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1966年9月3日,是傅雷和夫人朱梅馥離開這個世界的日子。今年今天,正是20周年紀(jì)念。這20年過得好快,我還沒有時間寫一篇文章紀(jì)念他們。俗話說:“秀才人情紙半張?!蔽疫B這半張紙也沒有獻(xiàn)在老朋友靈前,人情之薄,可想而知。不過,真要紀(jì)念傅雷夫婦,半張紙畢竟不夠,而洋洋大文卻也寫不出,于是拖延到今天。
②現(xiàn)在,我書架上有15卷的《傅雷譯文集》和兩個版本的《傅雷家書》,都是傅敏寄贈的;還有兩本舊版的《高老頭》和《歐也妮·葛朗臺》,是傅雷送給我的,有他的親筆題字。我的照相冊中有一張我的照片,是1979年4月16日在傅雷追悼會上,在趙超構(gòu)送的花圈底下,沈仲章給我照的,衣襟上還有一朵黃花。這幾年來,我就是默對這些東西,悼念傅雷。
③1939年,我在昆明江小鶼的新居中,遇到滕固和傅雷。這是我和傅雷定交的開始??墒俏液退娒媪奶斓臋C(jī)會,只有兩次。不知怎么一回事,他和滕固吵翻了,一怒之下,回上海去了。這是我第一次領(lǐng)略到傅雷的“怒”。后來知道他的別號就叫“怒庵”,也就不以為奇。從此,和他談話時,不能不提高警惕。
④1943年,我從福建回滬省親,在上海住了5個月,曾和周煦良一同到呂班路(今重慶南路)巴黎新村去看過傅雷,知道他專心于翻譯羅曼·羅蘭。這一次認(rèn)識了朱梅馥,也看見客堂里有一架鋼琴,他的兒子傅聰坐在高凳上練琴。
⑤我和傅雷的友誼,只能說開始于解放以后。那時他已遷居江蘇路安定坊,住的是宋春舫家的屋子。我住在鄰近,轉(zhuǎn)一個彎就到他家。50年代初,他在譯巴爾扎克,我在譯伐佐夫、顯克微支和尼克索。這樣,我們就成為翻譯外國文學(xué)的同道。因此,在這幾年中,我常去他家里聊天,有時也借用他的各種辭典查幾個字。
⑥可是,我不敢同他談翻譯技術(shù),因?yàn)槲覀儍扇说姆g方法不很相同。一則因?yàn)樗g的是法文著作,從原文譯,我譯的都是英文轉(zhuǎn)譯本,使用的譯法根本不同。二則我主張翻譯只要達(dá)意,我從英文本譯,只能做到達(dá)英譯本的意。英譯本對原文本負(fù)責(zé),我對英譯本負(fù)責(zé)。傅雷則主張非但要達(dá)意,還要求傳神。他屢次舉過一個例。他說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第一場有一句“靜得連一個老鼠的聲音都沒有”,但紀(jì)德的法文譯本,這一句卻是“靜得連一只貓的聲音都沒有”。他說:“這不是譯錯,這是達(dá)意,這也就是傳神。”我說依照你的觀念,中文譯本就應(yīng)該譯作“鴉雀無聲”。他說“對。”我說不行,因?yàn)樯勘葋啎r代的英國話中不用貓或鴉雀來形容靜。
⑦傅雷有一本《國語大辭典》,書中有許多北方的成語。傅雷譯到法文成語或俗話的時候,常常向這本辭典中去找合適的中國成語俗話。有時我去看他,他也會舉出一句法文成語,問我有沒有相當(dāng)?shù)闹袊烧Z。他這個辦法,我不以為然。我主張照原文原意譯,寧可加個注,說明這個成語的意義相當(dāng)于中國的某一句成語。當(dāng)然,他也不以為然。
⑧1961年,他還在譯書,而我已不干這一行了。那幾年,我在熱衷于碑版文物,到他那里去,就談字畫古董。他給我看許多黃賓虹的畫,極其贊賞,而我卻又有不同意見。我以為黃賓虹晚年的畫越來越像個“墨豬”了。這句話又使他“怒”起來,他批評我不懂中國畫里的水墨筆法。
⑨到傅雷逝世,其實(shí)我還沒有了解傅雷。直到他的家書集出版,我才能更深一步地了解傅雷。他的家教如此之嚴(yán),望子成龍的心情如此之熱烈,他要把他的兒子塑造成符合于他的理想的人物。這種家庭教育是相當(dāng)危險的,沒有幾個人能成功,然而傅雷成功了。
⑩傅雷的性格,最突出的是他的剛直。在青年時候,他的剛直還近于狂妄??鬃诱f:“好剛不好學(xué),其蔽也狂?!备道讖睦ッ骰貋硪院螅谒囆g(shù)的涵養(yǎng)、知識學(xué)問的累積之后,他才成為具有浩然之氣的儒家之剛者。這種剛直的品德,在任何社會中,都是難得見到的,連孔子也說:“吾未見剛者。”
?輥?輯?訛傅雷之死,完成了他的崇高品德。今天我也不必說“愿你安息吧”,只愿他的剛勁,永遠(yuǎn)彌漫于知識分子中間。
(選自《施蟄存散文》,有刪改)
訓(xùn)練
1.傅雷別號“怒庵”,文中兩次寫其“怒”,請分別概括其主要內(nèi)容。
答:
2.文章最后一段文字蘊(yùn)含了作者怎樣的思想感情?
答:
3.結(jié)合選文和你讀過的《傅雷家書》,說說傅雷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答:
【崔翔/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