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福海
父親羸弱、纖瘦、謙卑、大字不識四個(僅認(rèn)得他那三個尊貴的姓名),卑微得如同一顆浮塵,可他就像座豐碑,永遠(yuǎn)聳立在我心中。
—— 題記
我年幼時,恰值三年自然災(zāi)害,也是愛調(diào)皮搗蛋的階段,不但吃飯不安穩(wěn),里一半外一半,滿地飯粒,四處狼藉,還經(jīng)常剩飯。每每那時,父親都會板著臉嚴(yán)厲訓(xùn)斥我:“你看看自己是怎么吃飯的?勝如拋梁(舊時建房上梁時需向四周拋灑糖果花生之類,以示喜慶。此處為父親原話,意為滿地撒)。一粒米里飽含著農(nóng)民伯伯的十滴汗?。 币贿呎f著話,一邊用手指輕輕捻起,送進嘴里,如數(shù)吃掉。對我吃剩的飯,有時用開水一泡,有時澆些菜汁,攪拌幾下,呼嚕呼嚕便扒拉進肚皮。
父親有個他人鮮有的習(xí)慣,就是每次吃完粥后都會伸出舌頭把碗的四周舔得一干二凈。那時家境貧寒,幾乎每日早晚吃粥,有時吃的還不全是白米熬的粥,或摻入些大麥粉、山芋絲或南瓜塊在里面。無論吃哪種粥,父親都會將碗舔得精光,不留半點殘羹。久而久之,擅長舔碗的父親在我們鎮(zhèn)上出了名,還練出了一手絕活,即邊舔碗邊旋轉(zhuǎn),轉(zhuǎn)得既平穩(wěn)迅捷,又不動聲色,常讓鄰居唏噓稱奇。
父親的吝嗇,有時實在叫人不可理喻,譬如他對洗刷飯鍋的泔腳水也從不浪費,每次都會倒進碗里吃掉。我第一回看見是在一日傍晚時分。父親吃飯快,先于我們吃完,勤儉的他自覺去清洗鍋碗。我無意跨進廚房,看到父親正在將刷鍋的泔腳水盛到碗里,便納悶地問:“爹,你要這個做啥?”“阿海,這個也是白米燒出來的,浪費了可惜呀。”待整理停當(dāng),父親佐著一塊蘿卜干,樂呵呵地把那半碗殘羹倒下了肚。
父親堪稱是個摳門的人。
身為鎮(zhèn)上老居民的父親,雖未耕過地種過田,可亦是吃過苦受過罪的人。他對土地懷有特別深厚的感情,尤其是對人們賴以生存的糧食,珍視有加,愛惜不已。
然而,他有時的寬容大度,超乎人意料,令熟識他的人先是疑惑驚嘆,繼而爭蹺拇指。
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中期,物質(zhì)匱乏,且需憑票證供給。有一天,當(dāng)父親知悉同事李叔家早晨已缺糧斷炊,大人小孩餓得眼冒金星時,不由分說跑回家,取下掛在墻壁上的筲箕,從儲糧壇里舀上幾碗米,送去接濟救急,幫襯李叔一家渡過了難關(guān)。我親眼看到,李叔接過父親遞過去的筲箕時,眼眶里噙滿了晶瑩的液體,嘴唇哆嗦著,欲說的話語被凝噎住了。類似的場景曾出現(xiàn)過多次,父親既幫襯過我叔叔舅舅,也資助過左鄰右舍。不諳世事的我,每次瞥見父親要將那些白瑩瑩、亮晶晶、散發(fā)出淡雅香氣的顆粒送人時,我都會莫名心疼,有時甚至用雙手拽住筲箕,不給父親出門。性情溫和的父親則耐心地對我說:“人家沒米做飯,餓得渾身發(fā)軟直抖了,我們怎么能坐視不管、見死不救呢?過日子哪家都會有難處的,能幫人時且?guī)鸵话选!蹦鞘俏疑降谝淮胃惺艹瞿切┘?xì)小米粒的分量,以及于人、于生活的意義。被父親說動后,我才無奈地松開了手,可眼神里仍蘊含著幾分不舍。
那時,我們家亦是深陷困窘的。一方面,經(jīng)濟來源極其有限,幾近入不敷出。另一方面,家丁興旺,人口甚眾,每天需喂飽十來張要吃要喝的嘴巴,開銷巨大,確非易事。原本就捉襟見肘的家境,哪來的實力去幫扶他人?可對自己十分吝嗇的父親偏偏長了副菩薩心腸,發(fā)慈悲前素來不為自身考慮,只一個勁兒地替別人著急,哪怕省吃儉用也要解囊相助。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初的那年夏天,午餐后鍋里還剩余好幾碗飯,我喜滋滋地走在上學(xué)的路上,心想,等放學(xué)回家后可以吃點心啦。一下午都沉浸在喜悅中的我,好不容易挨到下課,連蹦帶跳著跨進家門,急不可耐地拿了碗去盛飯??僧?dāng)我揭開鍋蓋的剎那,我先是愣住了——飯不見了,然后委屈地哭泣了起來。吃晚飯時,父親若無其事地說出了事情的原委:鄰居張老伯患病臥床,一天多沒吃飯了,父親便把那點現(xiàn)成飯贈予了老人家。對父親的那些舉動,我一直比較納悶,有時甚至是相當(dāng)討厭父親那么做的!
隨著我漸漸長大,也慢慢開始理解父親的苦心,敬畏他的人品了。他做那些事,從不求名奪利,純粹是出于善良的本性,絲毫不裹挾任何繁雜的動因。我逐漸轉(zhuǎn)變了對他的認(rèn)知與態(tài)度,站隊到他這一邊,成了他的忠實支持者。
父親是個不起眼的平頭百姓,起早摸黑操勞了一生,直到晚年也沒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事,碌碌無為,籍籍無名。生活的重荷把父親的腰壓彎了,背也折騰得有些微駝了??筛赣H憑借睿智與辛勤,自豪地完成了一項令他人不可思議的系統(tǒng)工程,那便是在艱難困苦中把我們姊妹十個全都養(yǎng)育成人,且殫精竭慮為兒女們創(chuàng)造或改善生存環(huán)境,街坊鄰居無不嘖嘖稱羨。
在蹉跎歲月里,能念想、顧及他人,忘卻一己之我,憑德性與良心做點力所能及的小事,委實是不容易的。
我五六歲時,有一只儲錢罐,伴隨了我好些年。它使我養(yǎng)成了節(jié)儉的習(xí)慣,傳承著我們家的家風(fēng)美德,也孕育著我稚嫩的心愿。
蒼白虛無的時代,經(jīng)濟條件普遍貧寒,許多人家甚至是“吃了上頓愁下餐”。不過,擁有儲錢罐的孩子并不少,存錢成了當(dāng)時的一種風(fēng)尚??吹絼e人家小朋友都有,我也吵著跟父親索要。那時家境窘迫,哪來錢給我買儲錢罐?但父親又不忍扼殺我的心愿,于是,父親頂著毒辣辣的驕陽,跑到他竹匠朋友的鋪子里,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孰料那竹匠叔叔超級豪爽大度,二話不說,抓過一根粗壯的毛竹,操起鋒利的鋸子,“刺啦”幾下,便鋸下了一節(jié)青皮毛竹。然后坐到竹椅上,把竹段橫臥在腿部,用滾刨邊刨邊滾,將兩端刨平整滑溜。再用鋸子在離一端節(jié)疤約三厘米處開了條細(xì)凹槽,作為投幣口。
父親頭戴草帽,腋下夾著那竹段,和顏悅色回到家里時,被我一眼瞟見,異常好奇,但又茫然不知為何物。父親笑嘻嘻地對我說,你不是日思夜想著要儲錢罐嗎?喏,我給你做了個別致的。接過那竹段,我拿手輕撫,細(xì)膩滑爽,惹人愛憐。湊到鼻前嗅嗅,散發(fā)出淡雅的清香,更令我喜歡。從那天開始,我視那儲錢罐為愛物,白天捧著玩,夜里睡覺放在枕頭邊。尤為奇妙的是,每逾夏秋,我以罐當(dāng)枕,好不愜意逍遙。
儲錢罐是有了,可我哪有錢存。我所謂的錢,其實都是向父母親討來的,一分二分不嫌少,偶得五分嘻嘻笑,反正父母口袋里有了硬幣零鈔,大都被我收入囊中。當(dāng)然,我要到了錢從來不亂花瞎用,而是將那些小錢一枚枚地裝入罐內(nèi),儲存起來。日積月累,聚沙成塔,那儲錢罐愈發(fā)沉重了,我的心情也跟著激蕩起來。
有一年盛夏,鄰居徐叔家的兒子得了皰疹,但家里無錢給他醫(yī)治。父親獲悉后,心急如焚,然手頭拮據(jù)。于是,父親跟我商量,欲將我儲錢罐里的錢倒出來,給徐叔救急。年少不更事的我起初一聽,甚為不悅,斷然回絕。父親當(dāng)時有些沮喪與無奈,但他依舊用協(xié)商的口吻對我說,人家小孩生了病,實在無能為力,我們豈可見死不救?這錢就算我借的,日后肯定還你。父親都把話講到這份上了,我還能說什么?
要完好無損地把竹罐里的一個個硬幣掏出來,可不是件容易事。我找來母親織毛衣用的鋁質(zhì)棒針,將儲錢罐擎過頭頂,再把棒針伸進凹槽,慢慢地掏,一枚,一枚,又一枚……時間久了,不僅手臂酸痛,眼睛也瞄得酸澀了,我便換種姿勢掏。實在累得扛不住了,就把那竹罐置于桌面,人蹲在地上掏。如此這般折騰了一上午,終于把里面的錢幣一個不剩地掏了出來,把自己折騰得汗津津的。中午父親回家吃飯時,看到那一大堆銀閃閃的硬幣,對我蹺起了大拇指,然后趕忙捋入布兜,送去給徐叔。
父親沒食言,未過多久便將錢還了我??晌也幌矚g紙幣,嫌它輕若鴻毛,既沒質(zhì)感,亦無音響,所以跑到老虎灶上換回了零幣,再一枚枚投擲進去。使勁晃蕩晃蕩,沉甸甸的。我要的正是這種感受,覺得頗能慰藉稚嫩而浮躁的心。
嘴饞貪吃是孩子的天性??晌宜惚容^有定力的,素來不隨意拿錢去買零食吃,這是父母樂意給零錢的重要因素。我想,父母省吃儉用,我不少吃缺穿,怎可亂花錢?積少成多,或許有朝一日還能派上點用場呢!日復(fù)一日,儲錢罐越來越有分量了,我時常抱住那儲錢罐傻笑。
八歲那年初秋,我即將上學(xué)讀書了。父親盤算著要幫我買只新書包,可我知曉他的難處,主動提出拿錢罐里的錢去買的想法。父親聽后,似信非信,輕聲聞我,你真的肯?我堅毅地點了點頭。父親臉露悅色,夸我懂事,能體諒大人了。記得開學(xué)那天,我斜挎著軍綠色書包,在父親的帶領(lǐng)下去報名,并用買書包多下來的錢,交了三元學(xué)費。父親與我都會心地笑了。
當(dāng)?shù)议_鍋蓋的一剎,乳白色的水蒸氣,裹挾著濃郁的香味,優(yōu)雅地裊繞著從軒窗飄逸出去,并漸漸擴散開來。那會兒,西隔壁的張阿婆正在洗菜,嗅覺靈敏的老太聞到那誘人的香味,神經(jīng)末梢如同被電了一下,倏然停滯動作,凝住神,伸長鼻子嗅了嗅,待確認(rèn)后,她甩了甩手,再往圍裙上揩了揩,便扭動著肥碩笨拙的身軀,挪著碎步,不緊不慢地向我家走來。快臨近時,她用公鴨般粗啞的嗓音,既像在喃喃自語,又像是在對我爹說:“哦呦,根榮家又在燒什么好貨什了呀?”
盡管隔著窗戶,我爹仍能憑聲音判定出那人是誰,故而笑呵呵地回答:“老阿嫂,我沒燒什么好東西,只蒸了盤糟魚?!薄芭?,糟魚呀?糟魚好吃!難怪害得我把鼻子都嗅歪嘍?!薄肮堑葧哼^來吃吧。”
糟魚,是我家祖上從紹興傳承過來的秘制私房菜。用腌制過、曬干了的青魚,切成塊狀,裝于盤內(nèi),在魚塊上敷以醇香的糯米酒糟,再撒些適量的油糖酒姜蔥椒,放鍋里隔水蒸一刻鐘,即可食用。細(xì)品之,咸淡適宜,絕無腥氣,酥韌鮮美,唇齒留香。若趁熱吃,其味尤佳,令人食欲倍增。
古老的石碑巷,棲息繁衍了世代民眾。我爹生于斯,長于斯,屬貌不出眾的庸常一員,素未做出過驚天之舉。爹的過人之處,便是能做一手可口的好飯菜。在艱難困苦中,平頭百姓哪有什么理想抱負(fù)啊,能把每個日子過得鮮活圓潤,每天讓家人吃上對胃口的菜肴,就是最大的實在。
爹有好幾招絕活,做糟魚算其中一例。他對酒糟魚仿佛情有獨鐘,每年都要做好幾回,且久食不膩,回味悠長。
不過,那酒糟魚可不是任何人隨便就能做得像樣的。配料的比例,蒸煮的火候,乃至魚的腌制,魚塊的取舍,頗有講究?,F(xiàn)今市面上的青椒牛柳、茶樹菇干鍋之類的時髦菜品,在我爹的糟魚面前,簡直是相形見絀!
原在縣城公安部門工作的朱叔叔,被某些人冠以莫須有的罪名,革除了公職,修理數(shù)日后,將其下放至我們鎮(zhèn)上的糧油店勞動改造,別人都對他投以鄙夷的眼光。鼻梁上架著兩片酒瓶底,膚色白皙細(xì)嫩,說話輕聲柔語的秀才朱叔,忍氣吞聲,被“蘿卜不當(dāng)小菜”,干著笨重勞累的粗活。更要命的是,一日三餐一年到頭幾乎不沾葷腥,終日以腌菜、面醬佐食。幾年下來,朱叔骨瘦如柴,形同枯槁。我爹知曉他耿直正義,品性不壞,內(nèi)心甚為同情憐憫他??稍诋?dāng)時那種情況下,吃了熊心豹膽都不敢冒險上前幫襯一把。人自私的劣根性莫不如此。
一日盛夏的黃昏時分,朱叔上套件濕透的圓領(lǐng)汗衫,下穿條米黃色褲衩,脖子上搭了塊散發(fā)著汗酸味的毛巾,腳拖著木屐,欲從我家門前路過。爹見朱叔過來,低聲悄問:“朱老弟,你吃夜飯了沒?”朱叔有氣無力地回曰:“老阿哥啊,我吃什么哦?”朱叔滿臉的凄苦懊喪,還透露出無助與無奈。爹趕忙把朱叔迎進屋,先遞上半瓣西瓜,然后從碗櫥中端出半盤中午蒸好的糟魚,拿來杯、筷與酒,讓朱叔喝兩盅解解乏。朱叔也沒有多客套,略帶惶恐地坐下喝了起來。酒足飯飽后,朱叔對爹耳語:“老阿哥,你是個大好人!在人人都視我如瘟神,唯恐避之不及,你卻肯幫我,我從心里感激你啊!”自此,朱叔視爹為忘年交,苦悶了跑來傾訴,空閑時溜來喝茶,相互交往了十多年,兩家成了親密無間,彼此取暖的至交。
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歷史最終還以朱叔清白無瑕的本來面目,他官復(fù)原職,將回縣城去了。臨行前,朱叔特意請了半天假,陪爹去澡堂舒舒服服洗了個澡。傍晚,相談甚歡的老哥倆到鎮(zhèn)上的“一品香”酒樓里喝了個淋漓痛快。
朱叔返城后,當(dāng)上了縣公安局的一部門主任。年夜前,爹精心制作了一盤糟魚,裝在鋁質(zhì)飯盒內(nèi),差遣我送去。當(dāng)我東找西問,好不容易尋到朱叔時,朱叔驚訝得直問我:“阿侄,你怎么來了?”“爹叫我送些魚來給叔過年吃吃?!敝焓寰o緊握住我的手,連說:“那怎么好意思?那怎么好意思!”
數(shù)年后,我爹抱病臥床。朱叔得悉后,攜家眷連夜駕車來鎮(zhèn)上看望我爹。那時爹已病重,身衰氣弱,囁嚅著嘴唇,斷斷續(xù)續(xù)道:“朱老弟,你——你怎么來了?”朱叔強顏歡笑,勸慰爹:“老阿哥,你不要瞎想,好人定有好報!我日后還要吃你做的糟魚呢?!?/p>
小小糟魚,撥動了兩家人的心弦,凝結(jié)著兩代人的情誼,常讓我們溫暖與感動。
而今,青魚常見,酒糟難覓。所以,我已有多年沒吃到糟魚了。然,那滋味一直縈繞于心際,歷久彌新,揮之不去。
夜闌人靜時,我常思忖,爹沒進過學(xué)堂,大字不識幾個,平凡得猶如沙粒浮塵。可爹有自知之明,十分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能把持好分寸。既然未遇上好時代,沒能耐干大事,那便腳踏實地把小事、瑣事做好,做到極致。爹一直是那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
責(zé)任編輯:張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