厚的捕獲。
更多的時候是父親一人去捕魚,悄悄地去,悄悄地回。捕魚歸來,我是第一個知曉的,然后像一只敏捷的豹子,“哧溜”竄了出去,這要歸功于我對魚腥味敏感的嗅覺。然后,看著父親提著漁網水桶回家,看著父親將魚倒入洗衣用的大鐵盆,我激動得眼睛發(fā)光。蹲在盆邊,怎么看也不厭,魚兒“簌簌簌”吐著水泡的聲音,妙如樂曲。
父親是捕魚的高手,母親則是烹魚的高手,大魚、小魚、知名的魚、不知名的魚,在她的手下,全都是讓人欲罷不能的美味。數(shù)百年前,運河上漁民因船上條件所限,往往取一小泥爐,爐上坐一口鐵鍋,干柴生火,煮上一鍋菜,鍋邊貼滿面餅,于是便產生了飯菜合一的烹調方法,名為地鍋菜。
母親擅做地鍋魚,將魚去內臟,洗凈,瀝干水分,放入油鍋中,慢火煎透,再放入茴香、姜、辣椒等,炸出香味,放入煎好的魚,加水燉煮。大火燉開后,放入面餅,一半貼在鍋沿,一半浸在湯汁里。蓋上鍋蓋,小火煨熟。打開鍋蓋,熱騰騰的魚、白晃晃的餅,別說是吃,看著就饞涎直流。因長時間燉煮,魚的頭也好,尾也好,肉也好,刺也好,全都酥爛滑嫩。
魚做好了,母親很少吃魚肉,筷子一夾,將魚頭夾入自己碗中,用她的話說,豬頭也不如魚頭香。不過,有的魚頭確實美味,如鳙魚,讓人食之銷魂。鳙魚俗稱胖頭魚,顧名思義,它的頭碩大無比,且肉質肥潤。到了冬天,鳙魚開始發(fā)福,將一個胖字演繹得淋漓盡致,肉質厚實肥美,是冬令時節(jié)的席上珍饈。
那些寸把長的小魚,母親也舍不得丟掉,用來做蘿卜魚或野菜羹。小魚呈麻灰色,身子圓滾,人們叫它麻姑楞子。母親極為仔細,每一條魚都在她的布局和掌控中煎得恰到好處,頭尾不分離,閃著金色的光。魚煎好后,放入蔥姜蒜辣椒,倒進蘿卜絲,少量水,文火慢燉。等到滿屋魚香,方可揭開鍋蓋,我也像一只貓東張西望。
春日里的野菜帶著春氣兒,也帶著水靈靈的香氣兒。孩子們三五結伴成行,挎著籃子,帶著鏟子,來到殘留著頭一年草秸的河灘上或春地里挖野菜,有灰灰菜、馬齒莧、豬毛菜、苦苦菜、薺菜、馬蘭頭等。一會兒,便挖了滿滿的一筐。若是遇到甜八根,趕緊到河里,洗去粘在根上的土,含進嘴里嚼,一股帶著苦味的清香刺激著味蕾,鮮嫩、清心,讓人覺得春天真正來到了。
咸魚是母親的備留美食,擺在篾制的蒲籃里,有一種賞心悅目的審美意趣。母親是殺魚的高手,只需一刀,從魚嘴到達尾部,整個打開了魚的內部,去其臟腑,去魚鰓,然后抹上粗鹽。手法簡潔流暢,不像是在腌魚,反倒像是在從事一件藝術活。腌魚有三種吃法,一是蒸,將整條魚放在鐵鍋里蒸,魚肉綿軟,臘味外溢;二是燜,將咸魚切成瓦塊狀,油煎至兩面焦黃時,投佐料,加水燜,綿了起鍋,此味也悠長;三是烤,將魚涂上辣椒面在火上烤,快熟時香氣四溢,這種做法最讓人食欲旺盛,胃口大開,也生出幾分滿足,幾分幸福。
魚是一種象征著富足和希望的食品,魚的鮮嫩柔滑,像人幸福滿足的心情。年年有魚,年年有余,一盤魚里飽含著無限美好的憧憬。
在水邊長大的孩子,沒有一個不喜歡玩水的,沒有一個不喜歡摸魚抓蝦的,也沒有一個不會水的。夏天,一個個光腚猴兒泥鰍般往河里鉆,耍狗刨、鉆猛子、打水仗、捉魚兒,快活極了。
鳧水純粹是無師自通,在河里撲騰幾回,就會了。最高水平的鳧水,是在水里走,頗有些武俠高手的味道,引得旁邊的孩子們大聲叫好,也在心里暗暗羨慕。有時來了興致,站在高處的河灘上,縱身一躍,飛鳥樣落入水中,地雷般在水面炸出碩大的水花,水珠四濺,在陽光下熠熠閃光。
最刺激的游戲是水中捉迷藏,一個自認水性好的家伙,猛吸一口氣,然后一個魚打滾,猛地扎入水里,不見蹤影。其他人跟著憋足了氣,沉入水中胡亂尋找起來。過了好大一會兒,在大家忐忑不安時,一顆沾滿烏泥和雜草的頭顱,倏地在幾十米開外露出水面,大家長嘆一口氣,然后哈哈大笑起來。
玩水累了,就打水漂。光溜溜的一字排開,站在水邊,輪流著打。打水漂,以手腕的力量讓石片在水面反復彈跳,泛起一個又一個的水花,最后落入水中。彈跳的次數(shù)越多,泛起的水花越多。打水漂的要點在于用力的技巧,還在于石片的選材,薄而平的石片或瓦片飄得最遠。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玩水也有危險的時候。有一次,我正得意之時,一下子被河底的水草給纏住了。幸好被魚老大遇上了,他把我拉上來時,我已喝了不少的水,奄奄一息。他一手倒拎著我的腿,一手使勁地拍打我的脊背,直到我“哇”的一聲,吐出肚子里的水,整個人才好像活過來。
玩水的孩子天不怕地不怕,水蛇可以當鱔魚抓,獨獨害怕一種小東西,那就是柔若無骨的螞蟥。螞蟥像一片片枯黃的柳葉,在水中隨波逐流。那黃綠色的小小的軀體,有一種讓人害怕甚至心悸的力量。螞蟥專吸人和動物的血,只要人或動物一下水,它們聽得水響,便紛至沓來,極為迅速。
玩得正高興時,忽然覺得腿上一癢或者一熱,緊接著就是一疼,摸都不用摸,肯定是被螞蟥吸上了,趕緊上岸,用手掌或鞋底使勁拍,它們才從腿上掉下來。隨即,有血從傷口流出來,血淋淋的,好大一會兒才能結痂。螞蟥叮人只能拍打不能硬拽,據說要是不小心拽斷了,它會順著血管游進人的體內,在體內產卵繁衍,直至將人的血吸食干凈,讓人毛骨悚然。
孩子喜歡玩水,大人也喜歡玩水。夏天,一天忙完了,男人們拿著毛巾,穿著大褲衩,拖著拖鞋,三三兩兩地去河里沖涼泡澡。嘴里也沒個正經,若是靦腆點的人,真插不上話。興致來了,看誰會玩水,姿勢多是狗刨,速度卻不慢,在身邊人的起哄喝彩中,越游越精神,有的甚至能游到河對面好幾個來回。
最喜歡跟在一個本家叔叔的后面,尾巴般如影隨形。小叔只年長我?guī)讱q,卻無比老成、機靈,上樹捉鳥,下河摸魚,春來放風箏,冬來抓野兔,沒有他不會的,讓我無比崇拜。他會講嚇人的鬼故事,用槐樹葉子卷起來吹哨子,聲音忽高忽低,時遠時近,再加上嚇人的鬼故事,讓人起一身的雞皮疙瘩。在玩樂上,對他的崇拜遠遠多于父親,他是名副其實的孩子王,在孩子的心目中極具號召力。
河灘是一個神奇的王國,寄居著數(shù)不清的小動物和蟲子。到了晚上,它們開始四處活動,青蛙的鳴聲夾雜著蛐蛐的叫聲,此起彼伏,遠處有螢火蟲在高高低低地飛,像在跳舞。小叔好借著月光、星子的微光或手電筒,用網兜捉泥鰍。捉泥鰍要眼疾手快,若是笨手笨腳,泥鰍“嗖”地一下鉆到泥里,連影子也見不到。要不多久,就能捉上一桶,足夠打牙祭的。
泥鰍捉來,先不忙著烹制,要放在清水中靜養(yǎng)兩天,讓其吐出體內的泥沙。泥鰍是橫行鄉(xiāng)間的佳肴,吃法根據泥鰍的大小來定,小的泥鰍放到油鍋里炸,用小火炸至金黃色撈出,撒上鹽、辣椒粉等,又脆又辣,是下酒的好菜。父親喝一口酒,咬一截脆泥鰍,別提多享受了。個頭大的泥鰍紅燜,清水洗凈,放入油鍋中,將泥鰍兩面煎黃,倒入料酒、蔥姜蒜等,然后加水,蓋嚴鍋蓋,只管加柴燜熟。待整個灶間鮮香撲鼻,一大鍋燜泥鰍就成了。
家里的老人擔心孩子落水,于是常說河里的大魚成精了,經常吃小孩。對這樣的話,我不止一次聽過。河里的大魚悄悄潛伏在岸邊,瞅著孩子不注意,尾巴一揚,“啪”的一聲,孩子被打入水中,趁機吃掉。當初,我以為是村里人的魘語,或是懲治孩子的恐嚇之語,讓孩子少去河邊玩水,及至見到魚老大拖著一米長的魚在岸邊走時,我才相信這不是大人嚇唬小孩子的話。
另一種嚇唬孩子的說辭是水鬼。溺水而亡的人變成了水鬼,再有一個人溺亡,他才能得到解脫。為此,水鬼經常變成蜻蜓、大魚,吸引人,特別是小孩子去捕捉。經常聽說,十里八村誰家的小子又溺水了。于是,河灘上又多一個墳堆,又多了一個斑點。孩子的父母哭過痛過,但生活還要繼續(xù)。
為此,每到傍晚,炎熱的午后,干冷的黃昏,飯熟了,呼喚孩子的聲音也在村里燜熟,從長輩們的嘴里溢出。村內村外,響起一聲又一聲呼喊孩子回家的聲音,清脆的、雄渾的、焦急的、綿長的,像喇叭花的枝蔓,不知不覺就爬到了屋頂,伸出了院墻外,竄到了河灘上,竄到了野地里。
老舊的村莊因孩子而保持著應有的活力。習慣沉默付力的人們,只有在喚孩子回家吃飯的時候,才有了那么一絲的悠閑與藝術感。孩子的名字從大人嘴里吐出,多是小名,戲一樣唱。村東一句,村南一句,飛到村頭碰面,擦出一家一戶各有的抑揚頓挫。聽到呼喊聲的孩子,知道到了吃飯的時間,立刻放下手中的泥炮、鐵環(huán)、柳條帽,瘋著、鬧著、嚷著往家趕,如同放養(yǎng)的雞、鴨、牛、羊,開始返圈歸巢。
喚我回家的永遠是祖母。祖母的聲音有穿透力,穿過紛擾的炊煙,穿過雜亂的人籟,撞到天上彈一下,進了我的耳朵,像她搟的面條那么有彈力。我一邊大聲應著,一邊踢踢踏踏地往家跑,塵土飛揚。我知道,我的回應,祖母根本聽不到,可我依然情不自禁地應著,好像這樣,才能讓祖母放心,才能讓自己安心。
祖母喚我,音調由低至高,以家為中心畫著圈。近了,幾步跑回,聲音便停住。離家遠了,祖母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促。我的影子不入祖母的眼眶,她老人家不會停止,仿佛上緊發(fā)條的彈簧,會一直高下去,如同那個孱弱的身體里總有掏不完的力氣做活一樣。祖母喚我回家吃飯的聲音是黑暗中的光,急促、綿長,線捻兒一樣往各個孔隙里探搜,東家的大娘,西鄰的嬸子,南院的二叔,他們都會幫著喊:“小峰,快回家,晚了,祖母不給飯吃?!?/p>
跑回家,祖母多半倚在門板上,手抓著銹跡斑斑的門環(huán),保持一個站立、尋找的姿態(tài)。門環(huán)是銅的,跟門一起向風站著,有了包漿。只有祖母經常手觸的地方,才顯現(xiàn)出銅的本色,光滑得醒目,如同她喚我的聲音那么渾厚且漸次明亮。“野得也不知道餓。”見我回來,祖母總說這一句。生氣了說,高興了也說。邊說邊用干澀的手撫摸我的頭,撫摸我的臉,然后牽著我進家。
魚活蹦亂跳,那是一種鮮活的氣息。看著魚在河里游,真覺得人還不如一尾魚。魚可以在河的深處呼吸、穿梭、遠行,可以從一個地方游到另一個地方,可以從一條河游到另一條河,可以從一條河游到江游到海。而人,只能在岸邊凝望。所有的孩子都想化身為魚,順著河水,游向未知的遠方。
后來,那些孩子真如一尾魚,游過村口,游過鎮(zhèn)子,游過城市,游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然后在某一個時間點,在某一個地點,上岸,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無論游多遠,他們都刻下了大運河的烙印,永遠是大運河的孩子,永遠是大運河的子孫后代。
責任編輯:朱廣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