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元武
一
更多的時候,我像在睡,在椅子上打著盹兒,像個上了年紀的老年人??墒聦嵣希倚阎?,聽覺敏感,稍微一點動靜就能夠立馬感覺到,像蚊子飛到臉上,或者一只蒼蠅不懷好意地叮著我的嘴角流出來的莫名而惡心的涎液。我的身體沒有了支撐的力量,像流進時間黑洞的沙子。軟弱的身體是我現(xiàn)在多半時候的存在,只有偶爾的片刻,會恢復到正常的狀態(tài)。一本書,一口茶水,一個美麗的身影從身邊閃過,多半是這樣的幻覺狀態(tài)在支撐著一天的多數(shù)時間。夏日的白晝顯得極為漫長而無聊,在空調(diào)屋里,感覺不到外邊的熱量四溢,甚至感覺不到季節(jié)的存在,只有虛幻的光線和虛幻的街區(qū)景象。綠得發(fā)亮的榕樹葉梢在陽光底下,像古代的山巒,像寧靜的油畫般,它偶爾會隨風起舞,更多的時間里,它是無為的存在。我滑倒在自己的旋渦里,再滑倒在時間的旋渦里,沒有什么能夠讓我浮出水面。星系一樣的日子,總是圍著某個中心轉(zhuǎn)啊轉(zhuǎn),卻轉(zhuǎn)不出什么像樣的曲線,聽說拋物線很美。街頭一次車禍,一個穿著白色長裙的女子,在旁若無人地橫穿馬路,被車撞了,向空中飛去,劃了一個優(yōu)美的拋物線,落在地上,像樹葉一樣沒了動靜——死亡往往可以這樣唯美。
蘇醒是一件困難的事情,那么,就隨它吧,想醒的時候自然會醒??墒?,醒著往往是更加痛苦的事情。園子里的花開了,一種花長得像藤蔓,是一味中藥——使君子。藤像凌霄花,卻沒有刺疙瘩,葉子肥潤而圓闊,無力地垂向大地,將小區(qū)的隔離護柵爬得像一道綠墻。它的花是美好的,帶著醉香,像小丁香花,修長的花柄和骨突,喇叭口,帶五個精致的小分瓣,猩紅色,在陽光底下,它成串地開成風景的亮點。而花瓣的背面,卻是白色的,這樣反差突兀的現(xiàn)象正好說明了事物的陰陽兩面性,像蘇醒的一半在暈睡一樣。使君子像我的貓先生和貓小姐,它們是我的親密伙伴,像是上帝派來監(jiān)視我的神靈。它時刻比我清醒,目光嚴肅而敏銳。我看書的時候,它們安靜地伏在桌腳,百無聊賴地玩著自己的尾巴,胡子一乍一乍地向空氣中傳遞它的內(nèi)心,它想跟我一樣,對著一個四方形的物體發(fā)呆,數(shù)小時一動不動地瞪著上邊一行行黑色的文字。它不會理解這樣的發(fā)呆對于我的意義所在。貓小姐果然是女性行為的遵從者,它多半是安睡著的,偶爾肚了餓了,會毫不客氣地朝我咧嘴呲牙,表達著適當?shù)呐瓪狻X埾壬跓o聊過后,迅速從我的視線消失,它去了哪里,這應該是個秘密。窗外的欄桿縱橫交錯,包括樓與樓間的梁架連接,它可以從容地走向任何它感興趣的地方。由于我害怕它們對薄荷產(chǎn)生過分的迷戀,我的周圍幾乎沒有薄荷存在,有些花香類似薄荷的香氣,這足夠讓它們癲狂癡迷。它的眼睛閃著迷離而惘然的神色,瞳孔緊成一條線,它的虹膜上的黃色或者金色的彩幻變得更加復雜。
貓先生偶爾高踞在我的書堆上,像某個堅守陣地的勇士。書堆常年亂成一座山丘,沒有樹或者鮮花,只有貓先生在危然欲墜的堆頂半瞇著眼睛,像半蘇醒或者半沉默的智者。它大概知道我內(nèi)心里的所有秘密,并且時刻監(jiān)視著我的一舉一動。那本詩集被它的利爪撓成花臉,我重新貼過幾次不干膠帶,結(jié)果依然是那種糟糕的狀態(tài)。它也喜歡里爾克的詩嗎?“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可我多么不幸,/我歌詠你們,幾乎致人死命的靈魂之鳥,/我熟諳你們,何處尋多比雅的歲月。/……”《杜伊諾哀歌》貓先生穿過弄堂口,朝東門的教堂走去。教堂門口有個賣囟鴨脖的老頭,經(jīng)常將一些可疑的烤肉串立成一排,像收獲的稻草一樣。貓先生注視著這些烤肉串,對它表示著適當?shù)木匆狻N矣袝r候在那里會碰到別的貓,我的貓先生從來不與它們廝混,這應該是合適的態(tài)度,它畢竟是我的貓先生。狐尾棕櫚樹在八月底開過花,在葉腋處結(jié)著一大串狐尾般豐滿的黃色果實,像貓的圣果。那種香氣是吸引它們來的原因之一。另一些不明的原因可能是烤肉串?野鴨脖子?醬成棕紅色的野鴨脖子對所有的人都具有毀滅性的殺傷力。貓先生踱著優(yōu)雅的方步,像一個剛讀完懺悔錄的老頭一樣,弓著腰身,在滾燙的石板地上快速地騰挪著。
二
我依舊在昏昏欲睡著,想擺脫時光的旋渦,貓先生不時用它冷靜而耐心的抓撓告訴我一個主人應該有的嚴肅和莊重。它長長的毛觸動了我的內(nèi)心,它一樣柔軟,粉紅色,沒有過多的皮脂,薄薄的皮下是鮮紅的血液。藍色的天空上偶爾飛過一些鳥的影子,也不過是倏忽之間的事情。遠遠地望去,鴿子已經(jīng)構(gòu)成下午或者黃昏的某些細節(jié)。樓頂?shù)南挛缪谉帷⒓澎o,連風的影子也看不到,它們搭著一些百香果的棚架,卻長得并不太好,有過多的潮濕和污濁的空氣——從排煙口不時冒起青灰色的煙霧,從樓下的餐館排放的煙氣,像蛇一樣鉆向樓頂?shù)奶炜?。貓在樓頂?shù)哪曌屛腋袆?,它如此?zhí)著于我的手勢,然而我的手里空空如也,沒有它所期待的丁香魚包子或者沙丁魚餡凍肉丸。貓是務(wù)實主義者,也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種能夠在神與物之間穿行的動物。它的眼睛能夠穿透陰陽界限,在白晝與黑夜之間建立起某種特殊的聯(lián)系。
夜是給黑暗一只張開的眼睛,白晝是給光明打開一扇窗戶。夜與晝在不斷交替著,只有我一個人木訥地面對窗戶枯坐著,書頁在風扇的吹拂下發(fā)出嘩嘩的水聲,像一注泉水從無明空中來,向無明空中去。書頁成了白晝里我的全部時間過程的見證者,貓先生在我的身邊微閉著眼睛,微微喘著,像在酣睡。它對于我的信任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仰天躺著,露出起伏的柔軟的白肚皮和多毛而潔白的胸脯。它一定夢見了什么,見證了一個可怕事件?它甚至在夢囈著,驚叫著。突然驚醒,迅速朝書桌的最高處跳去,像一道灰色的閃電。那是我的書堆,是它的山嶺,是制高點,它的王座和尊嚴在那一刻閃現(xiàn)。它冷峻地看著我,仿佛瞬間陌生,它的眼睛里有一些驚恐和不安,或者是夢境的緣故。我無需給它點什么,哪怕是一個暗示的手勢或者一枚香艷的貓?zhí)?。它在與另一個世界對視,也在與它自己的另一面對視?;蛘哌@符合蘇醒的特征。它應該是一直蘇醒著的,到了晚上,尤其是這樣的。夜百合微微的香氣彌漫著整條街,有蘇合木的香氣,有瓣蘭花的香氣。這樣的夜晚,我會像貓先生一樣精神著,毫無睡意,在書或者音樂的摩擦聲里像個醉漢一樣。我想象著躺倒在草坪上,或者是空曠的海灘上,或者是無人的山頂,在峭巖之巔,面對一輪孤月和少量清冷的星光。風依舊吹拂著,像無名的音樂的節(jié)奏。在嚴肅的時空里,沒有過多的混沌不清或者模糊的視界,在清晰得如白晝般的星光和蒼穹間,暗云緩緩移動。一個身影,另一個身影,多個身影重疊在一起,不可分離。在后現(xiàn)代主義繪畫語言中,蘇醒是不存在的;在馬克·夏加爾的作品里,重疊和對視是常用的技法。時間是重疊的,因此不存在人與動物的分歧,也不存在正面與反面,沒有距離,也沒有空間,重疊就是一切的現(xiàn)象,是本質(zhì)。
三
或許,我應該蘇醒著,或者是相反。但我只能有一半時間在做一個事情,那就是蘇醒??磿瑢懽?,或者發(fā)呆,對窗戶外任何一個對象。鴿子在窗戶玻璃上畫著無名的糞跡,它更多的時候是騷擾者和入侵者,將我的窗戶外延當成它的舞臺,或者是廣場。與我的貓冷峻對視間,鴿子似乎成了非常無賴的角色。它眼睛輕飄,無所注視,自我嘟噥著,不厭其煩。貓冷眼注視著鴿子,似乎它侵犯了貓的尊嚴。貓先生的胡子開始騷動,還有它的尾巴,變得無所是從,它的爪子不安地撓著書的封面。大書櫥后隔著一個飄窗的厚實玻璃,它應該清醒意識到鴿子與它是互不接觸的隔離狀態(tài)。
貓小姐多半時間是在睡覺狀態(tài),與貓先生剛好相反。這似乎與女性和男性的區(qū)別一樣。貓小姐嬌氣,黏人,溫馴可人,眼睛里總是水汪汪的,藏著無數(shù)的水晶。夜晚來臨,貓的一天開始了,它們總是在不經(jīng)意時,從書桌上跳過,徑直進了房間的暗處。窗外是燈光,星光很遙遠,燈火之下的城市像萬花筒般炫彩,那實際是虛幻和寧靜的,甚至是星空的延續(xù)部分。遙遠的星空總是看上去不太遙遠,無數(shù)的眼睛在那里閃現(xiàn)著。在高原時,碰到的貓都如野物般機敏,眼睛里閃著自然的殺機和兇惡。腦袋小而身體修長,沒有太多的嬌態(tài)和富態(tài)。在藏民的家里,貓只是一個守護神,守護著谷倉和酥油桶。在樓頂平臺強烈的陽光底下,它能夠像獵豹似的安臥,抬頭直視前方,眼睛里閃現(xiàn)不可捉摸的神色。高原貓多是黑色的虎紋貓,是從印度或者從尼泊爾過來的,算是英國貓的一種,帶著非洲野貓的基因。我與它凝神相對片刻,它毫不虛怯,眼神里保持著高貴的尊嚴、寧靜與自信。它是自然的產(chǎn)物,在高原的環(huán)境里保持著自然的屬性,這與我的貓先生貓小姐不可同日而語。
夏加爾的畫中,貓長著老鼠般的尖腦袋,尖牙排列,眼睛碩大,朝著無名的方向張望,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貓荷爾蒙的氣息,在藍色或者綠色的天空里,飄著同樣顏色的人體或者腦袋,似乎是油漆落在水面上形成的重疊和擴散效果。多層次的繪畫或者說是意象描述,讓畫面總是充滿著緊張感和陌生感。與綠臉的人體一樣,我總是在沉靜中陷入時間的旋渦中,無可適從。不如安睡吧,或者拒絕蘇醒,這并不是什么壞事情,不是嗎?綠臉的人會飛,那一定是夢里的情形,時光給了我夢的空間,卻忘記給我一雙飛的翅膀。
貓先生彈性十足的腳步與貓小姐軟癱成泥的身體,都是我夢的一部分,也是真實的一部分。在夢的世界里,貓的眼睛布滿了天空,怵惕地盯著一切躁動和不安。紅色的天空里,沒有別的事物,沒有日月星辰。在海邊的峭巖上,高高的龍舌蘭花穗像松樹一樣招搖,吸蜜鳥圍簇著追逐著鮮甜的花蜜,這是我在鄉(xiāng)村生活時遇見的場景。鄉(xiāng)村的貓多是野貓,沒有具體的屬性,它們身材嬌小,動作機敏。在草叢里潛伏著,伺機向飛鳥發(fā)起攻擊。野貓的眼睛總是清醒的,它多半處于饑餓半饑餓狀態(tài),沒有睡眠的時間,也不需要考慮貓沙或者貓籠、細密溫暖的毯子、彈性的玩具球或者迷人的貓薄荷枕頭。野貓先生的嘴角有著嚴重的傷疤,一只眼睛似乎受到過嚴重的傷害。它像暗色的閃電一樣消失了,不再向鳥發(fā)起進攻。那一刻,我的內(nèi)心里滿是遺憾和不安。它會不會從此失去了生存的能力?看不到任何的獵物?
我的貓先生此刻站在我的肩頭上,像戰(zhàn)士一樣,向前方巡視。我的書在燈光下閃著米黃而柔和的光,那些文字像螞蟻一樣行進著,直向遠處無名的深處。它的尾巴不時掃動,弄得我的后背一陣騷癢,它是我的另一半生命。它不會在意我的書或者別的什么,它的興趣應該是窗外。此時,夜已經(jīng)深了,燈光晦暗,樹影迷離。有一本書是加繆的《鼠疫》,當然,它不可能知道這本書和它的作者,甚至書中的內(nèi)容。那些老鼠帶著病菌侵入各家的水道,從下水孔里鉆出,四下擴散開。老鼠身上帶著無數(shù)的跳蚤和細菌,鼠疫桿菌像粉紅的香腸一樣,不斷增長、繁密、迸發(fā)。貓們正忙著打情罵俏、廝鬧和火并??諝饫镆还甚r血的腥氣開始擴散。石頭城外,到處是尸體和收尸人。街巷空了,門戶洞開,貓的尸體在屋頂出現(xiàn),迅速被地中海干燥而熾熱的空氣風干。它們成為了密集的死亡事件的見證者和參與者。當然,肩頭的貓先生永遠也不可能知道這些事情。
四
我清醒著,陽光熾烈,夏天就要過去了,從南方斜下來的陽光已經(jīng)有了秋的味道,我知道,我這一年又要徒勞了。貓先生此刻正和它的妻子在樹蔭底下歡聚,我給了它寬大的貓?zhí)汉褪澄?,一些沙丁魚罐頭和一大塊午餐肉。母貓已經(jīng)懷孕,這是很麻煩的事情,我不想給它做絕育手術(shù),至少目前不想。寬葉紫薇樹撐開不大的蔭涼,草坪上落著一些黃色或者紅色的樹葉。前不久,一陣鳥的驚叫吵醒了我,一只烏鶇被貓干掉了,它試圖侵入貓的領(lǐng)地,并想掠奪它的食物。這讓我驚訝,原來我的貓仍然具有相當?shù)囊靶?,它對冒犯者從來毫不容忍。我靠著窗玻璃往下看,烏鶇已?jīng)血肉模糊了,翅膀被咬下一支。當然,這樣血腥的場面讓我不快,我開窗對它喝斥著,貓先生半蹲在那里,看著我,毫無表情。
此后,院子里的鳥很少看到了,除了鄰居家的雞和鵝。馬櫻丹開花了,沿著院墻外圍成一條花巷,細密,略有芳香。紅色或者粉黃色,略顯單調(diào),但這已經(jīng)是夏季最為艷麗的花朵了。寬葉紫薇還需要半個月左右才會開,此時的秋風已經(jīng)從遠處的山巒深處旋起,將天空打掃得格外干凈。每年這時候,貓先生都會跟貓?zhí)佂嵋魂囎?。我的鄰居有只橘貓,虎著腦袋,時刻想入侵我的院子。一只野雁大概受傷落地,被貓先生叼了回來,在河壩那邊,不時有大型的野鳥飛來。貓先生已經(jīng)開始走出院子,這似乎是讓人興奮的征兆,它會走遠嗎?還是只是為了改善伙食而出動狩獵?野雁已經(jīng)死亡,這是件讓我高興不起來的事情。但這就是自然的一切,貓先生開始的野性蘇醒,讓我惶然,我怕它從此遠走高飛,不再屬于我的世界,也不再滿足于站在我的肩頭向遠方眺望。
我會用一本詩集,為貓先生慶生,它的孩子們快要降臨這個世界,讓我昏睡不醒的世界里,像夢一樣的生活多么無聊。但愿它們會喜歡,會適應并服從。我從貓先生的出走看到了蘇醒的希望,這樣的閃光不會太長久。它會消失,或者不會。被一堆小貓仔所羈絆,它愛它們,我也是的。
我大概離蘇醒最近的一件事情就是貓仔們連著貓先生和貓?zhí)家黄鹣Я?。那是讓我難忘的早晨,我起來,沒有貓?zhí)鹉伒拿慕?,也沒有貓先生虎虎的噴嚏,貓籠上空空如也,貓沙上潔凈如初。沙丁魚罐頭不見了,還有那些美味的即食貓糧。太陽無聊地照了我整個上午??蛷d里空蕩蕩的,我提不起任何精神來完成此后的日常事情。它應該走的,雖然我想過多次,但如此干脆利落地搬走,卻讓我失望到極處。大概是我的無為刺激了它們,或者是我的怠慢傷害了它的尊嚴,總之,我希望的事情再次落空了。這是一次完美無缺的失敗,我想了很久,找不到答案。