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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地蒼茫

      2020-11-25 02:39:05安寧
      青春 2020年11期
      關(guān)鍵詞:王麻子落葉樹葉

      安寧

      秋風(fēng)一起,樹葉便打著旋,從高高的枝頭,向蒼茫的大地,不停地下落。

      田野里忙碌的父親,會抬起頭看一會兒天地間飛舞的落葉。那時的他,不復(fù)平日對瑣碎生活的急躁與煩亂,只是將下巴抵在鋤頭上,出神地注視著遠方。遠方有什么呢?或許有父親想要追尋的一切,或許什么也沒有。但落葉讓喜歡讀書且依然年輕的父親,在秋天某一個疲憊的瞬間,成為內(nèi)心柔軟的詩人,讓他的精神脫離了沉重的肉身,猶如一片樹葉,在空中自由地飛舞。那是樹葉一生中最為絢爛輕盈的時刻,也是父親三十歲的人生中,最為浪漫恣意的瞬間。

      連根娘也會失神。秋天,她是這個村莊里最為閑散的人。在我們小孩子都要被攆去摟樹葉的時候,她卻有閑情逸致繞著村莊無所事事地游走。她會盯著一片悠然下落的樹葉,仰頭看上許久,直到樹葉飛得累了,“啪嗒”一聲落入長滿荒草的溝渠。人們都在爭分奪秒地點種麥子,晾曬糧食,無人會關(guān)心她做些什么。她游蕩到哪兒,見過什么,又想些什么,跟眼前的事情相比,不過是一片終將化為塵埃的落葉罷了。

      誰也不知道連根娘從哪兒來。村里人只記得某一年的秋天,她蜷縮在連根家門口的柴火堆里,怯生生地注視著正要出門鋤地的連根爹。連根爹那時已經(jīng)三十多了,還是一個光棍。他將連根娘帶回了家,給她吃的喝的,并跟她接連生下了連根兄妹。完成了傳宗接代任務(wù)的連根娘,自此便不再被連根爹嚴密看管,她可以自由地在村里游蕩,像一只螞蟻,或者飛蟲。

      女人們見了她,會笑嘻嘻地看她一會,并逗引她:連根爹在家里打你不?

      她斜睨女人一眼,不說話,只攏著袖子,低頭繼續(xù)向前。她的腳下,正踢著一片楊樹葉子。那葉子上滿是斑點,像她臉上的雀斑。

      男人們也會拿她打趣:嗨,你娘家在哪兒?

      這次連根娘反倒認真起來,努力地想了一會兒,搖搖頭說:不知道。

      小孩子也嘻嘻哈哈地湊過來,朝她身上扔石子。她膽怯地抬起胳膊,抵擋石子的襲擊。直到連根不知從哪里蹦出來,將那群孩子趕走,并狠命地拽著她朝家里走。

      母親站在地里,看著遠去的連根娘嘆氣:連根這么聰明好學(xué)的孩子,偏偏娘是個智力障礙者。

      父親到底讀過書,一邊撒種一邊冷臉道:再怎么傻,也生了他!就跟樹葉再怎么高高在上,一到秋天,也還是得落回泥里去,一個理!

      母親一字不識,她聽懂了第一句,卻對第二句有些困惑。于是她白了一眼父親,嘟囔道:這是哪跟哪?

      父親沒有回她,只抬起頭,看著遠處的樹林出神。那里有大片大片的梧桐樹葉不停地下落。黃昏即將抵達,霧氣從草尖上慢慢浮起,而后化作一條柔軟的絲帶,輕輕地環(huán)住整個村莊。一切都像在夢幻之中。

      記憶中的那個秋天漫長無邊,父母一直都在地里勞作。玉米、花生、大豆、棉花、地瓜、土豆,總也忙碌不完。我真恨不得能有秋風(fēng)卷落葉般的法力,幫父母將糧食全部運送回家??墒浅嗣刻旄憬銚淙~,我什么也做不了。

      即便是摟樹葉,我也被姐姐鄙夷。她并不喜歡帶著我,她覺得我跟貓狗一樣礙事。我夾著兩條尼龍袋子,悄無聲息地跟在她身后。姐姐又長高了一些,于是她扛著竹耙的背影,也更好看了。她烏黑油亮的辮子,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讓我有些暈眩。不過如果她回頭白我一眼,或者罵我兩句,我會更清醒一些,意識到自己在姐姐眼里,其實連做跟屁蟲的資格都沒有。村里游手好閑的長河,站在路邊上,流里流氣地贊一句:莉莉真勤快!也會收到姐姐的白眼。不過那白眼在我看來,有些嬌羞,也有些曖昧。反正長河因此更加興奮起來,仗著大道上沒有人,便朝姐姐大聲歌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頭!姐姐果真沒有回頭,她加快了步伐,很快便將我和長河,遠遠地甩在了后邊。

      于是,我開始恨長河。聽見他的口哨聲在日漸蕭條的大道上,追逐著落葉,回旋往復(fù),便覺得厭煩,忍不住回頭朝他吐一口唾沫。長河卻對我連眼皮也懶得抬一下。他完全沉浸在自己悠揚的口哨聲里了。

      大道兩旁的溝渠里,早已經(jīng)有了一堆一堆的落葉。那些堆并不太大,是專門用來占地盤的。于是我和姐姐便只能沿著大道不停地朝前走,一直走到少有人去的北坡的蘋果園旁。

      果園里已經(jīng)空空蕩蕩的了,連地上的花生也給刨得一干二凈。我蹲下身去,能夠從果園的這頭,一眼看到那頭??墒蔷驮谥Ψ比~茂的夏天,我去偷人家的蘋果,卻跑了好久,也沒有跑出這片果園。

      姐姐走下溝渠,便專心摟起了樹葉。因為秋收,大地變得開闊起來??梢钥匆娙藗冊谶h處的田地里晾曬著地瓜干或者棉花。翻開的泥土,散發(fā)著一股清甜的氣息。樹梢間看不見鳥雀飛翔,它們?nèi)荚诘乩锫耦^尋找吃食。人們也懶得轟趕它們,因為更多的糧食正等待著運送回家。大地以它全部的熱力,在這個秋天,提供給人們豐收的喜悅。當(dāng)然,也有因此帶來的忙碌與緊張。只有無邊下落的樹葉,能讓人們慢下腳步,在越吹越?jīng)龅娘L(fēng)里,發(fā)一會兒呆。

      姐姐也會發(fā)呆。她摟得累了,就停下來,舉起一片葉子,透過上面的縫隙,看向深藍的天空。那片葉子已經(jīng)枯萎得只剩下褐色的脈管,像一個風(fēng)燭殘年、青筋暴突的老人。村里的老人這個時候,也在使出最后的力氣,幫兒孫們干活。他們拄著拐杖顫顫悠悠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的樣子,總讓人擔(dān)心。當(dāng)然,除了他們的兒女,沒有多少人關(guān)注他們的生死。即便是死了,又有什么呢?不過是跟葉子一起埋入泥土里去。村莊里所有的人,都是這樣年復(fù)一年地歷經(jīng)著生與死。

      除了樹葉飄落在泥土里,發(fā)出輕微的響聲,大地一片寂靜。我和姐姐背對著背坐在樹根上,姐姐看天,我看地。地上其實也沒有什么好看的,不過是兩只螞蟻在爭搶一粒玉米的碎屑。一只向北,一只向南。彼此較著勁,誰也不肯放棄,好像這不只是一塊玉米,而是一片城池。我覺得這跟村里男人女人們打架一樣有趣,為了人前的面子好看,是沒什么道理可講的。我入了迷,絲毫沒有覺察到一個影子,正神秘地罩住了我和兩只大戰(zhàn)的螞蟻。我以為那只是太陽西斜,將樹影挪移到我的腳下。就連抬頭看云朵的姐姐,也忘了周圍的一切,她甚至輕輕地哼起了歌,歌聲淡遠縹緲,像一片樹葉懸掛在云端。就連那兩只螞蟻也似乎被這歌聲打動,竟然放下玉米,各自走開去了。

      那影子移動起來,隨后是“嘿嘿”的笑聲。我和姐姐幾乎同時起身,并發(fā)出“啊”的一聲大叫。面前笑嘻嘻站著的,是不知從哪兒鉆出的連根娘。連根娘我當(dāng)然是不怕的,我還敢像別的小孩子那樣趕她,唾她。于是我白她一眼,以此表達對她的鄙夷。

      姐姐知道跟她沒什么好聊的,就扭頭訓(xùn)斥我:別玩了,快裝樹葉去。我慢吞吞起身,又白一眼連根娘,拿起尼龍袋子,跳下了溝。

      但連根娘沒有離開,她還饒有興趣地蹲下身去,笑看著我們。姐姐背對著她,看不見她臉上的笑。我卻因此生了氣,于是氣呼呼地裝著樹葉,試圖用這樣的方式,讓連根娘意識到自己是多余的,最好遠遠地走開,不要讓我再看到她。

      可是連根娘不僅沒有離去,反而走下溝來。坡有些陡,她一屁股滑倒在樹葉堆里,并坐出一個坑來。

      我氣急了,沖她大喊:你要干什么!趕緊走!

      她爬起來,怯怯地看我一眼,而后朝我的袋子伸出手來。我眼尖,立刻打掉她臟兮兮的手,叫道:你還想搶東西!

      姐姐回轉(zhuǎn)身,不耐煩地問:怎么了?

      我惡人先告狀:傻子想搶我的袋子!

      連根娘低著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句:我也想裝……

      我這才知道連根娘原來是想給我?guī)兔?。但我還是厭惡她,不想讓她靠近。我還看見她頭發(fā)里有幾只虱子正滾落下來。于是我又沖她大喊:快走開!

      姐姐也來勸她:快回家吧,我們不需要你,連根要放學(xué)了。

      她這次聽懂了,費力地爬上溝沿,背對著我們,慢慢走遠。她的毛衣上,掛滿了樹葉,樹葉隨著她的走動一晃一晃的,好像依然活在熱烈的夏天。

      我和姐姐誰也沒有注意到,連根娘是背著村莊的方向離開的。也或許,姐姐注意到了,只是相比起摟樹葉回家燒火做飯來說,一個智力障礙者去往何方,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秋天,父母爭吵的次數(shù),跟地里的糧食一樣數(shù)不勝數(shù),也像糧食一樣,灑得遍地都是。有零落在田野里的,有漏在大道上的,有滾在小巷里的,有胡亂堆砌在院子里的。這忙碌的當(dāng)口,并沒有多少人前來勸架。

      我和姐姐將兩袋子落葉背回家去的時候,父親正在家里耍瘋,于是滿院子都是混雜在一起的玉米、棉花和紅薯。一顆鮮艷的南瓜,正穿越灰撲撲的玻璃,滾進房間里去。

      姐姐像一個要飯的,哀哀地站在大門口,猶豫著到底是踩著滿地金黃的玉米走到灶間去,還是扭頭去找鄰居瘦叔和胖嬸,讓他們制服正扭打在一起的父親母親。我膽子小,哭了起來,并驚恐地后退幾步,似乎怕那顆南瓜忽然轉(zhuǎn)身,砸到我的腦門上來。

      胖嬸家院子里靜悄悄的,一只母雞拍打著翅膀跳上墻頭,興趣盎然地觀看著父母的演出。那只雞看著看著,還蹲了下去,似乎要將這出戲看完了,才能安心回窩下蛋。一只大黃狗也溜達過來,擠在我和姐姐中間,探頭探腦地看著。麻雀們開心壞了,趁機埋頭狠啄著院子里的玉米。豬也想湊一把熱鬧,將肥大的前掌搭在豬圈上。除此之外,便是風(fēng)吹樹葉的聲音,嘩啦嘩啦的,像一場雨,于是落葉便在風(fēng)里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頗有武俠電影里的浪漫與孤獨。

      姐姐聽見我的哭聲,扭頭低低地吼我:別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

      我立刻止住了哭泣,抹掉眼淚,低頭看著姐姐的腳,到底朝哪個方向前進。

      很顯然,瘦叔胖嬸這兩員救兵,是搬不回的。姐姐比我大了三歲,懂得了羞恥,知道家丑還是不要外揚得好。于是她便夾起兩個袋子,好像夾著兩個堅固的盾牌,悄無聲息地沿著墻根,低頭朝灶房走去。

      我自然也像尾巴一樣,跟在姐姐身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邊走邊斜眼覷著明顯已經(jīng)打得疲憊不堪的父親母親。在這樣一個手忙腳亂的秋收節(jié)骨眼上,我真希望父親能醉倒在床上,或者昏昏睡去,將糧食暫時地忘記。即便是紅薯爛在地里又怎樣呢?棉花被秋雨打濕發(fā)霉又怎樣呢?耽擱幾天撒種又怎樣呢?人為什么要被秋天馬不停蹄地趕著走呢?像樹葉一樣慢慢地下落,不也是一件美好的事嗎?我想不明白,也沒有人能夠給我答案。我只知道,眼前這滿地的玉米,在一場廝殺之后,依然需要盡快剝完。因為,所有的人家都是這樣做的。就像所有的落葉也都在秋天里下落,永不停息地下落。

      我像一只老鼠,縮在灶房里。我有些想撒尿,可又不敢穿越混亂的戰(zhàn)場。于是我夾緊了雙腿,努力地忍著,不發(fā)出一點聲響??墒牵易罱K還是沒有忍住,一股熱流充溢而出,并順著褲腿,“嘀嘀嗒嗒”地落在腳下。我在一小汪熱氣騰騰的尿液中,照見了自己無法示人的羞恥與悲傷。

      在大地被人們掃蕩一空之后,村莊里所有的樹木變得彼此疏離起來。昔日在半空中纏綿簇擁的楊樹,一棵一棵變得遠了。它們依然高昂著頭,只是不再互相擁抱,而是仰望著天空,陷入孤獨的沉思。風(fēng)一天天向冷里刮,刀子一樣,不動聲色地割著人的肌膚。而父母之間的冷戰(zhàn),也一直沒有停止。父親臉上的霜,凝結(jié)成一張冷硬的皮,每日出來進去,從未見他扯下過,似乎那皮已經(jīng)跟他的血肉長在了一起。有那么幾次,母親試圖跟他和解,可他始終與她保持著距離,一副決絕的模樣。

      沒有人知道父親那時正在醞釀著一場出走。

      父親出走的那天,村子里起了大霧。我早起撒尿,見大門口有一個影子飄來蕩去。我嚇得魂飛魄散,還沒有尿完就提起褲子跑了回去。房間里靜悄悄的,父母應(yīng)該還沒有起床。我縮在被窩里,用一只眼偷窺著窗戶。那里只有一片白,永無止境的白。偶爾,會有一兩聲咳嗽,從霧中傳來,但隨即安靜下去。大霧將每個人都閉鎖在家里,除了神秘離去的人。

      正午的時候,太陽努力地沖破濃霧,將慘淡的光照射下來。人們這才看清了田莊農(nóng)舍和對面走來的人。母親自起床后,就有些神思恍惚,直到午飯的時候,我和姐姐正吃著面條,母親才破口大罵起來。

      吃!吃!就知道吃!爹娘死了你們都不知道!

      我有些迷糊,母親明明好好地坐在面前,為什么就死呀活呀地罵了起來?

      姐姐到底早熟,放下筷子抹抹嘴巴,說:娘,我去地里叫爹回來吃飯。

      我訕訕地接話:我也去。

      母親沒有吱聲,默許了我和姐姐出門。

      霧氣慢慢散去,但能夠看到的范圍,依然很小。我和姐姐一直走到了自家田里,而后失望地發(fā)現(xiàn),那里并沒有父親。我們又不約而同地朝村子里走,并鉆進曲折的小巷。我希望在某一戶人家的門口看到父親??墒?,父親既不會打牌,也不愛喝酒,他只喜歡無事的時候,吹吹笛子,或者翻翻《水滸傳》。他這樣一個差點飛出村莊成為鳳凰的人,會跟誰傾訴與母親冷戰(zhàn)的孤獨呢?

      最后,我們在村莊的盡頭,見到了眼睛紅腫的母親。

      一個女人攔住她說,你家男人早晨四五點鐘就消失在村口,不知去往哪里。

      母親睜著眼睛,三天三夜都沒有睡覺。她快要瘋了??墒撬峙聛G人,她不會像連根爹那樣,逢人便攔住了問,有沒有看見連根娘?村里人對連根娘隔三岔五的失蹤,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人們便打著哈哈,隨口安慰他:別急,她渴了餓了,自然就回來了,連根爹跟著一笑,然后扛著鋤頭走開了。

      連根真可憐。我對母親說。

      你們王家人要將我氣死了,你也跟連根一樣可憐!母親白著眼說。

      可是現(xiàn)在,父親因為跟她吵架離家出走了,她卻不這樣說了。

      她將這視為家丑,她對誰也不肯說。她在夜晚睜著眼,將視線刺入無邊的黑夜,似乎想要從那潑墨一樣的黑里,將消失不見的父親揪出來,跟他再大戰(zhàn)三百天。風(fēng)在夜里呼呼地刮著,已經(jīng)有了一些冬天的意思。偶爾,有那么幾片硬撐著不肯離開枝頭的樹葉,在風(fēng)里撐不下去了,“啪嗒”一聲栽倒在窗臺上。母親會在這樣的響聲里,忽然起身,朝窗外看去。可是,窗外除了無盡的黑,什么也沒有。

      但第一個看見父親出走的女人,還是將這個消息,傳遍了整個村莊。女人們假裝前來安慰,絮絮叨叨地揪扯著父母爭吵的細節(jié),并背后議論著父親到底會不會回來。這時的糧食都已經(jīng)進了大甕,人們終于可以騰出嘴巴閑言碎語。于是我和姐姐出門,人們總揪著我們不放。

      你爹有信了沒?他們一臉的同情。

      沒有。我低聲回答,并用力地絞著衣角,好像那里能絞出父親的消息。

      讓你娘找盲人算一卦吧!我轉(zhuǎn)身跑開的時候,他們在后面喊。

      我跑得很快,卻牢牢記住了他們的提醒。但不等我對母親說,鄰村的盲人便摸索著上了門。

      盲人很準確地掐算出父親離開的時辰和原因,并以不容置疑的口氣,告訴母親,父親會有信的。

      具體什么時候?母親急慌慌地追問。

      盲人空茫的眼睛里,擠出一絲淡淡的笑:你不急,他自然就有信了。

      我不管母親怎么想,反正我信了盲人的話。我想父親一定很快就會有信的,這樣我就不會再像連根那樣被人可憐。我還想著等父親回來,我要好好聽他的話,如果他打我,我再也不跑出門去,我就乖乖地站在那里,讓他打幾下好了,那樣他發(fā)了脾氣,就不會再離家出走。

      我懷著這巨大的喜悅跑出門去,我恨不能對每一個人說出我心底的快樂。我希望整個村莊的人,包括雞鴨牛羊和田野里的荒草落葉,都知道父親就要有信了,或許他正扛著尼龍袋子,匆忙趕回家來。他的袋子里有什么呢?我猜,那不過是一袋落葉,他之所以出門十幾天,只不過想去遠一些的地方,多摟一些柴火,讓我們?nèi)遗偷剡^冬罷了。

      村莊里的落葉,快要落光了,連根娘還沒有回來。連根爹不再有耐心問人,他照例早出晚歸地干活,可是連根在路上攔住他,追問娘怎么還沒有回來,他就當(dāng)場嘶吼:你娘死了!快滾回家去!

      女人們聽了都唏噓:雖然是智力障礙者,好歹也給他們老鄭家生了兩個孩子不是?

      男人們則滿不在乎:嗐,女人么,還不是跟樹上的葉子一樣,秋天落了舊的,明年一開春,又有新的出來。

      女人們立刻發(fā)出連根爹一樣的嘶吼:快滾回家去吧,別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

      男人們終于不吭聲了,背著手,沿著被秋風(fēng)吹得越來越空曠的大道,一步一步踱回家去。

      在家躲了很久不肯出門的母親,對著鏡子抿抿頭發(fā),又硬擠出一些笑來掛在臉上,這才拍打著身上的面粉塵灰,走出門去。

      女人們見了母親,打著招呼,熱情地湊過腦袋來。她們自有本事,將話題從吃喝拉撒扯到出走的父親身上。母親當(dāng)然也備好了說辭,迎接她們的八卦打探。

      聽說當(dāng)家的有信了?女人們眼睛里閃爍著亮光。

      是啊,算命盲人說很快人就來了,一個大活人還能跑了?母親說完眼圈有些紅。

      可不,他又不是連根娘,怎能回不來?女人們失望地接著話把兒。

      女人們還想打探更多細節(jié)的,卻看見姐姐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沖母親大喊:娘,咱家牛跑到西邊蘋果園里去了!母親抹了雪花膏的臉,登時變成了紫紅色。那片果園是王麻子最寶貝的家產(chǎn),平日里小孩子去偷個蘋果,他都能堵著人家門罵三天三夜,如果牛踩踏了蘋果樹,王麻子不知道會怎么拼命。尤其在這樣一個樹葉幾乎全部落光的秋天,牛啃不到蘋果,也吃不到樹葉,荒草又焚燒干凈,除了破壞蘋果樹,它們還能做些什么呢?

      母親跑得頭發(fā)亂了,衣服扭了,鞋底差一點跟鞋幫分了家,總算跑到了蘋果園,見到了我們家正被王麻子追得橫沖直撞的老牛。那老牛一直都是被父親使喚著的,其他人很難馴服它。甚至因為年月長久,它還沾染了父親的倔強,若是好脾氣對它,倒還溫順,如果強來,它能沖上房頂,踩斷大梁。但王麻子不懂它的脾性,一心想著護佑自己家新補種的蘋果樹苗,于是他抄起木棍,照著牛屁股就劈下去。牛發(fā)了瘋似的在果園里飛奔起來,直讓王麻子也跟著嗷嗷瘋叫。

      我和姐姐完全被嚇傻在一邊。母親快要哭出來了,可她還假裝鎮(zhèn)定地朝王麻子喊:大哥,你別嚇它,它脾氣倔!

      再倔還能倔過你家出走的老王?

      攏著手看熱鬧的人都笑起來,母親的眼淚終于流了出來。她像那些嘻嘻笑著的看客們一樣,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再做,任由王麻子抽打著老牛。好像王麻子要千刀萬剮掉的那頭牛,跟我們沒有絲毫的關(guān)系。

      大約王麻子眼睛里射出的兇狠勁,讓我們家的牛終于害怕了,在踩壞了幾株瘦弱的蘋果苗后,它開始猶豫著尋找后路,王麻子則趁機抓住它的鼻環(huán),制服了它。

      奇怪的是,王麻子并沒有多說什么。大約他所有的憤恨都對牛發(fā)泄完了。也或許,母親淚眼婆娑的樣子打動了他,讓他意識到一個沒有男人的女人,是多么讓人憐憫。于是他擠出圍觀的人群,將牛的韁繩交給母親,悶聲悶氣地吐出一句:以后看好了,別再讓它跑了。

      人們都覺得無趣,紛紛散開去了。母親也牽著那頭一聲不吭的牛,低頭向家里走去。我遠遠地跟在母親和牛的后面,踢著一塊土,慢慢走了很久。

      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我被一片梧桐樹葉打中腦門。我抬起頭,瞇眼看向天空。我看到那棵高高的梧桐樹上,只剩下一片葉子,搖搖欲墜地掛在枝頭。

      父親一定會在那片樹葉落下之前就有信的。我想。

      不久后的一天,父親的信果然來了。我不知道那封信是如何穿越大半個中國,抵達我們這個小小的村莊的。我只記得當(dāng)村里的會計,舉著那封貼有郵票的信,沖母親大喊的時候,母親將搟面杖朝地下一扔,便沖出了房門。她還差一點被門檻絆倒。我從未見母親如此興奮過,就像丟失的珍寶,又忽然間回到了身邊。

      那封信是從武漢寄來的。武漢在哪兒呢,我不清楚。我只記得胖嬸家墻上有貼武漢長江大橋的畫,記得母親曾經(jīng)對我們說,那里住著她的一個姑姑??傊鞘且粋€遙遠的我從未想過能夠抵達的地方,可是父親替我們抵達了。他還寄了一張英姿颯爽的照片,就站在長江大橋上。照片上的他咧嘴笑著,好像他去武漢只是游山玩水。

      隨照片一起寄來的,還有一頁薄薄的紙,上面龍飛鳳舞地寫了幾百個字。母親帶著一些討好,將我和姐姐叫到面前,溫柔地對我們說:給娘讀一讀這封信。

      我和姐姐將腦袋湊到一起,很認真地看那封信。大約過了十分鐘,母親終于忍不住,問道:看完了嗎?

      我和姐姐怯生生地對視一眼,沒有吱聲。

      又過了片刻,母親不耐煩起來,一聲令下:快點念!

      姐姐磕磕巴巴地開始念信:

      桂……香你……好!

      侄子……來武漢……多時,一直未曾……

      姐姐憋得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還是沒能將接下來的字念出來。母親拿著雞毛撣子狠命敲打著桌子:快給我念!

      姐姐終于不再充有學(xué)問的人,用哭腔結(jié)結(jié)巴巴地沖母親說:娘,接下來……的字……都……都不認識……

      雞毛撣子“砰”一聲落在桌沿上,又彈跳起來,墜落在紅磚地上。

      我白供養(yǎng)你們兩個上學(xué)了!母親一邊憤怒地罵著我和姐姐,一邊捂著半張臉哭起來。她哭得那么動情,聲音婉轉(zhuǎn)曲折,忽高忽低,好像她正在一場戲里,我和姐姐根本不在她的面前。又好像整個世界,都欠了她什么。

      我和姐姐在母親哭得完全忘我的時候,悄悄溜出了房門。只是我們誰都沒有走遠。姐姐蹲在大門外的院墻根下,曬著秋天的太陽。而我,則站在門里,抬頭看梧桐樹上那最后一片搖搖欲墜的葉子。

      黃昏正在臨近,陽光將最后的光線落在那片孤獨了很久的樹葉上。于是它的周身,便散發(fā)出奇異的光澤,好像它將一生的氣力,都在那一刻釋放出來。那是生命的光環(huán),迷人的、炫目的、斑斕的、婆娑動人的。

      而后,一陣大風(fēng)吹來,那片葉子終于脫離了一生賴以生存的枝干,向著無盡的天空飛舞。它越飛越高,越飛越遠,直到變成一個小小的點,徹底地從我的視線中消失。

      責(zé)任編輯:張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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